最大一场雪总是在立春以后降下来的。雪花以一种和春天相称的明快节奏不停的飘落着,但云层却像冻住的铅水一样辉映着阴郁的天光,这样的苍穹依然保留着隆冬的沉重感。
从外面回来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积雪,推开到了冷天才会装在堂屋口的雕花隔罩排门,却意外的发现一个剽悍背影正局促的缩在火盆边,似乎嫌火苗不够温暖他高大的身体似的,一个劲的摸着自己剃得只剩发根的后脑勺。
一看见这家伙,我就像被看不见的针刺了一下似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不是砂想寺的醍醐吗?
和这位高大健壮的武力派少年有关的记忆几乎没一件是好事,遇上幽灵怪物算是家常便饭,身陷囹圄危境也不是没有过,最糟糕还不在这里——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出现,几乎动摇了我和冰鳍之间原本牢不可破的信任和牵绊。
个性别扭的冰鳍刚碰上醍醐时也着实针锋相对了一阵,可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就要好起来,这种要好又和男孩子之间明朗果断的交情有着微妙的差别,似乎包含着什么必须将我排斥在外的秘密似的。由于种种原因我无法去深入探究这秘密的内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持续下去,久而久之我和冰鳍的心一定会因此而走上分歧的道路,并且渐行渐远。
好在从中元开始这砂想寺来的煞星便销声匿迹了好个月,让我们两个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没想到旧历年刚过他居然又跑上门来,还大大咧咧的占据火盆边一大半位置,都把冰鳍挤到角落里去了。
听见门格子的响动,醍醐警惕的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我他便站起来走到门口,露出古怪的友善笑脸:“哟!火翼,这样的下雪天还出门,那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啊!”
我没好气地扬了扬手里的一叠簿本:“借寒假作业!”
因为一个寒假都闲耗掉了,如果不想刚开学就被老师骂的话,就只能趁这最后几天快马加鞭赶完作业。因为冰鳍是个在学校操场上都会迷路的大路痴,所以我们说好我出门去借而他负责抄录。至于去哪里才能找会按时完成寒假作业的乖乖牌,冰鳍说只能去“十八家”拜托住在那边的一个同学了。
要从位于城中的我家跑到远在城南的小巷“十八家”,原本就得花半个多小时,偏偏出门时天空又开始飘雪花,不一会儿便转成了大雪,在刺骨的寒风里跑了一个来回,中间还走错了路,回到家我只觉得头重脚轻,肯定是着凉受风了,醍醐却还堵着门口好像不准备让我进屋的样子。
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着醍醐比光头好不了多少的脑袋,他却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拍去我肩头重新积起来的雪花后让开了路。这可能是要表示亲切吧,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别说积雪,连肩膀都快被他拍碎了!
我被他敲得一个踉跄,只听耳边嗡的一声锐响,就好像有什么急速飞去似的。反射性的回头看去——空无一物的天井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筛落着……
看这情形,我又被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了,拥有强大的貔貅魂象的醍醐,仗着自己是鬼见愁“火珠”,很轻易的就驱散了这些不识相的魑魅魍魉。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道谢的时候,醍醐的扯开大嗓门一叠声的抱怨起来:“真是的,都是八百年前丢的东西了,这种天气寺里偏要派我出来找,说是今天这日子因缘最深,一定能找到!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缘分——刚出门就碰上大雪,幸亏已经在你家附近了……”
“你这和尚还真闲啊!”明知道被砂想寺僧人抚养长大的醍醐,最怕别人这样称呼他,可是被吵得头痛的我故意坏心眼的讽刺着。醍醐果然立起了威武的浓眉,神情霎时凶狠起来:“跟你讲多少遍不准叫我和尚!”
“火翼,怎么花这么长的时间啊?”冰鳍及时打断即将进行下去的无聊争吵,我揉了揉被冷风吹痛的额角,皱起眉头——怎么会耽搁那么久的呢?是因为走错了路啊。
本来和那同学就不太熟,而他家所在的那条阴暗小巷“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房舍。记得明明是从挂了同学家名牌的大门进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院落,更糟糕的是那户人家虽然没在门上糊白,但看陈设就知道正在居丧期间:大冷天的,堂屋也没有张起隔罩排门的,迎面的条案上别无他物,只摆了一帧饰有黑纱的照片。
寂静无声的庭院中,一个身穿墨色衣服的短发妇人坐在堂屋口的檐廊下,看着颓然飘落的积雪默默地流着眼泪,我这个不速之客引来了她惊讶的注视,不过似乎意识到盯着别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事,只是一瞬间这妇人便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但令人眷恋的和煦温暖已经飘荡过冰冷的空气真切地传递到眼前。这陌生妇人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让我一时不能断然转身离去——也许我明白她此刻的哀恸。
这个世界上明明有数十亿的人存在着,可是为什么最想见的那个人却偏偏不在呢?既然如此,自己继续停留在人世间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做什么就可以挽回的话,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价也要逼迫时光倒回,好弥补过错。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做不到,只有哭泣而已,有时甚至……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这样想着我已不自觉地走上了檐廊,向她欠身赔礼。因为距离拉近,这位娴雅的妇人的慈祥悲切的眼神更加清晰起来。知道这种哀恸是根本无法安慰的,可是我还是努力的传达着:“请……请节哀,如果一直这么伤心的话,往生的人也会放心不下的……”
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柔而哀伤的笑容。仔细看来,她的面孔就像从内部焕发出莹光般苍白,因此淡雅的五官给人的印象并不强烈,反而是眼角边一点点阴翳被忠实地强调出来——即使隔着满天的风雪,我还是清楚地看见这位妇人的眼梢生一颗美丽的小痣,恰恰就在泪水流过的位置,看起来既妩媚又幽怨……
沉浸在对那惊鸿一瞥的素净容颜的回想里,我勉强的回答冰鳍:“我……中途走错了路。撞倒别人家去了,那好像还是服丧的人家。”
“你直接就回来了?”冰鳍不满的提高了声调,“不是去了那样的人家之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后才能回家的嘛?”
“我走的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应该不碍事吧?”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仅头越来越重,而且连喉咙也疼起来了。冰鳍与其在意这种枝微末节,还不如体谅体谅人家的辛苦呢。靠着几案,我费力的接着解释道,“更何况我又不是特意去吊唁的,只是走错了门而已,犯不着那么紧张的。”
“直到今天你还是没什么警惕心!”冰鳍的语调焦躁起来。
醍醐却在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火翼啊,你知道为什么从居丧人家出来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吗?那就是怕还没离开的死灵盯住你啊——绕道去人多热闹,生气旺盛的地方,那家伙就没法跟在你背后缠住你了!”
居然吓唬我,难道不知道“燃犀”都是被吓大的吗?论起看透黑暗的能力,我可比他这个凶暴的武斗派“火珠”要强多了——虽然感冒抵抗力弱,被一堆不足道的杂鬼精魅附在身后,可在那户人家我却根本什么也没“看见”,哪里有可能会跟来什么尾随者!
没力气再和他们磨嘴皮子,我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就退回后院自己的厢房里去,反正作业借来任务就已完成,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睡一觉,这是对付受寒感冒最灵的良药了。
在暖洋洋的床上躺下,眩晕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刚有些睡意的时候,偏偏突然响起剥剥啄啄的敲门声。
我连问了两遍“谁啊”都没有回应,十有八九是冰鳍这小子又想趁我头晕脑胀的时候耍花样,变着法子偷懒不抄作业吧。下决心不理他,可是敲门声却绵密而固执的响个不停。
“你就进来吧,不能放人家清静一下吗……”我恼怒的嘟囔着,拽过被子拥紧沉重的脑袋,转身朝着床里。
“那么我就进来了。”随着轻微的门响,陌生的温柔语声在我背后响起,那是成熟妇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吗?不用起来招呼我,只要听我讲就行了。”
奇怪,是来找我的客人吗,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陌生呢?家里人怎么都不招呼一下就让她一个人进来了,这么失礼的事情从前可没有过啊。我努力想转过身看来人一眼,可突如其来的眩晕使我手脚一阵发软,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真是丢脸,怎么能背对着客人呢……
“刚刚实在太谢谢你了,受你诸多照顾,我才能变回现在的自己。”这一刻,响起了妇人带着悲伤而慈祥笑意的声音,“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一直在帮我。如果不是你那么说又那么做,我恐怕会神志昏乱、意志消沉下去吧,也许还要让往生的儿子不停地担心也说不定……”
我照顾谁、帮助谁了?对了,应该是那位眼角长泪痣的妇人,也就是走错路误入的居丧人家的女主人吧,她怎么会跑来找我呢,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家的呢?
想起身和她打声招呼问个清楚,但感冒可能越来越严重了,此刻我连转一下头也力不从心,更别说坐起来开口说话了。
“心里想着怎样也要说声谢谢,所以就追着你过来了,请千万不要见怪。”那位妇人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似的,吞吞吐吐的解释道,“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有件事我不知道拜托谁才好,所以无论如何还得麻烦你帮忙——今天是我的独生子‘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的丈夫……是个很无情的人,他说什么也不准我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儿子。我正在家里一筹莫展却又碰到了你,真是谢天谢地!这里是我积攒的私房钱,无论如何都请你帮忙请了僧人吧……”
让我帮她延请僧人做法事?那怎么可以,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啊!
我连忙开口想拒绝,但疼痛的喉咙连嘶哑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听得枕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那妇人已经将钱放在床头了,我奋力转身想把钞票推回去,可四肢像是被压住似的动弹不得。
“实在是添麻烦了,但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妇人哽咽不已的说完感激的话语,脚步声便随着衣袂悉簌的轻响渐渐去远。不一会儿门传出了轻微的开启声音,关阖声却再也没有传来。
还真想不到这亲切周到的妇人竟会是遗忘这种小节的人,居然任病人房间的门大开着。
“等等啊,拜托至少把门关上嘛……”忘记了不听使唤的嗓子,我下意识的抱怨起来,没想到微弱的声音像挣脱蛛网的飞虫一样突然从喉间逸出,压在身体上的无形重负也像是霎时被移开似的,我趁势转过头微微睁开眼睛——奇怪了,房门好好的关着呢,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的样子呀。
看来我是在做梦啊!也许那悲伤妇人的姿影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有所思也就有所梦了。我在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拥好被子准备继续补眠,可怎样也无法踏实的沉入梦乡,那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沙沙声极近地响在耳边,好像……好像一叠坚固有韧性的纸张正摩擦着我的枕头一样……
坚固……而有韧性的纸张,难道会是——钱?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在近距离的视野里,一只手正百无聊赖的丢下一叠钞票!
带着冰冷的拒绝意味的,苍白而细致的手,我没来由的觉得这是一双用来触摸虚无之永恒的手,它仿佛生来就不是为接触鲜活生命而存在的……
如果不是头疼、身体又沉重,我早就一下子跳起来了;但是现在却只能沿着那只苍白的手,慢慢的移动视线……
轮廓朦胧的侧脸散发着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眼角的小小阴翳像月面上的暗影,印在如同从内部焕发出微光般苍白的脸庞一角,那是一粒泪痣,片刻前我还在那居丧妇人的脸上看见过。虽然此刻因为角度的问题我望不分明对方的容貌,只是觉得……如果是中年女子的话,这张脸未免太年轻了吧,乍一看简直就和我年龄相仿。
“你说让我进来,我就进来了。门也帮你关上了。”似乎发现我睁开眼睛,那个人开口了,这语声意外的清朗低沉,明显是少年的嗓音。
这么说来,刚刚是敲门的、开了门忘记关的,都是这个少年吗?我神志模糊间那句“你就进来吧”的话,原来是对他说的啊。
这少年也不看我,只是微微垂下头去:“刚刚你好像有些不太清醒的样子,我再说一遍吧:今天是我妈妈‘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父亲是个冷酷的人,他蛮不讲理的不准我办佛事超度死去的妈妈。这是我打工挣来的钱,请你帮我请一些和尚念个经什么的,也算让我尽一下做儿子的孝道。”
他是……那个“儿子”,长泪痣的妇人的儿子!可是那中年女子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已经过世了吗?
此刻我已经来不及为随便让陌生男子进自己的房间这样不谨慎的行为震惊了,因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少年明明白白地说着他的母亲不在人世,而他口中已经死去的妈妈刚刚还在我枕边拜托我延请僧人,来为她夭折的独生子做法事超度亡灵!
“那个时候……你出现在门口安慰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看来只能拜托你了。”少年眼角一抹悲伤的笑影和飘雪的檐廊下那张面孔上的如出一辙,难道我在居丧人家碰见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本人吗?
我努力追索着掩映在纷乱雪花中的回忆,奇怪了……我在那个庭院中碰见的到底是清俊少年还是娴雅妇人呢,为什么仅仅是不久前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却一下子就变得如此的模糊?
“钱我就放在这里了。真不好意思,你不舒服我还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并没有留意到我的混乱,少年有些歉疚的浅浅点着头,“不能报答你什么,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的。”
这样说着,他郑重的将那叠钱币放在我枕边,起身走出了房间。
永远记得我的好?这句话说得未免太重了吧,我怎么受的起啊!逆光里我呆呆的看着少年的剪影移向门口,返身从外面关上隔扇,这才想起来他拜托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办到,不拒绝可不行。于是我一把抓起枕边的钞票,慌忙起身去追赶那背影,可是却猛然一脚踏空……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砉然掠过脑际,我听见了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惊叫,这声音一瞬间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中——周身被绵软的被褥包裹着,背后的触感又坚固又温暖,原来我整个人还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呢。
如此说来……妇人也好少年也好,刚刚那一切全都是梦了?睡意全消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坐起身来。喉咙已经完全不痛了,头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晕成一锅糨糊。看来小睡一阵之后风寒邪祟是去除了不少,可是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如释重负的轻快,落入眼中的东西却惊得我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枕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钞票!
我战战兢兢的伸出手,纸张粗糙的质感停留在指尖,仿佛在夸示着自身的存在。这实实在在的物体绝不可能属于梦境,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片刻之前真的有人穿过满天的白雪,来拜托我帮忙超度他故去的亲人?
可是为什么是两叠钞票呢——既然那对母子要我帮忙举行法事,那就应该有人已经往生才对,可为什么两位访客都留下了延请僧人的香资?
胡乱的披上冬衣,我一下子推开了临门的窗格子,只见厢房外的小天井里,一行几乎被白雪遮盖的足迹从角门慢慢的延伸到房门口——是一行……只有一行!
两叠钞票,却仅仅只有一行足迹;两个人进入我的房间,却仅仅只有一个人的双脚踏过这片积雪……
若这行脚印应当属于那对母子中的一人,而另一个,必定是等待超度的亡魂!
那个至今仍在世间徘徊的往生者,那个假扮成人类的往生者,是谁?
冰鳍和醍醐说得没错——我太没有警惕心了。忽视本应严格遵循的规矩禁忌,直接从居丧人家归来的我果然让不好的“东西”缠上,这“东西”决不仅仅是邪魅浊气那么简单,它甚至能躲过醍醐这一关,一直跟到了我的房中!
六神无主的我慌忙穿好衣服,抓起这两叠钱就向堂屋跑,冰鳍正借着火盆的暖气抄作业,听见我的脚步他应声抬起头来,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火翼,你怎么拿着那种东西啊?”
“啊,什么?”我条件反射地抬起手,却也禁不住露出与他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
为什么刚刚没发现呢?那对母子留下的两叠纸币根本就不一样啊——在磨旧的钞票和我的手指间,还夹杂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冥钞!
就在我辨认出来的那一刻,那叠纸钱像障眼法突然消失一样瞬间腐朽下去,伴随着细小的喀嚓声慢慢粉碎,变作层层叠叠的灰白余烬。这异变直吓得我一下子丢开手,钞票和纸钱灰烬一起从指缝间滑落,张皇的飞舞之后,像肥胖的蛾洒着磷粉,凌乱的栖在地面上……
“的确不是做梦……有一对母子刚刚到我房间里来,他们之中有一个不是人!他们还要我帮忙办‘回煞’的法事……”大吃一惊的我,几乎连一句周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大约已经明白了,火翼。”打断了我颠三倒四的叙述,冰鳍收起纸笔,徐徐站起身来,“所以……我才总是提醒你谨慎一点凡事照规矩办,可你还是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吗?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却彻底的撕裂了我一直拼命维持的若无其事的表象。缓缓地低下头,我努力的深呼吸平复紊乱的气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又有什么办法?”
“火翼,我并不是说……”
“可是我听起来就是那样!况且我也不一定非要变成爷爷那样的‘燃犀’不可!”
“算了……”冰鳍再也不想继续辩解,他垂下眼睑,无可奈何的轻轻叹了口气,须臾间却又抬起头正色说道,“‘六七回煞’也就是灵魂回来确认自己已经死去,告别亲人,了无牵挂的升天的日子。既然如此,你干脆就去请来师父们超度亡灵,这样一来那家伙也就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我……又对冰鳍迁怒了。这几个月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意识到自己的不可理喻,我反射性地摇了摇头,片刻的沉默后终于犹豫的开口:“我不认识师父,而且都事到临头了怎么来得及找啊……”
“砂想寺不就在旁边吗?你早一点过来就好了,醍醐乘着雪小一点刚回去,不然一手一脚拜托他倒是方便。”冰鳍的态度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这也许就是别扭的他不动声色的温柔与包容吧。
“我不要一个人去,一起走啦!”我一把抢过冰鳍手里的笔,连伞也没拿就拽着他朝砂想寺跑去。
穿过窄巷来到闲寂的寺门前,我用力的叩响门环,可是四周静谧无声,连敲门声都像是被落雪的宁静给吞噬了下去。就在我几乎丧失耐心差点拔腿踢门的那一刻,恶狠狠的抱怨从厚厚的木门内沉闷地传来:“这么冷的天,谁这么不识趣啊!”
伴随着门枢转动的低哑吱呀声,打扮几乎就跟小沙弥一模一样的醍醐不耐烦地探出脑袋,一看见我们就摆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你们两个一定要给我添麻烦吗?都说了别走大门!随便放外人进来,被师父骂的可是我啊!”
“怎么办啊,醍醐……”我已经顾不得这家伙恶劣的态度了,抬手就把那叠来历不明的钞票送到他面前,“请你拜托师父们做法事吧!”
不指望口齿不清的我能说明什么了,冰鳍冲着一脸迷惑的醍醐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指指我:“这笨蛋又惹上奇怪的家伙了,好像还是可怕的‘大家伙’,你看又没什么办法帮帮她?”
看情形不妙,醍醐也就不再坚持,悄悄放我和冰鳍进了寺门。他带领着我们穿过漫长的回廊,来到左厢一座独立的偏殿院落中。正中央那破败的禅堂蒙尘积垢,像是好久都没人出入的样子,排门上却贴着崭新的朱红封印,那种其面的反差似乎在强调,有什么不可接近的东西正禁锢在这扇门中。
更让人别扭的是,醍醐的房间就是这怪异的殿堂紧隔壁的耳房,屋里除了书架、书桌、衣箱和一张板床之外什么陈设都没有,整洁得好像随时都在等待卫生检查一样,实在没法跟他本人那种大大咧咧的外表联系在一起。
不过现在是没空为留神这类小事的,因为从进入醍醐冷清的房间开始我就听见某种奇妙的嘈杂声,似乎非常遥远,却又像是回响在耳廓里,这若即若离的声音像一根丝线,不断的牵扯着我的本来已很绷得很紧的神经。
“不要一直吵个不停了!他们不是来供养你们的!”醍醐冷不丁的擂着与主殿隔邻的那面墙大声咆哮起来,吓得本来就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我连忙跳出屋外。前庭里雪已经积起来了,主殿的檐下映着一片莹光,照亮了肮脏残破的塑料窗户纸,透过窗棂我一下子就瞥见在灰蒙蒙的殿内堆满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靠墙边摆着金箔剥落的漆绘梳妆柜,一个领口左衽的美人正从滑出的抽屉里探出半个身体,对着暗迹斑斑的镜子描眉画鬓;她不远处的博山炉不知怎么的居然足有铁锅的大小,盖上的群仙雕像正在推杯换盏,纵声大笑,可那细细的座子却被地上滚来滚去的手球撞中,突然间翻到了;手球自己滚动已经不足以引起我的惊讶了,让人纳闷的倒是软绵绵的缎子和棉花做成的布球,是怎么把那么大的铜香炉给撞翻的啊?没想到那手球猛地弹到半空就停住了,仔细看它居然不是凭空跃起,而是被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腿脚撑起来的……
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有气无力的转过头来——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偏殿应该是存放供养之物的地方。还真“热闹”啊。即使隔着贴了封印的大门,在耳房里都还能听见它们七嘴八舌的响动。这些爱作祟的家伙怎样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自在吧,也就只有醍醐这种在灵魂深处豢养着貔貅猛兽的“火珠”,才能无动于衷的住在这种地方。
不过我可不是为了看这种西洋镜才来砂想寺的,怎么能为一点小事浪费时间!此刻就算再对醍醐疙疙瘩瘩,也只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了——我一把拖住他举起那叠来历不明的钞票,结结巴巴地讲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来。借着冰鳍不时插进来的说明解释,醍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原本不耐烦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不断轻轻点着头,似乎是相当感同身受的样子。
“砂想寺是修行的地方,怎么能为了钱而帮人做法事呢?”听完我的叙述,那勇武的少年摆正身姿把那叠钞票推了回来,“这件事我会立刻拜托师父们的,但是这个你还是还给人家吧。”
“可是还给谁呢?”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我不由得低声嘟哝着,“我根本就不知道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对母子中,哪个是人,哪个是‘那种东西’啊……”
“都跑到火翼房间里啦?”醍醐扬起了刀削般凛冽的眼角,“冰鳍,你家的门户还真谨严啊!”
冰鳍顿时皱起纤细的眉头:“别胡说!我在堂屋抄作业,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未免太大意了吧!”难得醍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不屑的哼了一声转向过头,“不管那么多了,火翼你不是去过那户人家吗,直接把钱还到那家去不就万事大吉了?”
这话是没错啦——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直接把钱往哪户人家一丢,也算是撇清关系了。可我始终还是有些踌躇着:“十八家在城南,那么远……我一个人去那种人家,说不定还被什么奇怪的家伙跟着,万一再碰上不好的事情可怎么办啊……”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醍醐沉吟起来,耳房被短暂沉默笼罩着,供养堂里的嘈杂声不失时机地渗了过来。零零碎碎的喧嚷里,有一个音节被不停的重复着。这时,拥有比我更敏锐的耳朵,一直倾听着彼岸之声的冰鳍困惑的低语起来:“奇怪……那些家伙们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在说着……‘牡丹,牡丹’?”
“倒提醒我了!你们等一下。”醍醐顿时露出白亮的犬齿,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他转身跑出耳房,只听得隔壁供养堂的大门发出艰难的吱嘎声,随即在一阵骚动和翻箱倒柜的轰隆声之后,身上还挂着蜘蛛网的醍醐握着一个小漆匣回到了我们面前。
我瞥了一眼躺在醍醐掌心的小匣,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般的供养物周围都或多或少的飘荡着无法言喻的异样气息,可这匣子看起来却和一般的首饰盒没有任何区别。
“是什么啊?”冰鳍凑过去也想看个清楚。
“反正就是这个了!”醍醐故意不给他瞧见,将捏住匣子的拳头直举到我面前,“这东西很厉害,那些家伙没一个敢靠近它的。暂时借给你用吧。不过还了钱跟那家斩断瓜葛之后就得还给我,被师父发现这东西不在的话,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话音刚落这家伙就松开五指,我反射性的并拢两手去接住他丢过来的东西,盒盖啪的一下打开了,匣子收藏的供养物随即滚落出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可着实被瘆得不轻——那是一颗白森森的獠牙,可能原本属于什么嗜血的猛兽吧,但又比一般的兽牙要小。这枚利齿虽然并没有散发出险恶的浊气,但却有着咄咄逼人的锐利线条,最可怕的是从苍白骨质的深处沁出的殷红痕迹,就像欲雪的黄昏慢慢涌出的阴郁彤云……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醍醐一直不离身的兽牙吊坠啊,怎么好端端的,又被放到封印供养物的禅堂里去了呢?我不由得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你的护身符吗?管不管用啊,拿它来糊弄我!”
“护身符?你说得倒很轻巧啊!”醍醐瞥了我一眼,发出不屑的冷笑。
冰鳍也嫌恶地蹙起眉心,拈起獠牙仔细察看:“火翼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这东西除了恶心之外,看起来完全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醍醐露出了讥笑我们这些外行人的神情:“怎么不能?这可是‘牡丹之牙’!”
那些附在供养物上的家伙们刚刚一个劲地叫着“牡丹牡丹”的,原来就是在呼唤它吗?可为什么一颗牙要取“牡丹”这么漂亮的名字啊?
“牡丹之牙?牡丹花有牙齿吗?”我将信将疑地瞥了那吊坠一眼,似乎总觉得这有着柔弱名字的獠牙很是不可依靠。
“管用不管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醍醐夸张地长叹一声,“而且不要一提到牡丹就想到娇滴滴的花嘛!你难道不觉得吗,‘牡丹’这名字很霸道啊——阳刚的红色。”
再霸道也没有你霸道……我在心里暗暗的嘟哝着。不管它是牡丹还是玄牝,反正只要管用就好,拿着它去十八家还掉那些钱,早点和那古怪的人家撇清关系才是第一要务!想到这里我一把抢过兽牙吊坠,拉着冰鳍就朝门外走,醍醐则在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说绝对绝对不能弄丢了。
得到了护身法宝,我正准备向目的地进发。可刚出寺门冰鳍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一时情急不由分说拉他来这里,竟没等他加上出门的大衣服。头顶是间或飘落一两片雪花的天空,身边是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冰鳍一身居家衣服还硬撑着装作没事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说不出的伶仃可怜。
“冰鳍你先回去吧!”我连忙将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的他推向巷角,“我已经有了‘牡丹之牙’了,不用跟着也没关系,连你也着凉感冒那可就糟糕了!”
“可是……你一个人能行吗?”冰鳍有些担心地说道,那冻得发白的唇边笼着淡薄的水汽。
“没关系的,我去去就回来!”看他的样子都自顾不暇了,我还能指望吗?
已经转身踯躅着走了几步,冰鳍却又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朝我扬声喊道:“喂,千万要小心啊!”
这家伙平时都别别扭扭的,有时候还故意不给我好脸色看,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细心丁宁、依依不舍起来了?虽然觉得挺瘆人的,我还是握紧住那枚獠牙朝他摇了摇手:“知道啦,你就快点回家等我吧!”
离天黑还有一阵子,雪也渐渐停了,跑得快的话,时间足够我从砂想寺出发打个来回。可糟糕的是到了城南,一进十八家那条小巷子我就懵了——这里院落格局都差不多,而当时我是误打误撞闯进那户居丧人家的,现在特意去找还真找不到了。我总不能挨家挨户的敲开门,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吧!
就这样盲目的徘徊着踯躅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这一带一向阴山背后的,不知是因为雪又下得紧了还是因为临近黄昏的关系,一不留神天色就昏暗下来,渐渐的,家家户户的灰瓦都已漂浮起袅袅的炊烟。
就在这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了户枢转动的咿呀声,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凛冽的北风吹开了一扇虚掩的黑漆大门。只是这一瞥就足够让我松一口气了——这么巧!从半开的门扇内眺望过去,正是那户居丧人家陈设朴素的天井呢!
我想也没想就连忙跑上台阶,一边扬声呼喊着“请问有人在吗”,一边走入那空无一人的寂寥中庭。
可是刚刚踏上檐廊,我的心就被某种微妙的不对劲的感觉攫住了——似乎……有哪里很别扭啊?这里的确是我曾经来过的居丧人家,可是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对了!一瞬间我反应过来——不太一样的地方,是灰尘和蛛网!
不久之前误入这扇大门时,这户人家的陈设虽然朴素简陋但却整洁明净,可是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派尘封的景象:定睛看去,挂满尘埃的蜘蛛网如迷阵结满堂屋各处,从隔罩上方的雕花格子里垂落下来的部分,则像若有若无的薄墨色帐幔一样,一直蔓延到中庭下的几案中央,那幅黑纱装饰下的泛黄旧照片上……
虽然警铃一直响在脑际,虽然心跳的声音乱成了一团,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像被什么蛊惑一样,我慢慢走上前去,径直丢下一直攥在手里的钱钞,拿起那帧相框,已经朽烂松动的黑纱装饰颓然掉落下来,在条案上激起一层小小的尘埃微风。我屏住呼吸,用有些颤抖的指尖擦去玻璃上厚厚的浮灰,盘着发髻的妇人的肖像朦胧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已经被岁月侵蚀的工笔小影,看来很是有了年岁了,画面上到处散落着蠹痕和潮迹,可是那妇人慈和眼角下的泪痣,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这是一幅遗像写生。如此说来——死掉的是那位妇人才对!不知道自己已经往生的迷路亡魂,是我曾经亲眼看见并努力安慰的,在檐廊下默默流泪怀念着她的“亡子”的妇人!
所以那对母子留下的钱里,只有一叠是冥钱,另一叠则是人间的纸币,所以我房前的雪地上,才会只留下一行脚印……
不……不对啊!
想到这里一阵寒意突然漫过我脊背——为什么只有一行脚印?死灵以及执念制造的幻象固然无法留下足印,用双脚走路的必定是有实体的东西。可是倘若来我房间的访客中果真的有一个是人类的话,那一进一出,雪地上应该……应该留着两行脚印才对!
然而雪地上只有前往我房门口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足迹。难道说那个“人”进到房间之后就没有再出去,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就好像……消失在我家庭院里一样!
就算可以确定那悲伤的母亲是死灵也没有任何帮助,因为现在重要的却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另一个“存在”究竟是什么!这近乎乱真的伪装成人类的彼岸眷族,它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
滑过我脊背的寒意瞬间蔓延到指尖,我颤抖着抬起手掩住嘴角——难怪那时冰鳍没有注意到任何人进入我家,这果然不是因为他太大意,而是因为来找我的根本没有一个是人类,他们不需要登堂入室,只要跟随在我身后便能直接进入房间!
而现在,不像我拿着醍醐的护身符“牡丹之牙”,冰鳍可是毫无防备的一个人回去了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险恶异类,此刻应当还潜伏在家里,像惯于狩猎的掠食者那样,正磨牙砺爪,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归来……
丢下那幅小影,我返身拔腿就跑,刚转过头,脚步却一下子僵住了——雪……什么时候下得这么大了?
这局促的堂屋像一个浅匣,盛满薄弱的幽暗,只有朝向天井的那一面迎向过于眩目的雪光,这不自然的明亮模糊了对面的景物,随即像啃噬似的一点点地消解着我身边的墙壁、头顶的仰尘、脚下的地坪,只是片刻间,包围着我的建筑物便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踪迹,天地骤然间转换成为白茫茫的无垠空间。
鹅毛大雪就不断的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就好像那水色的苍穹深处,有一座冰冷的玉山崩塌了似的,它化为齑粉的残骸无可奈何的坠向大地,层层的堆积起来,湮灭了无声的哭泣与诅咒……
我反射性的转头四顾,这到底是哪里?再怎么看也不像人间的样子啊,明明持有“牡丹之牙”,为什么我也会被卷进这此岸和彼岸间的空间夹缝呢?
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绊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坐下来,目光则随着身体的摇晃飘向了远处……
视野中远远近近的,怪异的死灰色从积雪里隐隐透出,平坦的地面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凹凸。我微微的眯起眼睛辨认那薄雪下隐藏的事物,明明应该是很熟悉的形状,为什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呢——淡淡的殷红从灰白的球状、圆柱状和枝状物体内部浮现出来……
破碎的惨叫从我喉间逃逸而出,明知道倒下只会离可怕的东西更近,可是我还是不能控制的跌坐在地——白皑皑的积雪之下堆积的,那是不计其数的,残破的尸骨啊!
“怎么,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吗?”身后响起的,只是轻柔的盈盈笑语,落在我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慌忙转过身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秀颀的身影。掩埋着无边尸骸的冰封天地之间,唯有这个存在是如此的鲜活夺目,仿佛即时将二者同时放置在天平两端,也会保持住那种危险的平衡——这一刻,我强烈的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主宰这死寂世界的年轻君王。
对方的五官就如描画一般,眉梢眼角沾染着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身为男人这一点的少年特有的冷淡与怠惰。一瞬间他微笑起来,反射着白雪的微弱天光照亮了眼角一粒小小的阴翳,随着这丝笑意,凛冽的春寒里霎时荡漾起三月尽头的芬芳。也正是因为这份和暖的温煦,使我一瞬间忘记了眼前的诡异和凶险,不自觉地沉浸入与春光将要别去时相似的,那种怀恋与寂寞的心绪之中……
仔细回想起来,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在看见居丧的中年妇人时,也曾油然而生随即又随风而去,只是那时的感受淡薄如水又稍纵即逝,微弱到让我无从捕捉,无法分辨。
“你……是谁?”凝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我控制不住地低声嗫嚅着。
“为什么偏偏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呢?”这陌生的少年并不回答我,只是缓缓低下头,用叹息般的语调轻诉着。
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难道……我们曾经见过面吗?在什么时候又有在什么地方相见的呢,我的脑海中完全没有属于他的记忆啊?
“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猎物一次又一次地自投罗网,我就没有让再度让她逃脱的理由了。”清朗的男声悠然飘荡在薄墨色的空气里,说着如此残酷的句子,听起来却偏偏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温柔寂寞。
“你到底是谁?”甚至怀疑眼前的只是个幻象,陷在混乱迷宫中的我,只能反复地询问着这毫无结果的问题。少年淡淡地笑了起来:“你见过我的……就在石榴馆。”
“石榴馆?桃叶津的石榴馆?”我讶异地重复着这民居旅店的名字。那个小镇上暮春傍晚的记忆是清晰的,因为就在石榴馆狭窄的阁楼里,我和冰鳍还有醍醐曾经碰到过红衣女孩的生魂,曾经拆穿过姑获鸟的伪装,可是却根本不曾碰到过眼前这个人啊?
“你们忘了我,我可记得清楚!”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你们扯掉了我的宠物的翅膀,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宠物!”
原来是他!这个少年就是突然出现在洋馆正门前,以霸道的绯光之刃压制了强大的貔貅魂象,接应从醍醐手中捡回一命的姑获鸟,带着它一起消失在青疾风里的那道陌生人影。经过了大半年的时光,当时尖锐的危机感早已淡忘,没想到那时的他居然在这里和我狭路相逢!
“你这妖怪……就是姑获鸟的帮凶吧!”我脱口而出。
“妖怪?我才不是那种没用的东西。”那少年好像颇觉意外似的,失声笑了出来,“彼岸世界不是只有妖怪哦,就像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像你这样的‘燃犀’一种!”
果然如此!眼前的“少年”果然是被“燃犀”的光芒引来的,比亡魂妖怪更可怕的魔物!可又是为什呢,他所说的话语听起来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如此直接,直接到竟能令我一时间忘却恐惧,不自觉地寻觅着被忘却之灰烬覆盖的蛛丝马迹。
可是对方的话语却蓦然切断了我的思绪:“喂,燃犀!我拜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呢?”
“拜托我的事情?”
对方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真是不可靠啊,我妈妈的法事,还指望着你呢……”
我顿时恍然大悟,反手指向早已空无一物的条案方向:“难道……难道你就是画上那个女人的‘儿子’?”
少年从生着泪痣的眼角朝我投来一个不可捉摸的视线:“真没看过这么迟钝的燃犀啊……本以为你一看见我的脸,就该认出来了。”
听到这一席话我反倒小小的松了口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房前中庭里那行只进不出的诡异足印就是眼前这魔性少年留下的吧,原来他一直跟着我而并没有潜伏家里。此刻至少可以确定冰鳍是安全的,而拥有“牡丹之牙”保护的我可不怕彼岸世界的家伙!
“还好没跟着冰鳍……”我一时放心松懈,竟让这句话溜出了嘴边。
“还好?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吧……”生着泪痣的少年扬起了纤长的眉毛。哪里容我弄清状况,他阴冷的耳语早已随着寒风倏地掠过颊边:“婴儿身体实在太脆弱,需要的成长时间也太长,真是相当的不保险呢。所以我得吸取前次失败的教训——要获得持久的血肉之躯,还是直接‘吃掉’来得比较快!”
眼前的少年魔物,曾经凭依在新生儿的体内来到人间?一瞬间梦魇的神座船飞驶过我脑海,霎时拉伸扭曲成祖父的烛阴魂象。那神光煊赫的黄金龙蛇咆哮着击穿黑暗,一下子吞没了漂浮在半空中的,生有犬齿的新生婴儿……
这孩子连悲鸣都没来及发出就被撕扯着化成烟气,唯有两枚绯红的光珠还残留着,那正是凭附在他体内的异类的本体——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就在那光团氤氲流动的表面之下,包裹着冻僵一般的苍白獠牙……
眼前的存在的确不是区区的小妖怪这么简单,而是比它们更可怕千倍万倍的食人鬼啊!幻象中的祖父曾经念诵过的这个名字,此刻就如弹丸一般飞出我喉间:“难道你是……罗刹!”
“恭喜你,说对了。”少年的瞳孔蓦地剧烈收缩,近乎崩溃的残酷笑容浮现在他唇角,“老天也怜惜我饿了这么久,送了一对‘燃犀’过来。既然如此,那就谢谢款待了……”
伴着这毫无波澜的话音,那白蜡般的、充满了拒绝意味的修长五指裹挟着一阵凌厉的气流,劈开雪之帘幕直奔我眼前而来——会被撕裂的!此刻这个念头充斥脑海,我甚至失去了闭上眼睛逃避危险的本能。
一瞬间,不可思议的色彩爆裂开来,无瑕的天地间蓦地盛开出大朵大朵的幽蓝花朵,像极了绚烂的牡丹……
这些慢慢晕染开的群青花瓣是温暖的,温暖地滑过眉眼,抚摸着面颊,将我的视野都染成一片浓青色。这蓝花飘散着淡淡的腥甜,如同轻舔锋利刀锋的舌上体会的那种腥甜……
是血,这些幽蓝牡丹是鲜血飞溅成的!一瞬间被惊恐的晕眩左右,幻景在我眼前倏地展开——就在近距离中,眼角生着泪痣的妇人朝我张开双臂,她的微笑是那么宁静与安详:“不要怕。只要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有事的……”
只要一说话,大量的蓝色液体便会从泪痣妇人的嘴角涌出来,沾湿苍白的面颊,那是因为少年冷酷的手贯穿她胸膛心脏的位置。从我的角度看去,那母子二人酷肖的容颜彼此重叠着——如果这位妇人不出现,那么此刻在天地间染出鲜红牡丹的,应该是我的血吧……
一阵苍青的疾风卷挟雪粒旋转着吹起,如同屏障般霎时隔开痛下杀手的罗刹少年。不顾身上突然爆起的青白火花,泪痣妇人猛地抱紧我腾空而起。只觉得脚下一虚,天旋地转的感觉霎时降临。我只看见自己的双足慢慢离开被蓝血染得一片斑驳地面,但这却并不是平稳的飞升,而是身不由己的随着垂死挣扎般的歪斜摇撼的升向半空。
目不暇接的混乱中,我终于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因为泪痣妇人背后猛然蓬开一对蝙蝠翅膀形状的青灰肉翼。能够扇动的也只有其中之一而已,另一半翅膀牵连着经络,早就腐烂萎缩了。这令人毛骨悚然让我反射性地收回视线,却看见拥抱我的手上生着的,青色的指甲……
倘若没有记错,那破损的半边翅膀应该是在暮春时节的石榴馆被扯坏的吧,而施以这重创的,正是身为“火珠”的醍醐所放出的貔貅魂象。
——这是青指甲的姑获鸟啊!
这个被化为狂气的母爱支撑着的妖怪——也许它只是觊觎着“燃犀”光芒吧,将我当成了她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吧。如果当时没有祖父的保护,被带走的我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么像冰鳍的兄长一样夭折,要么像石榴馆的红衣女孩一样沉睡。可无论是幻境中还是我即将丧命于魔物少年手中的紧要关头,这身上缠绕着无数孩童冤魂的浅薄固执的妖怪却一再地伸出手,用她的性命挽救了身处危境的我……
更重要的是,此刻这异类的表情却是如此的沉静,褪去了往日那种疯狂而恐怖的失控感,姑获鸟的面孔看起来甚至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慈祥。
然而就在这一瞬,姑获鸟逃亡的速度突然不自然的停滞了。包裹在周遭的青疾风障壁骤然被锋锐而阴冷的外力不可遏抑的撕开,青涩而娟秀的少年容颜蓦地呈现在裂口处,随着那生着泪痣的眼角闪过一丝凛冽的光芒,一只手猛然劈头挥来,揪住了姑获鸟仅存的翅膀。
这化身为年轻人类的魔物虽然没有双翼,但同样飞悬在半空,拽住青色肉翅猛地甩向地面,姑获鸟本来已经相当虚弱,加上怀抱着沉重的我,根本无法反抗或逃避,只能沉重的摔回地上,喷溅出的蓝血瞬间濡湿了我的冬衣……
无暇顾及跌撞的痛楚,我仰视着昏暗的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罗刹恶鬼,他一踏上地面便轻盈地步步走近,看也不看我,就一把扯起姑获鸟的头发迫使她面向着自己,那薄薄的唇边露出一个冻结似的微笑:“为什么要妨碍我帮助她呢,就因为她是人类的关系?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孩子啊!”
涟漪似的波动一瞬间荡漾过姑获鸟的身体,带起阵阵青色的微光,生着肉翼的妇人形象霎时间变得透明。身为“燃犀”的我曾无数次看见这种只有在彼岸眷族身上才会出现的状况,也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是什么——姑获鸟就要消失了,遭到致命重击的妖怪,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力量,即将就此在这个世上消失……
“你不是……”从被血液染得一片青蓝的口中,姑获鸟艰难的吐出嘶哑的语句,“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你这样的杀人恶鬼!”
“我让你从白先生和讷言手里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找来一个又一个小替死鬼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罗刹少年不屑地冷笑着,如此淡漠的诉说着血腥的往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配做谁的母亲?”
蓝色的光点已渐渐地从泪痣妇人的身体中散逸出来,这个一向习惯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妖鸟并不回应少年恶意的提问,却只是抱紧我发出喃喃的语声:“胡说……我明明一直都在石榴馆陪着那孩子的,从来没招惹过别人家的小孩,也从来没见过什么白先生和讷言!”
这一刻,哽咽般的声响溢出少年喉间,隔了几秒我才分辨出那是干涩的笑声:“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那些都是你的魂魄留在石榴馆的时候,躯体所干的好事!若非你的行动越来越凶暴出格,最后闹出人命惊动了白先生,我也不会去那里找回你的魂魄压制你的本能天性。要不是当是被这燃犀他们几个揭穿,你那爱做梦的魂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回到躯体里呢,死心眼的家伙!”
原来这就是我们那天在桃叶津石榴馆看见这个罗刹恶鬼的真正原因!可是泪痣妇人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说辞,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艰难的冷笑:“即使如此,我也绝不要同恶鬼为伍!”
一瞬间,残酷的恶意冻结在少年眼底:“也配说我是恶鬼?别忘了,你不过是我这恶鬼用妖气豢养成的姑获鸟!”
就在听到“姑获鸟”这几个字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惊愕从泪痣妇人那近乎透明的面孔上扩散开来,蓝色的血泪随即涌出眼眶;像在海水中崩溃下去的沙之雕像,从翅翼开始,她的身体正细微而迅速的一点一滴消失。这被唤出真名的女怪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却依然用变调的嗓音悲鸣着:“我不是姑获鸟……我才不是!”
“是的,你才不是什么姑获鸟!”这一刹那,我终于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一把推开冷酷的揪住泪痣妇人头发的少年。
似乎怕我离开她的怀抱会遭遇到什么不测,妖鸟那生了青指甲的五指急切地伸来,却一下子穿越了我的手腕——这怪物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能再在人世间维持固定的实体。
“快逃!我会拦住他的,快点逃啊!”从青白的唇间吐出毫无意义的语句,渐渐烟消云散的姑获鸟徒劳地奋力催促着我。
看着银蓝色的星光不断从这怪鸟指尖飞出,带走那急速流失的妖力,明知道冰鳍兄长的死与这疯狂而凶残的妖怪脱不了干系,明知道她的身上缠绕着无数的冤魂罪孽,我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慢慢朝她伸出双手:“要逃一起逃。你可能没有看见——我已经长大了呢,所以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这一刻,姑获鸟的动作蓦地停住了。她抬头审视着我,眼神里有着几分困惑,几分陌生。只是须臾之间,彻悟的微笑便缓缓浮现在她嘴角,仰望着我的眼睛,这异类露出和人类母亲如出一辙的温柔表情:“你不必管我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造更多的罪孽……”
已经知道我并不是她的孩子了吗,已经不会再弄错了吗?这失去孩子的悲伤母亲所化的妖鸟,经历了太过漫长的岁月,明明早该在疯狂中忘却了自己亡子的真正容颜了。可是此刻取回了魂魄的她,却清晰的说着舍身救我一命,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减轻一份罪孽——她深切地认定了眼前魔物少年才是自己的骨肉,说着冷酷的话却做着相反的事情,那是因为她孤注一掷,罄尽此刻全部的力量,来阻止这孩子一步步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已经再也不是怪物姑获鸟了,此刻的泪痣妇人完全有资格做任何人的母亲!
“那个人不是你的儿子,他只是吃你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怪而已……”我不知道此刻说出真相是善意还是残酷,但却控制不住。
“那又怎样!”淡然地回应着我的话语,这位娴静的妇人闭上了眼睛,她变得透明的脸庞上露出了那么慈爱,那么幸福的微笑,“傻瓜……哪个小孩子不是吃父母的血肉长大的呢?”
就在这一瞬间,我双手之中,辉映着雪光的银蓝之碎片刹那间崩散,被苍青的微风卷起,缓缓飘向混沌的天空,泪痣妇人的形象杳然湮灭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她明明……明明是为了你才……”原本只是在喃喃自语,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朝向罗刹恶鬼的不顾一切的质问。
“是我用自己的力量把这女人喂养成姑获鸟的,所以怎么处置都是我的自由吧!”化成少年的异类发出不屑一顾的嗤笑,原本就很冷淡的嘴唇边那薄情的氛围更浓了,“而且她实在是个没用的废物——也不知什么人把我的本体送去砂想寺供养,害我好久没法自由行动。十多年前我驱使她去取回,她却只抢了一半出来;让她帮我找宿主,她却偏偏去招惹白先生和讷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仅对人类残酷,这少年对彼岸同类一样冷漠无情,称他为食人魔鬼罗刹真是一点也不过分!可是他却还说得那么心安理得:“不过她唯一的用处就是有血肉和生气,还能不时找点小孩做补给,靠了这个只有一半本体的我才能撑到今天。不过现在这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反正她迟早也是死路一条,继续存在一秒也只是忍耐一秒的痛苦……”
“你和姑获鸟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因为依赖着她的血肉生气才存在的关系吧!”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令人发指的残酷言论,“看到这张脸你怎还能下得了手?”
“反正这不是我真正的脸,吃掉你的魂魄血肉话,我也可以轻易的变成你的样子……”这用阴森的语调诉说出的恐怖内容,令我陡然间反应过来,不顾一切的转身就逃,可是在坑坑洼洼的积雪间怎么加快步伐都是徒劳。
身后远远地传来少年得意的大笑:“别白费力气了!你还想往哪里逃呢?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吗!”
十八家,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可它只是城南的一条平凡小巷啊,为什么从罗刹少年的口中说出来,却隐藏着某种阴森惨烈的复杂况味。
可是已经不必去询问了,因为此刻,答案就在我眼前……
——我跑进了血与火的幻境之中。只是跨出了一步,便已被冷兵器时代血肉横飞的战场包围,杀戮和死亡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触,异常真切却沉默无声。那种真实中渗透着疏离,疏离中有掺杂着真实的不可思议感受,让我前所未有的体认到,所谓的历史所谓的往事,它的真面目就是如此吧。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呢?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在打仗,困守香川城的军队即使知道没有希望也决不投降。补给线被切断,粮草渐渐吃空了,于是守军就开始吃人,然后就是平民百姓易子而烹,最后……就是所有人之间的残杀与吞噬……
也是在这样下雪的天气,曾经固若金汤如今却风雨飘摇的城池终于被攻克了。战胜方的官员检点劫后余生的人口,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老幼聚集起来重新组成家庭,总共就组成了十八户人家而已。一座花团锦簇的香川城最终只剩下这十八户数十口人——他们重建家园的地方,因此而被称为“十八家”。
也许并没有人并去刻意埋葬,但这段往事在香川的确已经被尘封淡忘。我怎样也想象不到自己生长的恬美家乡竟然有如此惨烈的往事,这座宁静而安闲的城市,竟然曾经是互相血食的罗刹之城!
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交错的刀光剑影,我完全无法移动脚步。少年穿越幻象,缓缓的走上来停在我身边,从生着泪痣的眼角投来含笑的视线:“是不是很有趣呢,温室里长大的‘燃犀’,这才刚刚开始呢……”
——人们总是最快丢掉最凄惨的记忆。那十八户人家决定把往事封印起来开始全新的生活。大家像害怕打破瓷器一样努力维持着眼前的平静,可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些人家养的鸡鸭无缘无故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羽毛,他们没太在意,或者根本是刻意不去注意。但这种事不断持续着,后来渐渐轮到看家狗了。人们这才有点害怕,但他们还是安慰自己:曾经那么繁华的不夜城毁于兵燹,一定还有不少战死者化作罗刹饿鬼在废墟上游荡吧。可是让他们真正害怕的事不久就发生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突然失踪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
“啊啊啊!”我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发出毫无意义的哭喊。
少年就好像成功地捉弄了同伴一样,得意地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但拉开我手的动作却那么残酷:“不要辜负了我的亲切嘛,好戏正要开场啊!”
为什么他敢碰到我?明明我拥有可以威慑那些家伙的“牡丹之牙”啊!若说姑获鸟能接近我是凭着她一贯的执念和最后爆发的狂气,并且这獠牙的威力加速了她的消逝也未可知,但这少年却好像感应不到这护身符的存在,一举一动始终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遮住耳朵的手便被少年用力扯开了,他似乎对我的走神相当不满,故意摆出了恶狠狠的表情:“搞不好这就是你在人间最后的记忆了呢,燃犀,这么心不在焉可不行!”
闭上眼睛那些幻影还是存在,遮住耳朵也无法切断听觉,浸透毒素的图景和语句就这样直接灌进我脑海中,烧灼着神经,侵蚀的灵魂……
又有“人类”被吃掉了——对幸存的人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吃剩的尸体就好像将他们曾经犯过的罪活生生的摆在面前一样,霎时间就把努力维持的甜蜜生活的表象给打碎了。十八家人开始发狂的寻找那个食人者,他们彼此警惕,彼此诅咒;最后所有人怀疑的焦点落在被吃掉的男人的养子身上。人们经常在背地里称呼这少年‘罗刹’,因为在城池被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就曾亲手杀掉自己的生母,然后……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了。
可是少年的养母,一位眼角生着泪痣的娴雅妇人却坚持说儿子决不是罗刹,为此甚至不惜和所有人翻脸敌对,大家也只好作罢。然而那天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那位妇人走出他家大门。等到人们按捺不住闯进那户人家的时候,他们看见曾经那么坚决,那么固执的保护着孩子的母亲,已经在他养子的利齿间,变成了罗刹血肉的一部分了……
已经……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下意识的握紧缚在手腕上那颗“牡丹之牙”,希望能从被守护的感觉中寻找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护身符那冰冷干燥的触感多少唤回了一些镇定,我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不会就是你自己的经历吧?”
“为什么不会呢,不然我为什么会被叫做罗刹鬼呢?”少年发出水晶撞击般明亮的笑声,“至于被我的养母,我看她可怜,没完全吃掉而是很好心的养着她,想不到居然养成姑获鸟了,实在是太有趣啦!”
我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趣!为什么要笑呢——诉说着如此惨烈凄凉的身世,为什么罗刹还能笑得出来?可是那真的是笑吗,这失控的大笑分明就是少年用尽全部身心的恸哭!
茫然抬起头,即使在此刻我的思绪还是失控地飘远了——为什么就算在生死关头,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濒临崩溃,我还是没来有的觉得他的笑容,就好像不经意吹过的令人怀念的春风……
我默默的凝视着全身染满倦怠的暮春气息的少年,凝视着他绝望的笑脸,凝视着他格外柔媚的眉眼和异常冷漠的嘴角。一瞬间,这近在咫尺的容颜扭曲了,似乎隔着某种跃动的郁金色雾霭,一阵浓黑的烟气曼舞起来,瞬间变得激烈——伴随着沉闷的噼啪声,少年白蜡似的皮肤渐渐染上腐朽的焦黑,慢慢融化,剥落……
“火?”变调的声音颤抖着从我喉间散逸出来,“这,这是火吗?难……难道你,是被烧死的吗……”
“不愧是燃犀,眼睛可真好!”少年连嘲讽的笑语都是那么清朗,“说得没错——人们立刻就抓住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给烧死了。记得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一片白,真的很干净呢。我的残骸……就被覆盖在这场大雪之下……”
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罗刹鬼那精致到近乎神经质的容颜略略有些模糊,令我一瞬间觉得胸口被某种苦涩的团块给梗住了,连呼吸都因为不知名的疼痛而变得艰难,更不要说回应他的话语。
“他们以为这样做就万事大吉吗?未免太天真了。”少年自顾自地说着,嘴角露出轻蔑的嗤笑,“和罪孽一样,罗刹的怨恨不是普通火焰所能净化的。所以我的尸灰里留下两颗曾经啃噬过人肉的獠牙,怎么也无法毁伤一丝一毫。那就是罪孽和怨恨的结晶……”
“也是……罗刹的本体吗?”往事的残片渐渐连成一线,我下意识的喃喃说道。
罗刹少年悠然的点了点头:“人们避讳这件凶事,丢掉了那两颗牙齿,永不再提起我的名字,而只是称呼我——‘牡丹’。”
“牡丹?”我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艳丽的“雅号”。
“对,就是牡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我吗?”少年微微眯起明媚的双眼,令他淡漠的唇角看起来格外薄情,“那是因为化身为罗刹饿鬼的我,在沾满人血的时候,就好像全身都盛满了这种红花……”
——食人的罗刹少年被人们称为“牡丹”……那么,在火焰里留下的那两枚利齿也就应该是……“牡丹之牙”!
零星散落的记忆碎片,慢慢在我的心中拼成伤痕累累的图画,此刻这图画的主角就在眼前慢慢蹲跪下来,轻轻扯住我的衣领,懒洋洋地笑着:“喂,火翼……那颗獠牙,我的另一半‘本体’……就在你身上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牡丹?”恍惚中无法遏抑的钝痛蔓延上喉间,淹没了眼角,带起一股苦涩的热流,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握紧掌心的那枚利齿,“不,不对,牡丹……不是你的名字啊。”
这一刻,不易觉察的痉挛掠过魔性少年眼角,随即他发出叹息似的轻笑:“那又怎样?反正真正的名字,我早就忘记了。”
“名字”是与人终生相连的符号,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可以代表某个人的本质,等同于某个人的存在。遗忘了作为人类时的“名字”,就表示眼前的少年已彻彻底底蜕变成名叫“牡丹”的罗刹恶鬼!
“好可怕……”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却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我是在害怕眼前的食人鬼,还是在害怕令一个普通人蜕变成食人鬼的残酷命运。
“知道怕了?再也不说还好我没跟着冰鳍了?对对!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才叫人类嘛!”罗刹少年突然间又兴高采烈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儿童一样笑得那么灿烂,“别担心,我会让你和那个冰鳍搭伴上路的。我会把你们的躯壳魂魄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融合成自己的血肉,毕竟当年姑获鸟只带走我一颗牙齿半个本体,幻化出的不完整的躯体……”
“像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不消失呢!”我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老天也不会放过食人鬼的,就算吃了我吃了冰鳍吃了所有的人,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消灭的命运!”
“你是说我不存在比较好吗?可是,我已经存在了啊……”刹那间,微笑冻结在牡丹清秀的面孔上,他的手松开了,我却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呆呆得看着彤云一样阴郁的悲伤渐渐覆盖在那苍白的脸上,飞雪霎时间缭乱了他的容颜,“老天也不会放过我?那之前他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会杀掉亲生母亲,是因为我害怕,妈妈就要吃我了,我很害怕!从那天开始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很饿!真的很饿,我已经饿昏了!等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吃了……等发现的时候我的嘴里,已经满是人类血肉的味道……”
我……是不是说了残酷的话呢?可是如果不否定抹煞牡丹的存在,那即将被抹煞被消灭的就是我啊!明明可以看见对方眼里漆黑的悲哀,但我却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悲哀存在于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处,我无能为力——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就像残冬那铅水般的压抑云层,我所能触及的,仅仅是云层间轻快飘落的春雪,即使如此还在担心它是否会冻伤指尖……
——冰鳍早就说过人类和异类永远都是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可过于天真的我却偏要到抉择的关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铁则。
“管他呢,反正我已经看开了,是饿鬼就要吃人嘛!”片刻间牡丹脸上已经换回了澄明的笑意,漫天乱雪间,他俯下身看着我,“不过不甘心的是……明明人人都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被称为罗刹呢!”
我……的确说了残酷的话!
——吃人不仅仅是牡丹一个人的罪孽,可是只有他,只有他被剥夺了人类的名字,被当作罪的化身焚烧埋葬!
可是抹煞了吃人鬼就能斩断罪孽了吗?其实仔细想想,那些人其实是想通过抹煞牡丹的存在来抹煞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吧。当无比洁净的高热火焰燃起,食人鬼少年便成了一个化身,一个象征——他是化为人形的罪错与邪恶,从头到脚都刻满恐惧与冤魂的诅咒。幸存下来的人如此期望也如此确信着:只有将他消灭,残留在齿颊间甘美血肉的诱惑才不会复苏;只要将他消灭,杀戮的往事吃人的往事便会随之一同净化。
于是持续触犯禁忌使少年化身罗刹饿鬼,沦为最恰当的祭品,他别无选择,其他人同样也别无选择!可就算时过境迁,就算千百年过去,如今的我却还是对牡丹做了同样残酷的事情!
罗刹少年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他不耐烦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不交出来也无所谓——反正吃掉你,我的另一半本体自然也就到手了!”
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牡丹,直到看见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时,才发现自己正无法控制,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以为哀求一下我就会放过你吗?”一瞬间的惊讶后,牡丹为难的笑了起来,就像安慰似的,他开始分散我的注意力,“伤脑筋呢,人类一害怕灵魂就会混浊隐藏,可你的明明很亮却捉不住,难道是有谁动了手脚吗……”
随着这低沉的自言自语,就好像时间骤然停止一样,雪花奋不顾身的狂舞姿态蓦地滞住,随即以一种近乎抒情的悠扬姿态,缓慢悠然的筛落下来。转眼变得宁谧幽雅的天地间,传来牡丹近乎温柔的低语:“呐,火翼,听我说——你觉得一年四季里,哪个季节最可怕呢?”
“是冬天吗……”对方和缓的语调就好像是某种蛊惑,令我不受控制的说出这个答案。最可怕的当然冬天,一片肃杀,万物凋零,萧条寂寞的死一样的冬天。
“不对,你再想想……”在温煦的劝诱里,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为了对抗突然降临的睡意,我用力握紧手中的兽牙,锋利的齿尖渐渐刺破了掌心的皮肤。然而那一点点疼痛依然无法阻遏思绪慢慢向混沌滑去,朦胧的脑海中只能感受到温热血液渐渐沾湿掌心的粘腻触感……
突然间,狂暴而灼热的疾风从我身后席卷而出,喷薄而出的暗红强光一瞬间从头顶掠出,迅猛的扑向眼前的罗刹少年。
牡丹的身上顿时爆出一连串苍白的火花,雪花瞬间凝成一片迷离薄雾,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巧劲阻挡住这激烈的攻击。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顺手抓住我急速飞掠。而那片炽烈的光芒翻涌着穷追不舍,像暗火的利刃霎时划罗刹的幻境。
薄雪覆盖下的尸山血海一下子消散,天地间骤然铺满翻卷的灼红火流。虚幻的炎海中央,赫映出猛兽形的赤红光焰——纷披的鬣鬃长尾正是曼舞的烈火,威武的身形却像烧红的岩块,虽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它全身却辉映着不可接近的狂暴气焰。
是貔貅,横扫千军不可一世的凶暴幻兽貔貅!
可是不对啊?我见过“火珠”醍醐的貔貅魂象,那分明是凛然圣洁、犀利轻灵的白金色,可眼前的貔貅却散发着沉重而危险的戾气,就好像刚从奔流着的熔岩火河中跃出,还未及抖落身上燃烧的尘滓。
“居然聊这么久,火翼你要和罗刹喝茶吗?”伴着不耐烦的粗暴声音,熟悉的人影从强光彼端缓缓浮现出来——那是醍醐!难道眼前所见真的是他的魂象,为什么只是数月不见,这貔貅竟沾染上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暴虐感觉?
“你在我的牙齿上动了手脚!”在屏障似的细微雪雾包围下,牡丹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冷冷地怒视着醍醐。
“彼此彼此!”砂想寺的勇悍少年缓缓地迈出沉着的步伐:“你不也下了套,用‘魇’来侵蚀我吗?”
“魇?是由狂气进化成的魇兽吗?”这熟悉的词汇让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你还真了不起啊,火翼!”醍醐朝我露出了威胁的冷笑,“居然帮罗刹鬼造出那么大的魇兽,害得我必须去闭关修行才不至丧失心智,没法压制牡丹之牙,所以不得不把它单独封印起来。”
这几个月醍醐销声匿迹,原来是要对抗魇兽寄生侵蚀的关系,而这个怪物竟是我用狂想和生气豢养出来的一头!可是这怪物不是早已经堕入空间深渊了吗,雪之下为了封印它,甚至以自己为代价,可是他的付出竟被罗刹鬼如此轻描淡写的践踏了!
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中纠结翻腾,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一脸淡然的牡丹。醍醐同样将锐利的敌意投向这罗刹少年:“一旦牡丹之牙上沾染燃犀的血,我灵魂里的貔貅就会启动——这是‘白先生’布下的,用来捕捉你的罗网!”
“白先生?”牡丹嗤笑着,将冰冻似的目光扫向醍醐,“现在的他早该衰弱到手无缚鸡之力了吧!否则也不会让自身难保的你勉强行动。不用慌,等我收拾了你们就去收拾他……”
“说大话之前先掂掂自己的份量!”醍醐丝毫不被他煽动,“死到临头就不要嘴硬了——你这条贪图诱饵,轻而易举上钩的鱼!”
“诱饵吗……”牡丹从生了泪痣的眼角回望了我一眼,目光中瞬间闪现出犀利的冷光。
这一刻,焦急的语声从貔貅暗火的阴影里传来:“醍醐,你不要胡来!虽然这家伙现在只有一半本体,可火翼到底还在他手上!”
这是冰鳍的语声!伴着这话音,冰鳍的身影伶伶俐俐地浮现在醍醐身边,他慌张的扯住对方的衣袖:“你说绝对不会有危险我才答应的……”
我顿时一个激灵——难怪从十八家一回来就看见冰鳍和醍醐窝在火炉边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来是商量算计着让我作诱饵引蛇出洞啊!这下我连危险也抛到脑后了,怒不可遏的大声喊道:“冰鳍,难道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故意让我去十八家那边借寒假作业!这一切都是你跟醍醐串通好的吗?”
“我早说过今天是因缘最深的日子!”醍醐理所当然地瞥了我一眼,“因为当年罗刹就是在今天被烧死的,他一定会出现在自己的葬身之处。不看准这时机放长线钓大鱼更待何时!”
“你这光头混蛋!”我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怒火了,“为什么是我,反正罗刹要吃强大的魂魄血肉恢复元气,你和冰鳍为什么自己不去!”
“他吃不下我!”这样说着,醍醐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至于冰鳍,他和这饿鬼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牵绊。”
牵绊吗……某种幽暗的光华骤然闪过我脑海深处,带起一片微弱的火花——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被埋藏在心之灰烬的深处,它确确实实的存在着,但我却无从得见,只能体会到那种存在带来的,与依稀旧梦类似的黯然感触……
可是醍醐却再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慢慢朝前一步,这从容的动作却蕴藏着无法言喻的杀气,突然间他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你逃不掉的,牡丹,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伴随着刚猛的吼声,炽烈的魂之貔貅再度猛扑过来,我甚至可以看见那被前进趋势撕裂的空气翻卷着雪花,又在那幻兽身后渐渐合拢。眨眼间,凌厉的爪牙已扑至牡丹面前,眼看着就要将他撕裂……
可是这移山填海无坚不摧的攻击,却第一次扑落了……
一瞬间,浓浊的烈焰呼啸着涌过貔貅的肌体,令那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哀嚎。伴着这个趋势,那幻兽的行动霎时间疯狂暴躁,它沉声哮吼着,朝罗刹恶鬼的方向猛扑而来……
可是我还在牡丹的身边啊!电光石火间,灼热的炎光已迎面而来将我吞没,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失重感同时降临的,是如同沸腾一般的思绪。只觉得成群的脱缰野马呼啸着奔驰而过脑海,卷起遮天蔽日的风暴,已经无法思考的我,只看见黄金龙蛇的巨大脊背突然从白炽的烈焰中央凝结而起,它的首尾尚且隐没在这片蛮横霸道的光明之中,因此隆隆轰鸣着扭动躯体,似乎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
“火翼不可以!”一片失控的混乱中,冰鳍清晰的呼喊像冰凉的净水瞬间兜头浇下,意识骤然冷却。虬曲的黄金龙蛇幻象尚未完全结成,凝固的趋势便猛地停住。
就在这一刹那,暗火的利爪倏地在眼前挥过,我只觉得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巨大冲力正面击中,整个人身不由己的向后飞去。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我却看见“自己”像被抽掉体现的木偶一样,僵硬地颓然倒下。浊火像拥有生命的掠食者一样,贪婪的猛扑向倒地的“我”,却被缭绕不散的金色辉光化成的半圆障壁远远弹开……
那是我的躯壳吧?原来正面承受了貔貅猛击的,是我的灵魂!
尚未切实体验到魂魄出窍的感受,我不知将去向何处的灵体便停止了飘荡——罗刹少年就像张网的蜘蛛一般趁势俘获了觊觎已久的猎物,蹈空踏虚的掠上半空,俯视着燃烧着一望无际火流的大地。而在他头顶上方,绯色炎光一点点的涨起,如同伤口无声沁出的鲜血,缓缓染红了整片天幕……
“连目标也不看就胡乱攻击,我看你离发疯也没多远了,火珠!”故意轻快的呼喊着醍醐的雅号,少年将散漫的笑意轻易换成了残酷冷笑,“谢谢你为我解决了大难题——加在她魂魄上的封印终于松动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得到活生生的猎物吗!”醍醐的语调中渗透出带血的杀意,呼应着他的语调,凶猛的貔貅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嗥。
“给我住手,醍醐!”就在这时,冰鳍撕裂般的呼喊切近了一触即发的空气之中,“如果火翼有什么不对,你就做了和罗刹一样的事情!”
醍醐的动作反射性的一滞,火貔貅的身形也随之顿住,占据了这片空间夹缝的赫赫烈焰霎时暗了下去。只是一瞬间的迷惑与犹豫,就足以减弱他的魂象所散发出来的锐利威胁……
就是这一刹那,灼热的火球随着沉闷的隆隆声,延绵不断地在貔貅身上爆裂开来。呼应着这个变化,那猛兽的身形不自然的扭动起来——魇兽正在控制醍醐魂象,并且妄想一点点地吞噬着这个新宿主的意志!
“你可以丢下她不管吗,牡丹?”逆转的情势下,砂想寺长大的少年一点也不慌乱。他前踏一步,扬声呼喊着摊开手掌,一团巨大的萤火从掌心盈盈飞出,渐渐舒展成人的形状。
那是普通的幽灵,可能因为力量太微弱了吧,呈现出即将消散前的半透明状态——娴雅的短发妇人低垂着眼睑,端正的眼角有着一粒美丽的细小泪痣,这容颜和牡丹如出一辙。再没有幽蓝的指甲,再没有苍青的肉翼,也再没有疯狂而凄楚的表情,此刻的泪痣妇人看起来,如同所有对孩子慈祥到溺爱的母亲的缩影……
这位妇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已经在牡丹手下消散无迹了吗?
不……消散的应该是姑获鸟吧。被罗刹控制犯下罪孽的那个部分应该已经接受了制裁,如今残存下的是曾经一度滞留在石榴馆的普通纯粹的亡灵吧?就在我还在思忖其间的可能时,罗刹少年的呼唤已经响起……
“妈妈!”我听见了牡丹毫不犹豫的这样呼喊着,一直张口闭口说着“豢养的宠物”、“没用的东西”的他,在蓦然重逢的瞬间,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呼喊姑获鸟为——妈妈!
“只是个影子而已,就已经让你这样动摇了啊!你拜托火翼帮你找寺庙做法事超度这个亡灵,她找的恰好就是我们砂想寺!”醍醐握着左手,控制紧闭双眼的死灵,“也就是说,这魂魄恰巧被我们寺里好好照顾着呢,不过很麻烦啊……人类只要被罗刹惹上,就没法得到解脱。我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会对当过罗刹帮凶的她做出什么来!”
一瞬间我有些困惑——牡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做这样作茧自缚的事情呢?他不会不知道在小事上横生枝节,只会在紧要关头授人以柄!
或许,并非只有变成妖物的母亲牵挂自己假想中的儿子呢?食人鬼牡丹应该是最残酷无情的魔怪,可就是他,曾经趁着能维持实体的短暂时间穿过积雪的庭院,来请素不相识的我帮他超度那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亲”。之所以做着同样的傻事,那是因为姑获鸟和罗刹这对鬼物,是真正的母子……
“未免太卑鄙了吧!所有的事和这笨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把她怎样!”看着泪痣妇人的灵体,牡丹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怠惰悠闲。
醍醐缓缓的收拢五指,那妇人魂魄的影像消散了,他的语调甚至有些无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应该是说我和你手里的那个人才对吧!”
“怎么跟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醍醐!”冰鳍大惊失色的高喊起来,疾步向他跑去。
“不要过来!”醍醐咆哮着,从刀削似的眼尾投去烈火般的视线,“敢妨碍我的话就试试看!我只知道完成白先生交付的任务——消灭罗刹决不让他再度血洗香川,为此搭上一两个燃犀又算什么!”
一瞬间,冰鳍的脚步停住了,他远远的眺望着与自己牵扯复杂因缘的砂想寺少年,仿佛在审视陌生人一般。只是这样遥望了片刻,突然间,澹定的笑容在他眼角缓缓绽开,突然间冰鳍转向牡丹和我的方向举步走来,一开始是犹豫的踯躅,随即渐渐加快,渐渐果决。背向着醍醐,他的表情一片空洞的澄明:“搭上一两个燃犀算什么?那就试试看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和罗刹一样的事情!”
双手染满了同类鲜血的猩红,齿颊残留着同类骨肉的腥甜,这就是和牡丹所作的同样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目的,残酷的掠夺着、伤害着身外的一切,无论是他人还是他物……
所以冰鳍才向我跑来,与我共同进退,这固然是因为“燃犀”的牵绊与默契,同时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阻止醍醐被执念和杀戮之心左右,化为第二个罗刹恶鬼!
可是……牡丹呢?谁又替牡丹想过呢?只要认定他是邪恶的就好了,只要不做和他相同的事情就好了,只要消灭他就好了,而牡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因为他是孑然一身居住在空无一人的国度里、堆山填海的尸骨之上的,孤独的罗刹魔王。
“牡丹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化为恶鬼的啊!”这一刻,我无法控制的脱口而出,“醍醐你要站在什么立场上制裁他呢,冰鳍你又站在什么立场上指责他呢?明明我们都做过和他相似的事情,无论是大是小,错就是错罪就是罪!”
我的话让醍醐纵声长笑起来:“那你准备怎样,放着恶鬼继续去吃人,让他头一个先把你吃掉?”
不是这样的!太过复杂的事情我并不明白,但此刻我的心里,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努力的寻找着表达的语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可是我们能做的不是审判牡丹,而是和他一起赎罪啊……”
“我看……你是根本没弄清状况吧!”含着嘲讽的笑意,罗刹少年再一次这样说道。为什么总是这样说我呢?
不等疑问在我心底成型,这一刻,似曾相识的语声便已传来,与其说是响在耳中,还不如说是直接抵达心底:“真想看一看啊,火翼你做的寒海棠……”
寒海棠?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吗?
牡丹又是怎么知道我做过寒海棠的呢……
一瞬间,某种寂静的清光霎时留转过眼前——北斗形的七盏桅灯,水晶宫似的神座楼船金辉氤氲,次第掠过又渐渐远去,在脑海中的混沌黑暗里远逝为一点小小的微明。然而这点微明执拗地对抗着幽黯的侵蚀,逆着时光的水波溯洄而来,曳起一点点珊瑚色的薄光……
那是一盏做成牡丹花形状的灯笼,是谁的手将它轻轻提起,昏暗的忘川之水反射着微光,像星星的碎片般不断从灯座下纷乱的滴落着。又是谁的容颜,被那温暖的绯红色光芒照亮……
露出单边的虎牙,微微有些寂寥的笑着,即使被漫天飞雪包围,那寂寞而温暖的暮春的气息依然缭绕不散——这一秒我究竟身在何处呢?为什么那像树木一样生长在心底的容颜,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容颜,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雪……之下?”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牡丹的面影骤然重叠,就如同两段旋律奏鸣成完满的乐曲,又如同散乱经纬编织成绮丽的锦缎,难怪牡丹知道我的名字,难怪他总是说我弄不清状况——因为他和雪之下,彼此就是对方本身。
——“雪之下”曾经说过自己和这个名字有缘,那是因为被烈火烧得只剩余下一对獠牙的牡丹,就是被那温柔的白雪包容覆盖。
——醍醐语焉不详的说,我和罗刹之间有着不可取代的因缘牵绊,那是因为只有我遇见过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孤独的“牡丹”。
“谢谢你替我造出这么大的魇兽,火翼!若不是实现我的计划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幻化成‘雪之下’陪你演戏。不过现在,是落幕的时候了……”罗刹少年的露出单边的虎牙,却笑得那么冷酷。他缓缓地扬起手,刹那间被魇兽寄生的貔貅轰然爆裂开来,消失在一团纠缠燃烧的混浊烈焰之中。
这团巨型火球随即腾空而起,旋转着缓缓凝结,随即连带着绯红的天空一起回旋着裂开,化作硕大无朋的暗恶岩浆之漩涡,它的中央再度呈现出幽邃而黑暗,冰冷而静默,其止境处不可知的空间深渊。
岩浆漩涡迟滞缓慢但却不可抗拒的卷动,地面的火流急不可耐的转动着被吸引上去,形成一轮燃烧的障壁。天地间霎时昏黯下来,笼盖四野的黑暗却毫不平静地隐约蠢动,散发着幽光的星火烟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飞集过来,迫不及待的投身入那翻滚的熔岩之中,只是眨眼间,那漩涡十倍百倍的膨胀开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供养!”牡丹擒住我飘浮在半空中,傲立在浊气的漩涡之下,从眼角扫视着因巨大的冲击而单膝跪倒在地,一时无力反抗的醍醐,以及进退两难的冰鳍,得意笑容流露在他眼角,“贪婪、仇恨、怯懦、怀疑、嫉妒……只要这些污秽在香川城里继续存在,我就会继续存在并且不断强大!你们拿什么赢我,拿什么审判我制裁我?”
“那你到底想怎样呢,牡丹?”这一刻冰鳍站定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回应是那么冷静,冷静到甚至透出一丝悲悯,“既然如此,你根本没理由也没必要这样对待火翼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让罗刹少年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唇边浮现出一个不完整的恶意冷笑。他冷淡的轻点手指,暗火的绳索瞬间缚住了冰鳍的身体,与此同时,跌倒在地的醍醐突然间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带着空洞的眼神,他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朝着冰鳍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讨厌的东西全都消失掉就好了,那就从你们开始吧!然后,就是这座让人恶心的城市了……”罗刹少年的语调和神情,像极了丢开厌倦的玩具的任性小孩。
“如果这座城市消失了,你也就不存在了吧——因为持续供养着你的邪念和罪孽也就不存在了。”冰鳍并不挣扎,浅茶色的眼睛像琥珀的火焰在燃烧,“你在追寻着最彻底的灭亡吧,既然没人能销毁罪孽和怨念凝成的獠牙本体,就干脆让存在的根源消失……”
“快逃啊,冰鳍!”此刻我不顾一切的打断他的话语,因为被罗刹少年控制的醍醐已经在行动了——像是杀戮的傀儡一样,砂想寺长大的骁勇少年缓缓地抬起右手,凝结着岩浆暗火的指尖在灼热的空气中拉出一道绝然的斜线,猛地挥出,划向冰鳍的咽喉……
鲜血飞溅开来。同时传入我耳中的还有冰鳍绝望的悲鸣,用泣血一般的声调,他呼喊着醍醐的名字。
——醍醐那本应赐与死亡的右手,竟在最紧要关头改变了方向,毫不迟疑地锲进了自己的左肩,黯恶的火刃爆裂着从后背穿出,鲜血顿时如雾一般喷涌而出。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力,他用这种苛烈的方式,强迫自己摆脱罗刹的操控。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欠你们兄弟的,一定会偿还……”取回神志的醍醐那轮廓鲜明的脸上一片苍白,却还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他身体缓缓倾倒向被缚住手脚的冰鳍肩头,随即不可控制的慢慢滑向流窜着火舌的大地,火苗窜上了他的衣摆,霎时燃烧起来——已经再也无力抗拒这混浊的烈焰,醍醐眼看着就要被那连接天地的邪念漩涡卷入……
一瞬间,炽烈而纯粹的金色光芒逆侵着捆绑住冰鳍身体的火之绳索,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消解了罗刹加诸的束缚,随即氤氲开来,弥漫成与笼罩住我躯壳的光壁相似的小小半圆形穹隆。
我认识这辉煌的颜色,也熟悉这熠熠的光芒——那是烛阴魂象的光焰,是冰鳍所拥有的,与我相同的魂魄之光!
冰鳍魂魄的辉光包围着自己也守护着醍醐,像一叶扁舟要对抗汹汹来袭的滔天浊浪,但他却牢牢的支撑住受伤的同伴,毫不畏惧的仰视着强大的敌手:“要自寻灭亡吗?就别妄想了,谁会便宜你这恶鬼啊!我会持续的诅咒你,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就算你现在抹煞了我的存在,这诅咒还是会缠绕着你,让你继续存在永远不得解脱,我凭着烛阴的魂象起誓!”
“那你就……试试看啊!”嘴角露出漠然的冷笑,罗刹少年用像是拂去扑面扬花那样的姿态,轻轻挥动手臂。霎时间,岩浆的漩涡隆隆轰鸣着,从半空中威压下来。
焦热狂暴的暗火翻卷流窜在我周遭,头顶的空间深渊却漆黑冰冷,这庞大的邪念螺旋,像失控的巨轮即将奔驰出这时空的夹缝,长驱直入香川城里,将阻挡在前方的一切碾碎为齑粉……
然后,眼前的罗刹少年也会渐渐虚弱衰亡,最终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吧?这对他来说,是惩罚还是仁慈呢……
“可是……我也不想雪之下消失……”为什么此刻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雪之下’!”罗刹少年用罕见的激烈语气打断了我的话头。
可我必须说下去,否则也许就永远都来不及了:“香川城毁灭和雪之下消失,哪个更可怕呢?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是……但是我更害怕后者。我已经失去雪之下一次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度失去……”
“不要会错意了!”罗刹少年的脸上透着露骨的嘲讽,“别以为我是在救你——上元之夜放过你,是突然发现了有个可以供自己利用的燃犀,准备放长线钓大鱼;中元之夜放过你,是为了带走你培育的魇兽来牵制醍醐——讷言已经不在人世,只要压制了这个战斗力超群的家伙,白先生也好什么人也好,都不足以成为我的障碍!”
即使说着如此残酷的事实,如此伤人的讽刺,我却还是可以从罗刹少年的脸上看到雪之下的影子。这世界上明明有数十亿的人,有的很温柔,有的很强大,每一个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可是我不想放开的,却偏偏只有这个影子而已。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喜欢吧。”凝视着罗刹少年的眼睛,一瞬间醍醐灌顶的彻悟像一道光照入灵魂深处——就是因为喜欢吧。这漫长而又短促的一年以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动摇,那些无法想通的困惑,那些微不足道却又深达肺腑、甜蜜中交织着哀伤的微妙感触,一切的一切,这从未产生过的摇荡心绪,此刻全部都迎刃而解了。
这一瞬间的彻悟让我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脱口而出:“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雪之下,即使是假的也喜欢,即使是骗我也喜欢,即使是会吃人的罗刹鬼也喜欢。”
“你是傻的吗?”愕然的表情浸透了对方的面孔,唇边那微微露出的单边虎牙,强化了那种可爱到让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所以语言再也不受控制了。
“——可以找到存在意义的地方,可以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可以不用担心分离和孤独的地方。雪之下不是说过你一直在寻找着样的地方吗?那么就请到我心里来吧。这世上最喜欢雪之下的人也许不是我,雪之下最喜欢的人也许也不是我,但我最喜欢的,是雪之下。所以让我来供养你吧——如果你必须靠恶念才能存在,那我就化身为恶念,只要雪之下不必再背负那些罪孽。”
这样说着,被罗刹少年控制住的我,艰难地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臂,探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邪念漩涡。这巨大火轮的源头本就来自我的狂想喂养出的魇兽,此刻它近乎乖顺的回应着这呼唤,从岩浆中瞬间扭结出一条火流,谄媚般迫不及待的朝我指尖臣服而来……
难道是错觉吗?燃烧的视野里,淡薄的细雪再度如无数白色羽虫般混乱地飞舞起来,密密地织成一片白纱帘幕,飘浮在我的面前,这看似柔韧但却牢不可破的屏障,一下子弹开了激射而来的炎流。
“你果然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样对待我的人。所以……”仿佛幻听般,不易觉察的叹息飘过耳边。钳制住我的手出乎意料的放开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已被一股莫名的拉力牵引着,向倒在雪地中的躯壳飘去……
罗刹少年放手了?为什么要放开我?这没有问出口的呼喊梗在喉间,回到躯体中的意外漫长的路程中,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回头朝向视野中越去越远的面影。这一刻,原本扑向我的岩浆火河缭绕着包围了那纤细的身影,淹没了那渐渐模糊的容颜。由此开始,这邪念漩涡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一个原点崩塌流逝,像通过某个微小的罅隙被吸入无底的深渊。
——这口是心非的魔物,为什么永远在说着残酷的话,却做着自相矛盾的事情,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就能获得抵达他心底的魔法……
就在此刻,从冰鳍的魂魄之光幻化的金色穹隆里,眩目的强光喷薄而出,再度铺天盖地的煊赫辉映,一尘不染的白金貔貅此刻浴火重生,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去,散射的电光瞬间吞没了包围着罗刹少年的、强弩之末的邪念漩涡。
控制不住的惊呼脱口而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返回了躯壳之中。撑起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我奋力向奔跑过去,却只看见眼前的光之云团旋转着散去,呈现出令人思绪冻结的景象——醍醐的左肩虽然还血迹未干,那凶狠有力的右手指尖却浸透杀气,呼啸着贯穿了少年的胸口。
恶鬼也好,魔物也好,都不会流血吧……所以,即使大朵大朵鲜艳的红牡丹盛开在那个人的身上,雪地间依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留在眼中的残像告诉我罗刹少年根本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就好像主动迎向那甘美的死亡……
醍醐剽悍的五官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淡神情,他猛地从对方胸口抽回手,伴着虚无的鲜艳红花轰然绽放,少年的身体像盛夏骄阳下的黑沉沉水底的倒影一般,刹那间变得异常清晰通透,那种鲜明的光影甚至超越了实像,但终究如海市蜃楼般不可触摸,稍纵即逝……
露出白白的犬齿,醍醐的表情像猎食成功的猛兽般冷酷而无邪,他摊开五指,毫不留情的倾侧手掌,一堆毫无生气的苍白的粉末和雪花一起纷纷扬扬的撒落下来。
那是牡丹之牙,罗刹的“本体”,这颗号称永远无法毁坏的邪念与罪孽的结晶,终于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被强大的“火珠”摧毁了……
这一刻,被某种近乎狂暴的焦躁催迫着,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地朝罗刹少年的虚像伸出双手,却一下子穿越了那炎影般的残像,即使努力去捕捉,人类的指尖也再不能无法接触到消失中的灵体了……
纷纷扬扬的细雪模糊了越来越透明的身影,唯有那露出单边虎牙的微笑却依然像烙印般灼痛我的眼底。轻轻的抬起手拂过我的眼睑,从雪之下淡薄的嘴角逸出破碎的句子:“对不起,火翼。还有……”
还有什么?请务必告诉我啊。可就从近在眼前的指尖开始,被我称为“雪之下”的罗刹少年牡丹,一点点地迸散,飘旋成散发着幽微星光的乱舞雪花……
已经永远都再听不到了吗——这次不是谎言也不是骗局,那个又寂寞又任性的魔物,那个比人类更像人类的魔物,那个我最喜欢的魔物……真的已经不在了,哪个世界里也不存在了。
为什么这一次偏偏不是谎言和骗局……
“雪之下!”我握紧拳头大喊起来,却感到掌心一阵刺痛。慢慢的举起手摊开五指,一枚洁白的兽牙躺在我早就被割伤的手心,虽然从骨质内部渗透出的淡淡殷红已经不见,但锋锐的齿尖却沾染着一点新鲜的血迹……
醍醐的脸色骤变,劈手来抢那枚獠牙。一直站在他身边最近处的冰鳍却以罕见的敏捷动作出手阻拦:“适可而止,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除恶务尽啊!”醍醐激烈的语调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犹豫,“更何况那家伙得到了燃犀血肉的供养……”
冰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走过来想看我手里割破的伤口。我反射性地将那枚獠牙换到另一只手里藏在身后,这才摊开掌心。冰鳍的眉心微微的抽搐了一下,语调中却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淡:“就算得到供养没有彻底消失,那家伙也一定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难道是说,我无意中供养了另一颗牡丹之牙,罗刹残存的一半本体,所以雪之下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反射性的将握住獠牙的手压在胸口,指尖的搏动一瞬间被我误认为是残留在罗刹本体上的雪之下的心跳。这小小的错觉却从另一个侧面给了我勇气,令决心脱口而出:“我要去见白先生!”
“去见白先生?你去见能寂师父干什么?”醍醐愕然的瞠视着我。
我也不知道能寂师父能帮助我什么,可是他因该知道一切——雪之下的事也好,祖父的事也好,甚至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却不为我所知的一切,他应该都了如指掌。
而那一切,同样也都是我想要知道,应该知道并且必须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缓缓的点了点头:“我想问白先生真相……”
“知道真相又怎样,知道真相就可以让那个家伙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对你说出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吗?”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的冰鳍断然截住话头,“不要异想天开了!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余下的这一半本体上,已经没有罗刹的存在感了。他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想再见他?你是要找遍全世界吗?况且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一定能找到的!”
我并没有回答冰鳍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转头眺望向周遭如慢慢融化的冰层般的空间夹缝。
幻境正在消散,这一刻,渐渐稀疏的雪花降落在恢复原状的名叫“十八家”的青石板小巷中,这里虽然曾埋葬着劫后余生者的记忆与罪孽,但此刻炊烟安详的缭绕着,每家每户的厨房里传出温馨而欢快的锅碗瓢盆之声。
有时候会觉得,牡丹也好醍醐也好,甚至我和冰鳍,也许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头罗刹吧,那是无法消除的罪业,而正因为不可避免的背负着罪,所以更要加倍努力的活下去。既然污秽的伤口永远不会结痂,那又何须掩饰,就让它开出纯净明媚的鲜花吧——这才是生者唯一能做的供养。
——所以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吧,只要拥有温柔坚定的心,因为世界是这么辽阔!
这样的念头令我突然笑了起来:“对了,一年四季,哪个最强大呢?”
回想起来,以牡丹的容颜出现的雪之下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恐惧万分的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冬天”……可是现在,我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不相干的问题,冰鳍和醍醐异口同声地讶然应道。
“当然是春天啊!”现在的我终于可以答对雪之下的问题了。没错的,四季里最强的就是春天——冬天拥有强大而锋利的爪牙,可以用凄冷苦寒迅速的葬送一切;但春天却能用那小小的獠牙,一口一口的把严冬吃掉,所以,很厉害呢……
残冬的阴云很快就要散去了,会随着这场明净细雪降临吧——那强大而温柔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