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冰鳍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在天井中央拦住我,冰鳍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枝接近枯萎的玉簾花,这种和曼珠沙华同时开放的洁白花朵有着碧青软玉似的柔茎,因此乍一看我并没有发现花枝上还卷着一张淡绿色末浓的薄纸。
反射性的解下信笺展读,我只是匆匆一扫,这样的字迹就赫然映入眼帘:
——“突然非常想看你做的寒海棠,我会在中元夜的双狮桥头等你。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知道。”
——“如果愿意相见,请速速回信。”
落款是,雪之下……
是雪之下写给我的信!这朵玉簾花已渐枯槁,可见信笺是寄出一阵子了,难怪前几天在双狮桥头遇见放河灯的雪之下,他会对我说——因为我没有回信,所以等七月半中元法事后,他将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
原来他指的根本不是系在紫阳花上的那一封,而是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可是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为根本没收到啊,谁能想到它居然在半路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我目瞪口呆的瞠视着冰鳍,这家伙却完全没有半点的羞愧歉疚,反而说得理直气壮:“是前几天晚上问道河边的那个男孩子的信吗?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我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偷偷扣留我的信,还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你不也躲在砂想寺墙角偷听我和醍醐的说话吗?”冰鳍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微微眯起细长的凤眼,不可捉摸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而且这不能怪我——我只是‘听见’双狮桥头的狮子唉声叹气,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我好心问他为什么烦恼,他说他常常做你的信使,至于担心的根源却始终守口如瓶。所以……不能不让我介意啊!”
我当然知道同样身为“燃犀”的冰鳍拥有怎样的能力。可是这么多年来,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要用洞见黑暗的眼睛去窥伺他的隐私一样,冰鳍也从来都没有用倾听彼岸之声的耳朵来打探我的秘密,因为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虚假,不需要掩饰,不用去隐瞒,可为什么就只是一转眼,一切都改变了呢……
“你是在怀疑我吗?冰鳍!”我忍无可忍的大声喊道,“居然开始怀疑我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是不是醍醐!”
“关那家伙什么事。”渐渐昏暗下去的天井里,回荡着冰鳍微弱的轻笑声,“没发现自己改变的人是你吧!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狂气缠住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你身上的狂气,从前几天晚上在双狮桥和那个少年相遇之后就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即使不去求证我也明白冰鳍在暗示什么,他在暗示是雪之下使我狂气缠身,甚至在暗示……雪之下本人就是与狂气为伍的异类!
“什么意思?我并没有遮遮掩掩,你还听不出什么意思吗?”冰鳍的回答直截了当,“希望只是我多虑,那天晚上你遇见的只是迷路幽魂而已;但愿他和我们曾经遇见过的那些家伙一样,只是迷惑于燃犀的光亮而暂时徘徊!”
实在……太过分了!冰鳍他了解雪之下多少,他知道雪之下不顾自身危险也要帮助我的仗义吗,他知道雪之下尽心尽力地想要留住母亲的生命最终却可能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吗,他知道雪之下形影相吊想要找到栖身之地的孤独吗?冰鳍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如此轻率的断言雪之下一定是异类!
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气过了头的我反而微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雪之下是异类?更何况就算他是彼岸世界的家伙又怎样呢?在你我的身边,这样的家伙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直神态从容的冰鳍突然间变了脸色。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必须去见雪之下,如果现在不去的话,会后悔一辈子的!”这样的回答,几乎不需要思索就脱口而出。
这一刻,冰鳍收起了焦急的神色,他的神色沉静如冰:“我不想看见你犯错,火翼。所以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我们是最接近彼岸的一群,跨过那个界限只要小小一步……”
不得不承认,说出这句话的冰鳍,从神色到语调都像极了祖父,也正因为这份相似,激起了一直存在于我心底,却不曾被察觉或者说被刻意忽略的抵触。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份微妙抵触的根源了——和冰鳍不同,我永远都不可能像祖父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像他一样成熟而又强大的“燃犀”!
紫阳花与向日葵,在桃叶津的隐樵庐庭院中,醍醐曾一度拿这两种分别盛开在雨天和晴日的花来比喻我们两个。我一度认为,冰鳍与坚忍地静默在梅雨里的紫阳花无比相似,但如今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傲立于阳光中的花朵,躲藏在固执而脆弱的绵绵细雨里的,明明是我自己……
“不要总是拿这些大道理来吓我!”慢慢地低下头去,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就算跨过‘那一步’前往彼岸,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也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我连行灯也没有提,转身就飞奔出大门。穿过耸峙的砖墙,穿过薄暗的树丛,穿过幽深的巷陌,我沿着问道河岸奔跑着。十五夜的满月下,黢黑的河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灯盏。虽然现在香川城里七月半放河灯的风俗已渐渐式微,但还是有不少保存古风的人家以这种方式怀念先人。
夜幕下的问道河堤上,零零星星的路人们捧着荷花灯盏,三三两两的且行且笑。踉跄着穿过那些悠闲的身影,我像被什么牵引住那样径自跑上双狮桥。转头四顾,小桥周围阒无人迹,渺无人声,灌入耳中的只有秋虫伶仃的啼鸣。我慌忙转身奔向桥头,蹲踞在一隅的狮子雕像轮廓线条异常轻灵流畅,巧妙地中和了石头材质的沉重感,那姿影仿佛随时都会欢跳起来。可是我完全无心欣赏,只是一味在它爪间寻找有没有信笺的踪影。
不会有信的,这我早就已经料到,可是指尖却还是流连在冰冷的石狮子掌心内,不愿意就此放弃,就此离开……
终于接受了一无所获的事实,我颓然转身踱上桥心,无力地伏在青石栏杆上。俯瞰下方,漂流的灯盏将河面化为一条斑斓的织金锦带,当它们在近距离中漂过桥下,烛火的光芒摇曳着勾勒出花灯莲瓣纤细的轮廓,就这样延绵不绝的荡漾而去……
虽然心不在焉,但我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明明没有见到很多祭祀的人,可是河灯的数量却多得异样。它们源源不断的飘来,盈盈地灿然一色,于是整条河川都铺满了半透明的金炎,也正因为如此吧,水域尽头的一点嫣红光晕才会显得格外优雅醒目,这点绯痕静静的滑过墨色铜镜似的河面,曳着珊瑚似的倒影……
跃动的烛火被朝霞般纷纭艳丽的琉璃纸花瓣守护着,恍若柔嫩花芯——这盏与众不同的河灯,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状……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肯定了雪之下曾经来过——我不会认错的,因为这就是他的牡丹河灯!
不知为什么,回想中雪之下的身影总是孤独的踯躅于暮春虚幻的阳光里,就好像他所钟情的牡丹花年年都会在那个时节绽放一样。这盏同样做成牡丹姿态的河灯,究竟是祭奠亲人还是为他自己送行,我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过后他便会将自己交给命运,无论被带向何方……
我的视线捕捉着那悠悠漂过双狮桥洞的牡丹灯盏,而脚步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追着它向河边奔去。夜色里墨黑一片柳树在潮湿燠热的晚风里轻轻飘摇着,唯独靠近路灯的地方被映成透明的萌葱色。就在这一刻,那绮丽的绯红光芒,再次被那悠悠垂下的万缕碧丝绦给缠住了……
几乎是反射性的,我疾步奔到柳树下,俯身去拆解纠缠在一起的柳条和花瓣,然而水波的动荡却令我手下一滑没有拿稳,灯心的蜡烛陡然翻倒。琉璃纸遇火即燃根本无法阻遏,只是眨眼间牡丹河灯便化成一团跃动的炎光,火苗借势猛然腾起,直燎向我的眉睫……
额前的几缕头发已飘出被灼枯的焦味,我反射性的后退避开烈焰的高热,可是那逼近的火光却丝毫没有减弱——牡丹河灯的光芒被某种更为绚烂夺目的光明吞噬了。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只看见发光的巨大楼船如初生旭日般冉冉地浮现,一瞬间掩盖了满月的清辉……
簇拥在万点光海中,那艘大船就如漂浮在水上的金碧辉煌的庙宇一般。我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这……不会就是所谓的“神座船”吧?
很久以前香川上元和中元都有灯会,常引得万人空巷前往观看。与元宵灯会的花灯队走陆路不同,七月半的盂兰盆灯会往往是船队载着花灯彩楼从水上通过,不过后一种盛况如今早已不见,我只听祖母说起她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幸一睹:
好不容易等到初秋的清夜降临,游人的喧声与鼓吹之声顿时沸腾成一片。仿佛被这种急不可耐的欢欣情绪催促一样,平静的河面在华灯的光影下动荡起来……
船首挑着两盏荷花灯的瓜皮划子队作为先声,滑动一样轻捷地驶过,接着便是供奉着七月半中元各路神明木主的“神座船”,不过神位都被安置在修成巍峨恢宏的宫殿形状、金辉赫映的彩灯神座内,缭绕着盏盏灯火烛台,围拢着重重列柱窗格,悬挂起层层轻纱帐幔,岸上的人根本就无法看清。
但观灯的男女老幼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对神明顶礼膜拜,他们想要看的,是遥不可及的蜃气楼如何在转瞬间变得近在咫尺。这种眩惑感就如同水晶龙宫在一刹那与人世重叠,没有人不会被眼前的景象摄去心神。
亦步亦趋的守护在神座船身边的,是放焰口超度亡灵的僧船,架起熏笼焚烧祭品斋孤普渡的祭船,随后便是不断往黑沉沉的河面上布下荷花灯的灵船。飘满水面的河灯就像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神座灯楼,几乎让天空的桂影银蟾寂寞失色……
可是……不对啊……
除了这艘神座船并没有随侍的小船之外,眼前所见的确与祖母描绘的景象一般无二。但是……太静了,明明是热闹的祭典,为什么会肃穆成这样,静得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眼前的楼船孤独而沉默的辉映着熠熠光辉,没有钟鼓,没有梵唱,甚至连桨声橹声水声都全然不闻,与其说静静驶来的是船只,还不如说那是早已经消失在时光洪流里的,当年盛况的残影——因为这样的景象决不可能在问道河上出现,这里根本就没有如此开阔的水面,能令这么宏伟的神座船从容周旋!
可是这画面却真的存在着,那是因为现实已经不存在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高峻的河堤也好,狭窄的河面也好,玲珑的小桥也好,夹岸的高柳也好,全都被一片荡漾的漆黑水面淹没,这幻之波涛甚至已经泛滥到我的脚下,侵蚀着我在人间最后的落脚点……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在有“鬼节”别称的中元之夜,寂静无人的小城一角,我究竟看见了什么!
想转身躲避却无路可逃,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黄金重台般的神座船庄严而冷酷地笔直驶来,而自己则化身为它前路上脆弱的蝼蚁尘芥……
然而我并没有在那无形但却沉重的压迫下化为齑粉,因为就在被卷入神座船下的那一瞬,呼啸的疾风蓦地从侧面横掠过来,愣在当地动弹不得的我一下子被吞没进旋转翻腾的青灰色气流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腾空而起。正吃惊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的渺小轻飘,耳中却传来不可思议的强劲鼓翼之声,这种熟悉的声响仿佛是一把利刃,骤然切开了数月的时空,从暮春的石榴馆斜劈到我的耳边……
我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感到了身不由己的软弱——执拗的手臂和柔软的怀抱束缚着我。近距离中,沾满蓝色液体的苍白冷漠的下颌映入我的眼帘,同时看见的还有分披的乱发和劲疾扇动的青灰肉翼,虽然面容似乎有着微妙的区别,但我可以清楚地确定,此刻看见的……正是幻化成人的姑获鸟!
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此刻的我竟然成了她怀中紧抱的婴儿,或者说,我的魂魄正凭附在这个婴儿的身上,暂时与他融为一体!
单手抱紧我,姑获鸟卷起风暴不顾一切的向下俯冲。我顺势看去,下方早已不见了神座楼船的景象,无边的昏黯中,只有一座寺庙浮现在无比澄明的清光里,就像黑暗之海中唯一的光之岛屿。
姑获鸟正是朝着这座建筑冲去,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那熟悉的黄垩高墙和红漆大门突然唤起了我的记忆——这座光明的庙宇正是与我家只有一巷之隔的砂想寺啊!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就已经带着我冲进了砂想寺的黄墙。旋风漫卷起的青色烟尘使眼前陷入一片混沌,耳边随即掠过群犬杂乱的长吠、人们慌乱的惊呼和木器被撞碎的声响。还没回过神来,一阵激烈的电光突然流窜过包围在姑获鸟周身的气流漩涡,令那苍青的风旋陡然崩散,充斥着清静叆光的大殿内部景象霎时映入我眼中。
开阔的空间里一无所有,仿佛这座大殿就是为了眼前的东西而存在的——峭拔的屋梁下,悬浮着一个贴着封印的小漆匣,势不可挡的青白电光正缭绕在它的周围。
一击就能打散暴烈的青疾风,看来这电光对于姑获鸟而言,就算不足致命的也定能带来重创。一旦卷入其中,恐怕连她怀中的婴儿甚至连同莫名其妙附在这婴儿身上的我,都有可湮灭在那汹涌的力量之中。然而这妖怪却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是奋不顾身的向那小匣飞扑而去。身不由己的我惟有抱定不死也要蜕层皮的觉悟,此外根本无计可施。然而就在正面撞上那守护屏障的一刹那,电光竟陡然间撤去了……
看准了这个间歇,姑获鸟空出的另一只手劈空挥过,紧紧攫住了半空中的小匣。残存的电光还在盒子表面隐约缭绕,随即渐渐被盒盖内氤氲而出的绯红雾气侵蚀。然而姑获鸟却不等那电光赤雾散尽,便已振开蝙蝠似的青翼,回头想再度腾空而起。
就在转身的瞬间,这妖物飞扬远遁的动作倏地凝住了,因为一个身穿黄色海青的年轻和尚就站在它身后守定其退路。这僧侣用修长白皙的双手平静地拉开一张描着朱色犬齿花纹的墨黑强弓,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搭上箭矢,只是用一无所有的弓弦对准姑获鸟的方向。
殿内的空间暂时沉入了一种危险的平静状态,殿外却不断传来纷乱的呼喊:
“普通的狗根本拦不住它,姑获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慌什么,这种妖怪是最忌惮狗的,能寂方丈已经用犬弓去对付它了!”
“不能让这妖怪抢走被封印的罗刹食人鬼,能寂师父!”
能寂方丈?难道我眼前的年轻僧人是祖父的旧友、砂想寺的住持能寂师父,这是他年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吗?
然而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我细想——姑获鸟发出了得意的凌厉长鸣,振动双翼卷起一阵恶风,似乎在嘲讽着眼前的青年僧侣。
“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不想伤及你怀中的孩子才撤去结界的。”弯弓搭箭的能寂师父语调平静如水,却威严如山,“现在放下还来得及——放下这孩子,还有你手中的封印。”
然而有恃无恐的妖物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封印”漆匣,发出了古怪的沙哑语调:“你以为区区一张犬弓,就能奈何得了现在的我吗?”
伴着这嚣张的言论,曾经一度消散的靛蓝烟柱再一次从姑获鸟脚下卷起,瞬间膨胀为浓腻恶气的青旋风,气流承托着它巨大的翅膀,这妖物随时都会飞腾而起,强行冲破障碍逃之夭夭。
能寂师父清朗雍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一瞬间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犹豫,片刻的动摇并没有能够讨过姑获鸟的眼睛,它纵声长啸着,朝大殿屋顶急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年轻的能寂师父也掐灭了心中的迟疑,只听得弓弦清越地崩响,水晶般的电光如箭一般自描朱墨弓上接二连三地射出……
第一支光箭瓦解了姑获鸟汹汹气焰所化的旋风,第二箭则直奔强劲挥动着的青灰一翼,眼看就要洞穿妖怪的肢体。
就在这时,浅绯的光壁陡然在姑获鸟背后涨起,倏地弹开这支光箭。得到外力相助的妖怪猛地撞碎屋顶下的明窗,眼看就要逃逸。
在这不得不当机立断的紧要关头,能寂师父的脸色依旧一片清宁,但他手中的电光却加倍眩目起来,第三支箭在形成的同时激射而出,然而我却惊愕的发现它正笔直地向我飞来!
这支箭,竟射向姑获鸟怀中的婴儿……
电光之箭呼啸着没入这孩子的躯体,却像烈火与强风融合一样,霎时间爆发出璀璨到近乎霸道的刺眼光明。这下不仅姑获鸟惨叫着撒开手,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连我都一下子被震出了那暂时凭依的小小的身体。
就在分离的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婴儿的面貌——虽然年纪过于幼小,身体也很是瘦弱,但我已经可以捕捉到某个熟悉人物的雏形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醍醐!”接住悠悠飘坠入自己怀中的婴儿,能寂师父用幽微到近乎不闻的声音低诉着。这句话让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醍醐!能寂师父从姑获鸟中救下的这个婴儿,正是那位在砂想寺中长大的蛮横、强悍而神秘的少年,和我、和冰鳍都有着千丝万缕微妙联系的醍醐!
“清醒一点啊,你应该知道这孩子根本就不是醍醐!”激烈的语调一下子拉回了我开始飘忽的神志,这从容内敛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如此焦急失控的语气却是第一次听到,因此我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是祖父。
此刻,金琉璃灯般辉光氤氲的庙宇幻象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并肩站立的两道身影。没有任何光源,他们的形象却清晰得纤毫毕现——年轻的能寂方丈身穿薄灰色窄袖便服长褂,怀中抱着熟睡的醍醐。较之在姑获鸟怀中的时候,这小婴儿的个头已经稍稍成长,身体也健壮了许多,但左不过一两岁左右的年纪。
只是我心念一转的瞬间,已经一两年过去吗?那么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我心中毫无根据的妄想,还是切实存在过的时间的碎片呢?
“你是在教我应该怎么做吗,讷言?”咫尺之外,能寂师父淡然地呼唤着祖父的“名字”,但这并非真名,就像他为我们选择的“火翼”和“冰鳍”的乳名一样,“讷言”是祖父在与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
静立在能寂师父身边,祖父低垂着头颅,一时看不清面容与神色,但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忧虑气息。听到对方的话语,他反射性的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则已用疏离而冷静的语调压抑住了内心奔涌的波澜:“白先生,请恕我一时情急失礼。”
白先生?此刻这突兀响起的称呼引起了我的警觉——祖父称呼能寂师父为……“白先生”!我屡屡听到的这似乎蕴藏着重大意义的称呼,居然指的是砂想寺方丈?
这样说着,祖父缓缓抬起头来。在看见那面容的一瞬,我不由得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生前的样子,眉头凝着秋光般宁静通透的沧桑。可是与他相比,能寂师父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虽然我们家和砂想寺有些交往,但我却从未曾亲见这座寺庙的方丈能寂师父,只是听说和祖父做了几十年的好友,印象中他们二人应该年龄相仿才对。可是此刻眼前祖父的模样已经是五六十岁的初老之龄,而能寂师父看起来却最多二十多岁三十出头!更奇怪的是,祖父为什么要用“白先生”这样不伦不类、不僧不俗的奇异称号来呼唤能寂师父,并且还对他如此谦恭呢?
“在我看来,这孩子就是醍醐。”年轻的能寂师父垂下头来,寂静的表情中有一种决然的力量,“讷言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和死去的醍醐一样拥有‘貔貅’魂象,就像拥有‘四首烛阴’魂象的你是无可争议的‘燃犀’一样,他毋庸置疑就是‘火珠’。”
“你是人类和异类都必须尊重的‘白先生’。我一个‘燃犀’本来也没有资格对你的话提出什么异议。”祖父沉吟着,“可是‘燃犀’也好‘火珠’也好,这世上绝对不止一人……”
“我知道。”这一刻,能寂师父淡淡的微笑起来,那清逸出尘的容颜里渗透出一点凡间的哀愁,他的语调平稳淡然但却不容辩驳,“但我绝不能再度失去醍醐。”
祖父的表情一下子冻结了。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僧侣,他的目光里纠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终于,他缓慢但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当年我触犯禁忌,解开‘他’的封印,若不是你和醍醐舍命相救,我早已经被‘他’吞噬了。醍醐因我而死,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
“对不起,讷言。请原谅我的执著。修行这么多年依然看不破……我既没有做砂想寺住持的根器,也没有做白先生的资格……”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事到如今竟还要你牺牲‘这个醍醐’,我知道我的私心有多丑恶。”祖父抬起手,轻轻的抚了抚沉睡孩童的额头,“只是白先生,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祖父的语声迟疑着低沉下来。能寂师父注视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用目光传达出自己的鼓励。祖父沉默片刻,一瞬间语出如风:“拜托你不要让‘这个醍醐’和我的孩子们见面,如果可以,永远不要让他们见面。”
些微惊讶的阴云掠过能寂师父朗月般明净的面容,随即被豁然包容的风吹散。他抱紧怀中的幼年“醍醐”,抬起头眺望向空无一物的黑暗:“我答应你,讷言。我会保护好他们,会遵守约定不让他们相遇,直到无法抗拒的命运牵引他们重逢……”
这明净郑重的话音忽然间被一声凄厉的长鸣切断了,呼啸的狂风陡然吹散眼前的祖父和能寂师父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的鼓翼声裹挟着强风再度扑面而来……
眼前的幻象再次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变换了——
像一枚发光的石子骤然被投入墨一般的水中,姑获鸟转瞬间便已近在眼前。就在她身后,无边的混沌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搅动,一条砂金色巨型龙蛇蓦地挣脱了黑暗奔驰而出,轰鸣着切开看似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幽黯天地,它的头颅是纵生着两双眼睛的庞大人面……
姑获鸟张皇地振翅飞掠,而我恰恰就在她逃亡路线的正中央,愈来愈近的距离使我清晰地看见她怀中紧抱着的一个尚未睁开眼睛的陌生婴儿。这新生儿娇嫩的五官还不甚分明,也正因为如此,他唇边露出的锋锐无比的獠牙才显得格外妖异刺目……
正是在这失神凝望的一瞬间,我已被姑获鸟迎头撞中。身不由己的失重感里,混乱的意识再度与她怀中的婴儿合一。透过那尚未能感知人世的耳目,我清楚地“看见”金色的巨臂在极近处挥过,甚至连遍布其上的月形鳞片都能望得一清二楚。随着那灵动的肢体蜿蜒游行,就像半空中凭空涌起云山一样,金色龙蛇的头颅蓦地抬起,骤然间挡住姑获鸟的去路……
“只放出一头烛阴就已经招架不住了吗?你这低等妖怪……”人面龙蛇口中发出的竟是祖父的声音,然而这冷酷的语调却是我从未耳闻的。
但我的确看过这样的异景,如果没有记错,我所看见的正是祖父的“魂象”——四首烛阴!
就在那一度被我当作梦境的最初的遥远记忆里,祖父为了从某个深不可测的恐怖存在手中保护幼小的我和冰鳍,就曾经释放出这沉睡在灵魂深处的黄金幻兽,只不过那时的他迫不得已一次便放出了全部四头人面龙蛇。
但此刻的情势却大不相同。姑获鸟在半空中煞住前冲的趋势,折转方向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窜,却被烛阴突然呼出的灼热而猛烈的息吹包围,她帆篷似的翅翼被炽热而强劲的气流灌满,几乎要将它们折断撕裂。这妖物凄厉的惨叫着,却加倍用力的抱紧怀中的生着獠牙的婴儿,以身体替他抵挡炎风的冲击……
“放弃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形神俱灭的。”近乎悠闲的声音透过烈风传来,只见祖父的身影漂浮在烛阴的四目之前,他踩踏着虚空,一步步地向姑获鸟走来。焦热的地狱中,惟有他身边的澄静清和。
然而这异类却铁了心一样拼命挥动翅膀想挣脱烛阴的控制,青翼却猛地被燃烧般的气流扯破,靛蓝的血液顿时像烟花一般蓬开,随即发出咝咝的轻响散成团团雾气。姑获鸟挣扎着转过头,撒下深蓝色泪滴的眼中满是不解和仇恨,她用泣血般的声音质问着:“为什么要杀我的宝宝?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宝宝!”
一瞬间,不明所以的悲伤微笑浮现在祖父眼角:“我也不想杀死这个孩子。”
姑获鸟被蓝泪濡湿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它并非妖物,而完全是一个听到自己孩子有获救希望的欣喜的母亲。然而它等到的,却只是令人绝望的话语——
“可是,我别无选择……”祖父的眼中猛地冻起了坚冰,他猛地扬起手,烛阴的息吹缠绕向他的指尖,霎时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朝姑获鸟怀中的新生婴儿奔涌而去。
凭依在犬齿婴儿体内的我,刹那间只觉得自己被不可思议的高热包围了,这种炙烤超越了感官的极限,仿佛连灵魂都会因此而化为灰烬。瞬间濒死的恐惧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祖父他要杀我,一直慈祥地守护着我和冰鳍的祖父,现在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早就应该意识到这样的攻击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了吧,可是姑获鸟还是不顾一切的抱紧婴儿,陷身于烈火中的它哀鸣着,想用尽自己所剩无多的力量保护这孩子脱离危险,可是它的躯体却也在一点点地融化消解,化为微尘……
为什么……为什么最信任最依赖的祖父要取我的性命,而舍命保护我的偏偏是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妖物?
小小身体的存在感骤然消失了。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脱离煎熬之牢笼的束缚,可是对于那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而言呢?是灵魂的烟消云散吧,是躯体的瓦解冰消吧?沸腾的思绪里,祖父无动于衷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我不能放过他,因为他已经是食人鬼罗刹了!”
再度飘忽不定的我,看见龙蛇烛阴的幻象如夕阳沉落一样渐渐隐入黑暗之海里,只映现出一鳞半爪的残照。只剩下祖父一人还静立在空阔无边的混沌之中,就在他的前方,漂浮着两团微弱的绯红光珠。
“这罗刹鬼的本体,未免太过昂贵了。”祖父缓缓抬起手,去捕捉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两星光芒,“捕捉它居然要用我的长孙作为代价,用他的身体来做容器,用他的性命来作诱饵……”
——我的……长孙?
难怪会有要被祖父亲手杀死的错觉,那是因为这个消失在烛阴息吹里的新生婴儿,正是祖父的长孙,我的另一个堂弟,冰鳍的孪生兄长!
这片刻间的经历带来的冲击几乎完全击溃了我对人事的认知——这真的是我的祖父吗?为了消灭所谓的食人鬼罗刹,他居然能很得下心肠,亲手杀死自己的血亲骨肉!
然而情势根本不容我多想,因为苍蓝的豪雨突然间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骤然包围住祖父,无边雨幕里突然闪现出姑获鸟的身影,奄奄一息的它扇动近乎破碎的翅膀,以孤注一掷的狂暴气势猛冲过来。
祖父一时猝不及防,反射性的挥出一片金色炎流阻挡这决心同归于尽的妖物,火焰之花顿时在绽开在姑获鸟身上,然而这异类却乘这冲击激扬起身体,扑向那半空中漂浮的微小光珠。
原来姑获鸟真正的目的在这里!深受重创无法高飞的它,居然利用祖父攻击的推力去攫取罗刹恶鬼的残骸。祖父沉静的表情在一瞬间动摇了:“我不该对你一时手软的!”
这一刻,我看见了祖父眼中的杀意——祖父想要劫杀姑获鸟,劫杀它来夺回那两枚光珠!急追着姑获鸟而去的金色炎光证实了我的猜测,那霸道的光芒如湍浪般涌出,却一下子撞上了一层绯红的光壁。只见悬浮在半空中的罗刹残骸彼此呼应着,透射出与曼珠沙华同色的血红黯光,如同地狱之火般蔓延开来,化成一道屏障笼罩住随时都会折翼坠落的姑获鸟。
这光壁曾经保护过姑获鸟——能寂师父用犬弓射杀这青翼妖怪时,不知从何而来的薄红光晕就曾经一度笼罩在它的周遭,弹开了水晶的电光之箭。
“罗刹……”凝视着那层绯光,祖父用切齿的喉音一字一字地念出了恶鬼的名字,默默地向指尖倾注着执着的力量。绯红的光壁和黄金的炎流同时暴涨,剧烈的正面相撞瞬时消解于无形。那对光珠也像两颗细小的火流星般,曳着赤色长尾被远远弹往不同的方向,姑获鸟如影随形的紧追过去,瞬间便将近处的一枚紧紧攫在手中。随即在淡薄的绯红光膜的保护下,化作一团苍青的烟气纠结着消散了……
面对渐渐恢复平静的黑暗空间,祖父缓缓地垂下眼睑:“这次不得不让你逃走了,姑获鸟。可是一旦再度出现,等待你的将是被封印的命运——我凭四首烛阴的魂象起誓!”
这一瞬间,四条巨大的黄金龙蛇幻影瞬间浮现,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中,无边黑暗瞬间迸散,暴虐的光明席卷过来,一时间呆若木鸡的我,只觉得仿佛有千万道光之蛇飞窜向我的瞳孔,迫不急待地要吞噬这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突然间,温柔而慈悲的黑暗降临了,冰凉的手蓦地按住我的眼睑——有谁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睑,用不可思议的谨慎和郑重。
少年清朗的语声随即低低地响在耳边:“别再……看下去了!”
如同三月三十日渗透着离别况味的春风吹过迟开的花蕾,明明没有任何牵挂和不舍,却又说得那么珍重叮咛。我不会听错这个声音——那是雪之下的声音!
“雪之下!”我反射性的挣脱对方的指尖。
映入眼中的,是虚幻到几乎要消散的面影,近距离中,雪之下的容颜清澈得近乎透明,那是因为侵略性的光明压倒了一切——就在他背后,赫然耸立着海市蜃楼一般的耀目楼船……
承载着重重金碧辉煌的宫阙楼阁,这硕大无朋的巨舰正一点点的切开,碾碎包围在周遭的沉静黑暗,不断地向我逼近。
这……不是神座船吗?它有这么庞大吗?更重要的是刚刚几乎要烧坏我眼睛的毁灭性的光明,与它此刻放射出的暴虐强光如出一辙!
这一刻,雪之下抬起手遮在我的额前:“别再看了——你再看下去,它会继续成长的。”
“我?”我不由得迷惑的嗫嚅着,“我让什么成长,神座船吗?”
“它已经大到足以吞噬你这个宿主了。”雪之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双眸中摇荡着强光倒映的朦胧金雾,令眼神看起来恍惚不定,“还不明白吗——它是吸食你的妄想和生气成长的,你却还是看不出它的真面目!”
妄想和生气吗……
随着他的话语,就如同某个魔法骤然被解开,笼罩在周围的夺目光芒霎时改变了,原本明净的金辉陡然间染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浊重感,假象的金粉缓缓开始剥落,掩藏在这矫饰背后的真相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近在眼前的东西,我怎么会把它看成圣洁庄严的神座船呢,那明明是浓浊的污秽岩浆凝成的船形庞大团块啊!半固体半流质状赤黑肌体不停翻涌滚动着,黏连纠缠在一起,皱褶处镶嵌着道道阴郁的烈焰火光,散发出灼人的高热,隆隆低鸣着碾压过来,将所到之处的一切都化为齑粉,融成灰烬。
我熟悉这种黯恶的存在感——被狂气附身在冰鳍的房间里假想出所谓“婴灵”的时候,这种存在感就已经如影随形的纠缠着我了。而较之当时,现在的感觉又增强了何止千倍万倍,只不过那种污浊的核心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这是当时被冰鳍识破,又从他手中逃走的狂气!
“是狂气吗?”我脱口而出。
这一刻,罕见的凝重神色锁在雪之下的眉心,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魇’。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而已……你已经将‘狂气’培育成‘魇’,它开始反噬你这个宿主了!”
原来是“魇”……在听见这狂想所化的异类之名时,涌入我心中的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豁然开朗的解脱感。我小心翼翼的越过雪之下的指缝窥看向那岩浆之船,情不自禁的低声自语:“原来是梦魇……那么刚刚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所谓的幻想,也许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雪之下轻轻地收回加诸额上的手,默默地凝视着我,灼热的梦魇岩浆翻卷在他身后,“正如影子之前必然有实像存在。”
我来不及细味雪之下话里的意思,因为就像被突然受到了某种蛊惑般,梦魇岩浆陡然间加倍的蠢动起来,团团浓腻的浊气像被看不见的手揉和搅动那样不断剧烈地改变着形状,就在这无形外力的左右下,这庞然大物陡然间迅速的拉伸起来,暗赤的表面显然承受不了这大规模的变形,猛地被撕裂到极限,发出远雷般的轰响裂开,霎时间,两排火焰的利齿煌煌然林立在我面前,环拱着梦魇内部那沸腾喷溅的炽热浆液……
这再也不是伪装的楼船了,而是生着獠牙巨口的异形猛兽!彻骨的恐惧令我反射性的转身,起身拉住雪之下想要逃走,他却站定了一动不动:“没用的。它寄宿在你的心念之中,除非宿主就此消失,否则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除非宿主消失?这头“魇”的宿主,就是我啊!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害怕?因为造出这种恐怖又丑恶之物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
与雪之下的手相握的五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我后退一步,却好像是从极其遥远之处眺望着他。就这么凝视着,时间的流逝感忽然间不确切了,究竟只是片刻还是已经过了很久呢,只觉得雪之下的容颜就好象一棵树,它的须根已经渐渐爬满我的眼底,纠结在我心的土壤里了……
“谢谢你的礼物,雪之下。”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可是对不起。没能带寒海棠给你,因为你的那封信我直到刚刚才看到……”
这一瞬雪之下的神情有些迷惘,他同样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所以只是微微翕动着嘴唇茫然地回望着,那单边的虎牙看起来带着一丝稚气的寂寥。
——是非常可爱的人呢,可爱到让人拿他完全没有办法。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我相遇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必须共同面对由我造出来的危险呢?
即将被自己培植出的梦魇吞噬的我,又为什么会因为这一秒钟和他站在一起,而觉得如此的庆幸呢?
如果可以想透这些问题就好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魇”的利齿已经近在眼前……
“上元之夜……”一开始我还有些犹豫,可是话一出口却变得直接而坚决,“上元之夜,谢谢你救了我。只可惜已经没法感谢你了。”
“火翼你……”雪之下似乎预感到什么,略略有些慌乱的呼唤着。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但语言已经不受控制了:“我觉得能够遇见雪之下,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就非常的开心……不,不仅仅是开心而已,心好像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的,又好像变得很小,无论看见什么无论在想什么,最后都会绕回到雪之下身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就是莫名其妙的很开心……”
这么颠三倒四的话,雪之下肯定听不明白的,所以他才会用犹豫的语调再度喊着我的名字。
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被某种必须表达出来的焦急感催迫着,我脱口而出:“雪之下,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让人变得非常开心的力量!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这样想的,所以雪之下不应该留在这里。”
这样说着,我的脚步已经下意识地向魇兽而去。这头不知不觉间被我豢养在心中的妖物,需要的只是能够提供妄想饵食的宿主吧,那么就让我自食其果,只要这一次雪之下可以逃脱。
距离随着奔跑的步伐拉近,也许是感应到有甘美的食物即将落入罗网,魇兽的火焰利齿瞬间跃动起来,宛转延伸成贪婪的岩浆之蛇,倏地弹跳起来缠绕向我……
——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只需片刻,我就会被这头魇兽一点不剩的吞噬,失去宿主的它将就此渐渐萎缩,而我也只是接受自己必须承担的惩罚。
可是为什么温暖的蔷薇色曙光会突然从脚下蔓延开来,固执地包围着我呢?好像保护一样,好像宽恕一样,笼罩着我的浅浅绯红脆弱而淡薄,像一层柔弱的花瓣,却要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炎炎烈火。
我惊讶的低头望去——这随时都会崩溃的微明,竟来自我脚边的牡丹河灯!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被柳枝缠绕的那一盏就是它吧。淹留至今,这点微明就好像是为了在此刻放出光华似的。在摇曳的朱色火影中,那华丽的花朵以近乎雍容的姿态轻盈的飞起,回旋着飘向修长而白皙的指尖……
——雪之下根本无视眼前的危险,不知何时已追到我身边。此刻,他那么从容的接住河灯,春风般的微笑霎时吹拂过眼角,让人觉得就连迫在眉睫之下的熔岩也被这个微笑融化为万顷春水:“知道吗,火翼……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
伴着话音,牡丹河灯的轮廓倏地拉伸,瞬间化为一道绯红的光刃。就像是悠闲自得的信手挥洒一样,雪之下斜掠右臂挥动这光芒氤氲的短刀。视野骤然扭曲着撕开了,隆隆逼近的岩浆巨兽的正前方蓦地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罅隙——这一刀所攻击的对象并非“魇”的身体,而是直接切开了空间的虚无表皮……
霎时间,不可思议的旋风从那罅隙中吹出,这罅隙彼端,魇兽巨大的身体不自然的拉长倾侧过来。好像抗拒着匪夷所思的强大吸力,它再也无法保持异兽的形状,瞬间崩溃为横流的灼热浆液,一边迅速地涌入空间裂缝,一边翻卷起巨蟒似的浪头,不顾一切地朝我和雪之下的方向蔓延过来……
“看来不带走宿主,它是不会死心的。”这一瞬间,雪之下的容颜倏地模糊随即近在眼前,我只觉得手腕忽然被牵住,突如其来的拉力猛地将我向后抛去。
时间不可思议的延长了,我清晰地看见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雪之下的脸上荡漾起难以言喻的虚幻的笑容。不待看清,我就要在反作用力下投身向远处,而他整个人却扑向那深邃无尽的空间之渊。
雪之下是要代替我做“魇”的宿主,被扭曲的空间吞噬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明明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雪之下要帮我到这种地步?
电光石火之间,半空中的我奋力折转身体探出手去,扯住雪之下的衣袖。喷溅的梦魇岩浆却如影随形地向掌心侵袭过来,超乎想象的灼痛霎时贯穿了指尖。
雪之下的躯体就在漆黑裂隙间与彼方的魇融合在一起,一点点地被它融化,一点点地沉没入漆黑的止境不可知之处,脆弱的织物根本无法支持太久,这最后的维系终于无可奈何的崩溃了。这一刹那,他挣扎着探出手指再度拂过我的眼睑,就像邂逅之初指引我看清真相时那样,但此刻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忘记我吧,我也会忘记你的。所以,永远都不要再相见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忘记!不管是安慰还是命令,雪之下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做到——为什么他总是送给我稍纵即逝、既不能重来也不能抹煞的瞬间?我不要忘却也不可能忘却,如果可以,我只想阻止雪之下消失的趋势,哪怕付出再高的代价,我只要雪之下能继续存在!
可是等不及我回应,就像纤细的线骤然绷断一样,雪之下微弱的语尾蓦地消散了,视界一阵缭乱眩惑,空间的裂隙骤然严丝密缝的合拢,眼前随即恢复了止水一样的黑暗夜景,平静得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谎言。
然而熔岩之蛇却并未就此完全消灭,仍有数条残存者曳着赤焰的残像穷追不舍。就在这时,眩目的强光如利刃般挥过,一下子切断了千丝万缕的浊炎,只见一头白金般的猛兽雄踞在我眼前,它扬起狐一般轻灵的长尾低沉地咆哮着,浑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吹散了残存的污秽,我见过这不存在于人世间的幻兽——那是貔貅,醍醐的魂象貔貅!
可是我的眼前却莫名其妙的一片昏暗,惟有指尖的灼痛仍鲜明残留着。突然间,有人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狠命拍打,焦急的责备随即灌入耳中:“火翼你疯了吗?干吗去抓烧起来的河灯!”
这是冰鳍的声音,我猛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牢牢地抓住那盏正在燃烧的牡丹河灯。
大吃一惊的我慌忙撒手,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易燃的琉璃纸花瓣还没有完全烧尽。也就是说,我方才所经历的那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只是从牡丹河灯开始燃烧到冰鳍伸手来帮我扑灭火焰的一个瞬间!
我反射性的转身四顾想确定此刻究竟是真是幻,却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倾斜的河堤上,这个动作让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向问道河中倒去,强劲的手臂突然从一旁伸来猛地将我拉住,醍醐雕刻般的容颜随即映入眼中。
果然醍醐也在吗?和他本人懒散却又剽悍的外表有着几分微妙的神似,那优雅而强大的魂之猛兽白金貔貅的身上同时凝聚着力量与美丽,令我不由得想起飞扬于神龙指爪前的那团火焰:它永远在可望不可及之处静静燃烧,辉映出庄严刚毅而不可侵犯的圣洁威光……
“这就是‘火珠’吗……”反应过来之前,喃喃自语已地脱口而出。
惊讶的神色同时掠过冰鳍和醍醐的面孔,随即砂想寺长大的少年低沉地轻声笑了起来:“真了不起啊,火翼,居然知道我这种人的雅号是‘火珠’。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是牡丹河灯燃起那一瞬间纷沓而至的幻境告诉我的——雪之下对我说幻象也许就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就如影子之前必定有实像存在。可是我却见不到他了,为了救我,雪之下就在咫尺之外沉没入空间的深渊,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幻觉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却激起了沉淀在心底的更大的疑问——我屡次看见过醍醐灵魂具现而成的光之貔貅,却为何从没有看过冰鳍的魂象,甚至连自己的也根本无从得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人不希望我们看到?难道就像一度与我们有过某段因缘的龙神阳炎暗示过的那样,祖父在我们的魂象上动了手脚……
警铃在我脑海中哗然响起——不能再深究下去了,继续下去的话,我会再度被怀疑和狂想吞噬的!
可是控制不住啊……不得不承认在“魇”之浊气的侵袭影响下,我“看见”或者说“经历”的幻象所带来的冲击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刻太多,它甚至已经动摇了我对血缘、对信任、甚至对自身的认知。
祖父他真是这样的人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痛下杀手?浮上意识表面的这个疑问令我再也不能压抑心中的波澜,转身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袖:“冰鳍你的哥哥……被罗刹鬼寄生了,所以爷爷杀掉了他对不对……”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即使我的话语支离破碎,冰鳍的脸色还是陡然间一片苍白,那激烈的态度中掩藏着无法控制的战栗——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语句都绝不是初次听说的震惊。这样说着,冰鳍反射性的向醍醐投去苛烈的质问目光,对方却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全然无辜。
难道冰鳍早就知道了?他和醍醐知道一切,却偏偏瞒着我一个!
真是很奇怪,这个时候委屈也好,恼怒也好都像是枯萎了似的没有一丝动静,凝结在我心中的,还不如说是被抛弃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所带来的可悲的镇定。我缓缓的松开手,不由自主地扯着额发:“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祖父真的杀死了自己的长孙……那不是我的妄想,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冰鳍的脸上笼罩着罕见的犹豫神情:“……爷爷别无选择,他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冰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可是你的孪生哥哥!”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别无选择?为了保护更多的人,难道就可以变成杀死自己孙子的刽子手吗!”
“火翼你这样说太过分了!牺牲一个和牺牲很多个,二者必居其一,换了是你就能两全其美吗!”
“够了!”醍醐的吼声震住了即将发展下去的争吵,他的目光裹挟着怒火扫视向我和冰鳍,“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站到对方立场上想想?”
这一刻,幻境的残片再度在我脑海中隐隐闪烁起来。从对方的角度考虑吗?我亲眼看见了这样的往事,却还被要求能够包容体谅?
“本来应该是你吧!”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我迎上醍醐烈焰般的视线,“如果不是‘白先生’能寂师父执意保护,被罗刹附身的应该是你!”
“‘白先生’?”醍醐的眼睛陡然眯细了,“你怎么会知道……能寂师父的这个称号?”
一瞬间,从这勇毅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焰令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雷鸣般的咆哮随之而至:“你究竟遇见谁了,火翼?给我说!”
醍醐要再度放出灵魂中栖居的貔貅吗?他准备像轻而易举地扑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异类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抹煞我的存在?深透骨髓的冰冷恐惧瞬间爬上了脊背封住手脚,一时间我竟像被无形的手掌压住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流畅的拦在我面前,隔绝了迫在眉睫的侵略感。近距离中,我看见冰鳍纤细但却坚定的背影,他一语不发的和狂暴的醍醐对峙着,像飓风中柔韧的树木,摇曳不歇却永不摧折。
“到此为止,醍醐,她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背向着我,冰鳍的声音如冰一般缓缓地冻结在周遭。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过的往事,那么我已经知道一切了,怎么可能还置身事外?
为了这一切……我甚至,再也见不到雪之下了啊……
“为什么……冰鳍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说这样的话?”已经再也不想掩饰和隐藏了,片刻间在梦魇之兽的影响之下所经历的一切——那些令人绝望的幻象,那些纠成死结的情感,我任它冲垮理智的堤防汹涌而出。
哑口无言地倾听着我的叙述,冰鳍和醍醐脸上的表情由愕然渐渐转为诧异,再由诧异转为震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首先失控,厉声打断我话音的是冰鳍,“你怎么能这样说爷爷和能寂师父!”
“难道不是吗?”我努力摆出不完整的冷笑,梳理出最后的结论,“一定是这样的——罗刹食人鬼想要借婴儿的躯壳重新来到人间,所以操纵了姑获鸟。这个低级的妖怪首先是捉了醍醐当替死鬼,能寂师父却出于私心把他救了下来,然后用曾经救过爷爷一命的陈年旧账要挟他,把对付罗刹的烫手山芋丢给爷爷。爷爷便用冰鳍你刚出世的哥哥作为代价,再度封印了那个恶鬼……”
“你住口!”冰鳍忍无可忍的朝我大声吼道。
醍醐却在一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嗤笑:“事实……倒全都是事实。可是缺乏前因后果的联系,就算是事实,连缀起来也变得很虚妄混乱。”
“虚妄混乱?不要找借口了!”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真可怜啊!”醍醐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转头距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尊敬的祖父,居然是个善于伪装的心狠手辣的家伙,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所以真是可怜啊,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我才没……”我脱口反驳道,却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说没有幻灭感那怎么可能,祖父是我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存在啊!可以说在全部的记忆中,他是与光明、温暖、守护等等一系列正面的东西紧紧相连的,可现在这一切的根基都正发出细微的崩解之声,缓缓的风化动摇……
“砂想寺里,一直封印着数百年前血洗香川城的罗刹恶鬼……”这一刻,响起了冰鳍恢复了镇定的声音,正因为是如此的冷静,那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来自时光彼岸的远方一样,“砂想寺的方丈世代看守着者恶鬼被封印的本体,防止它伺机逃脱,卷土重来再度造成浩劫。”
“这么可怕的东西……既然已经被封印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消灭它呢?”我一时有些不解。
“消灭?那是不可能的。”冰鳍垂下纤长的睫毛,缓缓地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这食人的罗刹鬼究竟从何而来,但可以确定他实际上就是罪业的化身,人们所有的邪念欲望都是奉献给他的供养,只要这些念头还存在一天,他的本体就会源源不绝地吸取这些负面的力量,然后渐渐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冲破封印的束缚。到那个时候他甚至可以重现世间,再次让香川城变成一片血海。”
这是个诡谲的恶鬼,谁也料想不到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脱逃,正如谁也料想不到,他竟分出贡奉给自己的邪念,悄悄在时空的夹缝里豢养了供他驱遣的姑获鸟。因此当时负责镇守的能寂师父虽然对罗刹本体的封印作了万全的加固,却根本没想到危机竟然是从外界而来……
这一次,罗刹要利用姑获鸟的执念与天性,借助它的保护,吞噬某个婴儿的魂魄然后在他的躯体内转生。
“只有拥有强大而光辉的魂象的婴儿才能成为罗刹的寄主,醍醐就是如此,可他偏偏是‘火珠’……”冰鳍的话语已经越来越接近我看到的幻象,并用不为我所知的因果之线将这些碎片一一连结起来,“所谓的‘火珠’是‘白先生’的保护者,一旦失去他,‘白先生’就会因为无法维持力量的平衡而变得衰弱,这无论对人间还是异界都是相当危险的状况,所以能寂师父才说什么也要救下貔貅魂象的他。”
看到冰鳍这样说着将视线转向自己,醍醐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你错了。能寂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住的是那个‘醍醐’的影子,而不是我……”
就和下棋一样,一着的失算往往会导致满盘的崩溃,这种失控的趋势甚至将与能寂师父共同进退的祖父讷言也卷了进去——无法消灭罗刹恶鬼,只能再度将他封印,可是他的本体却又被姑获鸟盗取藏匿。唯一的方法,就是以婴儿宿主为诱饵,吸引食人鬼自投罗网。
不能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牵连其中了。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使“白先生”失去前任“醍醐”的祖父,恰巧有同为“燃犀”的孙辈即将出世的祖父,就此被责任推到了决择的维谷之间。
“第一次,讷言先生犹豫了……”醍醐的视线沉静地扫过我和冰鳍,“所以火翼,你活了下来!”
醍醐难道是在说,错失“火珠”之后,罗刹恶鬼所选择的下一个宿主……是我!
所以当年妈妈的早产和婶婶的意外全都不是偶然,那是姑获鸟在作祟,它在寻找能令自己的食人鬼子凭依的灵魂和寄宿的躯壳。
第一次祖父犹豫了,所以我才能降临人间,第二次他没有再彷徨,所以冰鳍兄长的魂魄便在四首烛阴的光焰中烟消云散。祖父的确别无选择,因为不这样做也许会有更多的婴儿因此死于非命,更可怕的是连香川城都有可能变成血肉盛筵的会场。可至亲骨肉的未来就悬于他的一念之间啊,难道出于正义的目的,就可以用另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吗……
所谓的善恶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柔的一定是善吗,残酷的一定是恶吗?正确的一定是善吗,错误的一定是恶吗?让大多数人活下来一定是善吗,牺牲大多数人换来一个人的生存,一定是恶吗……
这是一个纠缠的死结,我无法给出答案。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想让你了解这件事情真相的原因了,火翼。”清晰地洞察了沸腾在我心底的思绪,冰鳍走过来,轻轻的揉乱了我的短发,“有些问题是没法想通的,想了也是白想,所以,你只要记得祖父是那个宁可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保护我们的祖父,这就足够了……”
或许那是出于对长孙的负疚感呢……这句话在我喉间徘徊着,最后还是被咽了下去。
可是冰鳍却听见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直与我息息相通的心灵。他发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重叹息:“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不是神明,哪怕是神明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火翼,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我反射性的抬起头来,却只见冰鳍绝然的转过头去,十五夜的月华映射出他眼底闪烁的异样水光:“我已经失去一位骨肉手足了,所以不能再失去你。就算是我的请求也好,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情就此了结,再也不要提起了!”
冰鳍……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态度说过话!一瞬间某种深切的共鸣砉然驰过脑际,近乎本能的,我感受到了冰鳍此刻的决心——他一定会用尽全部力量阻止我继续追究下去的,就算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必须就此了断——即使再想解开心结也必须了断这念头,因为和冰鳍一样,我可以舍弃一切,却永远都不能用骨肉血族作为代价!
缓缓转身靠在被夜露濡湿的砖墙上,我深深的呼吸,努力去埋葬这一夜过于庞杂跌宕的记忆。身边除了冰鳍和醍醐之外阒无人迹,连远方街衢中的天声人语都幽微不可听闻,唯有秋虫的鸣唱如浑圆的珠玉般不断滴落,徒然地增添长夜的清寂。
转角处的一抹路灯光薄雪般的铺开,蔓延到桥头石狮子下的一丛曼珠沙华舒卷的萼瓣上,染上淡淡青影的红花多少失去了一点骄阳下的炽烈,柔曼地在古老的砖砌河堤上摇曳着,那颤巍巍挑起的花蕊却依旧鲜红欲燃……
我有些恍惚得像那丛绯红走去,却不由自主地在石狮子面前站定,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探向狮子利爪间那虚握的缝隙。
“火翼?”冰鳍有些忧虑的声音响在身后,我陡然间一个激灵——我在干什么呢?那里……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人的信笺了吗?
的确没错的,所有的幻象都是现实的倒影。那么雪之下真的已经不在了,为了从魇兽的利齿中救下我,他堕进空间的裂隙,而讽刺的是造出这头恐怖怪物的人恰恰正是我自己——实际上我才是吞噬了雪之下的,比魇兽更加恐怖的怪物……
会将寄给我的字字句句放在白石狮子爪间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我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地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是,某种冰凉而柔软的脆弱丝缕却触碰到了我的指尖,就好像害怕这绮丽的存在会在一瞬间化蝶飞去一样,我反射性的一把按住——那是一枝曼珠沙华,就如同在沉眠中等待的人一般,静静的躺在凝着露珠的冰凉石缝间。
我不能追想,却又控制不住的追想这是谁留下的痕迹,同时清晰地听见躯壳深处某种东西缓缓碎裂的声音……
那时的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就像无法知道,随着次日十六夜的第一缕晨光,这些熊熊燃烧的花之火恍如暗夜的梦境般,大片大片的凋谢了,只有零星迟开的几株还像梦的碎片一样,辉映着越发澄净明朗的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