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雪之下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心情,是没法和冰鳍一起分享的。
这种发现所带来的微妙感触,回想起来应该是一直存在的吧——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冰鳍是“两个人”。所以当别人怜爱地夸奖冰鳍伶俐而叹息我笨拙的时候,幼小的我们两个总是对看一眼,傻笑一阵,随即就抛到脑后了。
可是总会有一点无法描述的小小的别扭在那里。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是因为冰鳍得到的夸奖比我多,还是因为得到夸奖的冰鳍,让我明白了彼此是各自独立的存在呢?
因为是不同的个体,以后也会有越来越多无法分享的心情甚至秘密吧?如果是不同的个体,那么也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分离的吧?
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呢?面对着那必然到来的离别的我们,又会怎样呢?
这样的问题,模模糊糊地沉潜在我心底很久了,直到今天的遭遇,使得一切渐渐明晰起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后,但春色分明已经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来,风从临水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是暮春初夏那种潮湿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征性留出来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唱昆曲的老艺人盘了优雅的低髻,呜呜咽咽的扮着杜丽娘。因为不懂欣赏而百无聊赖的我向洞开的窗外看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叠叠的紫色垂铃状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样奋不顾身的绽开着——怎么看都是初夏了……
“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想着昨夜凋谢在微雨中的最后一朵西府海棠,我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想要再看到寒海棠娇艳的花朵,等到明年就行了,可是想要再见雪之下呢……
隔壁座位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此刻正在努力的对抗着睡魔,我的话打断了他一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搞不清状况,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满的咕哝着:“什么啊?”一只同样昏昏欲睡的小精怪在他额前摇摇欲坠,我指着他的脑袋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冰鳍低声骂了句“讨厌”,连忙把那个家伙赶了下去。
“没规矩!”坐在茶座另一边的祖母这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训斥道。
祖母当然会觉得我们举动没道理,因为她不是“燃犀”所以看不见嘛!我和冰鳍悄悄的吐了吐舌头——就算说出所谓的“真相”也只会引来更严厉的申斥吧。不过一贯脾气刚硬的祖母却绝不容忍我们这种散漫态度:“同样都是小孩子,既然不能安安静静看戏的话,你们为什么不学学那边一位呢!”
被她夸奖的家伙就坐在邻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发翁妪,还有模样奇特的异形精魅,每一个都摇头晃脑的仔细聆听着台上的乐韵,祖母所指的人就在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的,这家伙的品味也是在古怪的可以: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下面是不合季节的人字拖,花纹特异的衬衫一直敞开到胸口,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兽牙吊坠,头发则短到不能再短,乍一看就跟光头没什么区别——这种出奇出格的打扮,怎么看都是砂想寺的醍醐嘛!
我掩着嘴轻轻笑起来,“这不是醍醐吗?他怎么也来了,刚刚在旅游车上我都没注意到。”
“别让奶奶听见了,家里可不准我们和他来往!”冰鳍也凑近我耳边悄声说笑,“醍醐他不是总是吹牛说自己跟着能寂大师学技艺,是漆砂砚古法的正宗传人吗,这种聚会他怎么能不来?”
“你们在说什么,给我有分寸点!”祖母年纪大有点耳背,听不见我们的低语,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冰鳍一把,“这里每一位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师匠,让我在人前丢脸回去小心你们的皮!”
这就是香川民间匠人社团“青柳会”春季聚会的现场,一年一度在城外东北角的古镇桃叶津举行,日程安排更是千古不变——大家参观完镇上的园林之后,就在一间民居旅馆里小聚。
虽然香川城里立志成为师匠的年轻人不少,但有兴趣一游的却往往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正因为如此,身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才会强迫我和冰鳍今年与她同行,说是能为“青柳会”带来年轻的气息。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听个小戏,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艺什么的,我们跟在里面别提多无聊了。
好在今年真的被祖母说中了,同行的年轻人比往年都多,首先就是这位被砂想寺方丈能寂大师抚养长大的少年“醍醐”,不过我行我素的他居然会来参加这种老掉牙的集体活动,倒也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突然敲响的醒木声一下子澄清了因为困倦而逐渐变得混浊的思绪,我慌张的从花梨桌上抬起头来,发现舞台上不知何时改换戏码,“武松打虎”的评书已经开始。一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则见缝插针,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人类身边的位置,这个旅馆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啊!
就在这时,低低的咒骂声从邻桌传来,原来醍醐也被刚刚那声脆响惊醒,可能还撞到头了,正一个劲恼怒地摸着后脑勺呢。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冰鳍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脸,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表情让我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明明是笑容却丝毫不让人感到温暖,因为他的眼神是犀利的,犀利得如同猛兽的铁爪獠牙。
对于这个家伙,我实在是有些依赖又有些畏惧——从戏剧化的邂逅开始,在和他不长的交往过程中,我和冰鳍始终在怀疑醍醐可能也是“燃犀”。
之所以不能完全确定,是因为比起我们,寺庙里长大的醍醐实在要强悍太多了:那些妖灵鬼魅看见我们便会欢天喜地的聚拢过来,可一遇上他却总是慌不择路地作鸟兽散。因此醍醐常常能为身陷险境的我们解围,可是他驱散魑魅魍魉的手段和祖父又不一样,明显是凭借近乎狂暴的蛮力攻击。
更重要的是醍醐的观察力判断力实在大有问题的:记得初遇之时,他竟将我和冰鳍当作了彼岸世界的异类,差点就下了狠手,这段回忆至今都鲜明的残留在我脑海,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不想招惹这家伙,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转向舞台。可醍醐居然堂而皇之地站起身,朝这边晃了过来,垂在他胸前的那枚兽牙吊坠也跟着滑出领口,白惨惨的别提多刺眼了。我连忙拉起冰鳍离席想躲出门去,却被他拦在多宝格子前:“哟,真巧啊!”
“明明是你自己跟过来的……”我低声嘟囔着,冰鳍却压低声音毫不留情地埋怨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没看见我奶奶在这里吗,被她知道你是谁,被她知道我和火翼跟你认识,挨骂的可是我们!”
说来也奇怪,祖父生前不知为何留下这样一条规矩——不准我们两个和砂想寺的小孩见面。
说起来我家和砂想寺只有一巷之隔,住持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并且他还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我们家和这座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多少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的彼此常常交换一些应景的小漆器和通草供花什么的,可是祖父为什么偏偏定下这样一条规矩呢?
更何况这条规矩明显是冲着醍醐来的,砂想寺里除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小孩啊!
一听冰鳍的话,醍醐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随即嘴角就浮现出不明所以的凶狠笑容,只见他坦然的伸出手,扬声说道:“二位是通草花家的吧?初次见面,我从最近开始跟着能寂师父学习漆砂砚技艺。大家都是青柳会的后辈,又是同龄人,希望能在技艺方面共同切磋。”
居然来这一手!冰鳍的表情都僵在脸上了,他无可奈何的握住对方的手,狠命捏紧用力摇了摇:“初次见面。你实在太客气了!”
我也在一旁顺口配合他们的谎话:“会很辛苦吧,现在才开始学技艺?”
这无心的话却不知哪里得罪了醍醐,他傲慢的俯视了我一眼:“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寺里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从来没听过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庞——他在说什么?西王母茶花?我这次做的是紫阳花啊。而且还算有自知之明的我根本就没敢拿它出来丢人现眼:毕竟和冰鳍不一样,我没有做任何事都能得心应手的才能。
“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冰鳍突然发出尖锐的冷笑,对付醍醐的粗暴,他自然有自己的毒舌,“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铁车’。搞不好……你以为所有的粉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
就在这两位剑拔驽张的时候,一个薄弱的声音犹豫着响起:“对……对不起,你们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呢……”
应声转过头去,多宝格子下,此行的另外两位年轻的成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俩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洗炼的黑衣,始终形影不离,彼此间却又不怎么交谈。似乎注意到大家都向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其中轮廓纤细到近乎神经质程度的一位用怯懦的声音提醒着,颇有骑士风范的另一位则满脸洒脱的笑容,瞅着我们摆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对于这二位我多少还有些印象,记得旅途上,其中那纤弱文静的青年一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车窗外,以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幽微声音呢喃着:“一起去……一起去桃叶津吧……”
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吧——虽然在微笑,却无奈到近乎悲伤。可就是这不灵巧的反应,却像沙哑稚拙的歌声,绝不婉转动听,却令人过耳难忘。
“真不好意思!”我连忙低头赔不是,冰鳍则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让到一边。
依然不修正自己的态度,醍醐冲着那两个黑衣青年露出又白又亮的犬齿:“哦,是稀客嘛!”
文弱的青年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同伴似乎也抓不好替他解围的时机。醍醐变本加厉的提高了声音:“以前不是都说织造香川锦忙得走不开的吗,怎么偏偏现在这种时候倒有雅兴了?”
香川锦吗?闯入耳中的音节让我偷眼看向那对年轻成员,他们应该就是奶奶提起过的香川半臂锦织造术的传人——绫罗户的若藻和松风了。香川锦从唐代开始就是进贡给宫廷的珍贵织品,据说织造过程非常复杂,需要两位匠人合作才能完成,而这两位年纪轻轻就都已是技法纯熟的搭档了。尤其刚从纺织大学毕业的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会的老人家们的重视,爽朗的养子松风相比而言就逊色一点了。可是祖母却曾经这样说过:“就感受力和表现力而言,两个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过能在织品里重现唐代繁华的,应该是松风吧……”
然而看到若藻寂寥的眼神和松风无奈的洒脱,却或多或少的让我感到,亲近的同龄兄弟不可避免的被人拿来比较,才真的是让人烦闷的事……
水榭的骚动使我再一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语言世界里武松与老虎的争斗已经停止,可精怪们却表现出异常的慌乱,无声的推挤着夺路而逃。它们拼命避开舞台方向的位置——画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个锦缎的小盒:“老夫壮游大江南北……”
唉……何必讲得那么麻烦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庙的时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难怪那些家伙都要往外逃!就在我暗自发笑的时候,老先生打开了锦盒,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丢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顾不得颜面,我捂着鼻子悄悄朝门外走,冰鳍一语不发的跟在我身后。一出水榭,就是着这旅馆的后花园了。
这间民居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花木却格外繁茂,可能是旧主人特别的爱好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盛开的植物。以前来时不逢花期,所以觉得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
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占据了所有背阴的地方,悠闲知足的享受着满院的花香。
我和冰鳍站定,素有“孩儿脸”之称的春季天空就发难了,刚刚还蓝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时密布起阴云。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样会有疾风的预兆,任性的春雨就这样骤然滴滴嗒嗒的落下来,没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避,但放着不管的话衣衫很快就会湿透的。看着远方天空里雨云模糊的边缘,我们两个决定去花架下面等到云头走过为止。
雨打在头顶上方枝叶形成的屏障上,发出极有耐心的绵密声音。可能因为春天太短的关系吧,藤花典雅的紫色显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干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细雨调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气息,有种复杂而困倦的娇慵。
澄净的春雨让那些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忙不迭的躲避隐藏,庭院里渐渐清静起来。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画出的无数细小涟漪,我不由得微笑着说:“可惜啊……还没到紫阳花开放的时候,在这样的雨里最适合看紫阳花了……”
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它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如同沐浴在忘却之雨里的思念本身一般……
“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冰鳍却不赞同我的意见。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感觉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嘛!”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醍醐。
虽然从头到脚连一点淋湿的迹象也没有,但醍醐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连带胸前的兽牙吊坠也跟着频频晃动——还真是穷追不舍,这家伙居然又悄无声息的跟来了!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冰鳍不屑的撇了撇嘴角:“难道你都不知道吗——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比起那些老人家的趣味,还是你们比较有意思!”
眼看两人又要铆上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新罗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是从三韩过来的,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竟变得说不出的柔和:“《慕竹旨郎歌》……这首,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友人,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乡歌。”
对于千百年前的异国歌人得乌谷而言,竹旨郎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同样作为英勇美丽并且德行超群的贵族青年集团“花郎徒”之一员,他们既是并肩前行的战友,又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吧,原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走到最后的,却没有想到死亡会像时序带走春天一样逼迫他们分离。
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千百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固执地吟唱起这缱绻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不辜负你的关怀。
转瞬间,也许还能再见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脚步——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怎样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为是男子写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来似乎更加与诗句里的气氛契合,一时间我甚至觉得美丽的东西,总是无可避免的与悲伤联系在一起……
微弱的歌声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过路的雨在池塘的水面上氤氲成柔和的薄雾,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
“说不定得乌谷还在暗自窃喜呢!”这一刻醍醐突然换了表情,将视线转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种嘲笑般恶意的语气,“至少不用再被人拿来和竹旨郎比来比去!”
“什么啊?”我一时不能理解他何以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这家伙却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所谓的骨肉手足,亲友同伴,实际上是最麻烦的大包袱!这一点你们自己应该清楚得很吧!”
这彻底破坏气氛的评论令冰鳍倏地变了脸色,极不友好的瞪着眼前的高大少年:“火翼别理他,我们走!”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头走去,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门正隐在廊架尽头的花荫里。
“要去那边吗!”醍醐忽然大喊起来,似乎想阻止我们,却突然间像是顾忌什么似的,停下手并没有拉住近处的我。冰鳍故意赌气在前面疾走几步,一把推开了那扇黑漆小门。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一下子从门里涌了出来,我们瞬间浸泡在白雾温柔的抚摸中……
醍醐从背后迅速赶了上来,发出短促的低斥,仿佛凭空曳起一阵强风,浓雾旋转着散开了。濡湿的苍紫色溢满我的眼睑……
紫阳花?这个时节居然有紫阳花——小门背后,竟是紫阳花的庭院!
被细雨湿润的铁灰色踏脚石两边,水滴汇聚在鲜绿的宽阔叶片边缘,在丝丝缕缕的雾气里泛着清爽的微光。象牙色的紫阳花酝酿着若有若无的蓝波青影,沉甸甸的簇拥在一起。这种植物原本给人比谁都安静的感觉,可是这庭院里的花却像不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样,以一种压倒性的生命力绽放着,骤然间投身于其中的我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可是冰鳍站在纷乱的紫阳花之间,竟如此的适合这寂静的疯狂之庭,因为这一瞬间,我从他身上眺望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海棠花已经开尽了,思念像紫阳花沐浴在时光的霏霏细雨里。雪之下希望伴着凋落的寒海棠一起归来的愿景没有实现,不过他的另一个愿望却不会落空,因为直到今天我做的通草寒海棠还没有退色……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双臂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我们:“了不起,你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啦!”
被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惊起,一时走神的我连忙回头去看来时的小门,可是呈现我视野里的就只有一片花团锦簇而已,紫阳花云遮雾绕的隐没了来路。冰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困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来的时候,有这个庭院吗?”
我一听心头火起,居然这样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让这个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来了,多少也参观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还是无可奈何,摸着只剩发根的后脑勺在前面走了起来。我拉着不情愿的冰鳍跟在后面,再让他带路还不知道会走失到什么地方去!
沿着石径转过了一丛又一丛的花树,我讶异的发现这个庭院意外的宽广,并且刻意用花树营造出视野的隔断,让人觉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转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绕了多久。不知不觉间,连天色都暗了下来。我渐渐感到不妙——从进入这个紫阳花之庭起,旅馆里多得让人头痛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出现;更重要的是旅馆外面明明就是一条小街,怎么也不可能有安置这么大庭院的空间的!
难道我们正身处在现实与虚境的夹缝中,这庭院如同一个绮丽的蛛网,缀满假象的露珠,欺瞒着所有不小心深陷于此的人们……
“那边!”冰鳍忽然指着拐角处一株淡蓝色绣球紫阳大喊起来,团团簇簇的硕大花朵掩映这一道朦胧的影子,那……是人!
醍醐抬起强健的手臂无声的拦在我和冰鳍面前,他剽悍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与沉着。以最简洁有力的动作上前一步,伴随着他的短促低吼,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掀开紫阳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条,花树下的人影发出低低的惊叫,慌乱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仿佛河流被山峦阻隔而逆行一样,吹向紫阳花的劲风刹那间感变了方向,毫无预兆的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碎叶和落花裹着强风不断的打击在我和冰鳍的身上,这回轮到我们狼狈的举手遮挡了。更让人生气的是醍醐的嘲笑:“这么弱,你们这样也算是‘燃犀’吗!”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却传来冰鳍惊讶的声音:“是你们?”
还在不停摇曳的紫阳花下,带着慌乱表情的脸庞像紫阳花一样苍白,那是……若藻!
濡湿的额发贴在面颊上,若藻似乎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此刻他的神色更像是面对着忽然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一样,松风则站在一旁,还没来的及放下的右手——看来刚刚阻挡了醍醐鲁莽行动的就是他。
“你们果然在这里!”醍醐又傲慢的环抱起双臂,毫不客气地对若藻和松风说道。这两个人明明在水榭的多宝格子旁边,我完全没看到他们出来过,怎么会赶在我们前面来到这庭院中的呢?
若藻微微吃了一惊,那略带神经质的表情显得更加警惕了。这一刻,我看见在他还沾染着紫阳花碎片的眉毛下,那双感觉寂寥的眼睛残留着哭泣过的痕迹,薄薄的单眼皮呈现出淡淡的嫣红。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边的松风,难道,他们在吵架吗?
“你这家伙怎么不理人啊!”这时醍醐再次发难,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的人。对此若藻反射性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对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睑。
松风一边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醍醐却完全不为所动:“你是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阴郁的愤怒一瞬间闪过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头的动作藏起了眼神,那种畏缩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可怜。我实在忍受不了醍醐没神经的态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风他们自己的问题吧!”
“别管闲事!”冰鳍悄悄扯我的袖口,可是已经迟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间从若藻的眼里爆发出来,他狠狠的盯着我,连清秀的脸庞都曲扭了:“我和松风的问题?什么是我和松风的问题?你这个外人又知道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抢白令我顿时张口结舌。不顾松风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时安静到近乎沉默的态度,他一步步的逼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若藻和松风,我们的名字就必须连在一起吗?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
不跟醍醐生气倒跟我发火,若藻这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连一贯冷静的冰鳍也被这莫名的狂怒给弄懵了。
若藻却依然放任情绪的野马恣意驰骋:“从小就被人比来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风作比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他们看过我们织的锦吗?什么嫡子总应该比养子有才能?他们知道我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吃了多少苦吗?为了不落在松风后面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他的才华!即使受过正规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远比不上松风!”
原来是长年积累压力终于爆发了啊,都怪我说错一句话才招来这无妄之灾。可是就算若藻气疯了,当着本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松风果然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笑容。
“这一切松风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对手!织锦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那种态度就好像在说无论我多么拼命没用……松风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挥手,横斜在他眼前的一朵甘茶紫阳就这样遭到了无妄之灾。不安的风鼓荡在庭院之间,缀满花球的枝叶碰撞着,发出了责难一样的低语。
然而醍醐却在冷言冷语的火上浇油:“太难看啦!跟女人发火,被松风瞧不起也是活该!”
一瞬间,失控的笑容席卷了若藻的整个表情,随着他的变化,满院的紫阳花摇曳了起来,带起阴惨的阵风。温柔的白雾也渐渐变得昏暗而混浊……
“看不起我有什么用?松风已经死了!”若藻抬起不断颤抖着的右手梳理着额发,可这个动作却变成了神经质的拉扯,夹杂在发间的花瓣悲惨的碎裂了,“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对死人来说无论多有才华也没有意义!”
就算再讨厌松风,也不该当面这样咒他啊!这一刻,可能若藻已经被长年的压力逼的崩溃了吧,他再也不顾别人的眼光和感受,拼命发泄出心中淤积的怨气——松风不在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再一次次被拿来比较,不会再一次次清晰地体认到自己的无力与艰难。
所谓的骨肉手足,亲友同伴,实际上是最麻烦的大包袱——此刻我不的不承认,醍醐这句话虽然刻薄,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吧……
冰鳍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边的松风一眼,转向若藻:“你这么希望松风死掉吗?”
“我……”迷惘的表情表示若藻还没有完全跟上冰鳍的思路,但这神色很快被病态的微笑取代了,狂风瞬间在庭院里肆虐起来,紫阳花无助而痛苦的尖叫着,这个庭院仿佛呼应着若藻的情绪,不断的变化着面貌,“我希望他死去……从了解到自己永远赢不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在心里杀死他无数次了!”
说出这句话的若藻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一般,将面孔埋进双手里,无力的沿着一丛花木跌坐下来。他那几近崩溃的感情里有多少是恨呢?我看到的更多无法原谅自己那杀意的自责啊!
松风慢慢的,慢慢的走到若藻的身边,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若藻的头发,可能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用那笨拙的动作安慰敏感的养兄弟吧,可是他怒视着我们的眼神却是那么凌厉,好像比起不断在幻想中杀死自己的若藻,我们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冰鳍的声音却依然波澜不惊:“然后……你终于如愿了?”
说话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啊!我连忙替冰鳍打圆场:“别理他,若藻!松风才没有死呢,没有人会因为别人的念头而死掉的。”
若藻忽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注视着我:“你说什么?松风他……没有死?”
我被他灼灼的眼光看得脊背发冷,慌张的指向一旁的松风:“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可没骗你——他不就在你身边嘛!”
若藻倏地站起身来,慌乱而迷惘的寻觅着四周,他的眼神毫无焦点的扫过松风站立的地方,根本没有作任何停留……
我开始意识到不对了——的确从刚才起若藻对松风的安慰或阻拦就一点回应也没有,我以为他是脾气别扭,刻意无视松风的存在。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他好像是根本看不到松风啊!
可是不光是我和冰鳍,明明连醍醐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不然他也不会在邂逅的时候脱口说出:“你们”果然在这里!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我们三个看得见,偏偏只有若藻感觉不到松风的存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之中!
也就是说,若藻和松风之间,必定有一个已经是彼岸的存在!那么它是谁,隐藏在彼此尚不熟稔的人群之中,潜伏在精灵妖魅出入的庭院之内,鱼目混珠冒充人类的究竟是谁?
“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亏你们还是‘燃犀’。”醍醐上下打量着我,语气近乎嘲笑,“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的,本来就只有生魂和死灵啊!”
“分不清生魂和死灵的只有火翼而已。”冰鳍不服气的反驳回去。
“等……等一等!”慌忙打断他们的话头,我用力掐了掐手心,疼痛让悬着的心顿时安下一半,接着又抬手去轻点冰鳍的面颊,人类肌肤温热的触感让我彻底放下心来,“什么生魂死灵的,尽胡说——我明明摸得到冰鳍,我们都是活生生的嘛!”
“我是搞不懂你们怎么能直接进入这个幻象庭院的,本来能以肉身来到这里的,只有恶灵的猎物才对。”醍醐叹了口气摸着剃得只剩发根的后脑勺,丢下我们缓缓走近若藻和松风,一瞬间,他的语调变得凌厉如刀,“这个幻境是死灵编织出来的陷阱。我一直装睡,想以生魂状态进入这里却总没成功,好在那对‘燃犀’姐弟误打误撞帮了忙。”
生魂状态……的确藤花架下醍醐毫无预兆就出现了,并且身上完全没有淋湿的痕迹,难道当时他没能拉住我,阻止我和冰鳍进入庭院,并不是在顾忌什么,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是灵体!
如果醍醐是生魂,那么谁才是那个编织幻境企图俘获猎物的死灵——是一直被诅咒却隐忍着一语不发的松风,还是不断诅咒别人却自己正滑向疯狂的若藻?
“我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凝视着松风和若藻慢慢抬起右手,醍醐近乎残酷的冷笑道:“还留恋什么?死人……就该有死人的觉悟!”
“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松风吗?”突然间,若藻难以置信的一把攀住醍醐的手臂,“松风在哪里?你让他来见我啊!我不相信他死掉了,他不可能躲不开那辆车的!我不相信!”
死去的人是松风吗,并且他是死于车祸?这样说来,难怪他们穿的是简洁的黑衣,因为那是丧服的墨色;而醍醐曾询问若藻何以有雅兴前往桃叶津,是奇怪养兄弟刚刚离世不久,他竟然会有游山玩水的闲情。
我看看冰鳍,他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当真和醍醐一样早已确定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就只瞒着我一个?
醍醐断然挥开若藻的牵扯,猛地擒住松风的前襟。那神情洒脱的青年并不躲闪,只是沉静的垂下眼睑。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讶的发现在那强有力的钳制下,松风的容颜霎时间改变了——衣服上的墨色渐渐褪去,撕裂的薄毛衣下隐约浮现出结石的筋骨,然而那年轻的皮肤却洒满阴森斑驳的血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血痕呈现出诡异的靛蓝色,早已渗透侵入肌肉,如同遍体牺牲之烙印般可怖……
这就是松风死去时候的样子?若藻不是说他死于车祸吗,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死状!我战战兢兢的指向那幽魂:“松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怎么,怎么满身都是蓝……蓝色的血……”
“蓝色的血,我怎么没看见?”冰鳍有些讶异的重复着,他的声音却被醍醐不可捉摸的得意笑声给掩盖了:“蓝血吗?从香川追到桃叶津,我果然跟对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若藻的神情却迷惘到了狂乱的程度,他用力摇头大声抗议着,“怎么能对已经往生的人说出这种话!松风他是为救人……他是为救人才死掉的!”
那场车祸,若藻正是自始至终的目击者——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花朝节前后的某个傍晚,他正和松风从人烟稀少的春草街结伴归家。那是平日走惯了的小马路,只是薄阴天气,视野格外幽暗,仿佛笼着一片蒙蒙青雾。
若藻清晰地记得迅捷刚猛的春疾风蓦地呼啸而过,掠起一阵铁青的烟尘,自己突然听见了类似尖厉鸟鸣的凄声,一转眼就看见一个正朝街对面的母亲跑去的小女孩,突然像被什么拉扯似的倒退着滑跌向马路中央,恰在此时一辆汽车飞驰而来,若藻因为惊骇而一时懵住动弹不得,反应敏捷的松风却早已扑向了危险中的孩子……
醍醐倾听着懦弱的青年的陈述,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他转向松风眯起犀利的眼睛,冷酷的抓紧对方胸口的衣襟晃动着:“我知道你救过人一命,但你现在的行为却是在谋害另一条性命,别以为这两件事可以功过相抵!”
“谋害谁的命?我的吗?”若藻难以置信的瞠视着醍醐,这一刻,绝望的潮水淹没了他原本就再寂寥不过的双眸,这双眼底横亘着深不见底的空洞,但它的主人却努力用哽咽的声音断然否定着,“松风为什么会要我的命呢?根本没必要啊!他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你知道我父亲在他的灵前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最好的香川锦继承者!你知道我的未婚妻对我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人!松风还要我的命干什么……他已经带着我的一切,那么狡猾的逃掉了!”
疾风摇落着紫阳花的花瓣,像眼泪一般……真的像醍醐说的那样——松风,只是来索命的吗?那他为什么一直在等待呢,从香川等到桃叶津,初春的永别之日等到暮春的今天,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没办法——虽然我的目标不是你,但放着作祟的死灵不管也不是我的风格。”醍醐逼视着松风散漫的说道,但语调里却渗出决然的冷酷。
我注视着这勇毅的少年缓缓举起空着的手,注视着烟气般不断凝聚向他指尖的凛冽薄光,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虽然还没有想通为什么,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醍醐就这样消灭掉松风,必须阻止,不阻止不行!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脱口而出:“住手啊!”
醍醐的动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冰鳍拦在了他和松风之间。醍醐恼怒的咒骂着碍事,可是冰鳍的口气却更加凶暴:“光头笨蛋,你的脑袋是摆设吗!凭什么说这个假想庭院是松风造的,证据呢?”
强悍到了蛮横程度的醍醐一时语塞,冰鳍却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从刚才开始你就认定松风是恶灵,他反驳了没有?解释了没有?一直不说话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的余力了,别说造什么假想庭院——松风现在连维持形体都很困难!”
的确从一开始就没听见过松风说过一句话,可醍醐哪能那么容易被说动,他不服气的吼了回去:“那他干嘛不去升天,还一直缠着活人呢!”
“那是他回不去吧……”透明的悲伤浮现在冰鳍注视松风和若藻的眼神里,“并不只有死灵会缠住人类;人类的执念,也会纠缠着无辜的死灵!”
我疑惑的将眼神转向那阴阳阻绝的两个人,若藻还在恍然的寻找着,而松风则悲悯的凝视着隔世的故友,甚至无暇去看别人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看不见自己的若藻而已。
“只有内心存在强大执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的幻境空间——这庭院的气氛一直随着若藻的情绪变化而改变,因为这个庭院的制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鳍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风下意识的想要返身守护在友人旁边,却无法挣脱醍醐的束缚。
看到着洒脱青年罕见的焦急反应,冰鳍眼中的哀伤更浓了:“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呢?还不知道他是怎样看你的吗?其实活人的自私和嫉妒,比死灵的怨恨更加可怕啊!”
松风却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知道究竟代表什么,已经无力发出声音的他固执地守望着若藻,坚定而又郑重地缓缓摇了摇头……
松风无语的温柔,若藻话里的绝情,这的确是在清楚不过的事实,可是一定还有什么,一定有什么被语言和行动的灰尘蒙蔽了,人类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语言和行动就能传达的啊!
“我不明白……”若藻艰难的话语哽在喉间,带着神经质的表情,他习惯性的拉扯着额发,“你们的话我不明白,让松风来见我啊……让他跟我说清楚……”
“他来见你有什么用?”冰鳍的冷笑有些残酷,“听你向他炫耀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吗?你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赢他了。紫阳花就是造出这假想庭院的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紫阳花表示:你是个冷酷的人!”
是的,若藻只是个冷酷的人。又自私又胆小,还那么偏狭,只考虑自己的感受,看不见松风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这个冷酷的人,一直无法相信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以至于迷惑到,深陷于这开满紫阳花的假想庭院……
凭空出现的露水仿佛泪滴一般从紫阳花的枝叶间簌簌的落下来,此刻自暴自弃的得意伪装覆盖在若藻的脸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长处!”
仿佛呼应着若藻的话语,这一刹那,狂暴的雨降下来了,紫阳花瓣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蓝色……
紫阳花素有“七变化”之称,那是因为在短短一个月的花期里,它会随着绽放的时间逐步变换颜色,从无瑕的洁白,到沧桑的青紫。可是如今这变换的过程却在刹那间完成了——像浸透松风层层衣衫的靛青血痕一样,象牙色、薄紫色、淡蓝色的花瓣上沁出的青影越来越深沉浓烈,越来越纯粹刺目,连碧叶灰石的存在也渐渐被它被掩盖,整个庭院顿时成了一片湛蓝的汪洋……
这一刻,醍醐突然丢开松风,朝我挥动手臂,见那指尖贴着脸颊划过,我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睑时,醍醐的拳头就停在我眼皮底下,他缓缓摊开手,一点琉璃般的水滴慢慢爬过他的掌纹,被不断洒落的雨水稀释,晕成淡淡的青蓝细丝后坠落消失。
醍醐的微笑中有嗜血的味道,从他的唇边逸出低沉的音节:“想要带走你的‘东西’……来了……”
什么来了?我反射性的转过头,然而眼前的光影霎时零乱了,这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一度蛰伏着的猛兽一跃而起,它的皮毛是全天下最辉煌夺目的火焰。几乎要将万物淹没的光明就在这一刹那,从我眼角骤然漫溢上来……
常常被黑暗俘获的我,从不知道无边无际的光明也会如此激烈恐怖。那种横扫一切吞噬万物的侵略感,带来的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和暴虐。目力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天地也好庭院也好,人也好物也好,甚至包括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冰鳍,身外的一切,全都融化在这片蛮横的刺目空白中。
紧随着惊惧,某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逆侵入脑海——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但在久已尘封的遥远时光中,一切都已被风化为记忆的残片,但我可以确定见过这样的景象,虽然它们呈现出的面貌也许不尽相同……
慌乱的伸出手去,我徒劳的在空无一物的强光中摸索着,指尖陡然触碰到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我本能地一把握住,伴随着一声惊呼,昏暗的身影披满星辉的点滴,像是从崩塌的光之沙丘中挣扎而出似的,一下子跌向我身边。
喧嚣的光线映出那几乎要消失一样的薄弱轮廓和寂寥眼神,我惊讶的发现,眼前的人赫然是若藻!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我脱口问道。若藻显然也还没从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的嗫嚅着:“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和尚,他……他突然变成一团光了……”
和我们一起来的和尚?他指的是超短板寸头的醍醐吗?
如此说来,这片侵略性的光明是醍醐,确切的说是醍醐的生魂变成的!身为区区一个“燃犀”,他怎么会有这样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我难以置信的转头四顾,无法辨别上下左右,只见一天一地的强光。然而就在我头顶至高至远之处,似乎有某种变异的征兆正悄悄酝酿着——那是一层烟霭般若有若无的薄薄黯影。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强光烙伤眼底的幻觉,可是这抹黑暗确乎存在着,像锲而不舍的渗透入岩层的水滴那样,不断钝化着这片纯粹光明的锋芒,并将雾一般的预兆渐渐确定为铁一般的事实……
这一瞬间,轰鸣的雨声再度灌入耳中,越来越昏黑沉凝的天顶暗影骤然挣脱了光明的阻挡,沉重地俯冲过来。霎时间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幻影——那是一对巨大的翅翼遮天蔽日地訇然展开……
然而醍醐的生魂所化的光明并没有被击溃,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灵敏顺势改变着形状——无形无状的混沌之光瞬间收缩为一张璀璨闪烁的白金丝网,铺天盖地的张开罩下,强韧地缚住肆虐的黑暗,锐利的金之弦索猛地嵌入了那污浊浓重的肌体。
暗蓝的液体霎时喷溅出来,宛如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的烟尘与浊流,但固体状的黑暗犹自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如陷入绝境的困兽准备拼得鱼死网破。还没等我看清发生了什么,光之网与黯之翼的力量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达到了平衡,在低沉的爆响中轰然消解……
空无降临了。我瞠目结舌的仰望着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却没有发现那残存的蓝色液体已坠落到眼前……
“小心!”伴着熟悉的呼声,一只手突然伸出将我拽到安全之处。即使不看我也知道那是冰鳍——他已经找到我了!我知道虽然一度在无边的强光中分散,但被相同的灵魂和血缘牵引着,我们始终都在彼此身边从未稍离,总有一刻会与对方重逢。因此困难与危险也许会令我们不安恐惧,但决不会令我们就此绝望。
可是若藻呢?
与我一样暴露在暗蓝液体的轨迹下的若藻,此刻已全然呆若木鸡,眼看就要被这诡异的浊流淹没。可是……若藻同样不是孤身一人。
我看见萦绕着微光的人影瞬间闪过,遮挡在若藻的身前——松风。一直守护在若藻身边,总有一刻会将他找到、与他重逢、给他守护的人,是松风。
正面承受着蓝色浊流的侵袭,松风本来就已经相当虚弱的灵体痉挛着,看起来似乎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浮现着从容而悲悯的微笑。
蓝流冲刷去了松风身上鲜活的颜色,随即融散成朦胧的青烟,雾气中的松风正渐渐淡去,变得如同流水凝成的人形一般,轻盈而透明……
“松……风?”这一刻,若藻的唇边,逸出难以置信的语句。他……终于看见松风了吗?可这已经是最后了啊——灵体变得透明,便是消失的前兆。
松风同样沉默地凝视着若藻,眼中浸透着悲伤的包容。
“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我这种人不配跟你说话对不对?”若藻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自暴自弃似的摇着头,“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既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是故意在折磨我吧?就是这样的吧,松风!”
难道……这是折磨吗……
骨肉手足、亲友同伴是丢不掉的负累——因为亲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来比较,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个人,这些挣扎和绝望固然让人窒息;可是和这些可悲的经历比较起来,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个人在相同的道路上并肩前行,即使艰难险阻,即使筚路蓝缕也全然不顾!
无法准确的传递出内心的想法,我上前拉住那位与死灵爱恨纠缠的人类的衣袖,无计可施的摇着头:“只有痛苦的回忆吗?你和松风在一起……就没有一刻是快乐的吗?”
“快乐的……回忆……”若藻茫然的看着我,已如水般完全透明的松风慢慢的飘近他的身边,再一次轻触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头发,这是他习惯成自然,同时也是此刻唯一能采取的行动了吧,明知这接触永远无法被对方感受到……
即将消失的死灵嘴唇翕动着,反复诉说着同样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寻着他的身影一样,他也那么徒劳的努力着,想要把这听不见的话语传入若藻的耳中。
这应该是死灵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也是最执著的念头……
刹那间,幻象庭院的景致再度如潮水般溯回包围住我们的虚空,只是像处于水底一样不断摇曳着,儿童的笑声突兀的闯入我们耳际,仿佛另一个时空在造物的某个小小失误里与我们这个世界交会了,两个孩子捧着几乎可以将身体遮没的紫阳花束,在某丛被夕雾濡湿的花树下认认真真的拼成图案。风姿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错着,铁青色踏脚石边的空地被那两双小手装饰成了稚拙而绚丽的蓝紫色锦缎。
只是一瞬间,也已经足以让我们看清那两个孩子的容颜:那略带寂寥的单眼皮和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处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的脸上——那是若藻和松风,原来多年以前还是孩童的他们,就曾经在这假想庭院中快乐的游戏。这假想的紫阳花编成的花毯,也许就是就是他们共同织就的最初的香川锦……
此时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醍醐、冰鳍、还有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见了若藻和松风心灵的一个角落而已。这里根本不是若藻为纠缠松风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两个人合力造出的梦想之庭啊!这个被遗忘的庭院沉睡着他们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后,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们还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虚空的花园……
夕雾有弥漫上来,隐没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声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仿佛强调着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这是松风想让若藻看见的一切吗?这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要传达的一切吗?可是,已经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意义……
我身边的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慢慢消失中的松风,表情里有深刻的无力感。我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即使拥有能与彼岸世界沟通的耳朵和眼睛,燃犀也没有能力连接起隔绝的心灵……
“一起……去桃叶津吧……”忽然间,若藻轻轻的自言自语着。这一刻,仿佛开启了封印一般,眼泪从他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注视着虚空的前方,如同吟咏着咒语般不断重复着这同样的句子,他嘴唇翕动的动作与频率渐渐和松风的重合,原来这就是即将往生的死灵想要说给故友听的话语,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们,用无法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诉说着相同的含义——“一起……去桃叶津吧……”
在旅途中,我就曾看见若藻依靠在车窗边,反复的呢喃着“一起去桃叶津吧”。这是回忆的返照抑或没有说出口的约定,或者根本就是若藻对死去的松风的供养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因为总是被拿来比较而烦恼不断,虽然彼此的心情已走上了歧途,但归根结底,他们却依然是与对方骨肉相连,梦魂相系的手足同胞。
因此,一起去桃叶津吧——回到那个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远无法重来的时空……
光影摇曳的庭院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仿佛想追寻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他蜷曲着身体紧紧的交叠十指,不断的重复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已经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风静静来到若藻面前,温柔但却固执的注视着即将永别的友人。这一刻,仿佛回应着某种神迹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头来,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风,落向遥远的彼方……
人类和死灵,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彼此凝视着。终于,微笑从松风的嘴角荡漾开来,他再一次触摸着若藻纤细的头发,童年时代的他们,就曾无数次这样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吧;然后,他收回手指,断然的穿越友人的身体。
仿佛灵魂中有某样东西随着松风的离去而冻结碎裂,随着眼泪倾泻而出一般,这一瞬间若藻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见在自己身后,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春雨再一次毫无征兆的倾泻下来,那是温柔的、真正的春雨。紫阳花的庭院,就这样融化在烟雨之中……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了。”低沉的语调从雨幕的那一端传来,只见一度消失在炫光里的醍醐穿越过花雾缓缓走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轻松架势,然而他的声音却有些沙哑,“我终于明白你们两个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了——不仅仅因为你们是燃犀,也因为你们有和若藻他们一样的心情……”
“我们……和若藻松风……”我疑惑的看着醍醐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嗫嚅着,冰鳍却微微皱起纤细的眉头转过脸去。
“紫阳花……紫阳花的花语其实还有一种说法……”醍醐很难得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它还代表坚持隐忍的爱。火翼你做的紫阳花……有和这个庭院一样的味道。”
明明是冰鳍比较像坚韧高洁的紫阳花啊?更重要的是我做的通草紫阳,明明已经藏起来了,怎么会被醍醐看见?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将疑问的视线投向冰鳍。
“因为觉得很好看……所以拿去加在供花里了……”冰鳍支支吾吾的解释着,忽然转过头去朝着醍醐大声喊道,“真讨厌,你这和尚管得还真宽呐!”
“都说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伴着清朗豪快的笑声,醍醐终于转回头看着我们,而他的身影此刻也慢慢在春雨里淡去,“紫阳花和向日葵,如果你们能这么想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雨打在繁茂枝叶上的上的绵密声音再一次充满耳际,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夹杂着薄紫和象牙白的绿影映入我眼中,这片绿影一直延伸到点缀着深紫色菖蒲的池水边——原来我们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若藻而已。
若藻缓缓地站直身体,不解抚摸着散乱的额发:“奇怪……明明我在水榭里睡着了,怎么会在这里啊……”
冒着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此刻依然蹒跚地回到庭院里,撒娇似的向我们身边聚集,我看着精魅们数量不一的眼睛里闪烁着悲悯的神色,伸出细长的指爪抚摸着若藻的脸庞。
它们……在安慰这个人吗?难道它们看出了若藻的心里,那被温柔的彼岸之人带走的,不自然的悲伤罅隙……
那个紫阳花的庭院,和刚刚发生的一切,恐惧与悲伤,纠缠与怀念,松风可能都已经把它们从若藻的记忆里带走了吧——总是选择这样不聪明的方式,这位那么有才华的故人在这一点上始终都学不乖巧,总是笨拙而温柔。
深深注视着若藻还带着哭泣痕迹的眼睛,冰鳍用自言自语般地腔调低诉着:“刚刚,一定作了个好梦吧……”
悲伤的表情瞬间掠过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淡淡的笑容,轻轻的,他摇了摇头。
这一刻,熟悉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此岸世界的人类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水榭的方向,旅馆那满是初夏风情的庭院包围在和离愁一样悠远的缥缈乐声与湿润花香里……
还是一样的歌曲,但却是醍醐那低沉辽远的声音——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信札
在隐樵庐墙外的街角,听到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皎洁的水晶花像乱雪一样堆满竹编的篱垣,遮没了桃叶津小镇独有的狭窄青石街角。这声音就从那茂密的碧叶繁花间传来,像蝴蝶斑斓的翅翼轻盈地掠过花萼,随即飘舞而去,隐没在流溢着炫目阳光的晴空中。
明明不像是第一次听见的声音,可是这句“火翼”却来得格外陌生;明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呼唤我,可是掠过耳边的音节却如此的亲切熨贴——就好像我一直等待着有谁这样叫我的名字一样……
——雪之下。那是雪之下的声音吧?
明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可是他的名字还是那么自然的浮现在我脑海,脚步也在反应过来之前跨了出去,迈向声音传来的街角。这一刻在我的观念中,那一竹墙的水晶花变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时空屏障,仿佛只要转过它,远在天涯的人也会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面前。
“火翼,走错了呢,旅游车不是停在那边的!”冰鳍的提醒陡然响在身后,霎时惊回了失控的思绪。我蓦地停住步伐,却不小心碰到水晶花的柔枝,一时间撞落满身花雪。这一刹那,上元夜雪之幻境的碎片再度将我包围,就好像一伸手,雪之下在魁星阁虚窗边的侧面轮廓,就会随着我指尖的移动勾勒出来……
可是现实中的景象却大相径庭——谁也不在。前方那幽暗曲折的小巷中,铺满细碎的白色落英的青石板上,找不到任何人经过的痕迹。
是听错了吧?可为什么会听错呢?我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自己方才的感受和举动,因为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雪之下:
明明知道你无法收到,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信。
春天就快要过去了。总是想着,说出希望在寒海棠开谢之前归来时的你,是怎样的心情呢?
不过有些心情即使变成语言也无法彻底传达,或者即使传达出去,也未必能够抵达对方的心灵,所以才会一再误会和错过吧。非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能明了对方的心情,那就实在太可怜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或者杞人忧天,因为我今天确确实实看见了这样的事情啊。
所以,如果能有直接往返于人心中的魔法就好了。
如果能够抵达对方的心里,就此停留下来,也就不必再为时空的阻隔和漫长的等待烦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样傻气的想法,不会被你笑话吧。不过即使被你笑话也没关系,即使被笑话,这些话我也想亲口对你说。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手边没有纸和笔,我便采来新萌的蓼蓝嫩芽,在旅游车上趁着冰鳍假寐的间歇,信手将这几行字写在了夹衣淡青色的里子上。
这是没有写完的信,是无法寄出的信,所以怎样随意的写也会被原谅吧。
蓼蓝生得太早,颜色是那么淡薄,淡薄到几乎不能看见。也许等不到来年寒海棠开放的时候,这若有若无的字迹就已经完全退色了。
但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却终究是不会退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