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青色的梦。
梦中的我和冰鳍大约只有三四岁的光景,几个孩子围作一圈,似乎正玩着什么游戏。可是分辨不出是谁,也没有人嬉笑交谈。四下里寂寥无声,唯有苍翠的暗影始终在周遭晃动着。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只觉得自己正沉溺于隆冬的寒潭深处,冻结的表面一片静谧,但冰层下的池水,却一直在瑟瑟动荡不已。
我忍不住转头到处张望,只见左手边的同伴正翘首期盼着什么,而在右侧的小伙伴身后,一抹皎洁的月影分明地映着,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被谁遗落的一方丝巾。
原来是丢手绢的游戏啊……就在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围成圈的孩童的身影突然次第淡去。某种干燥而冰凉的东西倏地拂过我面颊,发出颓唐的啪嗒声坠落在地——那是一只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从空无一物的天穹中突兀地掉下,然后被脚下的墨绿地面慢慢的吞噬进去。
这仿佛是某种先兆,转瞬间凄厉的风声呼啸着卷起,如同某种绝望的呼号,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倾盆而下,暴雨中白雀的尸体流星般接二连三的陨落,雨点打在它们初雪般的羽翼上,顿时化作斑斑点点的碧蓝污痕。被污染的小鸟不待落到地面,便已撕裂融化入雨幕之中。
我茫然地抬起手,擦去脸上纵横的雨水,却看见指尖早已被这温热的液体濡湿,浸透了一片妖异的靛蓝……
某种不知名的恐惧令我下意识的后退着,终于转身奔跑起来,可刚起步便一头撞在了什么人身上。在看清对方的面孔时我松了一口气——那是祖父呢!只有他的身边没有雨,澄明的清辉像伞一样在他周围张起,漫天豪雨打在这光之屏障上,顿时腾起一片氤氲的青雾……
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过世的祖父一直都是那么慈祥,只要在他身边,就好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保护着似的。但不知为何,总是微笑着的祖父突然冲着我发起火来,他面色凝重,严厉地呵斥着什么;可是我却一句也听不见,因为玩丢手绢游戏时唱的那首儿歌骤然涌起,盖过了梦之空间里无边无际的雨声,喧嚣着充斥在我的耳中……
是不是还没有从上元夜苍青风暴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呢,怎么偏偏做了这样一个讨人厌的梦啊?我揉着眼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一想到起身后要做的事情,就更觉得真是个讨人嫌的早晨了:昨天被冰鳍拉着玩双六,可我的骰子却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怎么也掷不出合适的点数,结果棋子差点就被困死在家里,那场双六就是这个糟糕早晨的前兆吧——冰鳍和我打赌约定,输掉的人就要送今年花朝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其实安家和我家一直关系很好,逢年过节都会送来书写优美的册页、斗方和扇面什么的,而祖母则以通草花作为还礼。我和冰鳍跟他家的长子浩行原本还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呢,不过那小子现在是学校里偶像级的秀才精英,早就丢开小时候的情份了。
不过,我不愿意去安家,最根本的原因还不在浩行……
“冰鳍,我一个人不敢去安家啦,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拿了装通草花的藤箱,我站在冰鳍房间的窗下作最后的努力。房间里却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我还没起床呢,就算起来也不要去那种阴阳怪气的地方!”
“拜托啦,陪我走一趟就回来,我请你吃点心还不行吗!”我还是不死心的劝诱着,房间里却再也没有了回应,冰鳍这家伙居然很干脆地用装睡来敷衍我。
可怜的我到头来只能孤零零的踏着鞭炮屑走过两三条小巷,来到安家的黑漆大门前。迟疑着走上台阶叩响铜环,我深深呼吸扬声通报:“请问有人在吗?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
隔了好一会儿,院内才传来沉稳的足音,大门发出绵延的吱呀声缓缓开启,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出来应门偏偏就是安浩行!
“今年也麻烦你们了。”浩行微微垂下细框眼镜后的眼睑,简洁地寒暄了一句,竟转身径直向院内天井走去,我忙将藤箱递出去:“今年的梅花和黄莺……”
然而浩行却丝毫没有来接一把意思,只是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辛苦了。”
虽然一肚子不情愿,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跨过门槛。不过说起来,今天真的没看到浩幸呢!
浩幸是浩行的异母弟弟,和他一本正经的哥哥不一样,快上小学的他又乖巧又开朗,即使对不太熟识的人也会亲热地撒娇。平时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这孩子就会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跑过来的,今天怎么不见踪影呢?我连忙转头四顾:“那个……浩幸呢?”
一听见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知为何他有些愠怒的瞥了我一眼,从喉间勉强的挤出几个字:“劳你费心,浩幸在习字。”
我心里暗叫糟糕——浩幸的妈妈是安叔叔的再婚对象,看来浩行还没有完全掌握和继母及兄弟的相处之道啊。完全无视我的慌乱,浩行一言不发地绕过正屋,顺着廊檐直接朝前走。这尴尬的气氛让我恨不能立刻调头回家,可又不能丢下怀里的东西,于是只得抱着藤箱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后。然而没走几步,我就在檐廊下站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心里有个声音像警铃般骤然鸣响起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不是我去的地方……
安家偌大的宅院静谧清幽,靠墙种植的几株腊梅已过了盛期,在残雪下散发出薄冰般的寒香,梅枝掩映下的角门对面就是后院了。正是那里……我不能过去!
角门那边长长的檐廊像层层相套的妆奁一样不断的缩小着,浩行的背影像收在这妆奁里的象牙雕像一般。似乎感觉到我没有跟上来,他在门楣下站定,空荡的院落里回响着他无机质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这怎么说得出口呢?总不能直接告诉这古板的秀才,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他家后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开口,我硬着头皮跟随他穿过角门。然而进入后院的一刹那,我的心神就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在没有其他任何花草装饰的岑寂石庭中央,一株巨大的白山茶树以无法想象的孤高姿态静立着。推算不出它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干纤细,可这棵树的主干却要两个小孩张开手臂才能合抱,像所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古木一样,这株山茶周围萦绕着像是把自己和尘世狠狠一刀割裂开似的强烈氛围。
我一下子停住脚步——就是它,正因为这白山茶的存在,安家的后院的记忆才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阴森,从而成为我和冰鳍不敢涉足的禁域!
如果说这株山茶给人的感觉污秽妖邪,所以才可惊可怖,这显然是不正确的,要怪也只能怪它过分美丽:已经铺了一地的落英,暗夜般的幽邃丰盈深绿树冠上,却还是缀满无数白皑皑的花朵,远远望去恍如一层薄云,灿烂的金色蕊芯则像时隐时现的漫天耀眼繁星。难怪当年浩行骄傲地告诉我们,这种单瓣白山茶有着无比恰切的名字——“夜光杯”。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和冰鳍还有浩行总是在这棵山茶树下“丢手绢”,虽然玩这种游戏三个人实在是少了点,但欢乐却丝毫不会因此而减少。如果哪天浩行没有完成习字作业,我和冰鳍就会躲在冬天充作书房的花厅格子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从他特意留下的窗缝里扔进去,很快浩行就会把写满涂鸦的花瓣掷出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曾经那么投契的游戏伙伴,何时变得如此疏远;曾经如温柔的旁观者一般注视着我们的夜光杯,何时变得像现在这样,让人一看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强迫自己移开仰望树梢的目光,就在这时一阵儿歌声突然传入耳中——那是丢手绢游戏的童谣!我没来由地心头一惊,慌忙转动视线,恰好瞥见山茶树下一个熟悉的小小人影。
浩幸?这不是浩幸吗!浩行说他在习字,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在玩丢手绢呢?
“浩幸!”我连忙向庭院中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这次非但没有跑过来,反而一闪身就躲到树后去了!
一时找不到梯子下台,我尴尬的转过头,却迎头碰上浩行苛烈的目光。明明是和冰鳍差不多的凤眼,可他的眼神却分外犀利透彻,如同透明的冰刃。
“火翼……我早就想问你了……”浩行慢慢的转过身走向我,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一步步的清晰起来,他的声音宛如一阵疾雨骤然洒落,“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地听出了浩行尖锐的质问中包含的言外之意。他责难似的注视似乎在进一步强调着,所谓“看见了什么”决不仅仅是光影投射在网膜上的映像那么简单。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类幻影,不该映入人眼帘的禁忌之形,这才是浩行要问的东西。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燃犀”,所以才追问我是否在这个平静温暖的家中,看见潜伏于黑暗之中,阴影之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鲜明地感受到毫无理由的恐惧而已。安家的庭院中“干净”的异样,不要说过路的精魅幽灵,就连普通人家常见的物怪邪气都无迹可寻,也许这一切都归该功于那棵散发着强烈清净感的白山茶吧。可是对于古树而言,浓厚的生气带来的净化和守护力量应该算是比较常见的情形啊?
“你是‘看见了’什么吧,否则为什么一到我家就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浩行步步紧逼,“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藤箱,我一时间进退两难。
“火翼你这丢三落四的家伙,忘了带黄莺啦!”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真是救星降临,听这声音,分明是冰鳍来了啊!
我连忙转身,冰鳍就站在背后两步开外的梅树下,虽然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服装,但头发却还因为刚睡醒而乱蓬蓬的翘着。此刻他一手拿着放黄莺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牵着……牵着浩幸?
浩幸刚才明明是在山茶树下唱儿歌丢手绢的啊,几时跑到我身后去的呢?
“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好一阵子浩幸才出来。”冰鳍一边向朝他点头的浩行回礼,一边解释。这就更奇怪了,即便我粗心没看见浩幸跑开,可安家庭院广阔,就算小孩子走得再快,也不会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语间,就跑到门口去将冰鳍引进后院来吧……
“谁让你出来的!”浩行厉声呵斥着异母弟弟,那声音好像是结着严霜一般冰冷凛冽。我忍不住悄悄偷去担心的一瞥,却看见他让人心寒的目光——为什么要用近乎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这孩子呢?怎么变成会这样,童年时的浩行就算不那么坦率,但至少秉性温柔,眼前这个根本就是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就在我迷惑之间,浩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既然二位都已经来了,就请……”
“客套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冰鳍非常干脆的打断话头,从我怀里抽出放通草梅枝的藤箱,连同盛黄莺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着的两手间,随即拖住我就向角门走去。这一系列动作毫不迟疑,惟有在转身之际,目光掠过满树繁花的夜光杯的那一瞬,怀疑、不解和惊愕交织的复杂情绪刹那间胶着了他的视线……
“我家有什么会妨碍到两位吗?”虽然并不挽留,但浩行的话也足以让我们停下脚步了。
冰鳍头也不回的冷笑起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浩行渐渐地沉下去的语尾让我不放心的回过头来,只见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我和冰鳍。这孩子今天出奇的安静,但那清澈的眸子深处,却有像要拼命传达什么似的那种光彩一闪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对于孩童而言太过沉重的眼神还是萦绕在我脑际,我一边就着火笼暖手,一边嘟哝着:“浩行什么时候变成了狠心的哥哥啊!浩幸太可怜了……”
“什么狠心啊,我看他只是连在家都要带着面具,摆出长兄的威严而已!”冰鳍原本想要发出不屑的嗤笑,却猛地皱起眉头用力敲打肩膀,一堆肥头大耳的赭石色蠕虫在巴掌下应声散成一片褐雾,沉沉降落融入地板,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哪儿来这么多阴湿虫?”我厌恶的咋舌,这些栖息在阴暗潮湿地方的低级小精怪虽然没什么危险性,可一有机会就堆在人头顶肩膀上,引来头重脚轻关节痛没精神的毛病,更重要的是,它们的长相实在有些有碍观瞻。
“还不是从安家大门口跟来的!”冰鳍大声抱怨起来,“果然是不干净的地方,一路上居然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所以说我讨厌去他家!”
“可是进了安家大门却偏偏一个也看不见。”我拈起火筷子,信手在火笼底的炭灰上胡乱涂写着,“尤其是那个后院,简直‘干净’到连人都怕得不敢靠近的程度!”
“真想不通我们小时候怎么敢经常去那里玩的。”冰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而且围着夜光杯丢手绢的点子是谁出来的啊?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围着夜光杯……丢手绢?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提我都忘了,那个时候因为人太少,为了让游戏比较有趣,我们和浩行三人的确曾经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的。在被树干遮挡,不太能看清彼此的情况下玩耍,有意思是有意思,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你也觉得夜光杯可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错不了!我们不敢走进安家后院,最后都不敢去找浩行玩的原因,一定就是因为它!”
“夜光杯很可怕吗?未必吧。”冰鳍在火笼上方搓着手,有些不解的望着我,“我只是觉得那棵树美得过分而已,可是围着它玩丢手绢反而比较恐怖!”
我和冰鳍恐惧的根源……似乎有着某种微妙的差异!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语声就已经响起:“而且我们之所以不上安家,好像是爷爷很严厉的禁止过。”
祖父曾经很严厉的禁止过我们去安家,这件事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努力的搜索着早已模糊的往事印记,回忆的刻痕早已被时间侵蚀得斑驳不清,今晨的梦境反而鲜明的浮上意识表面——深邃无边的绿夜、凭空而起的狂风、诡异的蓝雨、折翼的白雀,还有从这一切之中将我救起的祖父,以及他罕见的严厉表情……
梦的片断反射着黎明的光芒,瞬间模糊了现实和妄想的界限,我心不在焉地顺口说:“就因为这个爷爷才发火,还大声骂我的?”
“爷爷发火了?”冰鳍促狭的眯起眼睛,“真不简单啊!你居然能把爷爷给惹急,我记得他从来不对我们瞪一下眼睛的。”
这时妈妈恰好过来往火笼里添炭,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轻笑起来:“爷爷的确发过一次脾气呢,那次火翼都吓坏了。”
真的有这回事啊!记得祖父虽然严格教育我的爸爸空华和冰鳍的爸爸重华这对孪生子,但对孙辈却异乎寻常的慈祥。可是他为什么会疾言厉色地对我呢,难道就因为我始终学不乖,不像冰鳍那么聪明灵巧吗……
“真的吗!我怎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妈妈你快说说看!”冰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冰鳍当然不知道了,因为那时你睡着了。”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儿,侧着头努力回忆起来,“差不多也是这种时节,你在睡午觉,火翼拿墨汁把你画成了大花脸!爷爷一看见就急了,怪我们怎么不看好小孩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就为了这个?”我和冰鳍几乎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祖父居然为这种小事而发火?别说是画花脸,比这淘气千万倍的事情我们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虽然挨过各自父亲的巴掌,但祖父每次却总是笑笑,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更别说吹胡子瞪眼了。
妈妈合上铜火笼镂空的盖子继续说道:“可不是!爷爷他呀,就是有那么多老规矩。他说小孩子们睡觉时,魂儿会离开身体到外面去玩,回来的时候如果脸和入睡前不一样的话,他们就认不出自己的身体没法找回来,弄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说来也巧,那天冰鳍的确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画黑了脸,你的小魂儿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在别人眼里,祖父一直有着足以被称为怪人的一面,他固执的遵循一些古老的风俗禁忌,比如说为了“好养活”,他让我和冰鳍从小就梳一样的及耳童发,穿一样的旧式交领衣衫;比如不准我们以姐弟相称,只能彼此称呼他为我们取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
虽然祖母一直说祖父这么较真,是因为冰鳍的孪生兄长胎死腹中的关系,但其中深层的缘由只有我和冰鳍才知道——那是因为祖父和我们一样,都是“燃犀”。
祖父他清楚地知道:在人世与异界之间,“燃犀”的灵魂是唯一的微明。作为彼岸之物眼中不灭的灯火,这小小的光芒持续激发着它们攫取的本能。从记事开始,我和冰鳍的身边就围绕着形形色色的狩猎者,作为成熟的“燃犀”,祖父一直以他全部的经验和智慧保护我们逃过一次次的劫难,直至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定下契约,从某个绝对无法战胜的强大异类手中,换回我和冰鳍。
因此今天被妈妈提起的祖父那唯一一次的怒火,其原因绝不可能只是责怪我淘气,或强调某种古老禁忌的权威这么简单,这怒火必然有更加直接更加危险的缘由。
不过忙着做家务的妈妈可没有多少工夫和我们扯闲话,她添完炭就离开了堂屋,只丢下一句话:“那天你们从安家疯玩回来,冰鳍就累得睡着了,火翼还学着他家浩行的样子习什么字,最后居然写到弟弟的脸上去了。从此以后爷爷就不准你们再去安家玩,其实火翼淘气关人家什么事啊!”
安家!这段往事居然和安家有关!某种隐约的预感像一道闪电,鞭打过昏暗的记忆天空,又瞬间淹没在无边的混沌里……
如果只是担心孩童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体,那只要管好自家的淘气包就行了,祖父又为何一定要禁止我们去安家呢?不指望能从同样满脸迷惘的冰鳍那里得出什么答案,我低下头望着火笼里深红的炭块,却发现灰白的余烬上早已布满我用火筷子无心写下的字迹,重叠在一起的零乱笔画不断反复着这样一个名字——夜光杯!
“我想起来了!”冰鳍靠近火笼端详着白灰上的字迹,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就是那一天,我们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的那一天!记得刚玩了一半就被爷爷叫回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就被他禁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再去过安家……”
有……这么回事?如此说来,围着夜光杯游戏就是我们在安家最后一次丢手绢的玩法——围绕在落满白色花瓣的夜光杯树下,面对着苔痕点染的枝干,不守规则的我偷偷探头去看左手边的浩行,他正一本正经的看着前方,似乎在屏息静听身后有没有落下手绢的微弱声响。于是我继续悄悄的转向右侧,只见冰鳍身后的青石地面上,落着一方月光般洁白的丝帛……
我猛然从回忆之茧中挣扎而出——这不是今天早上的梦吗?难道它不仅仅是梦境这么简单,难道这场游戏和祖父罕见的愤怒一样,都是沉睡在我心底的记忆?
可是这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又从何而来的呢——那个时候,我看见浩行在我左首,冰鳍在右边;浩行在等待,冰鳍的背后被人丢了手绢。也就是说,当时我们三个都蹲在树下,那么……那么,绕着圈走在我们身后的,丢手绢的人是谁?
难道这游戏中存在第四个人?那么这个默默绕着圈选择目标,伺机丢下手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袖:“那天是谁把手绢丢在你背后的?”
“什么啊?”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冰鳍小声的抗议着,“不要没头没脑的突然冒出来一句,慢慢说呐!”
“那一天,我们最后去安家的那一天。”我慢慢平复紊乱的呼吸,寻找着合适的语句,“那天的游戏里,谁是丢手绢的那个人?”
“不是你吗?”冰鳍脱口而出,随即便迷惑地抬起手抚着额角,“不对……好像不是你……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后被丢了手绢的,那会不会是浩行?”
“不对,浩行在我左边!”
“难道那个游戏……有第四个人在吗?”此刻,冰鳍的目光慢慢地穿越了眼前的实像,眺望向遥远而昏暗的记忆深处,“没错……的确还有一个人的。可那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一定有第四个人在,而且和我一样,冰鳍也记不起他的面目和身份!
“你再仔细想想啊!”我连连摇着冰鳍的手。
“记得那个时候,我刚抓住丢手绢的孩子,爷爷就来叫我们回家了,那小孩还对我说了话呢!他说还没结束……”努力的回想着,突然间冰鳍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孩子说:还没结束,轮到……我来抓你了……”
这句话……不符合规则!丢手绢的游戏里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一个人拿着手绢在圈外徘徊,偷偷将它丢在某个人背后,然后开始沿着圈奔跑。被选中的人如果能立刻发觉,起身追逐并抓住丢手绢的人,那么他就赢了,游戏将继续进行不做改变;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丢手绢的人抢去的话,那么被选中者就得成为下一个丢手绢的人——明明冰鳍抓住了对方没有输掉游戏,再次丢下手绢、继续被追逐的应该还是这个小孩才对!
“好痛!”仿佛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鳍忽然皱起眉头捂住肩膀。
“怎么又是这么多?”我连忙走过去乱敲一通,赶走不知什么时候又聚集过来的阴湿虫,可是就在这些家伙慌乱逃散殆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为什么刚刚一直没看见呢?就是它在吸引精怪们吧——雪之羽翼般的东西依附在冰鳍肩头,和在我梦境中折断翅膀不停坠落的白雀几乎一模一样!来不及多想,我挥手把它拍落在地。
“奇怪,不疼了?”冰鳍揉肩膀的动作停止了,就在弯腰捡起地上白色小鸟一样的东西的瞬间,表情冻结在他脸上,“夜光杯……”
捉在冰鳍指间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
我不由自主地取过那朵山茶,突然瞥见淡淡的墨色隐隐浮现在柔腻的花瓣上,不像是泥渍污迹,反而好像是人故意画上去的图案。凑近花朵努力的辨认,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行已经褪色的字迹:
——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气却已经有章有法的字迹,分明写着——“救救我”!
那绝不是写得一手纯熟流丽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笔,它应该是虽然年幼,但却一直在接受训练的小孩子字迹!如果没猜错,那是浩幸的求救信号,因为冰鳍刚刚感到疼痛的那只手,就是他曾经牵过浩幸的手啊!
我低下头,缓缓握紧衣襟,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浩幸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啊?那时候他明明躲在夜光杯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的,可一转眼就带着你从背后出现了!”
“那孩子不是早就躲在大门后面的吗?”冰鳍一贯冷淡的表情里,也闪现出控制不住的动摇,“他突然跳出来一把抱住我,说……终于抓到你了!”
终于抓到你了!这句简单的言语如同一枚钥匙,让困在记忆迷阵的我瞬间找到了往事入口——清晨的迷梦里,那苍绿的夜色是夜光杯深邃的树冠吧,漫天坠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雀鸟,而是……夜光杯硕大的落花!
从安家回来的那一天,周遭也纷飞着这样的花雪,像被什么迷住似的,童年的我也拿着毛笔学了浩行的样子在落满一地的茶花瓣上习字,却没有发现在我笔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鳍的脸庞!
“终于抓到你了!”陌生的声音回荡在梦境里,只是转眼间,幼小的冰鳍已经被谁抱在了怀里,可是为什么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呢,无边的深绿中,只映出他那薄云般重重叠叠的白衣,以及一闪而逝的,星辉般的金黄眼眸!
密布的墨绿浓云霎时被那线星光照亮,我脱口高喊:“夜光杯!”
“我……好像记错了!”冰鳍的面孔上也渐渐褪去了血色,他缓缓抬起线条优美的凤眼,瞳孔中满是惶惑的神色,“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我们围着夜光杯游戏,而是夜光杯加入了这个游戏……”
那么谁是丢手绢的那个人,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左首是浩行,右边是冰鳍,而我的正前方,是青苔斑驳的树干,谁在我们背后徘徊着丢下手绢?是夜光杯,这个游戏中的第四个人,就是夜光杯!
封印的闸门被打开了,记忆的洪流不可遏止的倾泻而出。我急切地拉住冰鳍的衣袖:“我想起来了,你睡着不醒的时候爷爷的确发了火,可他并不是在骂我……而是在大声喊:‘回去,夜光杯!’”
记忆的断线终于连接起来了——我和冰鳍之所以对安家怀着同样的恐惧,其根源却有着微妙的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在丢手绢的游戏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我们之所以至今都抗拒去安家,是因为祖父曾严厉地告诫我们:夜光杯,是会捉走小孩子的树!
夜光杯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来抓冰鳍了——童年的那天,是它用落花迷惑了我,从而借我的手画黑冰鳍的脸,让他的梦魂认不出自己的躯体,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后投下手绢一样,应该就是这妖怪的“游戏”中关键的一环,只有通过这一步,它才能带走被自己选中的魂魄!
更可怕的是多年后的今天,夜光杯可能已经成功地再度进行过这个“游戏”——如果没有猜错,此刻的浩幸体内应该已不再是他自己的魂魄,而我在山茶树下所看见的,一闪而灭的“浩幸”才是那孩子被夜光杯俘获的灵体!
而浩行之所以态度奇怪,是因为他发现了弟弟已经成为山茶妖怪的牺牲品!
再次来到安家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从半开的大门口开始,一滩滩诡异的幽蓝水渍贯穿白石铺地的天井,蜿蜒着漫延向檐廊,朝后院逶迤而去,那颜色与我晨梦中滂沱的豪雨别无二致……
刚跨过门槛,冰鳍就难以忍受的遮住耳朵,能够听见彼岸无形者之声的他此刻一定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声响,我连忙静下心侧耳倾听,传入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声,还有……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弱的哭泣声,那是浩幸的哭声!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咱们得快点去阻止他!”冰鳍一把拉起我的手,视若无睹地踏过满地暗蓝积水向后院跑去。
从近乎失控的浩行手里抢下斧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看到树身的劈痕里流出鲜红液体的时候,他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样,任斧头颓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挡从夜光杯体内流出的诡异流质,指尖一下子被那浓稠的猩红濡湿了。
这徒劳的努力很快就被放弃了,浩行无处可去的双手弄脏了冰鳍的衣襟:“为什么你们不帮我,我已经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谁求救,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现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那时,他是在求救吗?不肯接过竹箱,带我来到后院,不动声色的挽留我和冰鳍,原来都是在拼命传达求救的信号,可那时我们却固执的认为那是无理取闹而根本都没有去留意……
“你冷静一点!”冰鳍拉开浩行的手,“可能你没发觉,但是我还能听到浩幸的声音!他应该还在!”
“是这棵树!”浩行惶惑的视线越过冰鳍肩头投向夜光杯,“浩幸一定是被这棵树带走了,你们看得见对不对,你们知道我并不是在胡说!”
“你说的的确没错,我在树下看见浩幸的魂魄了,他还在的,并没有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可是你砍倒夜光杯浩幸也没法回来啊,现在他们是一体的,这样做只会伤到你弟弟……”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发生了什么……浩幸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
“你趁他睡觉时在浩幸脸上乱画了吧!”我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浩行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昨天傍晚他不知道在哪里溅了一脸蓝墨水,我趁他睡着替他擦掉了。醒来之后浩幸就不一样了,可是谁也没有发现!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虽然我一直对自己说那可能是小孩子的幻想,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夜光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过,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夜光杯,这个丢手绢游戏中的第四个人的确曾经存在,并且至今仍存在于安家的宅院中!
这个唯一将游戏视为狩猎的人现在终于得逞了!和多年前冰鳍的情形一样,因为脸和入睡时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时认不出自己的身体而被夜光杯趁虚而入。当年山茶妖精用落花操纵幼小的我去改变冰鳍的容貌,幸亏有祖父识破了他的伎俩。这一幕在今天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样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这一刻,身后花厅的格子窗发出轻微的咿呀声,缓缓的开启了。我们同时回过头,花厅里的幽暗光线,映衬出站在窗口的“浩幸”那过于苍白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迹近疯狂的兄长:“真奇怪……明明是你在呼唤我啊!这个家里没人听得见你的声音,就像听不见我的呼喊一样……”
“你这个妖怪给我住口!滚出去!滚出浩幸的身体!”浩行大喊着要冲上前去,被我和冰鳍拼命拦住。然而花厅内的“浩幸”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会离开的。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一丝冷笑突然浮现在冰鳍眼角,他一脚踢开已经失去作用的斧头,慢慢走到了窗边,抬手就将“浩幸”从屋里抱了出来。潜伏在孩童体内的异类并不挣扎,只是在听见对方的耳语之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隐隐约约的,我听见冰鳍这样说着:“来做游戏吧,夜光杯。我们的游戏……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一丝异样的神采瞬间闪过“浩幸”的双眸,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呼吸:“原来……你还没有忘记!”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这回丢手绢的人还应该是你。一时找不到手绢,就拿这个代替好了。”冰鳍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鸟似的东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来他把写着“救救我”的山茶花顺手带出来了。看见“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鳍不动声色的低语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玩这游戏不是吗,因为有个‘位置’会空出来。游戏最重要的是公平,不能因为这个‘位置’的主人是小孩子就欺负他啊……”
一瞬间“浩幸”的眼睛睁大了,紧接着,从那稚气的眼角浮现出完全不相称的冶艳笑容:“好吧……就让那个孩子也加入吧……”
“输了的话你拿走任何东西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冰鳍缓缓的举起左手,“但是如果我们赢了,你就得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透过浩幸的眼睛,夜光杯的精灵深深的注视着冰鳍,突然那星目光被单薄的眼皮锁住了,他垂下眼睑举起右手击打在冰鳍掌心——约定,成立了!
即使再强大的妖怪,只要许下诺言,他就不得不接受约定的束缚!
浓绿的夜色不知在何时降临了,是我们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里,还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呢?我看见大家的周身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是灵体!原来童年的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在和妖怪玩着离魂的游戏!
不过这一切对浩行来说都不重要吧,因为他看到的只有瑟缩在这空间中央的山茶树下,小声抽泣着的浩幸而已。从来都是那么古板的他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表达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紧紧抱住兄长的脖子放声大哭。
我不曾见过这冷漠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别人的样子,浩行那么不纯熟的表达着温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游戏就行了……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想……哥哥会救你出来的,一定会的!”
我想,这对异母兄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真诚相对吧……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放在什么人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上到高中还会唱起这样的儿歌实在是件好笑的事,但此刻的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深绿世界中央,我、冰鳍、浩行和浩幸围在落满皎洁花朵的山茶树下,在我们背后逡巡着的,是选择着目标,伺机取代我们中任意一个的夜光杯。
为什么从来没发现丢手绢是如此残酷的游戏呢——大家围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所以这个人选中某个“猎物”,诱使他离开“位置”来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饵的代价是,抢先占据那空出的位置,融入“大家”之中不再独自被隔绝在外。在追逐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混乱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输掉的人,将对着大家的背影继续孤单的徘徊……
这一次夜光杯会把那朵写了字的山茶丢在谁的身后呢?机械地拍着手的我像童年时一样,忍不住偷偷探头张望,面色凝重的浩行在我左手边,手指还轻轻的打着颤。他的对面是惊魂未定的浩幸,那孩子紧邻着夜光杯的树干,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正前方,挨着山茶树另一侧的冰鳍。不知何时出现的朦胧幻像突然映入眼帘——披着白鸟羽翼一样重重轻衫的模糊人影正飘然经过浩行的背后,绕向冰鳍的方向,随着这一圈一圈环绕的动作,原本月华般淡薄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现在轮到我来抓你了!”多年前游戏被迫终止的那一刻,夜光杯对冰鳍说的最后话语突然间浮现在我脑际。如果……这个游戏正是多年前游戏的继续,那么夜光杯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的!那么,他选中的人一定是……
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道白影的速度倏地加快了——夜光杯已经丢掉了“手绢”,开始奔跑了吗?我急速转头,安家兄弟背后并没有那染了墨迹的白茶花,被选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对面,被山茶树旁的冰鳍!
来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那山茶妖精跑到冰鳍的位置上,今后我就得叫一棵树作弟弟了!
“冰鳍快跑啊!”我的惊叫和冰鳍的呼喊同时响起,他说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鳍这笨蛋!夜光杯难道就不会占了浩行的位置吗?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浩行依言疾步跳到隔壁的位置上,夜光杯却像完全没看见有新的位子空出来一样倏地跑了过去。冰鳍起步虽然稍晚,却因此而有了足够的余裕缩短和山茶妖精之间的距离。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就这样追逐着,仅仅数圈后,那披着重重叠叠白衫的身影,终于停在冰鳍手中……
抓住夜光杯了——游戏结束!浩行一下子跑过去把浩幸抱在怀里,我连忙赶到冰鳍身边。被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并不清晰,可能这就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容颜的缘故吧,但那双与山茶花蕊同色的黄金眸子却散发着星辰般璀璨的光彩,可是这光彩转瞬间便被花瓣一样洁白的眼睑给遮住了。
“虽然手段卑鄙,但还是得承认你们赢了!”夜光杯的声音里有着自嘲的味道。
“趁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时候占据他们的身体,你的手段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啊。”冰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握紧花妖的手腕,“我只不过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
原来在灵体追逐的时候,每一个“位置”就对应着一个人的肉身,浩行顶替了冰鳍的位置,余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躯壳——就像梦中离魂的孩子发现自己的容颜变化而犹豫,于是被山茶妖精乘虚而入占据了身体一样,夜光杯延误了时机,也是因为分辨不出是否应该占据那个“空位”,因为那不是他选中的冰鳍的身体!
冰鳍的冷笑里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与这种游戏,难道以为得到了人类的身体就能成为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按照约定,现在就是为你的妄念付出代价的时候!”
妄念吗?这是何其可怜的妄念啊。不想寂寞,不想做这空无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和大家一起快乐的游戏,夜光杯的妄念就是如此单纯,它并不明白,异类就算取得了人类的外表,也永远跨不过此岸和彼岸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大喊起来:“你要把他怎样啊,冰鳍!”
“把他怎样?我能把他怎样?”冰鳍皱起了眉头,“他只是在诺言的约束下,为自己作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说得没错,在彼岸世界也许可以使用机巧手段,但绝对不能背弃诺言。这是自然而然但却不容侵犯的法则——所有的过错必被弥补,所有的犯错者必被惩罚。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鬼怪,只要伤害了他人,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这种惩罚在夜光杯输掉游戏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一瞬间,皎洁如云、绚烂如星的花瓣在纷纷凋落,像无数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发出奄奄一息的最后啼鸣,然后颓然跌入无边的夜色,那片深不见底的苍绿也失去原本的通透和温润,变成了不透明的僵硬色块。
包围着我们的夜光杯的幻境在剥落崩溃,安家的庭院渐渐从深绿的屏障中显现出轮廓,这种崩坏同样也在夜光杯的躯体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不知何时渗出层层污浊的黑渍,隐隐的侵入到花妖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中,他金色的双眸黯淡了……
“咦,夜光杯怎么了?”一直靠在浩行身边的浩幸突然跑了过来拽住夜光杯的衣角,“你那里痛吗?快告诉我呀!”
浩幸的举动吓得冰鳍连忙扯开夜光杯:“别过来!他可是妖怪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么妖怪!”一向乖巧活泼的浩幸像发怒的小狗一样不友好的大叫着,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只手和冰鳍争夺起来,“冰鳍要对夜光杯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他,哥哥不理我的时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了!”冰鳍也不客气了,“你差点被这妖怪捉走啊,笨蛋!”
夜光杯,的确是捉走小孩的妖怪……因为他的关系祖父才禁止童年的我们去安家玩耍,因为他的关系直至今天我们都会觉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细想来,我真觉得这株山茶很可怕吗?实际上我怕的只是祖父这句“夜光杯会捉走小孩子”的暗示而已,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夜光杯本身。
对于那寂寞的伫立在庭院深处的白山茶树,我一直惊叹于它的过分美丽之外,惊叹于它仿佛狠狠一刀将自己与尘世划开的孤高……
“看来你弟弟被这妖怪迷惑了。”无法甩开浩幸,冰鳍恼火的对着浩行大喊,“刚刚哭得那么惨,一转脸就忘记了!”
“并不是夜光杯害我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山茶花妖的手臂,不停抽噎着,“是夜光杯一直不回来我才哭的!蓝指甲的阿姨非要我跟她走,她的样子好可怕!夜光杯要我躲在这里,他扮成我的样子去骗走那个阿姨,可是等来等去他都不回来……”
“小孩子真好骗啊!”冰鳍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一听这话,浩幸终于得了势似的大哭开了:“夜光杯才不会骗人!明明哥哥对爸爸妈妈说要陪我的,可是却一直不理我,最后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骗子!”
“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骗你的,浩幸。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处埋着暗火,他的声音里荡漾着无可奈何的疲倦,“我总是只能在一边看……虽然太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院子里哥哥姐姐们总是玩得那么开心,可身体不好的我始终不能和他们一起。没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声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着窗外的夜光杯,看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等到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夜光杯了。可是变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个旁观者……”
原来眼前行将消失的花妖曾经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着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树的灵气融为一体。
正因为如此,他才执著于获取他人躯壳的游戏——想要得到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想要变回可以给予拥抱和安慰的人类,想要摆脱这只会凝望守候的植物的禁锢。哪怕触犯法则和禁忌,哪怕变成伤人的恶鬼,也要逾越此岸和彼岸的鸿沟……
看着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轻轻从他怀里抽出手,注视着冰鳍缓慢而决绝的甩动衣袖,随着这个动作,光线突然间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经到最后了,惩罚还在持续,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维持形体,等待他的,只有消失——这唯一的未来……
“离开之前,有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出乎意料的,渐渐变得虚幻的夜光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谢谢你,因为只有你才跟我说话……像当时的我一样,你也拼命想让别人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吧。可惜你对我说了,我却帮不了你……”
这样说着,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着的手心,轻轻摊开细长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绢”的茶花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倾侧而飘落在浩行面前。
浩行难以置信的看着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捡起那朵茶花:“怎会的……那是爸爸离开妈妈,要和浩幸的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写在花瓣上的啊……”
原来这写满花瓣的“救救我”三个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当年的浩行拼命想要传达的讯息!
“谢谢你一直这样对我说话。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这一切,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一刻从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迹渐渐加深、渐渐清晰起来,仿佛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躯体彻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迹,从稚嫩到成熟,从生涩到流丽,像雅艳无比却又沉重可怖的纹饰。这些应该都是浩行的手笔吧,从小就喜欢在白山茶花瓣上写字涂鸦的他,在无意间不断这样向夜光杯倾诉,却不知道这种倾诉会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束缚山茶精灵的枷锁。
这么多年来陷在寂寞里无法自拔的人类和花妖,他们彼此都无法将汹涌的喜悦与悲伤诉诸言语;浩行将思念书成点点墨痕写满夜光杯的落英,夜光杯将憧憬化作满树繁花为浩行盛开,他们彼此抚慰,却又彼此束缚纠缠,并且自始至终全然不曾察觉……
“请不要再呼唤我了,以后你想说什么,都请坦率地去说,想做什么,都请坦率地去做。因为我再也不要听你倾诉了……”随着夜光杯深深的叹息,冰鳍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体——随着周围的幻境像薄雾般轻轻飘散,此刻我们也已回到自己的躯体,人类又怎能抓住即将消失的虚幻精灵呢。
从来都正经到了刻板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从那游移无措的眼神可以看出,并不拥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夜光杯了,朝向空无一物的庭院,他大喊着:“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完全不会说……虽然想要恢复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无条件的喜欢浩幸的妈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样,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么小,那么温暖……可是……要怎么说出来,要怎么让浩幸知道……”
“你以为唯独自己才有这种烦恼吗……”冰鳍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幽微的语声却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断了。可实际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亲近的人,就越难于传达;遇上这种状况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根本什么也不用说!”我脱口而出,“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带着他做游戏,在他哭的时候抱住他;乘他睡着时把他画成大花脸,让他醒来吓一跳;在他弄了一脸蓝墨水时狠狠的骂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还要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弟弟啊!”
我的声音在除了山茶花树之外别无他物的空荡庭院里渐渐变的微弱,然后消失。夜光杯本体的枝干轻轻的摇曳起来,鲜润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断翅膀的雀鸟,但花瓣却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相反染满了纵横的墨迹,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的繁花重重堆积到我们脚边——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这么多年份的思念吧,现在,到了归还的时候吗?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包括自己在内,不会再有人被无法传达的思念所束缚了。
浩行再也看不见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鳍依然看得到——仿佛呼应着此刻的话语,夜光杯的肌肤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渐渐褪去,使他看起来更加像幻影般虚无。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灵一边飘舞似的走了过来:“当年是我多管闲事,被讷言误会也是活该。”
讷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用的名字啊。祖父误会夜光杯什么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询问,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拂过面颊。
“你干什么!”冰鳍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见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这一点幽蓝的水滴。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别被带走的,是你……”美丽的妖精悠悠低笑着。我愕然凝视着那滴病态的青蓝,梦中磅礴的雨声瞬间轰鸣在耳际,难道那场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现实和幻象的界限,顽固地将某种残痕遗留在我肢体上吗?
难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将会被这场狂暴的幻之雨带走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详细询问了……
“我自由了。”伴着依稀飘来的最后语声,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鳍手中迸散作无数洁白的花瓣。我记得他的最后一刻——虽然面目朦胧,但说出这句话的夜光杯脸上,绽开着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在那里!”浩幸突然指着那繁花落尽的深绿古树,发出又惊讶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里去了!”
我和冰鳍不由得面面相觑,身为燃犀的我们都没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后归宿,可是小孩子真挚清澈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后的一线微茫的光华——无处不在的公正法则如何安排我们无法彻底领悟,但夜光杯没有就此消失,便证明了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并没有背负无法赎还的罪孽。
怎么也无法变得残酷吧,这温柔而腼腆的花之精灵……
困惑的仰望着树梢,浩幸着急地扬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
“没关系的,他还在守护这个家!”浩行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最终坚定的抚摸着异母弟弟的头发,“我想一定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善于传达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诉说着,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与自己同样不善表达的花妖之间无法斩断的牵绊,不必言传的灵犀吧。
那就等到花开时候吧——虽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拥着金色蕊芯的丰润而皎洁的花瓣,明年还是会绽开在安家闲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那就五个人一起,无牵无挂,开开心心的玩丢手绢的游戏吧!
希望那个时候,再也没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再也没有传达不了的拥抱……
信札
已经习惯用“雪之下”这个名字,来称呼上元之夜三元桥头偶遇的少年了。
祖父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呼唤着名字又得到对方的回应,就表示建立起起了某种联系和牵绊。那么“雪之下”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咒语了,因为会这样呼唤他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自主地饶舌起来。看见细小的花朵,听到幽微的鸟啭,无论是亘古不变的星痕月影还是稍纵即逝的和气熏风,每件事情都想在信里告诉他知道,甚至很多埋在心底的话都能够坦言了。
我想“雪之下”这个名字,一定是有着强大魔力的咒语,所以才会让我变得如此坦白。
雪之下:
前几天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和冰鳍让一对关系很别扭的兄弟,终于能坦诚相见了呢!
骨肉同胞的感觉真得很微妙:明明总是形影不离的,可有时候反而还不如旁人了解对方的心思。真要说起来,几千几万句话也讲不清,到头来我也只说得出:总觉得最亲近的常常又是最疏远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雪之下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你是个很不一样的人,总能让人觉得非常亲近的关系吧。回想起来,其实在三元桥头邂逅之时,我也曾把你误认成了我的堂弟冰鳍呢。
有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冰鳍死去的孪生兄长转世而来的呢?
真对不起,拿你比作已经往生的人。可是真是觉得如果雪之下是我的亲人就好了。那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这样的话就连最普通的小事也会变得有趣起来的!
火翼
于灯下
附言:我尝试着做了寒海棠的通草花,想送给你。什么时候能亲手交给你呢?
开学第一天,我特地比冰鳍早起,独自一人绕远路从双狮桥去学校,只为把这封束在丁香色如意结子上的信笺放进石狮子爪缝里。第二天一早,我如法炮制的取到了回信,那薄薄的水纹笺竟然缚在一枝寒海棠上,不过不是通草的仿制品,而是真真正正、花瓣上还带着一点寒露的娇媚苞蕾。
火翼:
我真的很像你的兄弟吗?那么,就请把我看作兄长吧。
除了母亲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现在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妹妹,心情不仅仅是高兴可以形容的,如果真的能成为亲人,希望只是亲近不要疏远吧。因为骨肉同胞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珍贵了。
旁观者清,那是旁人可以冷静。亲近的人之所以会迷惑,却正是因为彼此间有着割不断的牵挂与羁绊,越是在意对方,就越不能保持静如止水的心境,置身事外的去对待。
我想在上元之夜,我就已经不能够置身事外了。
近来母亲最近身体违和,我要送她去邻镇休养一阵,所以得暂时离开香川。好在通草花永远不会退色凋谢。寒海棠的花语虽然是“平凡”,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最不平凡的意义,因为它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非常感谢你,礼物也好什么也好,都非常的感谢。送你什么才能回报呢,这实在是个问题啊。
希望能在寒海棠花期结束之前归来。
也希望那时你还没有忘记我。
雪之下
即日
怎么会忘记雪之下呢!
这样的话虽然已经写在纸上放在进狮子爪间,可是总觉得要亲口告诉对方才周到。可是我一连几天找尽借口丢下冰鳍独自上学,都弄得他怀疑抱怨了,却还是没能在双狮桥头碰上雪之下。藏在狮子爪缝里的笺子也渐渐退色,终于没有被收信人取去。
眼看着巧笑嫣然的寒海棠盛开又凋零,随即是朴素健朗的木瓜海棠、弱不胜衣的垂丝海棠,最终连西府海棠淡冶如妆的霞影也渐渐变成了漫天绛雪。我怎么也想不透,今年春天怎么如此的短暂,只是转眼之间便已芳意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