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留意的话,三百六十五天很平凡轻易的就过去了。然而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是不一样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界限会被打破,禁忌会被解除,彼岸的奇迹将如不可触摸的海潮,温柔无声地泛滥到现世中来……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对于家乡——古城香川流传至今的元宵夜“过三桥、走百病”风俗,我倒一直没怎么留意,可自从去年元宵在雪神村体验了那里奇妙的走桥仪式之后,却突然对此热衷起来,说什么也想在家门口重温一遍。但是天黑之后一个人出门实在有些让人胆战心惊,这倒不是因为我格外窝囊怯懦的缘故:出于某种大意不得的原因,还是拉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同行比较保险。
冰鳍是没什么意见啦,可走桥是女眷们的活动,男孩子不能参加,所以他答应陪我从事先选好的问道河四鲤桥出发,然后抄近道到目的地双狮桥等我,走完桥大家便一起去逛元宵灯会,说不定还能登高眺望到传说中的“七桅灯”呢。要知道在香川城有这样的传说——谁若能把“七桅灯”尽收眼底,便可以得到神明的庇佑,耳聪目明,一帆风顺。
可是没想到冰鳍说翻脸就翻脸,前头还晴空万里,一转头就给我颜色瞧……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啦——初十那天,我偶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蓝染的丛云团狮子小袄,看起来是我童年时候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年,簇簇鲜的花样已经退色,染料也稍稍有点晕开,乍一看就像淡淡的水色云纹似的,怎么着都比崭新时候要别致多了,最重要的是恰好还和我的祥云牡丹纹年装相配。
于是我央告妈妈,剪剪拆拆把这件小袄改做成了手袋,拿来一看果然讨喜得没话说,不过若能找到与系绳相配的坠子那可就锦上添花了。这点小事可难不倒锲而不舍的我,在家中三进两厢的地界里翻箱倒柜了一整天,我终于在书房东角的柜顶上,找到了一条两端系有银铃的旧五色丝绦。
这丝绦拦腰缚住一个鸦青纸立封,看起来像端午节扎在孩童手腕上的百索子似的,只是染色早已褪了。不过丝绳两头坠的银铃实在精致可爱:樱桃般圆润的铃身上沁透纯熟的手泽,那份幽暗模糊了精巧的禄字錾花。铃声稚嫩细碎,蓦地听来,还以为是躲在时光纱幕另一侧的孩童发出的羞涩笑声——怎么能叫我不喜欢呢,这对铃铛简直就是为团狮子手袋定做的嘛!
我顺手抽出丝绦,不料立封也随即散开。霎时间,微小的金茶色霞影划过方寸间的漆黑天幕——那是干枯的曼珠砂华从鸦青纸包裹中散逸出来,近乎冶艳的纤巧花瓣被岁月吸干了香色的汁液,纷纷扬扬的坠落在地,化成烟尘粉屑宛转飘逝了。
反正要将这立封恢复原样是不可能的了,一门心思惦记着手袋的我也没多想就拆下银铃,再用百索子胡乱扎起空纸封放回原处。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上元节,我迫不及待的亮出这精心准备的新手袋,冰鳍一开始也夸说漂亮。可是热心的盯着看了一阵之后,他突然间变了脸色,一把扯起系绳上的银铃坠子,疾言厉色的冲着我嚷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火翼?这个禄字纹银铃你从哪儿弄到的?”
“这铃铛……”没等我说完,冰鳍就劈头打断:“是不是书房!你是在书房东边柜顶上找到得对不对?”
“是……是又怎么样?”我一时又纳闷又恼火,他说的是没错啦,可不就是一对铃铛吗,值得这样声色俱厉的吗?
冰鳍却依旧步步紧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长命锁上的坠铃啊!”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和冰鳍小的时候的确都有随身的长命锁,那是催生礼中最重要的一件,在我们出生前就和衣服鞋帽、镯头项圈一起准备好了的。锁片上除了錾有“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等种种吉利话之外,链头处还缀有银铃装饰,记得冰鳍的铃铛上是福字纹,我的则是寿字纹,那这个“禄字纹银铃”又是谁的呢……
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冰鳍冷不丁地扬手就来抢夺:“快把它还给我!”
“你其实是眼红吧!”我连忙把手袋藏到背后,得意洋洋的炫耀道,“就算给你,一个男孩子拎了也不好看呐!”
冰鳍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狠狠的白了我一眼,转身径自回房砰地关上大门,任我怎么敲门,怎么赔尽好话也不打开。真是“六别兽”脾气,男人家还这么小心眼!
这下我也来火了,没了他同行,我一个人还不能走桥了吗?不管怎么说,我今天一定要走百病,逛灯市,风风光光的眺望到七桅灯,然后回来好好怄冰鳍才解气!
于是天刚擦黑,我便提着荷花莲藕琉璃灯匆匆跑出门去。
问道河离我家最近,转过几个拐角就到了。在水网密布的香川城中,这条水道因为地处小巷深处,因此不像其他河川那么热闹,但沿堤栽种的柳树上也都已张起绳幔,悬挂好串串彩灯,朦胧的灯映照出熙熙攘攘、提灯而行的游人,相比而言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有点冷清。
摇摇头驱散雾霭般涌起的孤单感,我沿着河岸疾走几步。远方街衢的灯光映透了天幕,夜空呈现出一种瑰奇却又诡异的烟紫色,映衬得隆冬枯木远望如凝固的团团浓烟。就在前方,走三桥的第一站四鲤桥如同从黯黑衣袖中伸出的温柔手臂,稳稳当当的搂住高峻石堤下狭窄的河面。我抬起灯盏照亮石阶,刚刚踏步上去,却见桥那头和缓的扬起鲤鱼尾的阴影下,蜷缩着一团还在瑟瑟发抖的黑影……
冷不防看见有人蹲在前面,我一时倒吓了一跳,不过微寒的夜风传来对方的喃喃细语,依稀听出是女性低婉的声音,却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或者根本就是喝多了在讲胡话也说不定……
一个女人醉到这种程度还真不成样子,而且天寒地冻的,她这样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铁定会冻出毛病来的。我连忙走过去,俯身轻轻推了推那女子的肩膀:“喂……你没事吧?可不能坐在地上,我扶你起来到前边的椅子上歇会儿吧?”
对方看来是醉糊涂了,只是随着我的指尖前后晃了两晃,随即还是倚着桥栏一动也不动。看着那女人稍稍蓬乱的发髻泛出的乌蓝光泽,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将荷花灯放到一边,腾出两手去搀她起来,可是挂在腕子上的团狮子手袋却一不小心滑下,啪地打在对方的鬓角上。
这意外的撞击多少唤回了醉酒女人的神志,她颤巍巍的摇了摇脑袋,也不看我,只是冲着手袋缓缓转过头,像是在审视着什么似的一点点地凑了过去。突然间她一把扯住系绳大喊着:“这是我的东西!”
不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早已反射性的一把抢回手袋,只听银铃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醉酒的女人一个猝不及防,竟被我拽倒在地。
我顿时暗叫不好——她喝多了胡说胡闹,我较什么真,万一弄伤人家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慌忙俯身想拉那女子起来,嘴里还一叠声的赔着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宝宝的衣服改做的……”醉酒的女人兀自埋头朝着地面,凌乱的发髻轻颤着,她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我不会认错的,这肯定是我宝宝的衣服!”
没错,我的手袋的确是小衣服改的,可那也是用我自己童年时代的衣服改的!深知不能和醉鬼计较,我连忙解释道:“你弄错了,这种蓝染团狮子的料子很常见的嘛,也许你宝宝的那件和我的手袋有点像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弄错,我做了标记的!”然而对方却完全不听我分辩,好好的说话间,她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一跃而起,劈手揪住我前襟:“休想骗我!我的宝宝呢?这是我宝宝的东西,你把我的宝宝弄到哪里去了?”
“你干吗?快放开我啦!”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我顿时手忙脚乱,拼命地挣扎着想扯开对方的钳制,“你真的弄错了,这是我自己的小衣服改的!”
“你的衣服?”这一瞬间,醉酒的女人抬起头,河畔珠帘似的彩灯将斑斓的光芒从她背后照射过来,映得那面孔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怖——她苍白的面容遮掩在纷披的乱发里,只能隐约望见燃烧着幽蓝火焰一样的灼灼双眸。
“是你的衣服吗……”重复着这样的话语,那女子突然松开手,抬起修长细瘦的五指缓缓朝我面前伸来。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攫住,我一时间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眺望着不断逼近的掌心里那些纠结的纹路。
腮边的一阵冰冷令我反射性地瑟缩起来,却是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我的面颊,仿佛在确定着什么似的。她困惑的语声颤抖着飘到耳边:“是你的……是你吗?不,不对……怎么可能是你……”
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惧让我陡然一个激灵,猛地推开那女子,连自己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踉跄后退,脊背一下子撞到了桥对侧的栏杆。动荡的视野里呈现出对方摇曳的身影,她的手依然执拗的前伸着,然而从那深色的衣衫下摆开始,细小散碎的涟漪以某种急促的节奏荡动起来,回转出重重波纹缓慢向上攀升,竟渐渐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风,像神经质的手指般漫然捡撮起枯叶和尘土,胡乱地向四周抛掷……
只是眨眼之间,这乍起于青萍之末的螺旋气流便已涨满那醉酒女子厚重的衣衫——扬起的衣袂就像巨鸟伸开双翼,吹散的发髻如同旗帜迎风招展,仿佛她全身都化成了这诡异的漩涡,因此原本无形无色的空气取得了沉重粘腻的靛青色肌体,一片昏暗间,唯有那时隐时现的面孔和执拗前伸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病态的苍白。
时间凝滞了。我和化成深青风暴的女子彼此对峙着,只隔了一座狭窄的桥面……
扭曲的风柱就在数步之外,虽然仅仅是民居屋檐的高度、两人合抱大小,但却在微明的夜色里显现出它近乎胶体一样沉重粘腻的存在感。罡风挣扎般迟钝凝滞的旋转着,却彻底搅乱了笼罩在问道河上的甜蜜而清宁的空气,沿着河岸悬挂的彩灯狼狈飘摇,霎时湮灭在混浊扰攘的黑暗中……
耳中鼓荡着鞭挞似的呼啸声。激烈的气流像锡纸片一样又柔韧又致密,不断扑打在脸上扪住口鼻,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且不说在这座水乡古城从没有龙卷风的记录,就算是有,也不能解释眼前这诡异凶险的景象——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在四鲤桥边,扶起了一个醉酒跌倒的女人啊……
瞠目结舌的注视着眼前的异变,恐惧、委屈和恼怒却不受控制的翻腾在心底——冰鳍这个大混蛋,都是他小心眼赌气丢下我一个,才害得人家落入这种险境的!
他明明知道我们时常会碰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因为……谁让我们是“燃犀”嘛!
由人间观望着彼岸世界,那是一无所有的漆黑,从彼岸回望人间想来同样如此,这两个世界几乎如同镜里镜外一样没有交集,然而有一种人却可以感觉到潜伏其中异类,甚至能呼唤它们,控制它们;与此同时,这些人也是异类遥望人间时唯一的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群人为自己取了一个代称——“燃犀”。据说如此的雅号来自于这样一个传说:东晋温峤在牛渚点燃通天犀角,让潜伏在水底的妖怪纷纷现形。
不过我和冰鳍可以说是“燃犀”中最没用的两个,最多只能稍稍看见一些,听见一些而已——冰鳍的耳朵比较灵光,连幽灵的声音都能听见,而我虽听不见在这个世界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响,但却拥有比他更清晰的视野。但这已经是频频惹来麻烦的多余能力了,彼岸世界的家伙们不但爱凑热闹而且还有飞虫的习性,总喜欢聚集到有光亮的地方,害得我们格外提心吊胆:黑夜中、背阴处,一切可能有异类出没的时间地点,全都必须小心翼翼,彼此回护,否则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形:想什么办法都来不及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返身冲上河堤,我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扮成醉酒女子的异类一直在穷追不舍,因为耳中清晰地听到不断逼近背后的风声。
彼岸的幻境淹没了现世——就好像故意与我逃亡脚步保持一致似的,沿岸悬挂的彩灯次第熄灭,方才游人如织的问道河两边不知何时变得阒无人迹,只有前方的路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青白色光芒。灯光下依稀浮现出朦胧的平桥姿影,敦敦实实地镇在高陡的河堤两岸,看起来浑厚而质朴。桥栏上喜鹊香橼图案组成的“喜报三元”透雕令我一下子分辨出来,那正是我原本准备走过的第二座桥——三元桥!
就在这时,明媚的珊瑚色光点突然绽放在荒芜的黑暗中,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徐徐飘上石桥,下方黑沉沉的水面上顿时坠下一棵旖旎的绯星——那是有人提着灯笼款款而行。
谁在桥上,谁能一步跨越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来到这被异类占据的时空夹缝?我不假思索的朝前跑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少年颀长纤细的背影清晰的映入眼帘……
是冰鳍,这样的身影除了冰鳍还能有谁!我紧走几步奔上三元桥,从背后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大喊道:“冰鳍你这坏蛋!”
对方应声回过头来,我顿时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位少年虽然和冰鳍年龄身量都有些仿佛,但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少年的面孔是陌生的,细白的皮肤在暗淡灯光下看起来异常柔和,因此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说不出的温润味道,一派隆冬的景致里,似乎只有他周身笼罩着暮春的煦暖畅朗。这一刻,少年似乎有些惊讶,反射性的扬起手中的行灯察看是谁冒冒失失的抓住自己。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得不感叹:好一盏牡丹灯笼!
“咦?”少年用好像是观察某种稀有动物的眼神,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妙交织着的诧异和迷惘随即渗入那明净的眼眸中,他低声嘟哝了一句,“奇怪……”
奇怪?是觉得我奇怪吗?已几乎成为本能的戒备使我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眼中,“燃犀”相较于别的人们,的确是比较“奇怪”的存在。
“你是不是……”微笑着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少年的神情懒散而亲切,可不知为何我却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扬起的嘴角看出了淡淡的薄情氛围。可就在这时,暴戾的风声呼啸而至打断了他的话音。少年抬眼望向我身后,一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招惹上了这个‘家伙’!”
“别管那么多了,你快跑吧!”我反射性地一边推对方快走,一边回头去确定那从四鲤桥头就一直跟着我的怪物现在距离究竟有多远,少年却反手将我拉到身后:“别回头!”
这样说着,少年俯身将手中的牡丹灯笼放置在桥面中央,霎时间,嫣红的光流从灯盏中央宛转腾起,随即如折扇般铺展开来,阻绝了彼方的黑暗和猎猎的狂飙。
“跟我走,这个‘替身’瞒不了多久的!”少年一把拉起我,毫不犹豫的朝漆黑的巷陌中飞奔而去。平日走惯的小路霎时化作昏暗悠长隧道,朦胧的景物无动于衷地急速退去,还没等我分辨出身在何方,远处已浮现出玲珑的桥影,霄光之中,甚至连桥两端石雕狮子精致流畅的轮廓都依稀可辨。
原来走桥的目的地双狮桥就快到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尖锐的呼啸再度贯穿我耳际,“那个家伙”追上来了!
“过三桥走百病,是不是过了双狮桥就可以甩掉这个不干净的东西?”我脱口问道。
“想当然!”少年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身为‘燃犀’,你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呢——被她跟着,你走不过第三座桥的。”
这少年果然看出我是“燃犀”,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来不及细想,眼前的事态就好像在证实少年的预言一样,按照他的话发展下去——明明眼看就能到达,可不论怎么奔跑,我们和双狮桥之间的距离都完全没有缩短!
“我猜的果然没错……”和一筹莫展的我不同,少年丝毫也不惊慌,他淡然地瞥了一眼我腕上的手袋:“就是这个把‘那家伙’引来的!”
奇怪……他居然知道团狮子手袋是这一切异变的发端?疑惑在我心中慢慢蠢动起来,少年却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当作替身丢下来,应该可以再拖延一阵子,那我就有办法可想了!”
虽然有些将信将疑,可我现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只得点了点头。正要照他说的那样丢下手袋,系绳上的银铃突然发出悦耳的叮咛。冰鳍正是为了这对不知属于谁的禄纹铃铛跟我翻脸的,不问清楚就这样贸然丢掉它们,他也许会更生气吧。
我反手扯下铃铛,将手袋递了出去,少年连忙将它放置在道路中央。这一刻,丛云狮子的图案倏忽挣脱了布匹的束缚,焰火般骤然膨胀开来,我目瞪口呆的注视着那画笔描绘出来的猛兽活灵活现地张牙舞爪,倨傲地徜徉在团团岚霭间。
“别发呆!”不容我细看,少年便拖着我再度投身入黑暗中。也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突然间,晕眩感伴随着强光降临了——一座琉璃般通透的三层楼阁式的建筑蓦地展现在我眼前。
这座辉煌的建筑周围没有一盏灯火,但却好像是漂浮在无边黑暗之海中的孤岛一样,从内部焕发出澄澈的寂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清辉照映出疏朗开阔的白石基座,敦厚朴度的八角粉墙。它们承托着三重浑圆的青檐,层檐之间一色的虚窗,致密严谨的十字窗格间蕴含着剔透的光华。这纯真而纤细的木结构与砖石墙基的浑厚形成强烈的对比,它轻盈得就像梦境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凌空飞去,不过楼顶辉煌的镏金葫芦宝珠饰物及时缓解了这一近乎危险的趋势,使得整个建筑恰切匀整却又富有变化的韵律,如同火的结晶般熠熠生辉。
是魁星阁!香川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居然就这样伫立在我眼前,少年拖着我究竟抄的是那条近路啊,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一转眼就跑到这里来……
“快跟我来!”看见我傻傻的站立在阁下仰望。少年不由得有些着急,拉住我直奔上了魁星阁的台阶。
“这……这里是不开放的啊!”我连忙大声提醒。就在这时,一阵强风从背后骤然吹乱了我的短发。猛烈的呼嚎突然间近在咫尺,裂帛般的声响中隐隐掺杂入某种不可思议的凄厉长鸣,我惊讶地看见苍青色的气流漫卷,像潮水一样从背后汹涌侵蚀过来。随即,凛冽的寒气刀锋一般刮过皮肤……
“不要回头!一再被替身蒙骗,她已经气疯了。”少年再次阻止道,他拖着我疾步跑完台阶来到魁星阁檐下,毫不犹豫地朝那红漆大门撞去,封闭的门扇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竟应手开启。一瞬间,奔涌出门框的金色晴光像巨伞一样轰然张开,霎时迫退了苍青的狂澜。
“得罪了!”话音未落,少年手一抬,冷不防竟在我额前摘下一丝头发,随即他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将二者结成死结挂在椒图门环上,随即拉着我冲进阁内反手合上门扉,对开的大门顿时像生了根一样凝住了。我正要喘口气,却只听得轰隆一声骇人的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一头撞在门扇上,这仅仅是个开始,那撞击锲而不舍的持续着,仿佛誓死也要冲垮这厚重的屏障。
“门环上的结阵也阻止不了那家伙,最多只能抵挡一会儿,快跟我来!”少年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朝旋转上升的楼梯跑去,金色的光晕笼罩在楼梯上,呈现出和外部所见相似的黄金琴弦般的玲珑结构,逆光中少年的身影看起来就好像要融化消失一般。我连忙追着他一口气跑上了最高层。
不等站定,少年便径直奔到正前方的窗边,一下子推开了隔扇,随即发出了为难的咋舌声。
我连忙走过去想看是什么令他烦恼,却只见魁星阁下方包围环绕着一团靛青的旋风。这气流如同游动的巨蛇,一边旋转着蓄势冲撞向大门,一边沿着墙基慢慢攀升。而就在被这妖风占据的数丈范围之外,遍布香川大街小巷的灯火绚烂而宁静的怒放着,满城虹光霓影、火树银花。这不可思议的幻境景致里,丑恶的便百倍丑恶,绮丽的便更加绮丽……
“真是个奇怪的‘燃犀’,和我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少年的声音清朗地响起,“为什么你会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出来呢?”
听到这疑问,此刻涨满心头的与其说是恐惧和疑惑,还不如说是好奇和依赖。不待我回答,少年悠然的继续说道:“元宵原本就是‘解禁’的夜晚——唐睿宗听从胡人婆陀的建议,在上元之夜解除宵禁作千灯供养。在这一夜脱离束缚的,又何止是人类而已。身为‘燃犀’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燃犀’?”我不由得脱口问道,“难道……你也是……”
“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燃犀’一种,渐渐你就会明白的。”少年低头微笑起来。这一刻,借着清澈明亮的光线,我瞥见他唇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始终临危不乱的他气度沉稳淡漠,却因为这单边虎牙而在刹那间流露出稚气可爱的腼腆神情。某种无法言喻的亲切感弥漫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也冲着他傻笑起来。
看到我的表情,少年的眉头不易觉察的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转向窗外:“虽然有魁星阁的地势好有灵力守护,但是毕竟拦不住‘那家伙’。躲在这里有点冒险——弄不好我们就成了笼中鸟,连逃都没法逃……”
好不容易消失的恐惧感陡然鲜明起来,我低声嗫嚅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快点看到正确的道路。”少年的侧影映着远方的璀璨灯火,看起来却有些阴沉。
“正确的……道路?”我迷惑的重复着。
少年并不看我,只是抬手指向楼阁下的光之街衢:“七桅灯,你必须看到七桅灯……”
眺望“七桅灯”?这不就是香川城上元夜的旧俗“登高望灯”吗——原来少年之所以会选择魁星阁这条看似并不明智的路线,其实是因为它地势最高,可以遥望遍整个旧城的灯火,包括传说中的“七桅灯”!
所谓的“桅灯”是香川元宵灯节特有的一种风俗,它是指在土地庙前竖起的三四丈的大竹篙,竹篙上一圈圈装饰着明亮的灯笼,重重叠叠形成宝塔的形状,从十三上灯一直点到十八落灯。传说如果有谁登上高处,能一眼就眺望到七竿桅灯,那么他就能拥有神明的庇护,获得清灵的耳目,避开邪恶和灾祸。不过真正看见过“七桅灯”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现在香川城里土地庙有些已经拆除,不过在旧址上立起桅灯的习俗至今却还保留着,虽说如此,要我在满城华灯的光海中寻找出那七台桅灯,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看不到的话就回不去了。”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诉说的却是恐怖的事实。我伏在窗栏上看去,只见靛青旋风不知何时已攀过了第一层屋檐,将台座和底墙吞没入那浑沌的肌体之中。魁星阁脆弱的木结构上层像漂在浊流中一样,眼看就要被这片漩涡吞没。
这一瞬间,飘入我耳中的少年的语声甚至有些虚幻:“你必须看到七桅灯,因为它们指引着真相的方向。”
不由自主地依照他的话眺望过去,映入我眼中的只有炎之河般奔流的光明,我看不见那黄金璎珞似的桅灯,除了喧闹的街衢夜景,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办……看不见啊!我回不去了是不是,会被‘那家伙’抓走对吗?”焦急的情绪涌了上来,化作微热的液体溢满我眼眶。
少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抬手伸向我的面前。反射性的闭上眼睛,我只觉得微凉的指尖轻落在眼睑上,仿佛有魔力一般,这种略带寒意的触感令镇定滤过焦灼情绪的浊水,缓缓沉淀下来,像在黑暗池底隐隐闪烁的沙金。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让纷乱的心平静下来。真相的道路,不仅需要用镜一般清净的眼睛去眺望,更需要用冰一般空明的心灵去感应。
随着少年的手指移开,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洞开的虚窗外,划过淡淡的白金色轨迹,某种即像落英又像碎羽的粉屑辉映着楼阁内的光芒,飞舞着筛落下来——那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正从毫无云翳的夜空中飘坠,然后仿佛在高热中溶化一样,消失在远方那片灯火之街的上空……
这是幻之雪吧。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的幻之雪……
雪的幻象织成的画穀之帘悬挂在长方形的格子窗外,少年就站在这片帘幕之前。这份素净令满城的艳丽夺目光华顷刻间在我眼前黯淡下去,冻结般的化为黑暗。然而这只是一刹那——转瞬间,七座黄金幡幢在无边的夜色中次第亮起,沿着北斗星形状的庄严的铺开。
不,那不是幡幢,而是七面光之旗帜,七台堂皇恢宏的灯塔!
“那一定是七桅灯!看见了,我看见七桅灯了!”我一边欢呼着,一边描绘出桅灯的轨迹。
“太好了……”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少年却并没有朝着我指示的方向看去,他垂下头,一瞬间笑得有些寂寞,“只可惜我看不见……”
我来不及思考少年话里的意思,因为这一刻,强劲的气流突然鼓荡起来,砰地顶开所有的格子虚窗的隔扇,铺天盖地的深青色风暴就在此刻汹汹升腾而起,裹挟着沙尘枯叶劈头盖脸的灌入室内席卷过来,眼前的一切彻底模糊了……
“那个家伙”终于追上来了!
狂躁的气流拉扯着冬衣,让我几乎站不稳脚步,但是眯着眼睛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晰地望见七点火光透过靛青旋风的屏障,在前方明朗的照耀着——七桅灯不知何时竟已升到了与我视线齐平的位置,高度的改变使得此刻已看不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但这团团光华却还是错落有致的联结成一片神圣的通路。
“咱们快走!”我挣扎着顶风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少年。
少年漆黑的额发被强劲的气流胡乱掠起,扑打在脸颊上,整个人摇摇欲倒的站在风口,他的声音却依然那么镇静:“你一个人走。”
“那你呢?”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再一次露出了有些寂寞的浅笑,单边的虎牙再度隐现在他唇边:“必须有人留在这里,否则‘那家伙’还是会穷追不舍的!”
“胡说什么!”这一刻我忘记了礼貌,失声喊道,“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自己逃命?”
少年再也不说什么,他断然甩开手猛地将我推向前去,在这果断而强大的力量之下,我踉跄着跑出好远,一下子撞到了某个坚实的柱体。原以为是碰到魁星阁的虚窗栏杆了,可当我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却只见一片光之瀑布从头顶笔直地倾泻下来——是桅灯,我竟然已经来到了第一盏桅灯下!
连忙回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只是转瞬间,少年的身影竟已退到了遥不可及之处,黑暗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一片风烟尘土之间,唯有他周遭的空气清澄无比,我甚至可以看见默默飘落在这片微明空间里的幻之淡雪。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啊!”朝着黑暗的彼方跑过去,我用尽全力的大喊着。
“别过来,我不会有事的。”狂风环绕在少年身边,一点一点的吞噬着那飘雪的空间,他却依然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向我挥了挥手,“沿着七桅灯的方向走,去看看它尽处的真相吧。别再回头了!”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拼命地摇着头放声呼喊:“不行!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怎么知道你没事?”
“给我写信吧!”少年凛然的姿影渐渐被不断涨起的苍青风壁湮没了,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清晰的荡漾着,“给我写信,然后放在双狮桥西石狮子的爪子里,我会回信给你的——到那时候,你就该放心了……”
“为什么要写信,我想见到你啊……”此刻,已经在不会有任何人回应我的话语了。只是转瞬之间,少年的身影也好,包围着他的细雪也好,彻底被吞没他的苍青旋风也好,金碧辉煌的魁星阁也好,全都消失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再也无法看见什么的我终于转过身,沿着光明而高大的七桅灯指引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上,耀眼的光芒结成了明亮的金锦步障……
最后的灯柱下,一点娇艳的红梅色光晕荡漾着,恍如漂浮在夕照下河面上的花瓣一般,这似曾相识的颜色令人一下子联想到留在了三元桥上的那盏精致的牡丹灯笼,我急忙加快步伐奔跑过去,眼前冷不防冒出个黢黑的大块头,若不是有人惊呼着一把扶住我,我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芙蓉般的灯光在极近距离里勾勒出冰鳍的面影,他一手提了盏很眼熟的荷花莲藕灯,另一只手费力地拦隔在踉跄不稳的我和一座憨态可掬的青石狮子雕像之间。
我狼狈地站定脚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石雕——这不是双狮桥前的石狮子吗?我居然沿着七桅灯的通路,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过三桥走百病”的目的地!
我茫然的转头四顾,近处的问道河两边,三三两两的游人提着灯笼低吟浅笑着缓缓走过,放眼望去,魁星阁金灿灿的宝珠葫芦顶凌驾于数层青瓦之上,一如既往的灿烂通透,与初升的圆月交辉,映衬得夜空像黑水晶般清澄——连一丝云絮也没有的苍穹里根本酝酿不出雪的征兆。
“可是刚刚……下雪了啊……”雪花映衬下的少年的身影飘荡过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下雪不下雪的,你在说什么胡话!”冰鳍恼怒的晃了晃手中的莲花灯,“居然一个人跑出来走桥,难道不知道很危险吗,碰上什么大家伙怎么办?你前脚走我后脚追出去,就只看见你的灯落在四鲤桥上,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不测,吓得我一路跑一路找……”
“难道……你在担心我吗?”不说还好,冰鳍这一说倒勾起了我满腹的牢骚怨气,“骗人!你还不是为了来历不明的铃铛给我脸色看?害我一个人出门,碰上那些莫明其妙东西的不就是你吗,冰鳍你这个小心眼,大笨蛋,假惺惺……”
冰鳍的脸色瞬间结上了一层薄冰,他并不辩解,只是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铃铛,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忙不迭地捂住嘴巴。原来……这是冰鳍“哥哥”的东西……
严格来说,那个人不能算是冰鳍的“哥哥”,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兄长的——冰鳍其实是双胞胎中的次子,可他的孪生兄长却没有能够活着来到世间。在我们家,这孩子的存在似乎与某种微妙的禁忌紧紧相连,没有人会提起他的存在,因为没有人愿意再触碰当年的伤口。
“福禄寿三星的长命锁,本来是作为催生礼物,分别守护我们三个孩子的。但是哥哥不需要了……”看到我追悔莫及的样子,冰鳍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是没有见过天日的婴儿,所以连坟茔都没有——去年我才知道他大概埋在哪里,好不容易偷偷去了一趟却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开了很多曼珠砂华,于是就摘下来带回家,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
因为不想让别人徒增伤感,又不想就这样舍弃对兄长的怀念,所以用鸦青纸封和五色丝绦郑重地包了起来,再缚上本该守护他的禄纹铃铛,藏到不为人知的书柜顶上吗?
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破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顿时红了脸,我慌忙将怀中的银铃掏了出来:“对不起!我……我没想到……”
“说对不起就有用了吗?”冰鳍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一把抢过铃铛。
“你不原谅我?”我一下子着急起来,“不原谅我为什么还来找我?”
冰鳍眼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我该怎么办?丢下这么没用的你不管吗?”
这算什么回答嘛!我正要反驳,冰鳍却恶声恶气的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想如果换作是哥哥,也一样不会和你计较更不会丢下你不管。谁叫我们运气不好,偏偏跟你是一家人呢?”
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薄雪之下的少年所说的真相,那七桅灯尽头的真相!它不仅仅是被彼岸幻象遮蔽的归去人间之路,更是被语言和行动的表象掩盖的,必须用心去体会和感悟的最深切的血脉亲情。
“难怪他一定要我眺望七桅灯……”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冰鳍眯起颜色淡薄的眼睛,迷惑的望向我,“什么他,哪个他?”
“告诉你啊——在四鲤桥头,我不小心碰见了个可怕的‘大家伙’,有个男孩子帮了我很大的忙。看起来他精通施术行法,可能是个‘燃犀’也说不……”讲到这里起我不由得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少年并没有承认自己是“燃犀”。
——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燃犀’一种,渐渐你就会明白的。
总觉得少年当时的话语隐约透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妙暗示,仿佛是一道遥远的电光,在须臾之间映照出某个未知世界的庞大幻影,不待人看清便又寂灭于黑暗。
“燃犀……男孩子?”冰鳍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有意思,他叫什么名字?”
被他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我根本还没有没来得及问那少年姓名,不仅如此,就连他会义无反顾地对萍水相逢的我伸出援手的原因,都没来得及询问!
可是就算不知道名字,对方那如同笼罩着暮春晴光的面影,那幻之淡雪缭绕下的身姿,却不知为何异样鲜明的烙印在我眼底,只要闭起眼睛就会看见,只要看见,就会在心中吹起一阵微小但却劲疾的熏风……
“难道你不知道?”见我迟迟不开口,冰鳍顿时嗤之以鼻,“连名字都没有的家伙你居然也敢相信?还‘精通施术行法’,倒说说你懂得多少术法?”
“不是没有名字,是没有来得及问名字!”我恼怒的反驳回去,“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帮了我,不然我早就被那个‘大家伙’变的旋风抓走了。”
“火翼!”冰鳍慢慢转向我,手中的花灯光芒映出了他郑重的表情,“火翼你还记得吗——有人曾经说过,‘燃犀’是这世上最靠近彼岸的族群,跨过那个界线只需要小小的一步……”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的祖父不断强调的忠告啊。同样身为“燃犀”的他,拥有远比我和冰鳍强大的力量,可是为了守护尚未成熟的我们,他从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冰鳍凝视着我的眼睛:“别忘了人类和异类之间永远都是平行线,绝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交集。你太过轻信了,这样很容易被它们欺骗。”
“不要端出爷爷的架势,明明你又不比我好多少!”我顿时恼怒起来,“冰鳍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说那个男孩是异类呢!”
“因为……”冰鳍脱口而出,却硬是吞下了后半截话头,他垂下头深吸一口气,默默的将荷花灯递到我的手里,“去看灯吧。”
我迷惑的凝视着他,他却不再看我,只是将视线投向远方半空中光辉夺目的魁星阁宝顶。
“去看灯吧。”这样重复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冰鳍轻轻掸了掸衣袖,“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说不定,毕竟今天是解除禁忌的元宵之夜……”
说着和淡雪之下的少年相似的话语,但冰鳍的语调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踢开脚边的石子,朝酝酿着欢声笑语的闹市街区走去。我连忙举着失而复得的荷花莲藕灯追赶上去,与他一起投身入上元节衣香鬓影的欢乐洪流之中。
那时候的我们,只看得见满城光之繁花,以及灯火通明处的人类和灯火阑珊处的异类。
——就算是看得见真相的眼睛,也始终无法看透未来。
信札
雪之下:
你真的还好吗?
元宵之夜你那样帮助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才是。非常痛恨自己这么没用,紧要关头居然帮不到你一丝一毫。
不能确定这封信能否到达你的手中,不能确定你是否安好。
我非常牵挂你,请务必给我回信。
火翼
元夜
附言:仓促间没来得及询问你的姓名。提起笔来,眼前浮现出的是你静立在雪中的样子。
“雪之下”,是形容梅花凌寒绽放的姿态的,不知为何觉得与你十分相衬,于是就这样称呼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附言的附言:真的非常担心,拜托了,请一定要快点回信给我啊!
将这封匆匆写就的信笺缚在最先绽放的红梅枝子上,放入约定好的地点时,我还有些忐忑,不敢揣测何时能收到昨夜淡雪之下的少年的回信。可是第二天经过双狮桥头的时候,一眼就瞥见薄红山茶嫣然的笑脸躲藏在青石狮子威严的爪下。我迫不及待的展读缠在花枝上的回信,映入眼中的少年的字迹有着超越他年龄的纯熟流丽。
火翼:
看到你的来信我也就放心了。虽然有些麻烦,但我到底还是摆脱了“那个家伙”。请不要挂念。
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并没有特别帮什么忙,只是自然而然的行动罢了。如果我们的立场颠倒,你也一定会这样帮助我的,对吗?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觉得过意不去,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一个人无法实现的事情,也会在你的帮助下实现的——毕竟像你这样可以看到七桅灯的人,是平生仅见的。
想到这里我倒有些感谢这个“家伙”了,因为没有它,我也不会与你相遇。
“雪之下”这个名字,总觉得与我非常有缘,因为看见它,突然会想起许多以为已经忘却的遥远往事来。我非常喜欢你送给我的名字,请就这样称呼我吧。
雪之下
元日次日晨
找出古拙的铁瓶,将山茶花插好放在床头,再把雪之下的短笺压在枕下。今晚回完信后,我终于可以沉浸在悠远的暗香中,早早地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