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驼毛在最后一次颤动之后,终于静止在老者的鼻端,守护在老者身侧的萨满法师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小撮驼毛又等了片刻,确信它再不会因老者的呼吸而颤动后,不由“咚”一声跪倒在地,匍匐在老者脚边嚎啕大哭:“我主……归天了!”
“主上!”“大汗!”金帐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呼,数十名将校纷纷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哭声刚起,一名金冠束发的年轻将领已“虎”一声站起身来,环顾众将道:“现在不是哀送父汗的时候,咱们要尽快完成父汗的遗命!”
说着他解下腰间佩刀,扔给身旁一个匍匐在地的将领:“客列古台,带上我的佩刀前往兴庆府传我口令,杀尽城中所有生灵,我要用党项一族来为父汗殉葬!此外,父汗的死讯千万不能走漏,不然刚投降的西夏人说不定又会生变!”
“等等!”一直握着死去老者右手的妇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望着金帐中唯一立着的彪悍将领道,“四王子,大汗生前曾许我分得兴庆府一份工匠仆役,若都让你屠尽了,我岂不只有空手而回?”
那位被称作“四王子”的将领犹豫了一瞬,立刻对那妇人颔首道:“也遂皇后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一份。”说着他转向拾起佩刀的将领,“给也遂皇后留下四万名工匠仆役,余者无论老幼,杀!”
客列古台领令飞身而去,去执行老者生前留下的遗命——杀尽新投降的西夏人为他陪葬。公元1227年,西夏国都兴庆府,除了四万名留给也遂皇后的工匠仆役,数十万生灵,尽数倒在了蒙古人屠刀之下。
四王子见客列古台领命而去,又转向老者身前痛哭啼泣的萨满教老法师道:“可可鲁法师,父汗暂不发丧,咱们要尽快把父汗的遗体送回克鲁伦河草原,沿途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以防国中生变。”
“是,拖雷王子!”老法师赶紧停止哭泣,小心翼翼地收起老者鼻端那一小撮纯白驼顶绒毛,它可是依附了死者最后一口气息,吸附了大汗的灵魂,所以在萨满法师眼里,它比大汗的遗体更为神圣,大汗的灵魂将通过它升上长生天。
“四王子,此去漠北克鲁伦河千山万水,咱们恐怕很难不走漏风声。”一个将领小声说出了心中的担忧。拖雷环顾帐中众将一眼,胸有成竹地低声道:“护送父汗灵柩的怯薛军,沿途遇人杀人,遇畜斩畜,务必做到不漏一人一畜!”
当日夜里,护送灵柩的大汗亲卫怯薛军从六盘山出发,向北日夜兼程而行,沿途严格执行四王子拖雷的命令,无论遇见任何人畜,均不留活口。从六盘山到克鲁伦河逶迤数千里,这一路便留下了无数的血腥。
“冲啊!”“杀啊!”
一小山坡上,十几个放牧的少年正在学着大人打仗冲锋,十几个人分成两部,各执竹刀木剑呼喝呐喊着拼杀,神情认真而执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坐在山坡的高处,拍着小手为双方加油助威,她是这次战斗的战利品,谁能战胜对方率先冲到这高处抢到她,就可以把她带回去当王后,小女孩对自己在这次游戏中的角色很是满意。
“加油!柯都尔!”小女孩拍手为自己喜欢的少年鼓劲,在她的鼓舞下,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率领同伴很快就打败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对手,冲上山坡单手把小女孩拦腰抱起来,举着手中的木剑向众人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几个同伴蜂拥在他身旁,兴奋地向战败者发出“嗷嗷”的高叫。
突然,少年停止了欢呼,一脸惊讶地遥望远方。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坳那边渐渐现出一彪旌旗斧钺林立的骑师,像长蛇一般蜿蜒而来。顺风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呜咽。
“像是大汗的怯薛军!”一个少年兴奋地涨红了小脸。
“走!去看看!”柯都尔显然是众少年的头,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奔下山坡向大军迎上去,尚未接近队伍,就听见走在最前面那位手举灵幡的萨满法师悲伤苍凉、且呼且吟的招魂曲:
〖鸣呼,我主!雄鹰腾飞民之上兮,汝昨非翱翔于天宇耶?
呜呼,我主!灵车轧而行兮,今岂载汝而去耶?
呜呼,我主!贤妻爱子世所罕兮,汝果离之而独去耶?
呜呼,我主!忠臣良将愿效命兮,汝岂弃之而不惜耶?
呜呼,我主!雄鹰矫健展翅飞兮,汝昨非盘旋于天宇耶?
呜呼,我主!马驹欢跃狂奔驰兮,汝岂忽而倒地耶?
嫩绿新革正值春兮,竟遭暴风而折披耶?
六十年征战擎大意兮,今将住合乐一统兮,
汝岂离费而去耶?汝岂堰眠而不起耶?〗
众少年并不明白萨满法师呼号的意思,只觉得他边哭边唱的模样十分好笑。俱停在山坡下细听,若不是山坡上有放牧的羊群,他们恨不得去往道旁就近观赏。众人兴致勃勃地听着萨满法师招魂,对几个快马向他们逼来的骑士浑不在意。只听那老法师继续在唱:
〖呜呼,我主!汝为人杰,天之骄子,受长生天之遣,降临人世,汝欲抛弃忠实之百姓耶?汝欲弃我等将士而去耶?
汝有——富饶美丽之家乡,与汝同样高贵之贤妻。坚如磐石之政权,精心制定之法律。昔日星散之百姓,今已十户为一体。凡此一切之一切,均在漠北之草地!
汝有——威严之宫殿,心爱之嫔妃,华丽之金帐,正义为基之社稷。凡此一切之一切。均在漠北之草地!
斡难河畔迭里温李勒答合,印有汝孩提时之足迹。那里是生汝之土地,那里有哺育汝之泉水。那里有众多蒙古兄弟,那里有汝之臣佐、王族与显贵。凡此一切之一切,均在漠北之草地!
汝家族之九足,咯咯雷鸣之大鼓,声传千里之号角,音色悠扬之长笛,克鲁伦河畔之草原,汝荣登大汗宝座之场地!凡此一切之一切,均在漠北之草地!
孛儿帖,汝之结发爱妻,盛友如云,不渝之友谊,统一团结,伟大之民族,强盛安定,巩固之社稷。凡此一切之一切,均在漠北之草地!
鸣呼,我主!汝奈何欲弃汝之蒙古百姓耶?岂因此地风和日丽耶?岂因党项族已服汝之法律耶?岂因西夏王后更为娇丽耶?
呜呼,我主!我等已不可为汝之盾牌也,但愿运回汝之高贵遗体也,将汝不朽之躯交与汝妻也,慰汝之百姓殷切心意也。
呜呼,我主!汝其行也,且莫迟疑。
……〗
“大汗……归天了?”听到最后,柯都尔渐渐有些明白了,正要告诉身旁的同伴,却见几名骑士已冲到近前,只听领头的骑士低低地说了声:“到天上侍奉我主去吧。”就借着战马的冲力一刀砍下了一个小孩的头颅。
“快跑!他们要杀我们!”柯都尔猛然间想起了一种古老的风俗——为死者寻找另一个世界的奴仆,尽可能地杀掉灵车沿途遇到的人畜!少年赶紧往山坡上跑去,身后响起“飕飕”的箭羽破空声和同伴一两声短促的惊叫。少年不敢回头,直冲到山坡上自己那匹小马前,飞身跳上马背,打马往山坡高处逃去。
“兰朵!快把手给我!”少年没有忘留在山坡上的小女孩,在马背上遥遥向她伸出手臂。女孩举起小手,在少年的小马跑过她身边时,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
噗!一支羽箭就在女孩抓住少年手腕的同时插入了她的后心,少年只觉女孩小手一软,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拖了下去。少年死死抓住女孩软软的小手,迟迟不愿放开。小马速度陡然降了下来,立刻被羽箭射中后腿,顿时嘶叫着扑到在地,把少年和小女孩摔出老远。
“兰朵!”少年紧紧抓着小女孩的手,只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绝望地望向那几名追击而来的骑士,少年突然一脸意外地睁大双眼,失口轻呼:“阿爸!”
领头那位彪悍的将领也是一脸惊讶,默默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少年,他的眼中既痛苦又绝望。迟疑片刻,他突然拔转马头,转身就走,紧跟在他身后的几名骑士刚要跟着他拔转马头,却听他哑着嗓子低声道:“执行四王子命令!”
几名骑士对望一眼,慢慢控马向那少年逼近,少年挣扎着站起来,对着转头离开的将领高声呼叫:“阿爸!救我!我是柯都尔啊!”
远去的父亲没有回头,反而鞭马往坡下狂奔,似乎不敢再听儿子的呼救。少年绝望地跪倒在地,不再逃跑呼救,只呆呆望着远去骑士的背影,对迎面而来的刀光也视而不见。
“到天上侍奉我主去吧!”出刀的骑士语音中有些遗憾,但出手却并没有因此变慢,刀光如匹练般斩向少年的颈项,却在途中被正前方飞来的一支长箭震开。随着那“当”一声金铁交击,骑士手中的刀竟被羽箭震落在地。
“什么人?”众骑士纷纷拉开弓箭,指向羽箭飞来的方向。只见高高的山梁上,一人一骑孑然而立,马上骑手身裹皮袍,头戴毡帽,正弯弓搭箭指向这边。山梁上刮过的烈风掀动着他胯下黑色骏马的鬃毛马尾,使这一人一骑看起来,就像是在山梁上守望的独狼。
几个骑士对望一眼,立刻开弓向山梁上那人射去,可惜距离太远,又是从下往上射,几支箭大多失了准头,唯一一支奔向他面门的箭也被他低头避开。几个骑士收起弓箭,贴在马鞍上向山梁上冲去。杀尽沿途遇到的任何人!这是拖雷王子的命令,也是为大汗寻找奴仆的神圣之举。作为大汗生前最为倚重的亲卫怯薛军,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嗖!
山梁上飞来的羽箭把一名骑士从马背上带了下来,箭羽穿过他的咽喉,一箭毙命。剩下几个骑士没有胆怯,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山梁上猛冲,嘴里发出了愤怒的嚎叫。
箭羽纷飞,随着不断响起的利箭破空声,几名骑士先后落马,唯一一个冲上山梁的骑士也被那人一刀斩于马下。还刀入鞘,那人突然冲下面的少年招了招手。柯都尔这才发现,离去的父亲又返身而回,倒提马刀满脸杀气,他身后不远,另有十几名骑士正纵马狂奔而来。柯都尔立刻往山梁上飞逃,他本能地知道,只有山梁上那个突如其来的汉子,才是自己逃命的唯一希望。
“把手给我!”山梁上那汉子用蒙古语对柯都尔高叫,同时向他伸出了右手。柯都尔毫不迟疑地一把抓住,立刻就感到身子被大力一带,腾空而起落在大汉身前的马背上。跟着大汉张弓如月,指向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将领。柯都尔本能地一抬胳膊,使大汉的弓箭一抖,射出的箭羽便是一偏,扎在了那将领的马脖子上,战马立刻摔倒在地,把那将领甩出老远。
柯都尔心情复杂地望着父亲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举刀继续往山梁上猛冲,却又在数十丈外站住,一脸震骇地盯着柯都尔身后的大汉惊呼:“狼武士!”
“客列古台,你儿子救了你一命,你还不肯放过他吗?”大汉冷冷问道。
客列古台咬咬牙:“拖雷王子的命令将不折不扣地执行,任何人都无例外,我儿子不能,你也不能!”
“好!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大汉说着抽出三支羽箭,用四根手指夹着并排搭在弓弦上,缓缓拉开弓弦,跟着就听弓弦颤响,三支羽箭飞向三个目标,快要冲到坡顶三名骑士顿时被射于马下。大汉从容地抽箭再发,三次张弓就有九名骑士被射杀,剩下两名骑手终于踯躅不敢前。世上会这手三箭并发的箭手除了已经去世的神箭手哲别,就只有一个传说中的武士。在他的弓箭前停步,即使作为追随大汗纵横天下、灭国四十的怯薛军勇士,也不算丢人。
见没人再冲上前,大汉收起弓箭,对呆立当场的客列古台神情复杂地低声道:“回去告诉拖雷,就说我向他问好。”
说完大汉拨转马头,翻过山坡慢慢消失在坡后。直到二人一骑完全消失不见,客列古台也没有追赶,只对两个怯薛军骑士一挥手:“快去禀报四王子!”
缓缓而行的灵车前,拖雷听完客列古台的回报后,这名三十四岁的年轻统帅那冷定幽寒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遥望早已不见人影的坡顶,他木然半晌,最后对客列古台沉声道:“带上一千名最精锐的怯薛军勇士和几条最好的猎狗,去把那孩子和狼武士的人头带回来,不然,你们就不必活着回来见我了。”
客列古台神情一震,立刻抽出一支羽箭一折两段,昂然道:“末将向长生天发誓,若不能带回他们的人头,就割下自己脑袋为大汗殉葬。”
夜幕笼罩下的山野尤其幽暗寒冷,偶尔一两声长长的狼嗥,更让人后脊生出丝丝凉意。柯都尔再往篝火中加了几根枯枝,看着篝火渐渐兴旺起来他才稍稍安心了一点。偷眼打量篝火旁那大汉,只见他神情木然,眼光迷茫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普通,年纪也像只有三十出头,实在不像传说中的狼武士。不过在见识了他三箭并发的绝技,尤其是孤身一人面对威震天下的怯薛军时那份从容冷定后,柯都尔心中早已对他充满敬仰。舔舔干裂的嘴唇,柯都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叔,你……你就是狼武士?”
狼在蒙古人心目中有着图腾般的地位,他们从不用狼为自己命名,因此用飞禽猛兽来做自己外号的蒙古人很多,但用狼来命名的勇士就只有一个,那是天底下最大的汗亲口所封。大汉没有回答,只把褡裢中的肉干递给少年:“吃吧,吃完了咱们还要连夜逃命,拖雷决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少年默默地接过肉干,刚咬得两口,就想起了中午兰朵把她的干粮分给自己的情形,眼泪不由扑簌簌掉了下来。大汉见状以为他是伤心父亲的绝情,不由拍拍他的肩劝慰道:“你别难过,你父亲也是迫不得已,不要恨他。”
“我不恨阿爸,”少年抹去泪水,“我为他感到骄傲,他是大汗真正的勇士!”
大汉一怔,心中颇有些不解,却听少年平静地道:“咱们蒙古男儿生来就是大汗的士兵,对大汗的命令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阿爸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罢了。”
狼武士望着神情平和的少年,不由叹道:“难怪成吉思汗能纵横天下,灭国四十,有这样的士兵,天下谁人能敌?”
隐隐看到地平线尽头有火光透出,狼武士喃喃道:“怯薛军追来了,咱们要想逃过他们阴魂不散的追击,恐怕很不容易。”
“大叔你自己逃吧,我不想连累你。”柯都尔眼中闪出与年纪不相称的坚强,狼武士见状呵呵大笑:“我既然救了你,自然就不会丢下你不管,总要救你到底。”
柯都尔道:“可是,这一匹马驮着我们两人,怎能逃得过怯薛军的追击?有猎犬的追踪,咱们也无法躲藏起来。”
大汉笑道:“这一匹马若是驮着咱们两人当然是跑不快,不过如果只有你一人,再加上我为你挡住追兵,射杀猎犬,你自然能逃过怯薛军的追杀。”
“可是,大叔你……”
大汉没有理会柯都尔的惊讶,只遥望天宇轻轻叹息:“既然他已经死去,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唯一遗憾的就是一直没机会把自己心中所藏的秘密说出来。今日与你相遇也算有缘,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希望它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是什么样的故事?”
“关于毁灭者的故事。”
“毁灭者?”柯都尔满腹疑惑,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词汇,只本能地觉得它充满了血腥和恐怖,狼武士的脸上也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芒,只见他指着头顶那一望无际的苍穹,略显伤感地问道:“你相信那上面有神灵吗?”
柯都尔犹豫了一下,立刻坚定地点点头。狼武士淡淡一笑,轻叹道:“不错,那上面真有神灵,并且多不胜数,他们像这个世界的人一样,分成不同阶层和利益集团,共同主宰着咱们这个世界,并总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这个世界。比如有神灵认为咱们这个世界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和稳定,于是向这个世界派出了一个神灵意愿的执行者,这个人就是毁灭者。”
柯都尔不太理解对方的故事,也无法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因为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令人不敢怀疑的光芒。只见狼武士遥望着天宇,眼中没有常人对长生天的膜拜,只有一丝感慨和嘲讽,沉默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听他喃喃道:“要讲毁灭者的故事,我得先给你讲讲……天界,我只能这样称呼那个世界。”
随着狼武士略显伤感的叙述,柯都尔只感到一个不可想象的世界慢慢展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