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3年7月某个闷热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对着电脑在发呆。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东西了,作为一个有志于做个职业写手的我来说,没有灵感是唯一一件比没有钱还痛苦的事,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令我痛不欲生。
就在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发生怀疑、自信心也开始动摇的时候,QQ上一个陌生的头像突然闪烁起来,有人在呼我。看头像是个陌生人,印象中我根本就没有加过他,可他却出现在了我的好友名单中——那时我的QQ好友还非常有限,所以记得特别清楚。更令我惊讶是他的名字栏,一片空白。QQ可以用空格作为网名吗?我十分奇怪。
我问:你是谁?
那个没有名字的家伙答道:我也很想知道。
我骂:你神经病啊!
在生活中一向温文尔雅的我,在虚拟的网上有时却比较粗鲁冲动,也许这就是生活中的一种平衡吧。何况我痛苦了三个月,正烦着呢。
他没有生气,只道:我看过你写的书。
原来是一个粉丝,我心情顿时愉快起来。2003年的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网络写手,刚在杂志上发表过两篇武侠短文,遇到个粉丝比遇到个熊猫还稀奇。
我:我好像没有加过你,你怎么会在我的好友名单中?
他:网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限制,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遇到黑客高手了?我心中生出一丝警惕。不过想想自己电脑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也就放松下来。无暇关心他黑客的身份,我兴冲冲地问:你看过我哪篇小说?《憨侠》还是《天下第一》?
那是当时我发表过的仅有的两篇短文,还算比较满意,得到过不少网友的赞美。我正喜滋滋地等着对方的恭维和夸赞,他却说:对不起,我只看过《游戏时代》。
我一愣,喜悦之情不翼而飞。悻悻道:你搞错了吧?那不是我写的。我是方白羽。
他:没错,就是你。
我:可我没有写过什么《游戏时代》。
他发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你接下来就会写,而且会写很长很长。
我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我要写?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将来要写,但现在我还没有写,你又从哪里看过?
他继续在笑:如果我现在就告诉你原因,你一定无法理解。有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我无所谓:讲吧,反正我正闲着,研究一下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也许能获得一些灵感。
他没有理会我的调侃,自语道:我该从哪里讲起呢?从我出生还是从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随便,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故事的主人公通常都有个拉风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他:我有过很多名字,夏风、郎啸天、白痴?
等等!我打断了他:白痴这名字不错,就从你叫白痴的时候讲起吧。
我承认我的心理有些阴暗,把他当成了一个芙蓉式的人物,想怂恿他继续表演他的自恋和弱智,以满足我那卑劣的窥私欲。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从“白痴”这个名字开始,他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起伏跌宕、真假莫辩的传奇故事。这个故事伴随了我数年之久,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出现在我的QQ上,用他自己的视角讲述这个酷似他亲身经历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出自他奇特的臆想,还是源自他真实的经历,只能忠实地将它记录下来,将言语混乱的地方稍加编辑和修饰,并遵照他的预言命名为《游戏时代》。
在这篇文章行将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提醒他:其实,你才是这个故事的真正作者,我只不过进行了一些整理和编辑工作,我应该将你的名字署在最前面,我最喜欢“逆天行”这个名字。
他笑了:不,你才是真正的作者,我早就看过你的《游戏时代》,我的经历早就被你写了下来。我告诉你的故事其实正是你写的小说,也许我的经历只是照着小说在发展而已。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逻辑思维混乱起来,急忙道:等等等等?我是听了你的故事才写的小说,而你却说是先看了我的小说才有的这个故事。那我们究竟谁在前谁在后?谁是因谁又是果?
他继续在笑:这个问题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解,虽然鸡和蛋肯定是分先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以这个世界的智慧,尚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
我有些不甘,挑衅道:那你可以试着用通俗的语言,向我解释这等高智商的问题啊。逻辑是宇宙的第一法则,而你的说法好像就违反了这一法则。
他发过来一个无奈的表情:不错,逻辑是宇宙的第一法则。只是你习惯了固定和静止的逻辑。就好比如人们习惯将自己面对的方向视为前方,但当他转过身来,前与后的观念就完全颠倒。世界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看问题的方向而已。
我还是不解,忙问:你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习惯了时间的单向流逝,所以觉得因果关系固定不变,就如同你的基因由你父母决定,所以坚定地认为父母的结合是你诞生的原因。
我道:对啊,这还有什么疑问?
他笑:如果时间是双向甚至多向流逝,你调转身子往回看,有什么发现?
我有些茫然:时光倒流?古今穿越?这题材太滥了,从好莱坞到起点,早已经是汗牛充栋、恶贯满盈了。
他苦笑:我说通俗一点。如果你的诞生是命中注定的宿命,那么你逆时间方向往回看,你那独一无二的基因,是不是反过来决定了你父母的基因?也决定了你父母的恋爱和结合?你成了你父母恋爱甚至存在的原因?
我很反感拿自己父母来打比方,不过他的说法令我感到有趣,我想了半天,终于发觉他逻辑中的破绽,他的假设违反了时间不可逆的常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不等我质疑就自问自答:常识是不是告诉你时间不可逆?但是我的存在就已经推翻了你的常识。我若非来自你的未来,又如何看到你现在还没写的小说?
我忙道:这个例子不恰当。虽然你告诉了我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我未必会写,就算要写也不一定将它命名为《游戏时代》。
他笑:你一定会写,而且一定会命名为《游戏时代》。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宿命,早已像程序一样写在了你的生命中,你无法反抗也无法改变。
我冷笑:我不信!
他发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好吧,我换个例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比较初级,但也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你时间的相对性,甚至预言了时间的倒流。
我笑道:那是在超光速状态下,可世界上哪有超光速的物质?你拿一个给我看看?
他道:这个宇宙中其实充满了超光速的物质,只是以目前的观测手段看不到而已。不过基本粒子量子纠缠态的存在,其实已经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与你同时代的科学家已经在进行量子通讯的实验,他们已经实现了短距离的超光速通讯。
蒙我?我急忙打开搜狗,几分钟后就证明了他所说不假。我有些茫然,感觉自己的智商有些不够用了。对着电脑静默了好久,我渐渐有些理解了他这个例子中的深意——如果宇宙中有超光速物质存在,那么时间只能单向流逝的常识就是错的,这将彻底颠覆人类的因果观念,甚至得出我们认为是荒谬的结论。
比如我们春天播下种子,并不是秋天获得丰收的原因。如果秋天的丰收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它反过来决定了我们肯定会在春天播种、夏天耕耘;再比如我们今天努力学习,并不是明天取得好成绩的原因,如果明天取得好成绩是早已注定的结果,它反过来决定了我们今天的努力状态?
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混乱起来,不禁质疑道:难道世上万事万物的运动状态都早已确定?既互为因果又无所谓因果?但如此一来,我们的自主意识在哪里?如果我们在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都早已有了确定的路线,那么我们的思考和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他反问:什么是自主意识?不过是每个人自以为不受控制的思考和选择的权利。但如果思考和选择也是早已确定的程序,哪里又有什么自主意识?
我道:否定自主意识就是否定生命的存在,如果世上没有生命,那我们是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发过来两个大字:程序。
我大笑:你以为世界是《游戏时代》?我们都在虚拟幻境之中?
他没有理会我的嘲笑,反问:生命有什么特质?
我想了想:遗传,生长,变异。
他道:那程序呢?尤其是病毒程序。
我愣了愣。突然意识到,病毒不也是自我复制,快速扩散和产生变异吗?它们在网络中无意识地到处蔓延,不正是像生物一样蔓延到它们所能生存的任何环境?
我头痛起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智商确实不够。虽然知道他的逻辑中有问题,却看不出问题在哪里。最后我妥协道:好吧,这是一个谁也无法证实的问题,只能留给像苏格拉底或爱因斯坦这种伟大的头脑去思考,我承认自己并不是个哲学家或思想家,我只是个俗人,最关心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他问:你是指我进入太阳之后?
我道:对。我想知道光明神殿的事,还有你和你妻子,以及那个痴情的女子苏凌薇。
他迟疑了一下:这个有点复杂,我简单地说吧。你应该留意到我已经拿到所有的原始密码,所以我最终突破了那个世界,回到了我,也是包括你在内的每一个人,本来的世界。
我疑惑:本来的世界?能否告诉我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道: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总之有人称它为彼岸,也有人称它为仙境,有人称它为天堂,也有人称它为极乐。其实它们都是在描述同一个地方。
我皱眉道:能否用科学的语言,而不是宗教的语言?
他道:如果用所谓科学的语言,我只能这样说。在极其遥远的未来,高智能生命已经解决了人类今天遇到的所有问题,比如生老病死等等,可以简单理解为文明已经达到了它的终极,所有困惑人类的问题都已经不复存在。它们可以无所不在,可以创造各种各样的世界,总之它们可以为所欲为,无所不能。
我问:就像是上帝?
他想了想: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更形象一点可以将它们称为佛,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它们无忧无虑亿万年,于无中生有产生了烦恼心,进而有了分别念,最终妄动无明。用它们无所不能的能力,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它们把它叫做苦海,也有叫人间。用科学的语言来说,就是人们认识的这个宇宙。
我有点理解了,问道:就像人们在吃喝不愁之后,开始建造一个网络游戏世界来娱乐自己,在游戏中去体会种种刺激?
他道: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这个世界不是用电子信号来构建,而是用它们强大的意志,用意志共同创造了这个世界。
我笑:这很好啊,有了苦海做比较,它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极乐之乐。没有比较的幸福就不算是什么幸福,苦与乐只有同时存在,才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他道:但是它们有许多在苦海中迷失了,陷入了一种叫“轮回”的死循环。不断在六道中挣扎,却逃不出自己创造的世界和规则。它们终于尝尽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却再也无法从中摆脱,因为它们的意志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们未堕苦海的同类也帮不了它们,只能以各自的办法引导它们自己从苦海中解脱,比如有人化身圣人,让迷失在苦海中的它们信他,跟他走;也有人化身智者,让它们跟他学;虽然方法各异,但都是想要帮助它们走出在苦海中的死循环。
我有些明白了,让人信他的是耶稣,让人跟他学的是佛陀。他们和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是在这个宇宙之外。难怪耶稣说,信我,上天堂;佛陀说,跟我学,你也能成佛。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能暂时存疑,不过这个故事中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所以我又问:那“神之手”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光明教肯定也只是它的外壳。
他道:这些无所不能的高智能生命,像人类社会一样,并不是个意见统一的整体。它们有的认为这个苦海是残害同类的罪恶深渊,要毁灭它,所以化身揭示它本源的探索者;有的则认为要尊重同类的选择,所以必须维护它,于是化身“神之手”。当然,无论探索者还是神之手,置身于苦海中也无法知道宇宙之外的世界,所以只是凭着意识中的本能在行事,于是就有了探索者与神之手的不断斗争。
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了,笑道:就像网络游戏,有人认为它是祸害,要限制它;有人认为它是别人的权利,要尊重它。
他道:可以这样类比。
我想了想,又发现了问题,忙问:前面你好像说过,我们都是程序,是按照设定的逻辑在活动。但现在你又说我们原是高智能生命体,有着独立的意志,因为堕入苦海才迷失了自己。这是不是有点矛盾?
他道:并不矛盾。因为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完全是依照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在活动,表现出来就是一种像程序一样精准的逻辑性,其行为方式和行为结果完全可以预测和推演。他们已经完全迷失在自己构建的这个庞大世界中,他们追名逐利,贪图享乐,损人利己,完全服从于系统设定的趋利避害的基本逻辑,不就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固定程序?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时候,自我意识会觉醒,并依照这种自我意识,做出有悖于动物本能的行为和选择。比如有人为了他人的利益选择牺牲自己,或者为了某种信念和理想,不计较个人的成败得失,或者仅仅是为了爱,就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有在这些违反趋利避害的基本逻辑时,人才与无意识的动物区别开来,表现出高智能生命特有的自由之精神和独立的意志。
最后他总结道: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蜕化为程序,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时候,才表现出高智能生命才具有的伟大特质。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使世界不至于完全按照设定的程序,永远在蒙昧状态下无休止地循环。
我隐约有些醒悟,难怪低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系统“真实环境”,会在所有玩家集体无意识之下,大致按照人类社会的发展史来进行,就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蜕化成了逻辑程序,完全按照生物的自利法则在行事,彻底失去了真正的自由意志,最终使多重崁套的游戏,也大致不差地跟随人类社会的“真实”历史在发展。
我渐渐明白了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目的,不由问道:这也是你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因?让这个故事使更多的人跳出动物的逻辑,去思考自己的来历?用思考唤醒自己独立的意志?从程序的人恢复为生命的人?
他笑道:何必一定要拘泥于因果?这个世界其实很多时候并没有因果,而是来自独立意识的自主选择。
我懂了,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我很想知道你和雪妮,还有苏凌薇的最终结果,我想这也是很多读者最想知道的问题。
他沉默了几秒,道:我救出了雪妮,但是她离开了我,随后苏凌薇也离我而去。
我十分意外:为什么?
他叹道:因为,大爱无私。
我先有些迷惑,继而恍然大悟,急忙问道:她们都觉得,对方更值得你拥有,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成全你们,结果就是都离你而去?
他没有回答,显然已是默认。我有些遗憾,又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苦笑:我还在寻找,在网络,在不同的世界。生命是如此漫长,我总有一天能找到她。
找谁?我急忙问,我想这也是读者最关心的问题。
他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发过来三个字:不知道。
我明白了他的为难,不再追问,只能送上廉价的祝福:祝你好运!
谢谢!他向我挥手道别,然后就从我的QQ上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在随后的几年中,我一直在整理和修改他的故事,并将这个故事陆续介绍给更多的读者。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它太神奇了,完全颠覆了我已有的常识。虽然如此,我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希望它是真的。
但是我们今天的世界,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幻?对此我只有无尽的茫然。
(《游戏时代》全系列完)
方白羽 2010-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