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太守府,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真觉得联合句罗有可能么?”
郑司楚道:“确有三分可能,但也不是很靠得住。病急乱投医,现在只有先安下申公之心再说。”
宣鸣雷刚才听着,觉得联合五德营或句罗都有点离谱,不知郑司楚提出联合句罗实是想与郑昭作对。现在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道:“那你觉得如何方是上策?”
“求人不如求己。最重要的,是重建军队,恢复实力。”郑司楚说到这,又叹了一声道:“只是天水省一失,真让人一筹莫展。宣兄,依我看来,五德营就算出兵,也不会有什么大用。”
“为什么?”
“我与五德营曾交战过两次。他们现在的直系兵力,有五千我想就顶天了。十万大军,九万五都是异族,就算薛庭轩能以铁腕控制,但也仅限于在西原。要那些西原兵离乡背井远征中原,你说有多少可能?就算薛庭轩强行出兵,只怕后方先起变乱。”
宣鸣雷皱起眉头道:“那你以为会如何?”
“更有可能,就是薛庭轩心向故国,甘愿放弃西原基业,举国东来。但如此一来,他的实力也不过五千之数,一个昌都军抵住他便绰绰有余。好在就算是五千,能缠住昌都军那也足够了,可以为我们争取一段时间。现在申公最该依靠的,不该是我们这些军人,而是各地官吏。”
宣鸣雷道:“你是说,加紧征兵?”
郑司楚点了点头:“五德营也罢,句罗也罢,为的都是推迟北军的总攻。我提议租地求援,其实也正是为此,现在的时间万分宝贵。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征兵之计,也无过于割地。共和军初起,便是以分地为号召,使百姓乐于从军。地既已分归己有,为保此地,民众便与我方万众一心。这一条故智,实可一效。”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一之尚可,岂可再乎?”
共和军初起,确实以分地为号召。前朝土地私有,很多王族都坐拥良田万顷,共和军到处,将田产一律没收,分给贫户,因此极得贫户支持。因为分到了地,那些贫户就更支持共和军,因为万一帝国军回来,这些地定然就重新保不住了,这也是共和军屡败屡战,总能及时恢复的原因,相形之下,帝国因为一直不肯分出土地,使得民众对帝国心怀不满,纵有精兵良将,仍然不能回天。郑司楚一直对历史很有兴趣,过去却因为大统制的禁令,都无从知晓,这段时间一直在五羊城闲居,想看什么书都有,还有傅雁容那几大箱子书里不少都是前朝印刷,读后对当时这段历史知晓更多。以史为鉴,便觉可效昔人故智。宣鸣雷说的这八个字却是说当初共和国得到天下后,又宣布土地国有,所有人都不能保留土地,于是将土地重新收回。土地国有,乃是共和制的根本,自然也不能为错,也使得民间不会出现拥有良田过多的人,象东阳城的林先生这样的富户,虽然家境豪富,那也是行商而得,土地是一分也没有。郑司楚说要用分地来召兵,可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了,这一次百姓如何还会相信?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此计虽好,但与共和制的根本抵触,是不可能实行的。
他们走在路上,边上忽然飘来一股酒香。虽是战时,但东平城毕竟是名城,虽然曾遭邓沧澜举城迁移,现在至少城中尚无战事,先前东阳城落到南军手中时,很多百姓都迁了回来,酒肆也重开了不少。闻到酒味,宣鸣雷便有点不自在了。去年他为了让郑司楚振作,发狠说就此戒酒,直到胜利再开戒。过后还真个说到做到,但酒瘾发作时也真不好受,现在酒味入鼻,更是难熬。郑司楚看他在马上有点坐不住,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宣兄,非常时刻,破例开个戒吧,我请你吃两杯。”
宣鸣雷舔了舔嘴唇,叹道:“我答应过芷馨,说不喝就不喝了,走吧。”
他嘴上说要走,手挽缰绳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时却听酒肆中有人叫道:“好酒啊好酒,快哉!”
一听那人说快哉,郑司楚却想起了宣鸣雷爱唱的那首《一萼红》,心想这人难道也会唱?他刚这么想,却听那人果然唱了起来:“龙虎年年斗不休,重重尸骨阻江流。劝君莫厌千回醉,一解胸中万古愁。”
这人的喉咙也不很粗,但唱起来却极有粗豪之意。郑司楚不由看了看宣鸣雷,心想这人倒与你差不多,不知是不是也在撒酒疯。他道:“宣兄,这人唱的是谁的曲子?”
宣鸣雷道:“谁知道,大概是他自己作的吧。粗鲁无文,毫不蕴藉,不是什么好句子。”
郑司楚读书甚多,对这类诗词虽不甚上心,也算看得出好坏,心想宣鸣雷这八字评语虽然不算错,但这人唱的这短曲甚有郁结之气,其中甚有悲天悯人之怀,倒也不能算太坏。正想着,却听有个人叫道:“哎呀,先生,您别往墙上写啊。”
士人在酒楼买醉,酒酣耳热之际题壁一首,这也是常事,这个出言阻止的多半是酒肆小二,也算得不解风情。那人喝道:“怕什么,我兴头来了,粉墙之资就算进酒钱好了。”
郑司楚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个人也算性情中人,兴头来了就非要往墙上写不可。他见宣鸣雷仍是不肯移步,便道:“宣兄,我们去看看这位兄台吧,顺利就小喝一口,算你为我接风,破个小例。”
宣鸣雷实是极想痛饮一番,可是有誓言约束,不好破例,听郑司楚说了几遍,心想:“破就破了,管他的,反正就喝一小杯便是。”马上跳下马道:“那走吧。”
他们刚走进酒楼,便听得先前那小二道:“先生,你说把写字的钱算到酒账,这点可还不够啊。”定是那喝发了性要在墙上写字的人付账时,却因为囊中羞涩被小二斥责了。郑司楚不禁又看了看宣鸣雷,低声道:“这人脾气跟宣兄你还真够像的。”
以前宣鸣雷好酒使气,每饮必醉,每醉必发酒发,但现在成家立业,也有了名将的称号,自然性子也庄重多了,否则水天三杰之首,申士图的快婿居然整天发酒疯,这名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见郑司楚打趣自己,老脸不禁一阵泛红,斥道:“胡扯什么。”不过想想这人脾气确实和以前的自己有三分相象,心想上回有郑司楚给自己付了酒账,免得自己一番尴尬,这回就帮那人一个忙吧,于是抢上前去说道:“这位兄台的账就由我付了吧。”
那小二见有人搭话,扭头一看,见是个年轻军人。宣鸣雷现在绝足酒肆,他并不认得宣鸣雷,账房上的店主东闻声抬起头来,却认得宣鸣雷,笑道:“原来是宣将军!真是稀客,怎好要宣将军破费,算了吧。”
宣鸣雷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三穷四急,我正好也要来喝两杯,呆会儿一并算到我账上好了。”
那个没钱付账的人正在走投无路,听得天上掉下来个救星,不由喜出望外,抬头一看,他倒认得宣鸣雷,忙上前行礼道:“宣将军,真是多谢了,等一会我把钱送过来。”眼角一瞥,看见郑司楚,更是吃了一惊,叫道:“郑将军!”
郑司楚只道这人和宣鸣雷一样是个粗豪汉子,没想到是个方面大耳的年轻人,生得很有派头,身上衣服虽然并不如何华贵,但收拾得整齐利落,便拱手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这人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在下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真是汗颜,让两位将军看到了在下丑态。”
郑司楚听得这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吏部是申士图直属的部门,主管政务,照理都应该很庄重,黎殿元却在酒楼高歌题壁,和一般吏部中人那种板滞方正大不相同,便道:“原来是黎兄。我与宣兄正要小酌两杯,黎兄有兴,再来陪我们喝两杯吧。”
他也是顺口客气一声,哪知黎殿元倒毫不犹豫地道:“多谢郑将军。能与郑将军和宣将军同席,殿元三生有幸。”
郑司楚见他一口答应,倒也不好再说那只是客气罢了,笑道:“好,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一坐下,小二过来让他们点菜,见宣鸣雷点了几个家常小菜,酒也只要了一壶,心想这黎殿元向来寒酸,这一个姓郑的跟姓宣的跟他只怕也差不多。他眼界不宽,不知郑司楚和宣鸣雷是现在五羊军风头最劲的两个年轻将领,所以也不见得如何客气。宣鸣雷倒不以为忤,等酒上来,急不可奈地倒了一杯道:“黎兄,今日初见,我不客气,先干为尽。”
黎殿元见他敬酒,忙站起来道:“宣将军客气,殿元如何敢当。”说罢也倒了杯一饮而尽。宣鸣雷见他喝得爽快,心想这人酒品倒是不错,微笑道:“黎兄,方才听你在高歌一曲,不知是谁做的?”
黎殿元脸一红道:“那是在下胡乱瞎唱的,让宣将军听到了,实是有辱清听。”
郑司楚见他谈吐倒是斯文有礼,心想这人虽然相貌和宣鸣雷大不一样,脾气其实也很不同,不过在这个“酒”字上却真个如出一辙。他也倒了一杯道:“黎兄,平时在衙中忙么?”
黎殿元听他问起自己的工作,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两位将军,吏部本来应该是最忙的,不过现在正值战时,百姓流离,迁徙不定,现在实在没什么事好做。”
郑司楚道:“百姓还经常迁徙么?”
黎殿元道:“是啊。之江省这两年战事不断,现在城外的农人已逃得七七八八了,或南或北,连登记田册都找不到人。现在又是开春了,本该是劝农之时,这不,昨天出去走了一圈,几个村子,十室九空,田地也有大半抛荒。误了春耕,秋来便麻烦了。没走的让他们当兵,也是再三推搪,没几个肯的。”
郑司楚道:“为什么他们不愿耕种?”
黎殿元道:“郑将军,田地国有,农人都是要交赋税耕种,哪里种不是种?之江省战事这么频,他们哪里敢在此久居?自然要到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讨生活了。”
郑司楚诧道:“可是战事归战事,南北两军都不扰平民,他们怕什么?”
黎殿元道:“话不是这么说。城池屡屡易手,两方都要来收赋税,若是刚交了这一笔,另一边又来了,岂不是又要交一笔?民性至愚,他们可不知道为国出力的大道理,反正哪儿能吃饱饭就往哪儿跑。”
郑司楚听他说什么“民性至愚”,有点不以为然,但他说民众哪儿能吃饱就往哪儿跑,这话倒是鞭辟入里。他道:“要安定,便要保家卫国,他们为什么又不愿当兵?”
黎殿元道:“刀枪无眼,当了兵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回来。他们纵然有心当兵,奈何后顾之忧太多,万一自己回不来了,发下的安家费能撑到几时?家人岂不是要活活饿死?朝不保夕,所以一看苗头不对,宁可带着家人四处逃荒,也不愿当兵吃饭。”
听他说到征兵难,郑司楚刚才就和宣鸣雷说起这事,心想这黎殿元倒是个有心人。他道:“那黎兄你以为有何良策?”
黎殿元先前已喝过几杯,现在又喝了一杯,酒劲也有点上来了,一肚子话只想往外倒,便说道:“其实良策甚众,最简单的就是谁当兵,按丁口分田。这是最好的办法,既不用耗费国库,也可以让农人多事耕种,实可谓一举两得。”
宣鸣雷听他侃侃而谈,和郑司楚方才说的竟是一个事。不过他刚才就说“一之尚可,岂可再乎”,便道:“那为何不采此策?”
黎殿元摇摇头道:“共和共和,首先便是土地国有,说要分地,只怕民众再不会信,而且如此一来与国策相抵触,因此办不到的。不过,完全可以变通一下。”
郑司楚一直在想不能分田召兵,那该怎么办?一听黎殿元说可以变通,兴致也上来了,问道:“黎兄,怎么个变通法?”
“改秋后征粮为地租,若有当兵,便可折价。这样一来,农人耕种时不必再付出什么,而征兵时发放的安家费也可以省下不少。等粮食打上来,这笔款子再去收粮,市面流通,就可以一举两得了。而改成地租后,多收多得,农人耕种时也会百般上心,不似现在这样种了一半,见势不妙就跑路。”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田赋由来已久,他看书时见前朝就是如此,若是改为地租,确实可以让农人安定,但此举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是一项极大的变化。他点了点头道:“此中关节,倒是要考虑周详。”
黎殿元道:“是啊,所以吏员也要汰去冗余,再加上军人屯田,如此开源节流,解决军费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他说到兴头,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比比划划,什么田地丈量该如何,人口普查该如何,越说越细,到后来宣鸣雷和郑司楚听得索然无味。不过郑司楚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也觉得黎殿元说得并不离谱,相当可行。
如果这件事真能落实,那军费、兵源和粮草都能解决了。郑司楚本来想着让五羊军恢复元气,最麻烦的就是后勤跟不上,现在却已多了几分信心。人各有长,他专注于军事,对这些政务向来不甚关心,在他看来很难的事,黎殿元说来头头是道,每一样都有解决的方法。说到最后,黎殿元见宣鸣雷有点要打瞌睡了,心想自己未免过于失态,忙道:“宣将军,郑将军,在下信口雌黄,真是让两位见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哪里,听得黎兄一言,茅塞顿开。”他看了看窗外道:“天也不早了,黎兄,今日便别过,改日定要再来请教。”
黎殿元听他说要前来请教,脸上也露出笑意道:“岂敢岂敢。”
三人付了账离开酒肆,等黎殿元一走,宣鸣雷小声道:“真晦气,想喝口酒,听他胡扯了半天,酒都没味了。”
郑司楚道:“不然。宣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位黎殿元先生虽然说得啰嗦,可他说的却深中肯綮,只怕真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郑司楚对黎殿元很有欣赏之意,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此人有点偏执。只是与黎殿元尚是初见,而且这人说的一番话确实很中肯,可宣鸣雷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郑司楚见宣鸣雷若有所思,这副模样倒是难得一见,问道:“宣兄,你觉得他说的不可行?”
宣鸣雷摇了摇头:“话是没有错。不过,郑兄,你觉得,他是不是太过专注于征兵和赋税这两方面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民生。民富方能国强,而不是国强了民才能富。”
郑司楚怔了怔。他是国务卿公子,自幼虽然也不算锦衣玉食,但至少可称衣食无忧,这些都没想过。他道:“这两个有什么不对么?国家强盛,百姓方能安居乐业。现在这等形势,战火纷飞,或不能有强有力的军队,百姓谈何安居。宣兄,我老师以前也跟我说,唯有一仁字方是真谛,但没有力量,说什么仁就只是侈谈。”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他和郑司楚都不是政客,实在说不出国强与民富到底应该孰先孰后,他叹道:“你说的也对吧。”
这一次南北交锋,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才真正谈得上提高民生,现在不论南方和北方,都把扩军放在第一位。郑司楚当晚就又去求见申士图,说了黎殿元这人,以及他的想法。申士图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此事。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现在正在各地巡演,申士图生怕大统制照方吃药,再次把他们截回北方去,因此不惜工本,一直派了数百兵护送,而申公北倒也不负重托,去各地表演很是卖力,对鼓动军中士气很有帮助,可不论他说得如何舌绽莲花,征兵仍是相当烦难。共和制既然以人为本,以民为尚,当然不能强行拉伕,现在新兵征得很难。郑司楚虽然说得很简略,可申士图对政务远比郑司楚熟悉,一听那黎殿元说的改革喊税,把田租与征兵结合起来,他一听便觉很有可行性,眼中一亮,问道:“这人现在在哪儿?”
“此人就在吏部当文书。”
申士图虽然兼任吏部司,但事务繁忙,吏部司上下足有近千人,他自然根本不认得这个小吏。一听是自己属下小吏,他搓了搓手叹道:“我只道已是人尽其才,看来还有遗珠啊。司楚,若这人所言真的可行,你可又立一功了。”
郑司楚没说什么。申士图算得知人善任了,但世界之大,那些怀才不遇的人仍是大有人在,黎殿元若不是遇到了自己,只怕仍将沉沦下僚。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黎殿元这人只怕也并非不通世事,他不顾尴尬也要留下来侃侃而谈,说不定正是认出了自己和宣鸣雷,想借此与申士图联系吧。怪不得宣鸣雷不太喜欢这人,这人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吏,实已有政客的模样了。可不管怎么说,政客也仍是少不了的。他没有再说什么,便行了一礼道:“申公,那我也要先回营中熟悉一下了。”
申士图道:“好。司楚,现在陆军损失很大,余成功也不在了,明天我给你代理元帅之职。”
郑司楚呆了呆。五羊军本来最高的军衔就是余成功的下将军,举起再造共和大旗后,余成功拜帅,现在也有两个刚提升的下将军了。这两个下将军一名程龙峰,一名邱宗道,虽然名声不响,但资格很老,都已过了五十。郑司楚现的军衔是都尉,虽然也已是排在前五位的人物,但一旦代理元帅,岂不是要越过那两个下将军了?他道:“申伯伯,这样不太好吧?程邱两位将军只怕会有不满。”
申士图笑了笑道:“不要紧,代理元帅有三个,三人并列,不分上下。不过他们都要回五羊城去练兵,你不用担心他们掣肘。”
程龙峰本来就留守五羊城,邱宗道却在东平城驻防。郑司楚听申士图要把他们两人都调回去,自然是把这两个人都调开,将前线的指挥权全部交给自己了。他暗暗叫苦,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明白东阳这一场惨败,申士图对自己的希望更是大到有点不切实际,现在他更觉肩头的担子沉重不堪。
真能挽狂澜于既倒,带领五羊军渡过这个危机么?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人力有时而尽,现在南方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而自己越尽心尽力,就越让战火持久燃烧。平息战火,这个理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么?
当他走出太守府时,只觉天空也低低的,仿佛如一块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都会压下来,将一切碾为齑粉。
申士图做事雷厉风行,不过几天,改革赋税的制度就实行了。听得当兵可以免租,民众大为兴奋。太平时候,赋税虽重,总还过得去,现在两军交锋,一块地方屡屡易手,刚交了一边的赋税,没多久另一边入主,又要来收一道,真个苦不堪言。现在有了田,赋税只等秋后收成了再交,而且只按田租,不按收成抽取,这样多收的都归了自己。再加上南方的报国宣讲团大为卖力,四处宣传,一时间父母送子,妻送夫,子送父,来投军的络绎不绝。虽然这政策实行未久,但看样子,征兵已比以前容易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三月。三月已是暮春,在中原夏天都快要来了,但在西原,春天来得晚,此时楚都城一带刚开始春耕。
这一天,司徒郁在楚都城里看着一堆各处发来的汇报。现在的五德营可谓发展迅速,除了七千五德营基础班底,另外已经收编了十余个部落,编了四个胡人营,总兵力已近三万。除了这三万直系部队,仆固部的三万兵也听从五德营节制,另外阿史那部如今也明为同盟,实为部属。所以实际上楚都城已是拥兵十余万,当之无愧的西原第一霸主。
仅仅几年前,阿史那部和仆固部还在争霸,五德营只是一股新来乍到的新兴势力,但几年过后,五德营竟成为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司徒郁自己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能力,确实令人咋舌,可是司徒郁心里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五德营发展太快了,无可讳言,现在这样的规模,实已超出了五德营的控制能力。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真实实力都并不在五德营之下,表面上两部都已从属楚都城,可司徒郁明白,这种控制并不牢固。甚至,直属的四部胡人营,除了最早依附的四部,其余的大部份也还是并不是真正臣服。这些小部向来依附大部,现在五德营风头一时无两,他们都附首贴耳,可一旦五德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肯定也会有异动。
该如何尽快同化他们?司徒郁也是焦头烂额。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已近三年了,这三年里楚都城政务全部交给了他与苑可珍两人。他们大力推广农耕,并且在前来依附的各部中大力开办学校,可是胡人学习中原文化,总有种本能的抵触,三年里固然教出了不少通中原话的胡人,可从各处传来的汇报看,这些胡人对楚都城并没有太大的认同感。
任重道远,要让他们不把五德营当外人,起码也要是下一代,三年远远不够啊。司徒郁放下了汇报,外面有个人道:“司徒先生,薛帅有密令到。”
薛庭轩发来了密令?现在薛庭轩一直住在阿史那部,而且已渐渐夺取了阿史那钵古的实权,成为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四大重臣的第一位,并且实际上已超过了阿史那钵古和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的权势。尤其薛庭轩不久前使计迫使阿史那钵古告老而退,自己接任阿史那太师,已掌握了阿史那部的实权。一听他有密令到,司徒郁亦不觉动容,沉声道:“快拿上来!”
当那士兵将密令交上来,司徒郁看了看,脸上神色更是大变,急道:“快,快请苑先生和五德营五统领前来!”
楚都城的郑务由司徒郁和苑可珍主持,军务则是董长寿、羊叔奋、刘斩、穆杭和李越辰这五德营五统领主持。现在司徒郁要把另外六人都叫来,那士兵心知定然出了大事,行了个礼马上就出去了。很快,几人闻讯急急赶来,一到帅府,只见司徒郁正在厅中背着手踱步,勇字营刘斩性子最急,还没跨进大门便道:“司徒先生,出什么事了?”
司徒郁抬起头道:“刘将军,薛帅有密令前来。”
刘斩道:“阿史那部出什么乱子了?薛帅都已经是他们的台吉了。”
阿史那部的设置与仆固部有点不同,主政的延用中原“太师”一名,但胡人发这两音很困难,所以实际上念起来也是“台吉”。当初阿史那钵古为太师时,阿史那部众称呼他亦是台吉长台吉短,除了用中原文发文书用“太师”一词,平时正式文书上写的也是“台吉”一词。刘斩在西原呆得也久了,现在“太师”一词对他反倒有点陌生,反是台吉这一词顺口。
司徒郁道:“不是阿史那部的事。”他顿了顿,才道:“中原向我方告急,请我们出兵东征。”
这话一出,五统领个个都搞不懂了。董长寿诧道:“什么?共和叛贼请我们去打他们自己?”
司徒郁道:“现在中原已中分南北,南方自称再造共和,双方正在交战。联系我们的,乃是南方军。”
这几年,五德营都在苦苦经营,支撑着楚都城在西原屹立不倒,个个实是盼着中原的消息传来越少越好,因为若传来什么消息,定是共和军的第三次远征开始了。五统制全心都在军中,连中原再次分裂都不清楚,一听这消息,五个人全都惊道:“什么!”刘斩则又笑道:“原来他们也有窝里反的一天啊。”
到了西原,一开始连活下去都几乎是个奢望,根本没人想过有打回中原去的一天。但现在听了司徒郁说的这消息,五统领都在想着:“这回可以打回去了。”现在楚都城旗下已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如果能够全军出动,中原还真个未必能有谁会是对手。刘斩更是摩拳擦掌,心想:总算到了这一天了!
司徒郁正要再说什么,这时苑可珍踏进门来。苑可珍现在天天都在视察各处,指导五德营旗下的各部农耕,人也又黑又瘦。陈忠死后,他已是五德营资格最老的人了,一见他进来,司徒郁和五统领都起立致敬,苑可珍倒不说什么,只是团团还了一礼道:“司徒兄,听说薛帅有密令发来?”
司徒郁点了点道:“苑先生,请看。”
他说着,把手中的密令交给了苑可珍。苑可珍看了一眼,眼中突然发亮,沉声道:“中原……中原竟然向我们请兵!”
不论中原南北双方如何势若水火,但他们打的毕竟都是共和旗号,和打帝国旗号的五德营也是势不两立。但中原南方的再造共和军却来向五德营请援,这种事苑可珍以前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把手中密令交给了边上的董长寿道:“薛帅说马上会回来,这当口,不要紧么?”
司徒郁道:“我也不清楚。苑先生,你说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
苑可珍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薛帅自有他的安排,我们快去准备吧。”
如果真的要远征中原,那么粮秣将是一项沉重的负担。这几年楚都城大力发展农耕,积聚不少,可劳师远征,缺粮之苦,五德营上下比谁都感受得到。当初中原五万大军远征,最终正是前任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力战,截断粮道,迫使远征军败退。现在轮到五德营要远征了,如果粮草跟不上,那么在中原立不住脚跟,连西原这点基业都要毁于一旦。司徒郁见苑可珍说不出什么来,心里有点急,说道:“苑先生,现在这时候远征中原,你觉得是时候么?”
苑可珍虽然和司徒郁一同主管政务,但他主要是制造器具、发展农耕,对这些并不如何上心,也没有太多的战略眼光。但听得司徒郁这般说,他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可这是薛庭轩亲笔发来的密令,照理都不该有异议。一边刘斩道:“司徒先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错失,将来可再没机会了。”
司徒郁说不出话来。确实,这是个回去的最好时机,错过了,将来几乎可以说再没有如此良机。他看了看董长寿,问道:“董将军,你觉得如何?”
董长寿想了想道:“确实有点急,但机会也实在太难得了。”
董长寿是个老兵,向来持重,说出话来比旁人更有份量。他一说,另外三个统制亦随声附和。虽然已在西原站稳脚跟,可他们都是从中原来的,人人都觉得在西原只是暂居,迟早都要回去。现在纵然急了点,可这个机会实在不可错过。谈论了一阵,五统领已都说应该回去。
说到这份上,司徒郁已知自己再坚执己见也无济于事了。他叹了口气道:“那好吧,请五位将军即刻回去准备。”心里却在想着,等薛帅回来,一定要再劝一下。
十天后,薛庭轩回来了。上回他离开楚都城,可谓是不得已,这回回来却手握重权,衣锦还乡。楚都城里的两万余兵民听得大帅阔别三年,终于要回来了,一时奔走相告,人人出来迎接。
四月八日这一天,薛庭轩进入楚都城。还在远处,望见草原上这一座孤城,他心里就一阵激动。等进了城,看到城墙比他离开时修得更为高大坚固,心里越发高兴。离开楚都城,他无日不在担心留守的诸人能不能担得起这重任,但看样子,即使没有自己,楚都城还是蒸蒸日上,他的信心无形中也增长了三分。
司徒郁、苑可珍和五德营五统领都已出城迎接。一见薛庭轩前来,七个人打马上前,跳下马跪下道:“薛帅,臣等在此恭迎。”
楚都城打的仍是帝国旗号,不过现在并没有帝君,帝国宗室当初亦被杀得干干净净,想遥尊谁为帝都不行,因此薛庭轩这大帅实际上就已是帝君了。薛庭轩见他们都跪下行礼,忙跳下黑马道:“请起请起。”
司徒郁站起身。薛庭轩这回带来的,是两千阿史那部骑军。他们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薛庭轩自己亦是阿史那部贵官打扮。回想起当初薛庭轩离开时穿的仍是帝国军服,司徒郁便有种今昔异世之感。薛庭轩倒丝毫不以自己身著异族服饰为意,等他们都站了起来,笑道:“还有个好消息要报与诸位,本帅已有子嗣。”
一听薛庭轩有了后代,五统领都眼中一亮,齐齐一躬身道:“恭喜大帅。”
司徒郁见薛庭轩衣上滚着黑边,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些士兵也都臂缠黑布。他知道黑衣乃是阿史那部丧服,不由一怔,忖道:“是什么人死了?难道是那忽兰夫人在产子时不幸过世?”但看薛庭轩喜气洋洋,又不太象。他不敢多说,便道:“薛帅,请归府安歇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三年了。”他扭头向身后的金枪班首领刘奔道:“刘奔,带夫人回府吧。”
刘奔答应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刘奔是刘斩的弟弟,刘斩走到薛庭轩身后,兄弟数年不见,便走在一处在马上低声闲聊。刘斩小声道:“阿奔,薛帅似乎在戴孝啊。”
刘奔笑了笑,小声道:“是啊。大哥,你应该还不知道,拔突可汗几天前和钵古太帅一块儿归天了。”
刘斩一怔,说道:“什么?那继位的定义可汗决出来了么?”
他心里已是一跳,心想定义可汗和阿史那钵古暴卒,十之八九是薛庭轩下的手。若是薛庭轩继位大汗,那阿史那部就成了楚都城的直属,远征中原的底气便更足了。可阿史那部举族一姓,名义上人人都有资格继位大汗,薛庭轩的机会可说微乎其微,阿史那部中只怕会因为争位闹翻天,薛庭轩这时候离开阿史那部,难道是因为争位不利,不得不回来?但看看薛庭轩踌躇满志的模样,又不太像。他不是个智将,实在想不通薛庭轩为什么如此有底气在这时候回来。
刘奔道:“当然决定了,不然也不用担搁这些天薛帅才回来。”
大概是薛庭轩一手扶持了一个大汗出来。刘斩这才平静下来,笑道:“这新可汗一定对薛帅言听计从吧?”
刘奔也笑道:“当然,可谓毫无二话。而且,新可汗也来了。”
刘斩又是一怔,但马上道:“那更好了。”他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新可汗就算由薛帅扶持,可薛帅一走,难保他不会听从族人指使,对薛帅不利,这样薛帅在阿史那部这三年打下的基业都要毁于一旦。他实在没料到这新可汗也会来楚都城了,竟然对薛帅如此倚重法,阿史那部就完全听从五德营的指挥了。他还要再问,刘奔小声道:“帅府到了,大哥,进去再说吧。”
进了帅府,马车也停下了,那两千阿史那部兵亦在帅府外扎营。阿史那部习惯了游牧帐居,不惯住在屋子里,营帐把帅府外的院子扎得满满的。薛庭轩这里跳下马,将黑马交给刘奔带进马厩,走到车边道:“忽兰,下车吧,到家了。”
阿史那忽兰从车中走了出来。司徒郁和苑可珍见过忽兰,旁人可没见过,见忽兰姿容秀丽,不由一呆,心想:“胡人中原来也有如此美人。”其实阿史那部的女子向来便以长相美丽著称,只不过五德营里见到的都是胡人军人,看去都是些碧眼红黄头发,满面胡子的汉子,很少有见胡人少女。只见忽兰怀中抱着个孩子,自是薛庭轩的孩子了,齐齐上来见礼。薛庭轩道:“诸位将军,这便是小儿薛帝基。”
薛庭轩的儿子名叫薛帝基?司徒郁听了便是一怔。薛帅给儿子取这名,明摆着是要开国称帝的意思吧?若是在前朝,取这样的名字只怕便是大罪,但楚都城的基业可谓是薛庭轩一手打下来的,他就算马上称帝,也没人会觉得不对。诸人都道:“见过少帅。”只是那少帅薛帝基在母亲怀中酣睡,连眼睛都没睁开,被人声一吓,一撇嘴,大哭起来。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忽兰,带帝基进去歇息吧。我们楚都城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忽兰的衣裙也滚着黑边,神色中有点黯然,自是父亲新丧,她仍在哀痛中。听薛庭轩这么说,她微微一颌首,两个侍女扶着她走了进去。待她一进后院,薛庭轩道:“诸位,我们也进去坐吧。这屋子,都三年没进了。”
他们一进帅府坐下,有人便端上酒水。薛庭轩以前并不算如何好饮,但阿史那部众都酒量过人,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坐下便喝了一杯,叹道:“马奶酒喝得都腻了,今天才算喝到米酒。来,今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今日不必拘礼,可明天就要拘礼了。司徒郁暗暗想着。楚都城以大帅为尊,但以前一直上下一体,陈忠在日,德高望重,但就算一个小兵,也是和陈忠有说有笑。薛庭轩昔日在楚都城时,有威严而没有架子,现在三年不见,派头却大了许多。司徒郁也坐了下来,喝了口酒,沉声道:“卑职在此恭贺大帅回城。大帅之令,卑职已请五位将军安排,另外城中粮秣也已清点齐备。”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册子,里面是楚都城的家底,各部兵力,器械,以及积聚粮草,无不记得一清二楚。薛庭轩接过来翻了翻,叹道:“还真不少,这三年真难为诸公了,庭轩在此敬大家一杯。”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司徒郁还想再说,薛庭轩却已道:“诸公,想必尚不知道,上月阿史那部拔突可汗因暴病,不幸归天,家岳钵古大人悲痛可汗弃世,亦撒手人寰,在此吾等遥敬两位大人一杯,以祝冥福。”说着,将杯中酒又倒满了,举过头顶。司徒郁心头雪亮,心想阿史那拔突和阿史那钵古的死肯定与薛庭轩脱不了干系,不过看样子阿史那部丝毫不曾怀疑他,看来做得干净利落。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一个心腹之患也解决了,总是件好事。他端起杯子道:“祝拔突可汗与钵古大人冥福无限,保佑楚都城。”这里却在想着这两人若是有灵,听得自己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众人都举杯致敬,刘斩再忍不住了,问道:“薛帅,现在接任定义可汗的是谁啊?”
他听弟弟说新任大汗也来了,但一直未见,心里有点嘀咕。薛庭轩笑了笑道:“拔突可汗归天后,阿史那部便举族大会,推举新任大汗。本帅承蒙族人不弃,被推举为太师,但毕竟是外人,虽有人提议,本帅还是婉谢,不敢继任。”
司徒郁听他说什么有人推举薛庭轩为定义可汗,知道定是薛庭轩在阿史那部中安排下的人手。不过听得说婉谢,心想薛庭轩再收买人心,纵然已受拔突赐姓,想继任定义可汗还是太过分了点,肯定不会通过,他婉谢只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便道:“不知最终继位是的何人?”
薛庭轩又是一笑道:“当时,族中右贤王拉尔德大人提出三条,说继位之人首先必须有宗室血脉。”
这一条可以说毫无意外。名义上阿史那部举族一姓,人人都可算是宗室,谁继任大汗都或多或少与阿史那拔突有点血脉相联。董长寿在席中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那薛帅,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新大汗自幼出生阿史那部,不曾离开过族中。”
这一条却有点苛刻了。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相争,从军的一大半都离开部族出征,不过阿史那部全族三十万人,从未离族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万。司徒郁听他说第一条,心想薛帅现在入赘阿史那部,勉强亦算是符合第一条,但第二条是完全不符合了,这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看来也是防着薛庭轩窃据大汗之位,那就是薛帅的对头了。不过要在十七八万人里扶持一个傀儡,倒也不烦难,关键的只怕是第三条。他也不问,董长寿已接问到:“那第三条又是什么?”
“第三条,拉尔德大人说现在与仆固部已为一体,继任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否则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有了裂缝了。”
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