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城外 济北军阵地
一骑车驾飞奔上山冈,车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大喊大叫:“大人!黎侯出来了!城上挂起白旗,不知何意!”
公孙婴飞身跳上车贺,打马便走,数十名济北大夫紧紧跟上,穿越阵线,直奔苏城城下。
远远地便看见城上立起的白底黑边大旗,公孙婴心中狂跳。按礼,只有诸侯暴薨于外,才会竖起这样的旗帜。
幕色深沉。到得苏城城下,隔着深深的护城河,公孙婴大声喊道:“城上何人?我家主公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何在?”
城上有人失声痛哭,叫道:“何人在城下?我乃黎国城宰策问是也!少府……少府大人……”
公孙婴心都快跳出来了,叫道:“我乃是济北军前军都尉公孙婴是也!少府大人在哪里?”
策问痛不欲生,哭道:“公孙大人……策问……策问该死!刚才城中突起变故,少府大人……少府大人已经被有苏那逆贼刺杀……我家主君也身负重伤,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公孙婴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啥都听不见了,下意识地勒住马缰,车驾连连后退。
策问道:“策问罪大……实该万死!恨不能替少府大人、我家主君去死,愧为人臣!那有苏中魔已深,暴起之下,众人手足无措,城中已被他杀死百余人,无人可制……公孙大人,我等再三请求公孙大人带兵入城,为何一直没有动静?可怜少府大人……”
公孙婴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大夫拉住他的马,才不至于乱走。
听见策问如此说,他道:“这……我……我……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策问掉头对身后大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何一直紧闭城门!少府大人和主君遇刺,你们难辞其咎!快,打开城门!”
关闭已久的城门,终于两次缓缓开启,两扇铜门行后“咚”地撞在城墙上。
伴随着这两声的,是另一声低沉的“咚”,声音很小,却很沉闷,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公孙婴悲痛不已,强忍住心神不乱,驾车向城门处飞驰,一面传下命令:“大队不变,继续守住城门!我带三百人进城,一刻钟时间若没出来,你们立刻攻城,将城中无论男女老幼尽行诛灭,为少府大人报仇!”
数十名大夫齐声称是,转身奔向各自的阵地。
公孙婴奔到城门口,再次洞开的城门,此刻却像张冰冷的大口,他不敢轻人,在门口焦急等待待卫队集中。
便在此时,再次响起一声沉闷的“咚”,伴随着声音的,还有地面微微的抖动。公孙婴在车上,还感觉不到,他的两匹马都惊慌地打起响鼻。
“咚……咚……咚……”
河水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之下,随着响声震动起来。不一进,整条河的河水都在沸腾跳动,地面的震动已经大到立足不稳的地步,城内城外,无数人惊叫起来。
公孙婴心知将要发生大变故,但他的职责是护卫呙葛真备,此刻管不了这么多,跳下车来,徒步便往护城河上的桥上跑,刚跑到这边桥头,那边已有许多黎国军人惊慌地跑过桥来。
公孙婴张开双臂,大声喝道:“站住,站住,站住!我乃是……”
“咚!”
大地猛地一震,公孙婴和一大群黎军一些齐滚倒在地,护城河水翻涌激荡,竟然从深深的河道中泼出,将这一干人等浇得透湿。
公孙婴大喊大叫,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刚刚勉强爬起,又一声巨大的震动,大地横着扯动,将他摔倒在地。
就在他眼前,数尺之外,护城河桥面中央高高隆起,跟着“哗啦啦”一连串响过,断裂成无数破木板,坠入黑水狂跳的河中。
公孙婴跳起来对着城中大叫:“少府大人!少府大人!”
护城河那一边,无数黎军惊慌失措,在城门口挤成一团,城中似有更多的人拥出,后面的人不知前面路已断,拼命向前挤,黎军像熟透了的果子般接二连三地滚入沸腾的河中。
“咚……咚!”
大地往返跳动,瑟瑟发抖,护城河的河堤如烂泥般塌入河中,公孙婴几乎跟着一起落下,幸得后面数名下士拼命拉扯,将他远远带离河岸。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吹向苏城的方向,云层被风卷动,亦迅速地向苏城上空聚集,天色立刻暗淡下来。
一道黑色的水柱从河中缓缓升起,扭曲着向上伸展,它的顶端一直向上升到数丈高,才掉过头,向下猛扑时河中。
站在离河十余丈远的公孙婴等人都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水浸入怀中,出奇的寒冷,浑不似人间所有。
那水柱第二次升起时,离苏城的城门已不到十丈远的距离,远远地传来黎军吓破胆的哭号,水柱猛地向前一蹿,正面击打在城门上……等到水迹消散,数十名站在门口的黎国军人已不知去向。
城内外的军人都大哗起来。忽然间,那水柱从靠近原野的河岸边升起,数十名靠近河岸的济北军躲避不及,水流横扫之下,二三十人滚入了河中。
公孙婴顾不上危险,跳起来便向河岸边冲去,高声大喊:“躲开!都躲开!弓箭手准备!”
弓箭手列阵在一里之外,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及,跟在公孙婴身后的众大夫纷纷挽弓搭箭。
公孙婴冲到河边,河水已经浑浊到如沸汤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将水不断地驱赶到一起。聚集成团,须臾间,那水柱便再次从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几支箭凌乱地穿过水柱,那水柱剧烈旋转,猛地转向公孙婴。水柱挺立不动,看见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滚。
公孙婴拔剑而立,大声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胆敢为祸人间?我乃济北军公孙婴是也,你若要为祸,请先试试我手中的——”
水柱从他头顶砸下,劈头盖脸地浇下无数的黑水,公孙婴如入冰窟,黑水“哗哗”地从他脚边流走,重新流回到奔腾跳跃的河中,却没有将他卷走。
公孙婴站在不断崩塌的岸边,大声咒骂,但大浪不再扑向他脚下,而是更加疯狂地扑打着苏城城墙,地面的狂震已将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扑上去,带倒一片片的城墙,城上无数人惨号着消失在浪头中。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如此多水?霖河虽在近旁,但离城墙还有距离,怎么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头还在扑打,还在跳跃,还在沸腾。
天上四合的浓云,此刻被什么东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将那座黑色残破的城墙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头持续降低,已经听不见有人的声音,只有可怕的水声,“哗啦”、“哗啦”,声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小能自己。
水扑上高墙时,苏国已经沉没。
那道城墙前后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挟着无数黎人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残破的阕楼。
阕楼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何处是城,何处是岸,他们什么也看不清,雾气和烟尘将他们紧紧包裹,只能看见楼下似乎无边无际的水。
黑水在楼下剧烈翻滚、旋转、喷射着刺鼻腥味,发出阵阵咆哮。那声间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哑,可怕得难以名状。
黑水每发出一声咆哮,城墙上就塌下无数碎片,和几声即刻消失的哀号。
楼在缩小、下降,水却持续地上升,当整个水面无法再上升时,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继续沿着墙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扑得更高,直达城墙内的女墙。
周围的人都匍匐在地,绝望地等着地一刻到来,黎国城宰策问却站在女墙边上,当水扑上来时,他便拔剑相击,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扑上来,又落下,扑上来,又落下……
终于,黑水不再扑起……
在楼下,黑水像煮开了锅一般,剧烈翻腾,冒出大量的白沫。那发出咆哮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见水底一道模模糊糊的光景在飞速闪现。
策问知道,“它”在积聚力量。
他趴在墙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将剑投入水中,高声咒骂。
白沫疯狂地翻滚,终于,拨开波浪,一道前所末有的水柱从水面上立起,势不可当地向他直扑过来。
策问转头问道:“韦素一逃出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河岸了。大地持续地向下塌陷,公孙婴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离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
那座黑云之下的城池每时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啸着涌进城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崩裂倒塌之声,水在街道上来回激荡,空气排出建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很快,冲突翻涌的黑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风刮起水雾,漩涡发出雷鸣般的吞咽声,水裹挟着一切,打着旋冲入漩涡中。
站在远处,听得见苏城沉入水中的悲鸣,这最后的悲鸣没有持续多久,便见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气泡,将水喷射到数丈高处,等到不柱落下,溅落在一片来回波荡的黑色水面上。
公孙婴独自一人,在岸边等下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没有月光,水面无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远、多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