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无觉的某处
不知是时候,不知是什么地点,不知是什么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边嗡嗡的,有时候又是“咕咚古咚”的声音,听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远真实。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辗转反侧,疼得失去了意识,意识却又总在模糊的边缘徘徊。
一时,看见哥哥在林子里走动。哥哥,没有生病时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时,看见父亲在田野里走动。父亲扎着宽宽的裤脚,在水田里走着……
一时,都不见了。
有苏翻身坐起,大恸无声,在石上连连抽搐。刹那间,他觉得有股水从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着是剧烈地呕吐,直吐得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时时能看见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浮现……好像树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许多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看着他,围绕着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萦绕不去……
天大亮着。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苏呆呆地望着那根晃动不已的树枝。鸟飞走了很久,树枝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懒洋洋的阳光被绞得粉碎,变得千万朵闪烁的光圈。
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有苏静静地躺着,却不伸手。
小时候,苏国多云,晚上只能勉强见到一些模糊的星影。偶尔见到晴朗的夜空,他总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总笑话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让他尽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苏深深吸气。
夜里,芦苇丛中满是萤火虫,一片一片,像卷动的闪光的河,顺着干涸的沟流淌。
哥哥在萤火中走着,带着他,往深沟里走……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苏拼命吸气,否则便要窒息。
天还末明,父亲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耕种的田地……他抚摸着有苏的肩头,把他拥在怀里。
黑夜遮不住父亲的眼睛,他指给有苏看,那里,一片又一片,从明天开始,将要经历怎样的转变……何时嫩苗会从黑色的水田里冒出来;何时秧苗会蔓延开来,一片一片;何时田野会变成一片金黄……有苏靠在父亲怀里,感觉到他粗大的手掌,铺天盖地,吞噬全部意识。
有苏尽一切可能深深地呼吸,呼吸、呼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急剧地升高,也许再有一点,再有一星半点的回忆,痛苦就会像决提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尔醒了。”
声音像石头滚过天棚。有苏全身一震,转过头来。
燃睛虎坐在不远的草丛中,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团冰冷的水。
有苏微一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嗓子都感觉不到。
燃睛虎点点并没有,道:“别说话,别动。”
它转过身,慢慢踱到草丛的一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苏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白石上放着葫芦,草藤编就的藤箕,树根雕成的小碗,还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头前,一本正经地用它那双巨大的虎掌,熟练地将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放进石头研钵里,用一根石杵起劲地捣。
“尔,实在命大。”燃睛虎边捣边念,“在霖河里泡了四天四夜,顺水而下,竟然不死。看来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继续捣:“尔身上所受重伤,乃是用一种奇怪的产贯穿所伤,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呜呼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有苏木然地摸摸自己肩头,那里已经用藤和不知名的草叶包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但是立刻,黎国少监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剧痛,统统回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燃睛虎捣了一会儿,将舂碎的草叶倒入簸箕中,摇晃着筛动,一而继续念叨:“发生了什么事,尔还能记得起来么?”
箭,赤金簧、门楼、台阶、父亲……一闪而过,有苏身体摇晃两下,默默地点头。
燃睛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忍,但终于还是说道:“尔的父亲,已经……”
身后传来响动,它刚一回身,立刻又转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苏问:“苏国呢?”
燃睛虎“夺夺”地捣药,过了很久才道:“已经灭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着石杵,停了一会儿,继续捣:“听说,已经去世了。”
“谁干的?”
“一个叫做有苏的叛徒。”
有苏重新躺回石上,仰视一片模糊的夜空。
“是我杀死了父亲。”
“尔还小,不要听信人言。”
“我亲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长叹一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尔亲眼所见?”
“他们给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燃睛虎哼一声,“人心的难测,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似幻似虚,更何况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苏声音暗哑地说。
燃睛虎怒吼一声,声音穿透从林,来回激荡,无数夜鸟惊飞,走兽逃避。
“尔眼睛被蒙上了,难道心也被蒙上了吗?尔射艺精绝,仿佛于九天之上的落雷,无人能当,是因为你的箭发乎于心,而不是动于躯体!”
它的声音像是暴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动如雷震:“听听尔的心!听听尔自己的声音!站在尔父亲的面前,尔会杀吗?下得了手吗?尔的心到底是如何说的?”
虎啸如同雷霆,在林子中来回冲撞,好半天才逐渐平息下来。几只鸟飞进来,又扑刺刺地逃走。
“请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头考虑了一会儿,才道:“吾在这林中,生活了不知几千百年了。这里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恒,花开花落,草长木秀,生活于此,可消万古之愁。如果吾治好尔的伤,尔愿意留下来,不再问世事吗?”
“……对不起。”
燃睛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闷头继续捣药,过了很久,才说:“即使尔不在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时时爆发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为尔。尔性格刚直,漾珠便会将乐变成一支箭,一支为了复仇、有去无回的箭……可是尔性格刚硬,心肠却软。而今已不是上古纯良之世,时移世迁,世间那么残忍,人心如此狡诈,尔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么样呢?”
有苏伸展开自己疲软的身体,闭上眼。
他不再流泪,可以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载着他的躯体,寒意透进心窝,冻结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