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戴花环的阿波罗
对着失聪的亚伯拉罕反复吟唱
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西格里夫·萨松
这条大峡谷高近百米,两侧尽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茂密浓绿的荫盖连成一片,遮天蔽日。遥遥俯瞰,就像一条苍龙若隐若现,蜿蜒于层峦叠嶂的几内亚高原。
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清澈的溪流长年累月的冲刷下,早已光滑圆润,长满青苔。玄小童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丁洛河,贴伏在帝陀龙的巨颈之上,随之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急速穿掠,影子投映在水面,疾如鬼魅。
狂风呼啸,阳光在上方的密林枝叶间缤纷闪烁。嘈杂的鸟叫声,夹着野兽此起彼伏的惊吼,就像是雷鸣暴雨,四面八方地挤压着耳膜。
回头望去,那点银光依旧在那深碧浅绿的层层绿阴间闪动,他们在这广袤而又隐秘的西非山林里亡命飞掠了几个小时,始终未能甩脱飞碟的追踪。
有几次,那轮飞碟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顶冲过,巨大的气旋将峡谷两侧的树木连根拔起,如果不是帝陀龙反应迅疾,反击之力又狂猛无比,早已随着那漩涡般的断枝碎叶,吸入飞碟。
玄小童惊怒恼恨的心情已渐渐平复,疑虑却越来越深。为了这次逃亡,她秘密谋划了几个月,所有的计划都只存于脑海。就连那间瀑布边的木屋,也是两个月前途经巴黎,用现金从一个法国佬手里买下来的,成交时她甚至未曾亲眼见过,除了对方提供的照片与经纬度,一无所知。
此外,她故意在电脑里留存了一个加密的文档作为烟幕弹,语焉不详地记录了几十个地点,以及她在世界各国开设的秘密账户。“圣了”至少需要三天才能破解;而要搜遍上述地点,验证真假,最快也得两个星期之后了。
然而为何仅仅相隔12小时,“圣子”便追到此处?是她慎密的计划出现了致命纰漏,还是她体内被植入了绝难发现的追踪芯片?
还没来得及细想,“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整个峡谷都剧烈地摇动起来,崖壁裂缝四迸,土浪滚滚,无数巨石沿着陡坡朝谷底冲落。
帝释天!玄小童呼吸一紧,他果然还是追来了!帝陀龙似是感应到了她的惊怒,尖啸着盘旋冲天,凌空撞来的石头被它长尾横扫,纷纷碎裂,反弹抛飞。
在飞碟摧枯拉朽的气旋冲击下,两侧的参天大树原就已东倒西歪,一片狼藉,此时更是成片成片地倾轧断折,就像一张张巨大的绿网,接二连三地朝他们兜头撞来。
“小心!”丁洛河下意识地转身抱住玄小童,右掌朝外挡去,“嘭!”气浪鼓舞,那株迎面倒下的大树应声炸飞。虽然修行了几个月,他体内的真熊仍是时灵时不灵,只有到生死攸关之际,或是极为愤怒、恐惧的时刻,才会源源不绝地喷薄而出。
帝陀龙张口咆哮,喷涌出一团团炽白的烈焰,双翼猛烈扫舞,卷起滔天火浪,盘旋着朝上冲去。两人骑在它颈背上,只觉天旋地转,轰隆连震,等到视野能重新看清时,已经飞上了咼空。
群鸟惊飞,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野兽。朝下望去,方圆十余里朝下塌陷,高原上形成一个极为壮观的圆坑,断层落差将近四五十米。峡谷两端生生断裂,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乱石,溪流飞泻,犹如瀑布。如果他们迟上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玄小童倒吸了口凉气,怒火上冲,朝着四周高声大“帝释天,你给我滚出来!”连喊了几遍,没有应答,前方的山林倒传来了幽幽的口琴声。
丁洛河一凛,这口琴声如泣如诉,凄厉诡异,在司马台木屋的那夜就曾听过!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轮飞碟的正下方、密林起伏的树梢之上,端坐着一个印度裔青年,白衣鼓舞,面无表情地吹着口琴,鹰隼似的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们。
漫天飞鸟凄厉地尖叫着,汹汹如潮,含着口琴魔魅的旋律,在空中发狂地摆舞。就连那些狂奔逃窜的豹子、野猪、大象、鬣狗……甚至远处草原上的狮群也仿佛被口琴控制,凄烈地咆哮着,掉头朝这儿围拢。看得他浑身鸡皮泛起,惊骇交集。
这景象也与那夜所见极为相似,但比起那些发疯的猫群,眼前这数以千计的西非猛兽显然危险了百倍!他听说印度人能用乐器操纵蟒蛇,然而帝释天究竟是如何通过口琴操纵兽群的呢?
就连帝陀龙也似乎为之所惑,凌空乱转,发出低沉的悲吼。玄小童俏脸晕红,用力拍了拍它的颈背,高声冷笑:“好啊,我爸不在,你就当自己是大宗师了?要想害死我就赶紧动手,否则等我爸来了,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帝释天不为所动,继续低首垂眉,幽幽地吹着口琴。
口琴声越来越快,汹汹激越。那些鸟群狂乱地尖叫着,盘旋着,“噗噗”连声,羽毛突然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转眼之间,数千只非洲飞禽全都成了发疯的火鸟,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撞来。
地面的兽群也如百川汇海,越集越多,狂嘶怒吼着在下方环绕穿梭。几只豹子爬上高高的树枝上,不顾一切地腾空跃起,尖爪只差半米就将触到帝陀龙的肚皮,嘶叫着坠落谷底。
帝陀龙被彻底激怒了,尖啸着急速盘旋,长尾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圆弧,势如雷霆。鸟群要么被它喷出的烈焰烧成焦骨,要么被扫得血肉横飞,惨叫迭起,不停地朝下簌簌掉落。
然而这些疯鸟就像是被设置了攻击程序的机器,将目标精准地限定为帝陀龙,无所畏惧,前赴后继,几次险些已碰到丁洛河的脸上了,却又突然鬼使神差地擦沿飞过,猛撞在帝陀龙的身上,喷涌起团团火浪。
转瞬间,帝陀龙坚厚庞大的身躯已被撞出了几十处灼裂的伤口,焦味弥漫。
丁洛河大急,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分钟它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心念一动,体内炁流滔滔涌向右手,“天神戒”绿光怒爆,按在帝陀龙的颈上。“嘭”地一声,它浑身鼓涌起一轮刺目的护体光罩,将围冲而至的疯鸟接连震飞。
那夜在伦敦街头,与“太岁”的哈雷骑士们激战时,他天人交感,利用暴风雪的天地伟力,将体内熊流激发至最大,形成坚不可摧的护体气罩。此时故伎重施,感应周围的狂风、火浪,将流顺势导入帝陀龙的体内,倒也立收奇效。
帝释天的口琴微微一顿,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接着口琴声突然激烈,越来越高,尖厉破云。兽群、鸟群如癫似狂,疾风暴雨般朝他们扑去。
“轰轰”连震,帝陀龙周围的碧光气罩随之剧烈起伏,越缩越小。丁洛河呼吸如窒,贴在它身上的双掌触电似的簌簌颤抖,那凄厉的口琴声就像千万根尖针不停地扎入他的耳膜、头顶、心底……难受得就快爆炸开来了。
“死阿三,你玩儿真的?”玄小童脸色一沉,“好,你不讲情面,也别怪我不客气了!”拔出一支小巧的银色手枪,对着帝释天连开了五枪。
枪虽小巧,威力却强猛得难以想象。头两枪稍有偏差,一枪穿入他左侧的树,第二枪则打中了一只非洲兀鹫。枪声轰鸣如田,那株高达三十米的巨树竟应声炸碎,化如齑粉,至于那只兀鹫,更连一根羽毛也找不着了。
后三枪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帝释天,但他身上显然也有护体气罩,猛地激荡开一轮刺目的光漪。
“轰!”枝叶乱舞,断羽缤纷,在这猛烈的冲击波下,周围几十米的参天巨树、飞禽走兽都被瞬间摧毁。帝释天却只是朝下微微一沉,依旧浮坐半空,巍然不动。
反倒是丁洛河抵受不住冲击波与轰鸣声的干扰,气血翻腾,双掌猛地震退开来。失去他炁真的庇护,帝陀龙顿时被疯狂的鸟群连续撞中,刹那问火焰狂舞,血肉焦灼。
它平张双翼,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凄烈长啸,想要朝上飞去,却晃了晃,颓然翻转坠落。
“砰!”那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撞击在巨坑边缘,将丁洛河、玄小童震得弹飞出数米,滚入坑外的草丛。那一瞬间,它黑色的眼珠仿佛蒙着水雾,留恋地瞥了两人一眼,继续悲鸣着朝下翻。
丁洛河心里一紧,强忍住那百骸如裂的剧痛,全力爬到坑沿,朝下望去。那只与他相识不久却又亲昵如旧交的巨大龙兽,已经横亘在乱石堆里,停止了呼吸。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奋起余力,将他们抛送到了安全的距离。
“混蛋!”丁洛河泪水模糊了视线,怒火却如岩浆喷薄,盖过了所有的恐惧与惶惑。踉跄爬起身,朝着远处树上的帝释天大吼:“你要杀我,就冲我一个人来!有种滚下来单挑,别跟猴子似的躲在树上吹口琴!”
帝释天冰冷的双眼闪动着凌厉的光焰,似乎想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了。口琴声渐转低沉舒缓,听起来却更加阴郁恐怖。
鸟群凄厉狂叫,密密麻麻地当空盘旋。四面八方围拢来了无数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流着口涎,朝他们发出排山倒海的狂吼,越逼越近。
“放心,他不敢真动我们的,”玄小童挡在丁洛河身前,低声说,“他只是想困住我们,彻底摧毁你的斗志。”眼波流转,假意观察着周围苍翠的森林,传音入密:“沿着峡谷再往前走三四公里,有一个空旷的平地,我在那儿藏了一架直升机,以防万一。只要能到那儿,我们就有机会逃走了。现在,我要你拔出我腰带里的匕首,架住我的脖子……”
“什么?”丁洛河一愣。
“洛河哥”,玄小童嘴角泛起凄楚而又嘲讽的微笑,接着传音入迷,“这个世界上,阿三只怕两个人,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你扶持我做人质,不管你说什么,阿三都会老老实实照做。但既然是演戏,最好能演得逼真一些。我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如果他不听,你就在我脖子上轻轻划一刀……”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转身,惊叫着跌入他的怀里,腰带里藏着的又软又薄的匕首也已使神差地塞到了他的手中。她动作快如闪电,极为隐蔽,除了他们,谁也看不出究底。
丁洛河只好一把勒住她的腰,将匕首横在她颈前,照着她传音所授的话语,朝帝释天高声复述:“好!你既然要和我耍奸耍赖,那就看看谁更狠了!横竖都是死,大不了我拉上这位‘太岁’圣母来做垫背!”
帝释天脸色果然一变,口琴声戛然顿止,就连那轮飞碟也猛地停止了旋转,凝立空中。
玄小童涨红了脸,眼中泪水盈盈,格格大笑:“洛河哥,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们也逃不走啦。与其摸着你的水晶头骨,没日没夜地想你,倒不如和你、和这世界一起毁灭!”
丁洛河摇了摇头:“小童,你别怪我。你我一个是‘圣母’,一个是‘魔鬼’,注定只有一人能活下去,这就是……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明知是在做戏,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眶却莫名一热,心潮激荡,声音险些梗在喉间。
玄小童暗暗地掐了一把他的手臂,以示嘉许。
他吸了一口气,接着高声叫道“阿三,你给我听好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坐上飞碟,从我视野里消失,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将小童放走;第二,如果我数到十,你依旧在我视野之内,你就等着向玄道明解释他女儿是怎么死的。”
帝释天凌厉的眼神就如两把冰刀,刺入他灵魂深处,探试虚实,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收起口琴,用一种同样冰冷而生硬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根本不可能杀她。”
他回应得这么斩钉截铁,反倒让丁洛河有些不知所措了。耳畔传来玄小童细如蚊吟的冷笑:“洛河哥,他在诈唬你呢。你只管开始数数。”右臂忽然一抖,她迎着刀锋朝前微微一倾,“啊”地失声痛吟,脖子顿时沁出一道血痕。
丁洛河心里一凛,帝释天更是脸色陡变,猛地凌空冲来。漫天盘旋的鸟群随之狂叫俯冲。
丁洛河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将刀锋重新抵住玄小童的脖子,高声大喝“一!”狂风呼啸,鸟群瞬时变向,擦着他的头顶疾掠而过。
定睛再看时,帝释天已经落到了左前方的草地上,白色的裹裙、搭帕猎猎鼓舞,横握口琴,双眼怒火如烧,他的上空是滚如飓风的狂乱疯鸟,身后则是数不尽的狮子、鬣狗、大象、猎豹……龇牙咆哮,作势入扑。
“二!”丁洛河心神稍定,接着又是一声大喝。
但这次帝释天并未退让,而是将口琴抵到了嘴边。那轮飞碟也摇曳着冲下来了,悬浮在他们左侧的巨型圆坑中央,气浪滚滚,如箭在弦。
“三!”丁洛河继续咬牙大喝。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赌上一赌了。玄小童闭上双眼,发丝飞舞,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帝释天双手紧握着口琴,指节发白,就像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节,慢慢地说“小童,你真的愿意为了这个人而死?为了他背弃‘圣子’,背弃大宗师,背弃你的天赋使命?”
玄小童眼眶一红,依旧紧闭眼睫,微笑着回答:“帝释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喜欢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打定的主意,谁也别想改变。我才不管什么‘天赋使命’,才不管这世界毁不毁灭,只要活着,我就要痛痛快快地做我自己,痛痛快快地爱我想爱的人,哪怕只这么活了一分钟,甚至一秒,也好过在这漆黑孤独的宇宙里,做一颗万古长存的星辰。”
丁洛河虽然知道她执著任性,对自己一往情深,但此时亲耳听见,仍觉得胸膺如堵,耳根如烧。深吸了一口气,哑声叫道:“四!”
帝释天听若不闻,冰冷的双眸仿佛跳跃着火焰,闪过愤怒、痛苦、妒恨、悲伤……种种神色。口琴突然“呜”地一声吹响了,尖厉变调,就像泡沫刮擦着玻璃,让人头皮发麻,浑身毛孔全都炸了开来。
鸟群立即如惊涛喷涌,狂啸着层叠翻腾,盘旋在丁洛河与玄小童的头顶。四周的狮群、猎豹、象群、鬣狗……也全都咆哮着冲涌而至,最近的一只狮子距离他们只不到五米,猛一探爪,仿佛就能拍到他的右颊。
“五!”丁洛河高声大喝,盖过了口琴,心里却在突突打鼓,闪过了万千念头。如果帝释天不信自己会痛下杀手,数到十依旧不肯退让,他该怎么办?是抱着玄小童冲下圆坑,还是跳上那只大象的颈背,拼死杀出重围?
玄小童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将脖颈朝着刀锋微微一挺,蚊吟似的传音道:“洛河哥,阿三能感应到你情绪的波动,所以你绝不能有半点动摇。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反复想一件事——如果数到十他还不撤退,你就杀了我。”
丁洛河咬了咬牙,喝道:“六!”
然而帝释天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冷地吹着口琴,直到他喊出“九”时,依然没有退却半步。狂风鼓舞,周围的飞禽走兽随着口琴声越逼越近,互相推挤,咆哮如雷,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紧握着刀柄,心已悬到了嗓了眼,最后一个“十”也仿佛卡在了喉间,怎么也发不出来。
混乱中,忽然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也说了,你和她之间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但你要多久才能真的明白,不管时空逆转多少次,这都将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神秘人!
丁洛河心里猛地一沉,又惊又疑。她怎会到了这里?转头四望,到处都是狂乱穿梭的鸟群、起伏如浪的林海,以及不断地朝他咆哮跳跃的猛兽,哪里能辨出她的身影?
她的声音回旋耳边,继续说道:“你和水晶头骨合而为一,却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宇宙的终极奥秘,是因为在你心底,始终抗拒真实的自己。如果你不杀了她,你永远不会释放出囚困在你心牢里的那只猛虎,永远不会真正地蜕鳞破茧,化作苍龙。”
丁洛河呼吸窒堵,如果她真是国际刑警反恐组的主管,是否意味着国际刑警已经包围了此处?但凝神扫望,除了斜后方那滚滚盘旋的飞碟,并未察觉其他任何飞机或车辆。
换作从前,在这绝境里听见她的声音,必定信感振奋,然而自从今天早晨得知了她的身份,又亲耳听见她将自己列为‘盘古’首领,全球通缉,就再也无法确认她究竟是友是敌了。
“这是你取后的机会了,要么杀了她,释放真正的自己,和水晶头骨彻底熔合为一;要么束手就擒,被砍下脑袋,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露娜·阿葵芮雅思顿了顿,一字字地说道,“杀了她!”
丁洛河猛然一震,那轻柔悦耳的声音就像尖利的楔子,瞬间钉入心底。汹汹激越的口琴、嘈杂狂乱的鸟叫、轰鸣如雷的兽吼,惊涛骇浪似的在他耳边激荡,一声声,一阵阵,仿佛全都化成了同样喧嚣恐怖的呐喊。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他就像被无形之手紧紧勒住了咽喉,憋涨欲爆,难以呼吸,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地爬上喉管,爬上鼻腔,爬上头顶,最后终于在脑海里层层炸散开来,眼前一片炽白。
那一瞬间,他仍佛被炸斂了无数的碎块,仿佛有另一个自己从废墟里扶摇而出,他仿佛听见自己的肌肉骨骼寸寸爆裂,炁流透过鳞甲,听见自己发出痛苦而狂暴的怒吼,在狂风里激荡。
“十!”
然后一切全都顿止了。
口琴、鸟鸣、兽吼、飞碟的隆隆引擎,就连狂风也仿佛停止了呼啸。
他仿佛感觉到玄小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的眉睫,仿佛感觉到她在低声呼唤他的名字,手却慢慢地从他脸上滑落。
当周遭一切从那炽白的强光里渐渐恢复,他才发现手里的匕首沾满了鲜血,而玄小童软绵绵地蜷在脚边,睁着眼,嘴角凝着微笑,澄澈的双眼仿佛仍在凝视着自己,已经停止了心跳与呼吸。
“恭喜你。你已经斩断所有羁绊,可以真正地破茧重生了。”从那天旋地转、急速闪耀的纷乱光影里,传来露娜·阿葵芮雅思温柔恬美的话语。
珠穆朗玛峰上,狂风鼓舞,雪沫在万里蓝天下悠然飘卷。
高歌目瞪口呆地望着冰湖边的那块石碑,僵若石人。
独孤洛、玄道明、华静之、高恒、苏正宇……
他转头望向那群高举着镇魂棺、欢呼如沸的喜马拉雅山雪人,浑身冷汗更是涔涔涌出,难道此刻躺在镇魂棺中的“怀孕”的丽莎,就是诞生“圣子”的处女“玛利亚”?她肚中被“胎尸虫”植入的胚胎真的就是“圣子耶稣”?那么狗头人又是谁?为何与丁洛河所描述的完全一致?丁洛河记忆中的梅里雪崩,究竟是发生于云南,还是这里?
就在这时,镇魂棺里突然传来了丽莎凄厉的尖叫,盖过了雪人们欢腾的呐喊,直破云霄。
他猛地一凛,下意识地抓起朗基努斯之枪,朝雪坡上奔去。
那数十个雪人显然也被丽莎的尖叫声震住了,面面相觑。狗头人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串什么,那群雪人又跟着欢呼起来,高高举起镇魂棺,朝着崖壁的山洞簇拥而行。
“放下她!”高歌炁流随着热血涌上了头顶,就已冲入雪人群中,纵声大吼,握枪连环横扫。他力气本就极为惊人,加上这支圣枪,威力更猛增了十倍,势如雷霆,光浪迭爆。
那些高达五六米的白毛人来不及躲避,纷纷撞飞开来。几个巨人如梦初醒,想要挥臂抵挡,却被他狂飙似的刺入胸膛,接连挑入冰湖,惨叫不迭。剩余的雪人们或是被他势如疯虎的态势所震慑,或是忌惮于朗基努斯之枪的神威,不敢再有任何反抗,争相四散奔逃。
只有那两个举着镇魂棺的巨人既不敢松手,又无从闪避,怔怔地望着高歌,不知该如何是好,被他枪尖抵在胸口,怒吼了几声,才不情愿地慢慢放下铜棺,朝后退去。
丽莎紧闭着双眼,栗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她蹙眉咬牙,仿佛仍在昏迷之中,双手十指却深深地嵌入肚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凄厉惨叫。
高歌脑中“嗡”地一响,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让他至为不安、恐惧的猜疑果然就要成为现实了!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就像已怀胎九月。腹中红光闪烁,不停地起伏鼓动,隐约能看出一个胎儿的形状。但这胎儿与人类截然不同,全身布满鳞甲,额头上长了两个犄角,极为丑怪。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碧绿如鬼的眼睛竟然已经完全睁开,仿佛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嘴露狞笑。
圣子!
难道这就是“太岁”组织费尽心力,想要使之重生的“圣子”?!
他握紧朗基努斯之枪,悬在她腹部的上方,作势欲刺,周围的喜马拉雅山雪人们顿时爆出一片惊呼,想要冲上前阻止,却又纷纷裹足收住。
就在枪尖即将碰触到丽莎肚子的那一瞬间,高歌猛然顿住了。泪水瞬间涌上了他的眼眶,模糊了视野。
世上能杀死“圣子”的,只有这支两千年前刺死了耶稣的朗基努斯之枪。然而这一枪刺下,躺在棺中的这个女人,这个与他相识不过两天,却如烈火般烧熔了他、春水般融化了他、让他难以自拔而又无所遁形的女人,也必将魂飞湮灭!
天旋地转,阳光耀眼。
他站在世界之巅,握着这支枪,浑身冰冷、心乱如麻,不知到底是该刺下,还是不刺?
天蓝如海,群鸟惊飞,千万重的绿叶在阳光与狂风里闪烁着刺目的亮光。
“她死了!她死了!是我杀了她!”
丁洛河张着嘴,呆呆地望着脚边的玄小童,脑中隆隆如雷,一遍遍地回响着某个恐怖而虚幻的声音,如置梦魇。过了好一会儿,心脏才猛烈地抽缩起来,感觉到撕裂般的真实的剧痛。
他双膝一软,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跪坐在她的身边,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张俏丽如生的脸,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就连泪水也似乎全部凝固了。
那张脸,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他仿佛爱过生生世世,却又仿佛初次相识。无数似曾相识的画面,似曾相识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心底,淹没了一切,而他却突然忘了她是谁,忘了她为什么甘愿舍弃一切来爱着自己。
他依稀想起某个夏日的清晨,他躺在她的腿上,朝霞如荼,清澈的海水一层层地冲刷着不远处的沙滩,想起她低下头嫣然一笑,说她爱上他,就像是天空爱上了海洋,云彩爱上了大地,飞鸟爱上了鱼。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就请将她埋在这里,然后将她永远忘记。
可是她为什么要记起他呢?为什么要和他重新相遇?如果他没有在云南梅里雪山遭遇雪崩,如果他没有将画卖给苏晴,如果他没有搭乘那天早上的那班飞机,如果她没有去北京寻找母亲……又或者,如果她没有发现藏在“潘多拉之匣”里的那本日记,现在他们是否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是否都爱上了别的人,开始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呼吸窒堵,昏昏沉沉,脑子里突然又回旋起昨夜她所说的那句话:“洛河哥,带我走吧。我再不想写第九遍的日记了。别管你是谁,别管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毁灭,带我到天涯海角,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不管那里是地狱还是天堂。只要我们在一起,真真切切地多活一分,多活一秒,就比什么都好……”
他颤抖着阖上她的双眼,想要抱起她,五脏六腑却仿佛被绞扭掏空了,头也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剧痛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猛烈,就像八面逼迫的狂风,挤压着他,撕扯着他,让他从里到外寸寸爆裂,让他忍不住紧握双拳,冲天狂吼。
“轰!”发丝如立,衣裳鼓舞,他全身上下涌起一团刺眼的碧光,猛然朝四周扩散!
树木倾摇,纷纷“咯啦啦”地断折横飞。那密密麻麻围拢在他头顶、周围的鸟兽狂嘶惊吼,潮水般翻叠后涌。就连悬浮在圆坑中央的飞碟,也被这突然鼓舞的冲击波推得剧烈跌宕起来。
帝释天猛地朝后翻了个身,飘移出六七米。直到此刻,他似乎才如梦初醒,整张脸都因痛苦、愤怒而扭曲了,抓起口琴,汹汹急吹。
口琴声又尖又细,就像厉鬼号哭,听的人毛骨悚然。曲调一起,那些鸟群、猛兽便如被攫住了灵魂,一起发出同样凌厉而激越的啸吼,不顾一切地朝丁洛河冲去。
“嘭!”“嘭!”“嘭!”数之不尽的猛兽、狂鸟激撞在那轮碧绿的光罩上,眩光闪耀,血肉横飞。
丁洛河昂首狂吼,吼声越来越响,整个人如水波晃荡,皮肤上泛起了一青碧的蛇鱗。鸟群、野曾在口琴的驱使下,前赴后继地撞击惨死,却丝毫不能穿破那轮护体光罩,碧光反而越来越强。
转眼间,四周兽尸堆积如丘,就连四周森林也挂满了抛甩而出的残肢断体。他的吼声狂暴恐怖,渐渐盖过了口琴。那些鸟兽狂乱地嘶吼着,开始呈现出退缩溃乱之势。
口琴声猛然拔高了八度,与那怒吼声一起交替着节节攀升。帝释天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沁满了汗珠,眼中的骇异已超过了愤怒,万万没想到相隔不过两天,这中国小子的能耐竟已发展到了如此可怕的境地!
刹那之间,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但再一瞥见蜷卧在地的玄小童,悲怒顿时又如岩浆喷薄,聚精会神,将真源源不绝地朝口琴输去。
混乱中,森林里突然传来“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转头望去,心里猛地一沉,口琴差点儿变调失声。
蛇!
数以万计的蛇正从这片原始森林里钻出来,潮水似的漫过兽群,朝着丁洛河急速游去。这些蛇五颜六色,大小各异,最细的还不足小指粗,最粗的直径足有半米,彼此密密地攒动在一起,色彩斑斓,嘶嘶吐芯,就像在随着他的吼声摇曳舞蹈,恐怖至极。
更诡异的是,蛇群贴着草地穿入那轮巨大的碧光气罩后,竟层层叠叠地绕着丁洛河的双脚,朝上盘去。如果是常人,被这大大小小的蛇蟒缠在身上,早就被活活勒死了,但这些蛇依附其身,却像是春藤绕树,密密麻麻,跟着他怒吼的节奏,朝外咆哮吐芯。
他的吼声与蛇群的嘶鸣混在一起,形成了极为奇诡可怖的声浪,彻底盖过了口琴的声音,压制得帝释天脸色由红转白,气血翻腾,差点儿连十指也控制不住了。
“嘭!”环伺在侧的飞碟终于爆发出耀眼的强光,朝着丁洛河猛烈攻击。那轮护体气罩瞬间转化成了炽白与惨绿的颜色,蛇群四炸飞舞,焦臭扑鼻。
丁洛河振臂狂吼,全身猛地膨胀了一倍有余,气罩外的两只非洲象被他手掌隔空一推,顿时冲天飞出数十米远,朝着那轮摇曳的飞碟撞去。
轰隆狂震,火焰冲天。飞碟拖曳着黑烟激撞在峡谷的岩壁上,爆涌起更加刺眼的强光,在那巨大的热浪席卷下,四周的树木瞬间干枯了,兽群、鸟群发出凄烈无比的惨叫。
蛇群有如离弦之箭,从丁洛河的身上破空飞起,尖嘶着扑向帝释天,扑向那些彻底溃乱逃散的鸟兽。天空、森林、草地……到处都是翻滚惨叫的兀鹰、狮子、豹与鬣狗,大象亦不能幸免,纷纷被巨蟒绞缠,悲鸣着跪倒在地。
帝释天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松开口琴,朝后飞退了十几步,双手挥扫,将扑面冲来的蛇群拨得冲天飞起。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吼着握拳猛击在地。
“轰隆隆!”
大地迸颤,瞬间炸裂开数十条巨大的沟壑,那些悲啼惨叫的鸟兽连着蛇蟒,纷纷朝下坠落。狂猛的冲击波推起漫天尘土,撞击在那轮碧光气罩上,顿时引发了更加猛烈的地震,龟裂四舞,整片山地仿佛都被掀飞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丁洛河翻身抱起玄小童,右拳碧光闪耀,倾尽全身之力猛击在地上。
橘黄、碧绿的光浪交撞在一起,他只觉得耳膜一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喉咙里腥甜直涌,整个人随着滔天尘土一起飘向半空。
阳光刺眼,他依稀看见帝释天口喷鲜血,高高地飞出了起伏如碧浪的林海,看见蛇群在蓝天下纷乱地狂舞,然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在他眼前、耳边,全是玄小童的狡黠灿烂的笑容与银铃般的笑声。泪水终于夺眶涌出,模糊了整个世界。
微风拂动着树梢,溪流激荡着石头,阳光从他的额头移向脚底,白云在无边无际的碧空里不停变幻着模样。他抱着玄小童,躺在摇曳起伏的草丛里,不知过了多久,世界仿佛已经毁灭了,却又粲然如新。
他听到远远地传来脚步声,踩在那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如踩在心弦。一个人影挡住了阳光,站在他的面前,衬着一轮彩色的光环。
那人俯下身,金白色的发丝在风中舞动,温软的手掌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说:“现在你听清水晶头骨的歌声了吗?它在唱着每个人的前生来世,唱着宇宙亘古以来的悲欢离合和终极秘密。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当你决定唤醒内心沉睡的猛虎,你就能得到一切想要的答案。”
那双清澈的碧眼温柔地凝视着他,就像薄冰乍破的春潭,悲喜交掺,深不可测,让他突然感到一阵锥心彻骨的恐惧与寒冷。
他铁箍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问她:“露娜·阿葵芮雅想,你又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为什么要给我蛇戒?为什么要让我找到鲧头骨,让我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丁洛河?”
然而胸膺如堵,所有的话全都卡在了喉间,眼前却卷过了万千凌乱的画面。霎时间,那些沉埋在潜意识深处的零碎记忆,那些彼此呼应却未曾拼接的逻辑,全都如春草纷摇,破土而出,狂潮似的将他卷溺。
他胸口如撞,惊骇得无法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游丝似的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你是……你是我的母亲!”
“我说过,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露娜·阿葵芮雅思嫣然一笑,眼中泪光滢动,那颗红痣在夕晖里鲜艳得如此动人,“因为我是命中注定让你重生的人。这就是我活着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