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升天了的瘟疫裹尸布中
在夜色废除之处
眨眼的反射
在枝叶繁茂的梦的水平上
归零
——策兰
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吊灯上的烛火明明灭灭,他们投映在圣坛上的影子忽短忽长,仿佛消失了,却又仿佛摇曳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在这幽暗沉寂的世界里,一切都像是虚幻的,就连她温热芬芳的呼吸、柔软滚烫的身体,也仿佛来自将醒未醒的梦境。
丁洛河恍恍惚惚中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欢呼,玄小童全身忽然一僵,伸出手指轻轻挡住他的嘴唇,似乎在侧耳聆听着什么,然后牵起他的手,低声说:“我们该走啦。”声音细如蚊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怕被人听见。
握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掌,丁洛河的咽喉突然像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堵住了,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种激动狂喜、近乎窒息的真实感。
在与她重逢之前,所有酝酿过千万遍的话语、跌宕如潮的困惑,此时却激荡在胸膺里,一句也吐不出来。
玄小童嫣然一笑:“洛河哥,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会从头到尾解释给你听,如果……如果那时你还记得我。”
相隔咫尺,烛光摇映,她的脸颊晕红如染,闪亮的眼睛漾着奇异的光彩,就像她身后的那幅《星月夜》,美得让人心碎。
与她同行的点点滴滴,那些从前未曾察觉的种种细节、柔情蜜意,瞬间全都涌上了心头,甜蜜而又痛楚地悸动着,让他难以呼吸。他没有察觉到她最末一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只是在反反复复地暗骂着自己:“丁洛河啊丁洛河,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加瞎子!”教堂里的水晶吊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辉煌如昼。
来电了!他心里猛地一跳,按照“盘古”的计划,伦敦全城的电力、通讯、网络……至少要瘫痪六七个小时,才足以让他们在盗画后避开“太岁”与国际刑警的双重夹击,全身而退。现在是12月24日的凌晨0点45分,高歌是否已经带着那幅“最后一年·夏夜”成功脱身?
还没来得及多想,玄小童已经卷起那幅《星月夜》,拉着他朝回廊里飞奔。先前的那个黑衣嬷嬷又出现了,站在东南侧小礼拜堂的门口,神色紧张地朝他们打着手势。
玄小童脸色微微一变,停住脚步。
丁洛河顿觉不妙,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将一个手提包塞进他的手里,低声“洛河哥,如果你相信我,就先别问这么多。这包里有一本护照、一个手机、两万欧元的现金和一张机票。嬷嬷会带你从侧门离开。街边停了一辆车牌为‘ST001’的旧款宝马530。伦敦刚刚局部恢复供电,与全城监控摄像头对接的‘人面识别系统’受病毒侵扰,至少要到早上8点钟才能重新启动。你开车前往希思罗机场,搭乘早晨6点20分飞往佛罗伦萨的航班……”
“不行!”丁洛河才与她重逢,听说又将分离,又惊又急,左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回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玄小童眼眶一红,柔声说:“放心,我随后就到。你现在的名字叫迈克尔·李,是来自纽约的华裔画家,我用这本护照在佛罗伦萨四季酒店预订了一个房间,你乖乖地在那儿等我。答应我,在我和你会合之前,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相信你看到的、听到的任何事情。”说到最后一句时,泪水盈眶,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突突突突突……”直升机徐徐地降落在希思罗机场的停机坪上。四名等候已久的IMU探员飞奔上前,夹护住走出机舱的罗伯特与苏晴。
风暴已经基本停息了,零星的雪花扑落在苏晴的脸颊与唇瓣上,仿佛一朵朵无声而冰凉的吻。
她眯着眼,若无其事地随着他们朝几十米外的IMU小型飞机走去,不像是被押解的重犯,倒仿佛在搭乘专机旅游。只有当她的眼角扫过右侧那栋灯光辉煌的候机大楼时,脸上才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云。
大楼的窗玻璃被疯狂的鸟群撞得七零八落,就连楼下的灯柱也倒了一片。在“太岁”突如其来的袭击下,伦敦如遭浩劫。如果高歌、丁洛河未能按计划乘坐“伦敦之眼”飞离,那么此刻,他们是否也正混在这些候机的人群中?
2010年12月21日,注定将是一个不平安的平安夜。
十几辆除雪车穿梭,清理出了一条跑道,从昨夜7点起延误的几十架飞机正在排队等候起飞,到处充斥着刺耳的轰鸣与噪声。
“长官,我们的专机排在第五位,大约20分钟后起飞!”旁边的探员一边推着她上登机梯,一边朝罗伯特大声叫喊。
“塞吉塔里亚斯探员,”苏晴忽然停下脚步,莫测高深地凝视着罗伯特,嫣然一笑,“请告诉你们的机长,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华盛顿,也不是里昂国际刑警总部,而是梵蒂冈。”“苏小姐,”罗伯特攥住她的胳膊,嘲讽地扬起眉梢,“你现在忏悔不嫌太迟了?就算教皇愿意代表上帝赦免你的罪,你也得先经过国际刑警与IMU的审讯……”
苏晴淡淡地道:“如果不立即前往梵蒂冈,届时要向上帝忏悔,接受最后审判的,就不是我了,而是阁下。”
罗伯特心里“咯噔”一响,假如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他一定视为故弄玄虚,但这女魔头计划周密,每走一步,必已算好了后面的十步。她既然敢自投罗网,必有缘由,再一联想先前那种种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更是不寒而栗。于是一把将她拽进机舱,铐在座椅上,沉声问道:“苏小姐,梵高的拍品和今晚伦敦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和梵蒂冈教廷又有什么关系?”
苏晴示意他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罗伯特的脸色顿时变了,猛地朝后退了一步,又惊又疑地瞪着她。这番话有如惊天之雷,如果是真的,不仅牵涉IMU与国际刑警此次的行动,更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安危。
事关重大,就算这女魔头在故布疑阵挑拨离间,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他犹豫了片刻,抓起舱壁上的麦克风,高声说道:“各位注意,改变航向,目的地是罗马的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重复一遍,目的地是罗马的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
希思罗机场的5号航站楼里,人头涌动,喧声如沸,不时能听见各种语言的抱怨与咒骂。
丁洛河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三十分。滞留的乘客数以千计,必须听从广播调度,按航班起飞的顺序,分批候机。他至少还要等上三个半小时,才能换取登机牌,安检过关。不知到时伦敦的“人面识别系统”是否已经恢复正常?玄小童又能否在起飞前赶到这里?
想到玄小童,他七上八下的心里又是一阵五味交杂的刺痛。相见即再见,太多的话语来不及倾吐,太多的疑问来不及表述,但她既已承诺在佛罗伦萨相聚,必当不会食言。于是摒除杂念,深吸了一口气,穿过那席地而睡的人群,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
“5个多小时前,伦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袭击……”左前方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BBC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有些惊魂未定,“在苏富比拍卖行突然遭受导弹的连环轰炸后,威斯敏斯特市、卡姆登、伊斯灵顿、布伦特各区接连发生了猛烈地震,全市的电力、通讯全部中断,伦敦赖以自豪的地下道系统也被不明爆炸严重损毁……
“更离奇的一幕发生于昨夜的8点45分。就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情景,数以万计的鸟群发狂地席卷、攻击了整个伦敦。泰晤士两岸的建筑物尽遭破坏,机场受损尤为严重,至少有30架飞机无法起飞。
“根据目击者的录像与描述,这些鸟群中除了我们熟知的大型猛禽之外,还有许多见所未见的怪物,其中包括博物馆里才可能存在的史前飞兽——风神翼龙。短短几个小时内,YouTube网站已上传了6000多条伦敦市民拍摄的相关视频,占据了点击排行榜的前五十位。以下是BBC记者在直升机上航拍的图景。”
荧屏上出现了猛烈晃动的画面,黑压压的鸟群嘈杂狂啸着掠过夜空。
航站楼大厅顿时爆发出一阵嘘声,夹杂着惊叫与咒骂。这些乘客全都目睹了那地狱般恐怖惨烈的景象,此时从屏幕上重温体验,无不心有余悸,恨不能早点插上翅膀离开这里。
这段航拍的画面断断续续,几次被攻击的鸟群打断。如果不是驾驶员及时倒转撤离,直升机势必被前赴后继的疯鸟撞毁。在那急速翻转的镜头里,依稀可见一个巨大的飞轮从泰晤士的右岸冲天飞起,喷涌着刺眼的火光,从鸟群上方呼啸而过。
“‘伦敦之眼’!你们看,‘伦敦之眼’飞起来了!”大厅里又是一阵难以置信的哄然大哗。
这个饱受争议的摩天轮自建成之日起,就成了伦敦的新坐标,无论是讨厌或是喜欢它的人,都想不到有一天,它竟然会如飞碟般破空而去。
丁洛河又惊又喜,他为了追赶玄小童,险些破坏了整个行动,此时见“伦敦之眼”飞离,说明高歌等人已成功脱身,心里的愧疚也稍转平复。
“目前为止,局部地区已恢复供电,网络、通讯也逐步恢复正常。确切的伤亡人数尚未统计得出,也没有恐怖组织声称对此事负责……”女主播顿了顿,神情凝肃地抬起头,“根据来源可靠的消息透露,此次事件与两年后的伦敦奥运无关,也与近年来政府的反恐行动无关,而是由苏富比拍卖行昨夜拍卖的梵高绝笔所引起。”
荧屏上出现了那幅《最后一年·夏夜》,接着响起了一个经过处理的、低沉沙哑的男子声音:“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梵高生命最后一年所创作的‘春夏秋冬’四幅油画,对应着‘风火水土’四大元素,其画布全是山同一张亚麻布裁剪出来的。而这张亚麻布正是1980年前,包裹耶稣尸体的那块裹尸布……”
耶稣的裹尸布!
丁洛河如遭电击,呼吸瞬间顿止了。周围更是哗声如沸。
那声音继续说道:“我们还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条裹尸布里隐藏着上帝的‘通天之眼’,可以看见远古所遗留的七件神器的下落,包括圣杯、约柜、朗基努斯之枪、真十字架、众神头骨、镇魂棺与方舟。据说拿到这些神器的人,就能获得神的力量,在末日审判来临时,成为吹响号角的七个使者。除此之外,裹尸布里还隐藏着人类的终极奥秘,可以解开历史上的所有疑团,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知道如何拯救天劫,拯救自己……”
新闻里的声音被航站大厦嘈杂的声浪盖过了,听不清楚。周围的惊呼声中,夹杂着如潮的嘘声与嘲骂。
丁洛河心里突突狂跳,《圣经·新约》记载,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门徒逃散,尸体无人收殓,一个名叫约瑟的义士用细麻布将之裹好,安放在石头凿成的坟墓里。不久,耶稣复活,墓穴洞开,人影无踪,只剩下那条细麻布留在墓里。
据说这块长方形的麻布沾满耶稣的血迹和焦痕,依稀可见他正面与背面影像。此外,麻布上还留下了耶稣眼中流出的血泪,对着太阳展开,就能从那一滴血泪中看见耶稣眼里的世界。
这一滴血泪,被称作“通天之眼”。
如今世界各地至少留存着40条据称裹过耶稣尸体的亚麻布,其中最知名莫过于都灵裹尸布。然而1988年,经英国牛津、瑞士苏黎世和美国亚利桑那州三家著名实验室鉴定,这块曾被教廷奉为圣物的都灵裹尸布,也不过是中世纪的赝品,据说还是大名鼎鼎的达·芬奇伪造出来的。
如果梵高“最后一年”的油画底布,真的是1980年前失踪的那块耶稣裹尸布,那么许多疑团就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古希腊用“风、火、水、土”来解构物质世界,梵高用春夏秋冬的四季景色对应四大元素,或许正表明这四幅画中隐藏的奥秘,关乎整个世界的存亡。
希望此时此刻,高歌已经将四幅油画拼接复原,并从那张裹尸布的“通天之眼”里看见了七件神器,以及宇宙与人类的终极奥秘……
正胡思乱想,坐在他右边的几个年轻学生突然爆出一阵惊呼。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圣诞假期到英国旅游的美国大学生,此刻正盘膝围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兴致勃勃地看着YouTube网站上的视频。
丁洛河忍不住探过头,视频中,“伦敦之眼”剧烈地震动着,即将破空飞起。画面模糊,依稀可以看见万千鸟群疯狂地撞击着摩天轮,一个男子横抱着一个女人,悬在观光舱的下方。十几米外,一个印度人骑乘着那只风神翼龙,正朝两人狂飙似的冲去。
帝释天!他的心随着那摇晃的画面猛然一震。冤家路窄,当初在“羽山”,高歌就差点死在这小子手里,以高歌那睚眦必报的暴戾脾性,千万可别在这种紧要关头和阿三拼命!
视频应该是住在摩天轮附近的市民用手机拍摄的,画面昏暗混乱,声音嘈杂,很难看清,只听见“轰”地一声,鸟群狂乱纷飞,观光舱被撞得粉碎,高歌和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了。
接着光芒炸舞,摩天轮喷出熊熊火焰,怒旋冲天,就连帝释天和那翼鸟也被冲击波掀得飞出老远。
空中到处都是着火的鸟群,尖叫凄烈。拍摄视频的人似乎被几只狂乱的火鸟迎面撞中,发出一声惨叫,镜头摇晃,然后就结束了拍摄。
那几个大学生又一齐大笑起来。死亡在这些少不经事的年轻人眼里,仿佛不过是个玩笑。他们又点开排行榜上的其他视频,继续指指点点,又笑又叫。
连看了三段视频,都没见到高歌的影子,丁洛河忍不住打岔,问他们是否还有与“伦敦之眼”相关的视频。那几个大学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脸色突然全都变了,其中一个女孩更吓得失声大叫,瘫软在地。
丁洛河一愣,不明所以。那几个学生却仿佛惊骇到了极点,连笔记本电脑和背包也不要了,一边连滚带爬地朝外逃散,一边指着他朝人群大叫:“就是他!就是他!YouTube排行榜上的杀人魔王!”
飞机遭遇到强猛的气流,剧烈地摇晃着,桌板上的咖啡不断地从杯子里泼出来,洒在罗伯特的腿上。
“见鬼!”罗伯特暗自咒骂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抓起纸巾擦拭,捅了捅坐在他边上的IMU探员汤姆,示意他将餐布递给自己。
汤姆却视若不见,紧紧地攥着扶手,瞪着对面的苏晴,脸色惨白,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罗伯特微微摇了摇头,这小子跟了他一年半,也算见了不少世面,对飞行的恐惧却一点儿也没改变,看他神色,恐怕又快要呕吐了。只好自己伸长手臂,将餐布抓了过来。
“怀特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苏晴冲着汤姆嫣然一笑,“像您这样重度贫血又兼高血压的吸血鬼,该如何克服高空飞行所带来的大气压变化?您就不怕心力衰竭、窒息而死吗?”
汤姆一愣,面色变得更加惨白。
罗伯特有些忍俊不禁,心想女魔头的比喻倒挺恰当,这小子的确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脸色苍白,成天戴着墨镜,讨厌蒜味儿,就连高级餐馆里的银质餐具也不愿意碰触。
苏晴意犹未足,凝视着汤姆,微笑着说:“我很好奇,两年前你是怎么通过IMU的入职体检的?他们没有检测你的血液?没有发现你收缩的犬牙?没有发觉你的肠胃与普通人完全不同?”
她每说一句,汤姆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双手紧攥,蓝色的眼睛里怒火欲喷。罗伯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再一想先前苏晴附耳说的那番话,心里更是猛地一沉,刚想问她怎么回事儿,飞机又是一晃,猛烈地震动起来。
苏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饿了两天,又坐着这小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颠簸,一定难受得生不如死,一定很想咬破我的喉咙,吸干我的鲜血,是不是?可惜你偏偏又不能咬死我。如果我死了,你们就得不到耶稣的裹尸布,也就没法在世界末日前复活撒旦了,是不是?”
汤姆嘴唇簌簌颤抖着,突然紧闭双眼,发出一声痛苦狂暴的嘶吼,脖子、额头目筋暴起,五官全都扭曲变形了。
罗伯特把住他的脉门,大吃一惊,脉搏律动之快前所未见,更奇怪的是他手背上的血管突然全往下一瘪,深沟似的纵横遍布,恐怖之极。再抬头一看,脑子里“嗡”地一声,冷汗瞬间沁满全身。
汤姆怒吼的嘴里竟然龇出四颗又尖又长的獠牙!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吸血鬼?
脑中刚扫过这个念头,汤姆突然咆哮着一甩手,将他连着座椅一齐掀了起来,重重地摔飞到机舱的另一头,继而闪电似的冲跃而起,朝他脖子上咬去。
罗伯特汗毛直竖,下意识地翻身急滚,连安全带和枪套也来不及解开,直接反转枪口,对着扑到椅背上的汤姆“砰、砰、砰”连开三枪。
汤姆怪叫一声,捂着胸口朝后翻了个跟斗,又猱身扑了过来。罗伯特仓促解开安全带,转身对着他胸口又开了三枪,大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制住!”
汤姆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眼白翻动,纵声狂吼,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剩余的那三个IMU探员全都惊呆了,被罗伯特这么一喝,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冲上前,将他从后按倒在地。
这三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叠罗汉似的将他压在底下,以为已是稳操胜券,谁知被他挥肘乱舞,立刻腾空飞了出去。
两个探员一头撞在舱壁上,金星四冒,险些晕厥。另外一个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汤姆翻身骑在胸口,一口咬住喉咙,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手脚乱蹬,短短几秒就停止了挣扎。
众人骇得肝胆尽寒,再也顾不上同事之,慌不迭地拔出手枪,对着他就是一通汤姆浑身乱颤,黑血从蜂窝似的弹孔里汩汩流出,他却浑然不理,自顾埋头贪婪地吮吸着人血。鲜血星星点点地激溅在他那苍白扭曲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你们没看过哥特小说和电影么?”苏晴笑吟吟地端坐在座椅上,仿佛置身局外,“普通子弹是杀不死吸血鬼的,除非用桃木尖锥或纯银的子弹。”
飞机随着舱外的气流剧烈地摇摆着,众人趔趄地朝后退去,又是恐惧,又是绝望。
罗伯特心里突突狂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相信眼前的怪物真的是传说中的吸血鬼。但这吸血鬼为什么要乔化作普通人,混入专门调查全球神秘现象的IMU?又为什么苦苦强捱,宁可冒着窒息而死的风险,也要随他一起押解苏晴?难道苏晴所说的那个惊人秘密竟是真的?一场足以毁灭全球的恐怖风暴已经迫在眉睫?
他越想越是惊骇,定了定神,抓起麦克风,高声叫道:“全都回到座位上去,飞机马上紧急迫降!重复一次,紧急迫降!”
机舱剧晃,罗伯特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乘务员座椅上,右手握紧舱壁上的紧急拉杆,眼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飞行高度急速下降,他的心就像吊在了嗓子眼,等到所有人全都就位、打开氧气罩后,猛地将拉杆往下一压。
“轰”地一声,机舱底部突然打开了一个长两米、宽一米的矩形出口。朝外弹出的舱板被高空气流一刮,顿时齐根断裂,无影无踪。
狂风轰然刮入,气压驟变。众人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整个身体像被无形巨力死死地按在椅背上,一动也不能动,心憋得直欲爆炸开来。
汤姆和那死去的探员猛地一个翻身,立即破狂猛的气流吸了出去。他发出一声凄厉愤怒的尖叫,双手闪电似的抓住出口的边缘,想要将自己拉回去,却听“咯啦”一声,十指指骨应声碎断,消失在茫茫天空中。
罗伯特松了口长气,双手紧握拉杆,奋起全力,一点一点地掰了回去。
飞机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航行,外部气压大得以想象,要想在这时打开或关用紧急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能打开,机舱也会被巨大的压差瞬间折断,乃至完全解体。
好在这架IMU专机为了应对恐怖袭击,经过了特别改造:他又当机立断,当飞机紧急下降到足够安全的高度,才打开舱门。即便如此,飞机里的每个人依然像在鬼门关边走了一回。
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备用舱门慢慢团拢后,气压才恢复了正常。众人知同从漆黑寒冷的万丈海底浮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牙关仍在不由自主地格格乱撞,脸上、手上凝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刚如释重负,飞机突然又猛烈地震动起来,罗伯特转头望向窗外,心里又是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夜空中闪电飞舞,雷声隆隆。黑暗的云层里闪烁着一线炫目的金光,急速地上下摇摆,越来越近。
接着,那线金光猛地朝外层层炸散,刺得他泪水直涌。机舱猛烈地一震,所有电子设备都停止了运转。而那轮金光赫然变成了一个炽白色的圆盘,正朝着他们急速飞转而来!
飞碟!
他张大了嘴,不知是该惊怒、恐惧,还是狂喜。入职这么多年,看过的幽浮照片与影像数以千计,也曾亲眼目睹过几回,比如儿个月前的“羽山”鲧神庙上,就曾指挥着中美最先进的战斗机与“太岁”的飞碟交相激战。但无论哪一次,都比不上今夜所见来的震撼。
那巨大的炽白圆盘飞旋着掠过舱外,光洁而晶莹,美得有如十五的圆月。圆盘外沿卷引着滚滚气流,在亮光与火焰的辉映下,仿佛神衹头顶的七彩光环,又仿佛梵高笔下那绚丽夺目的星轮……“轰!”还没来得及细看,舷窗外炽白一片,他就像被闪电当头劈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航厦大厅里一片混乱,周围的人们虽然不明白那几个美国大学生说的“杀人魔王”是什么意思,但见他们对丁洛河如此恐惧,也跟着潮水般退散开来。
丁洛河隐隐约约猜到了大概,飞速地浏览了一遍电脑屏幕上的YouTube的排行榜,发现了三条标有“killing spree”的视频,点开一看,果然是自己与那帮哈雷骑士浴血激战,大开杀戒的景象。
视频中的自己目光冷酷,面目狰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鼓舞着一层碧绿色的光浪,势如狂飙,所到之处,佛挡杀佛。哈雷骑士接连不断地撞飞翻滚,惨叫连声。到处都是毁坏的重型摩托,到处都是尸体,触目惊心。
他才看了一分多钟,冷汗已是涔涔遍体。难道这凶残无情的杀人狂魔真的就是自?
究竟是那枚蛇戒与水晶头骨改变了自己,还是它们激发了他沉埋的本性?又或者,从他那夜从香港大厦的顶层飞跃而出的一刻起,灵魂真的已浴火重生,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丁洛河?
他想起镜子里那张越来越陌生的脸,想起神秘人那双凝视着自己的莫测高深的眼睛,想起他说的“听从你的内心,认识你自己” ……突然感到一阵森冷彻骨的恐惧。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生在世,重要的是“我是谁”,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内心是一面镜子,照出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自己的欲望?假若有一天,他如凤凰涅槃,却再也变不回从前的自己,这样的“涅粱”是否还有价值和意义?
“抓住他!”就在他怔怔地盯着电脑屏幕,胡思乱想的时候,航厦大厅里响起清脆的哨声,十几个警察与机场保安从三个方向朝他包抄了过来。
丁洛河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椅子,朝迎面冲来的那两个持枪警察摔了过去。“嘭”地一声,那排被牢牢固定在地上的铁椅竟然被他轻而易举地抛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他们的脸上。那两个警察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撞飞出十多米远,满脸是血地横在上,一动不动。
人群大乱,尖叫四起。丁洛河一凛,冲上前探了探那两人的鼻息,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死了!这两个警察竟然被他随手抛去的椅子砸死了!又是懊悔又是恐惧,全身瞬间僵住了。
杀戮“太岁”组织的成员,还勉强可以安慰自己为了自保,以暴制暴,但杀死执行公务的无辜警察,却再也找不出宽恕自己的任何理由。一想到这劫后余生的漫漫长夜,他们妻儿多半还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相聚,他的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痉挛窒息,想呕却呕不出来。
“砰!砰!砰!”子弹擦着他的身体,接连打在地上,火光四溅。见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既不躲避,也不逃跑,那些警察与保安反倒不敢上前,一边胡乱开火,边叫喊着让他举手投降。
就在这时,航站大楼外突然传来雷鸣般的轰隆声,越来越近。接着一大片刺眼的眩光从航厦的弧形天窗射了下来,大厅内一片惨白,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挡住了双眼。
混乱中,依稀听到有人尖叫:“天哪,飞碟!是飞碟!”
丁洛河昧起眼,抬头上望,只见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圆盘急速掠过天窗,儿乎遮挡住了整个夜空。强光耀眼,难以逼视,伴随着狂猛的压力与尖厉啸叫,飞旋着朝伦敦市区冲去。
航厦的弧形天窗原本就被发狂的鸟群撞得裂缝纹生,在这涡旋巨力的碾压下,“乒乓”大作,瞬间粉碎成无数的钢化玻璃粒,雹雨似的砸了下来。
丁洛河眼前一黑,就像被如来佛的五指山当头压下,猛地栽倒在地。到处都是惊呼与惨叫,他紧紧地贴伏在地,睁不开眼,无法呼吸。
那恐怖而诡异的啸叫声越来越尖厉,仿佛针锥刺入他的耳膜,钻入脑子……头疼得仿佛都要炸开来了,继而又是“轰”地一声,空白一片,所有的影像、声音全都消失了。
仿佛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又仿佛才过了短短几秒,他的耳边重新响起了嘈杂的噪声。他睫毛一颤,慢慢地睁开双眼。
大厅里一片狼藉,布满了玻璃碎粒与被狂风刮倒的座椅。数以千计的滞留乘客或坐或立,正和他一样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忽然听到几声尖厉的惊叫,他附近的人群连滚带爬地退散开来。
丁洛河暗呼糟糕,正寻思着是否要趁乱逃出航站楼,却发现这些惊呼是冲着躺在他六七米外的那两具警察尸体发出的。
几个警察、保安挤入人群,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抬头望了望露天的顶窗,交头接耳,低声细语。一个警察摇了摇头,似乎不太认同其他人的看法,转身问众人:“你们有谁看到这两位警官是如何殉职的吗?”
丁洛河一愣,正觉莫名其妙,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地接上口了。有的说是因为飓风席卷机场,将座椅连根拔起,撞在这两位值勤的警官头上;有的说撞死警官的不是椅子,他们亲眼看见顶窗玻璃砸落在警官的头上,当场毙命;还有的说警官既不是被椅子砸死,也不是死于坠落的玻璃,而是被飓风刮得拨地飞起,而后一头撞死的。
他心里突突狂跳,这些人言语中不仅没有涉及自己,就连造成巨大破坏的飞碟与发狂的鸟群,也半句没有提及。难道在场的几千人全都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几个美国大学生挠着头,满脸迷茫地走到他的身边,四处张望,问他是否曾看过放在这儿的背包和电脑。
见他们真的认不出自己,丁洛河不但没有喜悦,反而感到一阵尖锐的恐惧。当他们在座椅下找到笔记本电脑,重新打开YouTube网站时,那潜埋的恐惧更瞬间达到了顶点。
网站上所有与今夜伦敦相关的视频全都消失了!拍卖行的人爆炸、地震、雷风暴、席卷个市的狂鸟、街头与摩天轮的血战……通通消失了,唯一剩下的,只有伦敦市民拍摄的暴风雪的景象。
他惊愕骇异地站在人群里,看着BBC播报的新闻,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如置噩梦。
短短几分钟,所有人关于今夜的记忆似乎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除了他自己。按照BBC新闻的说法,今晚伦敦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暴风雪袭击,所有惊人的破坏都是由这恶劣天气造成的。
丁洛河突然又想起了与玄小童在飞机上初次相遇的情景,心里“咯噔”一沉,如坠冰窖。同样有呼啸掠过的飞碟,同样有强光与刺耳的噪声,而那满舱乘客也同样忘记了玄小童……这一切与今夜何其相似!
但为什么唯独他,记得此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长官,长官,你没事儿吧?”浑浑噩噩中,罗伯特听到有人连声呼唤,心里一凛,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络腮胡子的年轻男子焦虑地摇着他的肩膀,见他醒来,舒了口长气,说:“长官,我们遇到强猛的气流,飞机有局部受损,但不影响飞行。估计再过45分钟,就能到达罗马的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
罗伯特脑子里空白了两秒,才想起这年轻人的名字叫吉米,是他召入部的IMU探员。
他摸了摸疼痛欲裂的脑袋,转头问道:“汤姆呢?”话一出口,立即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寒意猛地蹿上心头。
谁知吉米一愣,竟然笑着回了一句:“长官,你睡糊涂啦。咱们部里只有一个汤姆,两年前就已经退休了。退休的送别会上,你想和他女儿搭讪,差点儿被他踢了屁股。”机舱里顿时传来另外两个探员的笑声。
“你说的是汤姆·强森,我问的是……”罗伯特皱了皱眉头,刚想纠正,心里猛地一震,“你说我们只是遭遇了气流?那刚才的飞碟呢?飞碟和我们的飞机发生碰撞了吗?”
“飞碟?”那几个探员面面相觑,忍不住一齐放声大笑。
罗伯特为人随和风趣,平时和下属也不端任何架子,这几人和他开惯了玩笑,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一个说,能让风流倜傥的长官梦里惦记的外星人,必定是气质超然的女外星人;另一个说,非我族类,其形必异,再超然也是个E·T,长官居然也下得了手,好色之心让人肃然起敬。
罗伯特被他们说得一阵迷糊。以他对这几个家伙的了解,遭遇了那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攻击后,绝不可能装成若无其事地捉弄自己。究竟是他们遭受重创后失去记忆?还是……自己太过疲惫,登机后做了一场亦真亦幻的噩梦?
“塞吉塔里亚斯探员,你不必做无用功了,”苏晴嫣然一笑,摇了摇头:“这架飞机上只有我和你,记得刚才发生过的事情。”
他心里一凛,这么说这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转眼望去,才发现她的手铐已经打开,正交叠着双腿,优雅地坐在自己的对面,桌板上还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缩咖啡,怎么也不像是被押解的红色通缉令重犯。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问你的探员,我是你在爆炸现场抓获的嫌犯呢,还是主动为你们提供重要情报的线人?”苏晴端起咖啡,浅浅地啜了一口,“或者,你也可以等飞机落地之后,打开BBC新闻频道,看看是否还能找到昨晚的真实报道……”
罗伯特身上的寒意越来越凛冽,截口道:“你的意思是,昨晚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看过电影《黑衣人》吗?”苏晴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人类的记忆里有太多真假莫辨的成分,为了自我防御,许多可怕、痛苦的真相都被臆想的记忆覆盖了,久而么之,不是被彻底遗忘,就是被当作模糊的梦境。即使有一天偶然想起,被黑衣人的‘记忆消除棒’一闪,也什么都记不得了。你所见到的那艘飞碟,就像是电影里的‘记忆消除棒’。”
IMU堆积如山的神秘档案里,罗伯特也曾见过许多她所说的类似事件。比如灾难过后,少数人声称见到了某些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而在场的大多数目击者却毫无印象:又比如有些人惊恐地报警,发现某熟人是恐怖的外星生物,但经查证,却发现当地根本不存在他所说的这个人。
但再离奇诡异的档案,也比不上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思绪如乱麻,虽然仍觉得匪夷所思,却已不由相信了八九分。深吸了一口气,找出手枪对着她,冷冷地说:“所以登机时,你告诉我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了?就是为了引我们改变航向,遇上这艘飞碟?”
“不,”苏晴放下杯子,淡淡地说,“如果那艘飞碟知道我在飞机里,你们早已经坠毁在大西洋里了。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之所以束手就擒,就是想要和你一起联手,阻止即将发生的可怕事情。而那艘飞碟,恰恰就是我们的共同敌人。”
她右手一晃,突然闪电似的将手枪夺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桌板上:“21个小时内,罗马教皇将被刺杀。全球81个大城市也将遭受前所未有的恐怖袭击。你不能相信IMU,也不能相信军情六处、国际刑警……”以及任何一个盟国的特工组织,因为还有成百上千像汤姆这样的怪物潜藏在这些机构里。而他们苦苦等待的,就是今天。除了与我合作,你别无选择。
罗伯特想起汤姆,想起飞碟,想起那成千上万、疯魔席卷的史前飞兽,又不禁打了个寒噤。定了定神,自嘲地扬起眉椹“哦?像你这样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女魔头,居然还要和我联手?”
“你太小瞧自己了。”苏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一字字地说,“想知道为什么这架飞机上只有我们俩没有失忆吗?因为你和我一样,我们的血管里都流着上帝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