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之野,天际垂云。
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
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
“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
“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
“嗯。”铁甲点点头。
“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点头。
“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
“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
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
“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
“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
“云,锦。”狂魔一字一顿地说。
“再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心痛啊?会不会鼻子酸酸的啊?会不会有点想流眼泪啊?”魑魅坐起来,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脸。
狂魔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心,也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
“真可怜,要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吧?”魑魅握拳砸在铁甲的头盔上。
“只是每次想到,总觉得有露水结在脸上。”狂魔说:“湿的。”
魑魅轻轻擦拭他的铁面甲,面甲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两个漆黑眼孔,越是密集。
“别哭啦,再哭你会锈掉的。”魑魅说。
“这就是哭么?”狂魔说:“再跟我讲讲云锦的事。”
“她是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耸入云,每个女孩都被养在里面,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天空。可云锦生下来就有雪白的羽翼,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展翅飞走,她家里的人没办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样高飞到云的上方,然后舒展羽翼让风带着她在那里飘上几天几夜,她自己却睡着了。她飞到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层黑色玄武岩的墙壁,星辰像是宝石那样镶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云,没有人能伤害她,也不会有人吵醒她。”魑魅轻轻地说:“我们涿鹿城四少和云锦是好朋友,她有的时候会带我们飞去东海,我用妖术在海上结发为舟,风伯令风吹我们远渡到蓬莱,雨师掌舵,云锦就在船头吹笙,海兽龙怪听到她的音乐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没人会伤害我们。”
“那我在干什么?”
“你在我们中一直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你什么都不干。”
“哦,是这样啊。”狂魔说:“那云锦总是飞在天上,又怎么会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
“因为你不会飞啊,傻子,她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来,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险,又很多人会伤害她,所以她很害怕。”
“哦,那么说来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
“那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缩着贴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
太阳升起,数千年前那场改变整个中原命运的战争就如此开始了。
半边天空上太阳炽烈如火焰,半边天空里阴云密布,暴雨狂风,惨碧色的气从妖魔们身上散入天空,结作悲伤的云。轩辕部的勇士们披着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们的铠甲上飞溅着雨水向北,在光与暗交际的地方他们相遇了。戈戟纵横,英雄们斩杀,妖魔们咆哮,远古的大地上烟尘弥漫,高山之巅求乞的巫师们散发如旗赤身而歌,鲜血在灼热的光之下汽化,战场上弥漫着红色的雾。
黄帝在龙车上远眺,六龙夭矫,云流涌动。
左路应龙军正迎战雨师率领的五万魔头,右路英招军面对的也是五万魔头,中路是风后带领的云师精锐,和对面的十万魔头对峙。那些妖魔的头领盘膝坐在远处的高山之巅,膝盖上放着黄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战斧,身边偎依着妖娆的女人。风后未敢轻动,那座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绿色头发的孩子,打着一柄巨大的红油纸伞,瓢泼的大雨打在他的伞上。
黄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鸿,如果大鸿还活着,可以站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
而他现在只能握紧尚方宝剑的剑柄,在流云之上感受着强烈而寒冷的风。
昨夜他问过巫师这一战的胜负,巫师以龟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烧龟甲,龟甲忽然就裂成了碎片,装着蓍草的竹筒被小巫师不小心碰翻了,蓍草洒了一地。巫师于是拍了拍手,对黄帝露出无奈的神色。
云层下浩瀚的原野上,利箭撕开空气,投矛如飞蝗掠过,王师的精锐铁虎卫在利箭和投矛的掩护下发起了冲锋,乘着战车长驱而前,挥舞戈戟。但是妖魔们的防线丝毫没有溃退,妖魔们以吃铁砂熬炼出的钢铁身躯硬接了利箭和投矛,再拔下来反击逼近的战车。
人和妖魔们一起怒吼,大地在微微颤抖。
坐于山巅的狂魔在狂风暴雨中缓缓抬起头,隔着几十里和黄帝对视。黄帝真讨厌那样的对手,因为他看不透对手的眼神,他所见的只有一片无尽头的黑暗。龙车以雄鹰俯冲的姿态和动作向着山巅而去,狂魔推开了女人,从膝盖上抄起战斧,跃出山巅!
“杀!”他咆哮,凄风苦雨被他一斧破开,山巅的空气里划过一道火焰色的光华,像是彩虹。
风后缓慢悠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青钺,向着那柄红油纸伞冲锋而去,十万人跟在他身后。伞下的孩子静静的看着他,扔掉了红油伞,从背后抄出两丈长的战戈来,谁也不知道他原先把那东西藏在哪里,那件武器比小妖精高了三五倍,有无数的牙刺突出,通体是枯骨的惨白色。
青钺和骨戈相击的瞬间,半空里传来了雷霆一般的轰鸣,风后感觉到强大得能把他的脸吹裂的惨白色妖瘴从骨戈上散溢开来,他的手腕发抖,脸上生痛。
“你的兵器真大。”风后抬头看着云层上对杀的两人激起的雷电,天空都在抖动。很久以前那天坏过一次,一个叫女娲的女人补好了它,但是它一直不太结实,风后想他原本应该提醒这位大哥稍稍控制一下。但他现在没机会这么做了,小妖精挥舞着那柄可怕的武器,带起了万鬼恸哭的可怕声响,风后只能前三后四左五右六,把青钺舞成一团青光。
人和妖魔们的血渗入大地深处,此刻如果以天帝的高度往下看去,会看见神州大地的中央一块晃眼的红斑越来越大。
黄帝和狂魔对面挥舞兵器,狂魔不会飞翔,可是下面山巅上那个妖媚的女妖精升起了强大的青色妖瘴,浓烈得近乎实质,狂魔总能踩在妖瘴上又一次跳到黄帝的龙车的高度上来。黄帝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棘手,即便是面对炎帝的时候,因为狂魔的力量和速度都跟他一模一样,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机会投机取巧的战斗,黄帝宁愿自己手中的不是锋利得可以切开太阳的尚方宝剑而是一把擂鼓瓮金锤,这样他挥舞起来更舒服。他和狂魔之间的战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体力较量,没有人指望一击能够造成什么伤害,每一击他们都竭尽全力,每一击都在消耗对方的力气,虽然对方的力量看起来是永无穷尽的。
黄帝想这场战斗也许要持续上万年,这样两个相似的力量在对拼。
每一次他们的武器相击都有炽热的炎、肃杀的雪、光烨和雷电的力量向着四面八方放射,云层被这些力量切割得七零八落,天空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燃烧的石屑坠落,化作一场细微的火雨。
狂魔大笑,无比欢畅。
“妖怪,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风后大喊。
“那你得快点问,”魍魉把骨戈挥舞得密不透风,“因为你支撑不住了,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死了。”
“蚩尤已经死了,对吧?”
“对,那家伙从黑暗里醒来只是因为死心不息。”
“那你们还来打这场仗有什么意思呢?”风后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妖瘴压得贴着地面了,“神农部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过去的执着和悲伤现在就像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过几年就没有了。”
魍魉的骨戈劈头砸下,“我不知道,如果你说话没那么啰嗦你还有机会多说两句。”
“你不知道你还这么狠?”风后吐出一口血沫。
“因为魑魅说要这么做。”魍魉说:“其实我是个很简单的妖精,没有特别的理由,我知道你光用说就把刑天说死了,但是对我没有用。”
“可是你那个漂亮师妹喜欢蚩尤不是么?”风后拼尽最后的力气,“你难道不妒忌么?”
“不。”魍魉认真地说,还点了点头,“爱一个人,是要她幸福。”
“你这个白痴妖怪。”技穷的风后终于骂了粗口。
“考虑投降么?”应龙听见了远处风后的声音,也对那个被妖魔们拱卫起来的雨师大喊,“投降我们好处应有尽有,你的兄弟蚩尤也投降过,不是么?”
“是啊,”雨师恶狠狠地说:“然后我们的公主死了。”
“可是你没有女人,不会有事的。”应龙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勉强。
“是啊,没有,因为我喜欢的已经死了。”雨师仰起头,沐浴在自己召唤的暴雨中,咬牙微笑。
“你不必想着劝我投降,”风伯说:“我只是来帮衬兄弟的。”
英招挥舞电戟,绷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相比起来我们是这战场上两个多无谓的人呐!”风伯再度驾着狂风扑上。
“可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挥刀,照着英招的脑袋猛砍。
魑魅的山巅上舞蹈,听着这世界近乎崩碎的声音,千万人喊杀,千万人倒下。她觉得这样真好,一点都不寂寞,只是有点悲伤。
她很高兴他们这群人从涿鹿城去了九黎,又从九黎回来,那道路很漫长,路上她坐在狂魔的肩上,风吹起她青旗般的长发。她珍惜着道路上的每一天,因为她知道他们这些人将走到绝地,于是那些有星月的夜晚,她让狂魔拥抱着她坐在天空下,一起仰望。这时候时间流逝得很慢,仿佛能够长到永恒。
他们不为了得到什么而来,只为了抹去那些让人难过的记忆,所以等着他们的只有绝地。
她舞蹈着,青色的妖瘴在天空愈加地浓烈,那个男人踏着她用几百年妖术精华凝炼出来的妖瘴,龙一样夭矫纵横,战斧的铁光仿佛雷电照亮了晴空。
一切都那么的美,只可惜那不是她的男人。
她感觉到自己在衰弱了,她几百年来饮日月光华,如今她的生命在这个战场上像是烟花那样盛开。她知道自己就要熄灭了,但是她还在最盛大地燃烧,仿佛一支声音清越得就要断绝的歌。她觉得当一束烟花很好,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灿烂的,熄灭前不会有很多时间用来后悔。
所以会为了一个小妖精而挥动孱弱的拳头冲入人群。
所以会撞破店门抢来那匹最美的白绸缠在你的肩上。
所以会拾起一块土砖去面对大鸿的刀。
所以还是抢过了那柄古老的战斧啊……对着黄帝,举起战斧,用尽全力!
只是要告诉那个叫黄帝的老男人,我们那醇烈如酒的生命啊,也能如酒那样燃烧起来,温暖彼此。
她真是高兴,舞蹈着,笑着,泪水如逆流的雨水,随着妖瘴升上天空,在那里被那个男人的斗志蒸腾成云,最后将覆盖整个大地。
她感觉到后心传来了剧痛,低下头,锋利的刀锋在她的胸前闪烁。她的四面八方,铁虎卫的精英们已经攀上了山巅,背后用刀贯穿她的那个年轻人双腿颤抖。她没有机会反抗,她用尽了一切力量去维持那仿佛实质的妖瘴,因为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正踩着她的生命在半空之中啊。
她不知道那个铁皮男人在最后是否懂了她的心,那朵青色的妖云是她送给他的礼物,让他龙一样飞翔。
青色的血液顺着刀尖往下滴,魑魅很想转身一巴掌打烂那个年轻铁虎卫的脸。但是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扭头对着那个人轻蔑地笑了笑。铁虎卫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高举着刀。魑魅摘下最长的那根头发,切断了妖瘴和自己之间的联系,青丝如蛇一样钻入妖瘴中,升上天空。
魑魅全力冲向前方,刀离开了她的身体,青色的血在空中里泼开像是朵朵盛开的鸢尾花。她撞开了一个铁虎卫,投向山崖之外,灵巧地在空中转折。
老妖在圆月之中缓缓地向她走来,踏着月之光华,干枯的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魑魅站在最高的松枝上回报以倨傲的笑,风从树下浩荡地吹来,把她的裙带和长发都吹得逆向天空而舞。
“魑魅,找到了么?”
“找到了。”
“肯定么?”
“肯定啊。”
老妖点点头,转身踏着月光凝成的路走了回去。
“不问问我找到的是什么么?”魑魅在老妖身后说。
“不用了,因为你那么肯定啊。”老妖没有回头。
整个战场上的人都仰头看着那个少女的坠落,急劲的风吹起她的裙带和长发,她的七尺青丝张开,仿佛一朵燃烧的火焰。
“魑魅,又玩跳水啊?”小妖精回头,喃喃地说:“快要落地啦,小心碰头诶……”
魑魅在半空中倨傲地笑着。
她落地了,坚硬的大地折断了她的脖子,就像是狂风把一株云萝连根拔起那样残忍。
云师的将士们在短暂的沉默后振奋地举臂高呼,风后感觉到青钺上传来的压力轻了,那个绿头发的小妖精提着巨大的骨戈看着山的方向,他没有表情,他的怀里窜出一只松鼠来,站在他的肩上,抱着一颗松塔,默默地流下泪来。
英招和应龙都抓住了机会,电戟把风伯的半身烤成了焦炭,承影剑嵌在雨师的脑门中央,鲜血如泉水那样往下流淌。
“看来前人说得对啊,没有挨刀的本事,就不该出来混江湖,更不该当大哥。”雨师的手抓着剑锋,“我爹会知道他要少一个儿子了,这一次我做了兄弟们都不敢做的事情,黄帝会对他兴师问罪的吧?真好,他这次非得记得我了。”
他猛地举刀刺向应龙的心口,在他得手之前应龙砍下了他的头。
“其实我真的是个路人,这事情从头到尾和我有关系么?”风伯说:“闯江湖真的是看选什么样的大哥,收什么样的小弟,可我都弄错了人选。”
他拍了拍自己烧焦的半边身子,看着自己的身体如朽木那样零落,“谁叫我是这么个讲义气的人呢?”
英招跟上一戟,把他另外半边身体也化作了焦炭。
风后和他的同僚们一样想上前偷袭,但他不敢,小妖精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风后说不出来。
一个铁虎卫大着胆子上前试着用刀刺进那个女妖精的心口,她没有动,脸上残留着微笑,以大地为席,躺在自己青色的血泊里。
“死了!真的死了!”铁虎卫对着整个原野狂呼。
铁虎卫们都明白过来,抽刀而上要砍下这妖精的头颅,它应该被吊在涿鹿城的城门上,那七尺的青丝垂下来,仿佛瀑布。
“魑魅,你死了么?”小妖精喃喃地说:“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一天,我看着你死了……”
他的胸口裂开了,惨白色的肋骨伸长,仿佛一个纠结的笼子那样包裹了他的身体,他的腿上的皮肤也裂开了,那是因为他的腿骨在飞快地生长,他的后背裂开了,六枚雪白色的骨翼张开,他的额头裂开了,盘羊一样的角长出来压在绿色的头发上,他的眼睛裂开了,流下嫣红的血滴。
他长成了魁梧的男子,骨骼做他的筋肉和甲胄,浑身流淌着坚硬的、惨白色的光。
“你们居然杀了她!”那妖魔愤怒地咆哮,“你们怎么可以杀了她?”
他张开了六翼,翼尖的每一枚骨刺上都挑着一具尸骸,汹涌澎湃的妖力像是万千的利箭射向四面八方,铁虎卫们在巨大的压力下炸成血花,将死的人用尽最后的力量哀嚎,但是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整个战场都回荡着一个声音,“你们居然杀了她?你们居然杀了她?你们居然杀了她?”
“此时再说说节哀顺便之类的大概没用了吧?”风后说,用手捂住了耳朵。
妖魔在尖利的啸声里冲了出去,他所到之处,鲜血涌上天空,狂风把每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吹飞。他冲到了少女的身边,看着一名手快的铁虎卫一手提刀,一手提着那颗发长七尺的头颅,筛糠一样地哆嗦着。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正在战场的腥风里慢慢地化作尘埃飞扬起来。
“给我。”妖魔对那个铁虎卫伸出了手。
“给我。”他再次重复。
铁虎卫终于攒够了力气,伸手把那颗头颅交给了妖魔。
“魑魅,我已经长大了,你会嫁给我么?”妖魔把那颗人头轻轻地抱在怀里。他把头颅凑在自己的耳边,等待她的回答,像是孩子拿着海螺听大海的声音。头颅没有回答他,他耳边只有铁虎卫们紧张的呼吸声。
这世界忽然变得那么单调,很冷,很孤单。
妖魔抓住自己的一根肋骨,缓缓地拔出。肋骨在空气中扭曲变形,当它上面最后一滴鲜血滑落的时候,它呈现出一柄战刀的形状。妖魔把那颗头颅纳入自己肋骨围成的胸腔里,一手提戈,一手提刀,环顾众人。
他旋转起来,像是一朵血色的花蕊,他身边的每一个铁虎卫都是一片花瓣,那朵花开放了。
风后想要后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妖魔斩杀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向着他而来。他还没有逼近风后,风后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被妖魔激起的血滴横贴着地面扫来,像是一场横着到来的雨,风后在那场混合着血的风里几乎站不住。
“妖怪,我还有机会再问一个问题么?”风后大吼。
“最后一个问题。”魍魉提着鲜血淋漓的骨戈站在他面前。
“你最亲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走?你为什么战斗?为了那些死掉几十年的人?或者为了自由啊理想啊如白衣一样飘飘的少年时代啊,你总得有点理由是不是?你为了什么?”风后说。
“因为魑魅死了啊……我很难过。”妖魔淡淡地说。
“你很难过难道不该找个地方哭一会儿么?”
“可我是个妖怪。”
风后一愣,“妖怪怎么了?”
妖魔高举骨戈咆哮着突前,“妖怪难过的时候杀人就可以了!”
骨戈落到风后头上的最后一刻,妖魔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骨戈骨剑都无力地坠地。英招和应龙在他的背后抽回了电戟和承影剑,数不清的箭扎在妖魔的后心里。风后没有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进步挥动青钺,斩向了妖魔的额头。妖魔没有掩护自己的额头,而是用双手组成了一道屏障护在了胸口,像是手捧一朵莲花于心口。青钺斩开了妖魔的头骨,一直往下,在斩进那道手骨组成的莲花后停下了。
妖瘴散去了,这是一个妖魔死去的迹象。
风后慢慢从妖魔头上拔起那柄青钺,妖魔的身体如烟雾那样消散,他的胸口打开,滚出一颗发长七尺的头颅和一只小小的松鼠。松鼠咬住那颗头颅的长发,使劲地拖着它要离开这片战场。
风后阻止了应龙上去一剑把它劈作两半的打算。
“真的已经死了,”风后说:“妖魔也会有几个好朋友啊。”
他猛地挥手,云师千千万万大军迎着风雨冲进了妖魔们的阵地,黄帝那名叫旱魃的女儿如一匹燃烧的霞那般在北方的天空里大放光华,灼热的日光在天空中暴涨,妖云惨雾在日光的切割下分散零落,妖魔们对着天空痛呼。
黄帝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笑来,“你的同党已经都死了,蚩尤,你还能怎么样?”
“他们?他们干我什么事?”狂魔提着战斧呼吼,“他们死了就死了,我只是来找你的。”
“你那么重色轻友?”黄帝喘息着,“那么那个女妖精呢?”
“女妖精?”狂魔愣了一下。
青色的妖瘴正在急速地淡去,那根青色的长发从妖瘴里飞了出来,自己打成一个结子落在狂魔的掌心里。它又慢慢地自己解开,像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在风里舞蹈了一会儿,慢慢地化成灰烬。
狂魔想去抓住那根头发,抓到的却只是风。他捂住自己的头,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是谁……是谁?”
他感觉到一些旧事像是春天的地鼠那样就要钻出来,他很害怕。他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他是蚩尤,黄帝的敌人。他还有很多记不得,不过这都不要紧,那个妖精帮他记着过去的一切,包括他们是涿鹿城四少的时候,他们杀杀人跳跳舞的幸福时光,只要他问,那个妖精就会坐在他的膝盖上娓娓道来。但现在那妖精死了,他留存在妖精那里的记忆也消失了,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只是恨着黄帝,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结子,他想。
他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满地阳光的下午,有清亮妩媚的声音对他说:“来玩订约吧?”
订约,女人的声音,满地阳光……脑海里的那些片段正在迅速的拼合,碧蓝的天空下,有人飞一样奔过涿鹿城的街道,有人撞破了桑蚕店的门,有几个人拉着手走在雪后的夜晚里,背后留下一行行脚印。
狂魔猛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古镜般的眼睛对他缓缓地睁开了,目光刺得他难受。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有人在他心底低声问。
“大河为什么往东流?”她又问。
“人为什么会死?”这一次她幽幽地叹息,这声叹息仿佛等待了上千年。
“谁在说话?”狂魔按住自己的心口,暴喝,“出来!”
这是机会!黄帝驾驭龙彻挥舞着雷电缠绕的尚方宝剑去向狂魔。
但是狂魔脚下的青色妖瘴随着那根青丝的灰化而终于散去了,狂魔握紧着手向着大地坠落,他没有握住什么,只是些头发化成的灰尘。
整个战场上的人看着狂魔像是流星那样坠落。他沉重的身体坠地时引发了一圈震波,地面凹下一个圆形,灰尘腾起几百丈高。
“杀了他!”风后下令,“不留后患!”
应龙、英招和风后一齐奔向狂魔坠地的所在,他们还未来得及搜寻,炽热的风就仿佛火山喷发那样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神将们用神器封挡,那狂魔挥舞战斧,从灰尘中跃起,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声音,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哭泣。铁虎卫们围了上去,那狂魔呼喝着砍杀。战场上其他地方的妖魔们都倒下了,人海人山向这边涌来。
可应龙觉得自己这回真是要完蛋了,随着那家伙每一次挥舞,炽热的炎、肃杀的雪、光烨和雷电的力量都会扫过整个战场,暴躁的火龙围绕他的战斧盘旋,接近的人一律被烧成焦炭。浓烈的阴风从那些妖魔的尸体上浮起,围绕狂魔旋转,汇作龙形,最后从开窍的地方融入了狂魔的身体。
“狂魔真正苏醒了。”轩辕部的巫师爬上涿鹿城的城墙眺望,“他在吸取所有妖魔的力量。”
战场上,应龙对着风后大喊,“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还很头痛的样子么?”
“大概是摔下来,摔傻了。”风后说。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那狂魔一手挥舞战斧,一手按着额头,痛苦地呼号。
“果然是摔傻了……”应龙说。
狂魔对着天空咆哮他的三个问题,声浪以他为中心巨雷那样炸开,接近他的铁虎卫都在声浪中被挤压得瘦如猴子,下一刻,他们又胖了起来,而后炸成了一团团血污。应龙以承影剑挡在面前,被汽化的血液染红了他的全身,甜腥的蒸汽涌动,带着海潮般的声音。
一只钢铁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举向天空。应龙认识面前这付铠甲,他曾被这付铠甲注视着,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箭穿透了心口的鸟儿,现在也一样。他的承影剑落在地上,呼吸渐渐衰竭。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看向铠甲的眼孔,依旧是一片黑暗。
狂魔咆哮:“说!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
应龙只能仰望着天空,天空里旱魃已经驱散了所有的云,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没有想到人生的最终他要回答三个哲学问题,而在他本该研究哲学的年纪,他还没遇见公孙轩辕,还没有决心追随他去做一番事业,只是个快乐的杀猪匠,吃了就睡,欠钱不还。他有点后悔,不是因为他没有研究哲学,而是他本应该当一辈子杀猪匠,永不思考这些问题。
但是,尽管这样,他知道其中一个答案。
“人是被掐死的。”他露出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笑容,“我不读书的,只知道这个答案。”
狂魔的手收紧了,神将应龙的尸体被他像是只破口袋那样抛向天空。
风后还没有来得及回撤,已经被狂魔从背后扯住了头发,犬牙战斧顶着他的后背,下一刻他的命就没了。
风后脑海里忽然有一道光闪过,那个叫做仓颉的老头子曾经向他抱怨质子们不务正业,总做些傻瓜的事。仓颉说那些男孩啊,簇拥着白衣的小公主坐在学舍的窗口,秋天凉爽的风吹在他们身上,落叶纷纷而下,小公主的发带飞扬,他们的眼瞳都着了魔似的孤独又萧索,男孩们背靠学舍的墙壁手抄在兜里,回答小公主的三个问题。
“他们有啥可孤独的?”仓颉喋喋不休地抱怨,“他们又没有长大!”
此时的风后努力回忆,只希望自己记得那答案。
“下雨,是因为云在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去找太阳的家。人会死……”他着了魔似的提问,“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天呐,他觉得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原来第三个问题从古至今从没有人回答正确。风后这样的聪明人也没有弄明白过,如果他知道这答案,他就不用跟着公孙轩辕去寻找它很多年了。他惊觉自己老了,老得忘记了最初他们这些人走到一起要建立轩辕部的初衷。
“你赖皮诶。”他对狂魔苦笑。
他的意识如身体一样被犬牙般的利刃切成了两半,灰飞烟灭。
英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着面前提着战斧的狂魔,“来吧,我不知道答案,是男人的还是靠兵器定输赢好了!”
他的一生里从未那么勇敢过,但是那勇敢没有维持太久。他的电戟没有挥出就落在了地上,人头坠落的瞬间,英招脸上刚刚浮起要发力的狠相来。
狂魔站在原野的中央,背影孤单萧索,他慢慢张开双臂,对着天空里黄帝的龙车狂笑,“看,黄帝,我的同党们都死了,你的同党们也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是你更难过,还是我更悲伤?”
他的背后,站着那些死去妖魔的影子,青色的妖气蒸腾,妖魔们带着悲伤的眼瞳,无声地咆哮。他的肩头,隐隐坐着发长七尺的妖魅,他的脚下,站着打红油纸伞的孩子。
“嘿,你们。”狂魔说。
无人回答他,妖魅亲吻他的面颊,孩子拉着妖魅的裙带,狂魔感觉不到那亲吻,只觉得是风在他脸上流过。
“所有人都死了,”狂魔喃喃,“谁来回答我的问题?”
龙车像是坠落的陨石那样冲向妖魔,青色的妖气暴涨着涌向天空。黄帝的剑上涌起太阳般的金光,和犬牙战斧撞击的一瞬间,狂魔双腿弯曲,以整个大地的力量扛住了太阳下坠的击打。妖气和金光混合起来,缠绕着,龙卷一样升起,在那一声如开天辟地的裂响中,天穹颤了颤,以某一点为中心,裂纹飞速的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天穹变得火红,像是被烈火灼烧后的乌龟背壳。燃烧的火雨落了下来,每一团火都有黄帝的大屋那么大,大的火团足有小半个涿鹿城那样大,落进大河里,瞬间河就干涸了。地面被这些坠落的火团打得坑坑洼洼,在这样的涿鹿之野上,黄帝和狂魔脚踩在大地里,玩了命地挥舞兵器对擂,他们的每一次击打,天穹的开裂就加剧一些。
“天要塌了么?”小巫师站在涿鹿城的城头,眺望炼狱般的大地。
“是正之王和逆之王的对决啊!”大巫师说:“他们都愤怒了,引发了天地间的终极力量对冲,女娲补过的天空有瑕疵,天地就要崩溃了。”
“什么是正之王和逆之王?老师你吃错药了么?”小巫师茫然地瞪大眼睛。
“是一种西方来的占卜术,正之王代表坚强的意志、成绩突出、果断、专制、有领袖风范、值得信赖、物质条件优越、伴侣与你年龄悬殊、嫁妆丰厚,逆之王代表意志薄弱、幼稚、武断、固执、傲慢、疲劳过度、经济基础薄弱、爱情很勉强、痛苦而没结果的恋情。陛下是正之王,蚩尤是逆之王,你没听说过蚩尤的命格和陛下相反么?”
“我晕,听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小巫师说:“我以前觉得算命都是骗钱的,可现在天地就要崩溃了!我们该怎么办?”
“等待,天地都要崩溃了,没地方可逃。”
“是不是还该来点酒什么的,喝醉了再死?”
“未必会死,也许能得救。”大巫师说:“看正之王和逆之王中是不是会有一个拯救我们。”
“当然是陛下,这涿鹿城可是他的家当啊!”
“可是选择拯救的代价是牺牲自己,这样正逆两极中的一极暂时消失,陛下没了就只剩蚩尤了。”
“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应该弄点酒喝醉了再死……”小巫师说。
天穹的碎片正在不停地坠落,它们是些黑色的玄武岩,上面缀着硕大的宝石,闪烁了耀眼的星光。但是它们都燃烧着,宝石也在烈焰里融化,整个世界布满焦黑的陨石坑,每一次撞击激起的烟尘都冲到几万尺的高空,烟尘结成沉重的云,挡住了阳光。世界成了黑色的,照亮它的只有炼狱般的火,黄帝和狂魔挥舞着武器,声嘶力竭地吼叫和呼吸。
“我们中必须有一个消失,否则这天地就崩塌了。”黄帝退后,喘息着,收起了尚方宝剑。
“当然是你了,”狂魔说:“这天地干我鸟事?我来就是要毁掉它!”
“你真的就对这世界不再留恋了?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不再留恋了?”
“你不要说些烂俗的台词来骗我,如果这剧的结果是狂魔幡然悔悟选择拯救世界,黄帝感于狂魔的献身精神善待万民,那么我们前面杀的那几千几万人都不能答应,就算埋到土里也会踹翻开了棺材板儿跳出来跟我们算账的。”
“你说得有道理。”
“或者我们可以换位思考,伟大的黄帝献身拯救世界,狂魔感于黄帝的献身精神改过自新成为新的首领,你看怎么样?”狂魔冷笑。
“也行,那我死了之后你会善待万民么?”
“怎可能?我是狂魔,我要把他们都杀光。”
“那你就让我很为难了,”黄帝说:“无论我怎么样,我的涿鹿城都得完蛋。”
“干我鸟事?”狂魔狂笑,“我想看着你的涿鹿城完蛋,那样我会很爽,我希望在你和我以及这座涿鹿城一起完蛋的时候看见你的臭脸上带点绝望的神情,这样我就会更爽!这样我的头就不再疼了!”
“可你难道不想亲手杀了我?”黄帝说:“我们一起被坠落的天穹砸死,是不是不太对你们年轻人的胃口?”
“想!”狂魔老老实实地承认,“可是看起来我一时半会儿杀不掉你。”他仰头望着黑云缝隙里透出的、燃烧的天空,“可这天空就要塌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让你杀掉我,我跟你打赌。”
“怎么赌?”
“赌谁够狠。”
“啊?”狂魔笑了,“你要跟一个死过一次的魔鬼赌谁够狠?你是被吓傻了么?”
“赌不赌?”黄帝把尚方宝剑扔下,“大家都要玩完了,最后一个机会让你报仇。”
“赌!”蚩尤也把战斧扔下。
正之王和逆之王凝视着彼此的眼睛,狂魔吃惊地发觉世界的崩溃暂时停止了,燃烧的战场在他的视野中迅速地扭曲,他的身体在缩小,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正从那具坚硬冰冷的甲胄里脱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