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之夜,西斯廷大教堂。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封锁了各个出入口,队伍中还混杂着炽天铁骑,骑士们半跪于地,背在背后的重型连射铳和巨剑都点在地面上,腰间的喷气口不时吐出白色的蒸汽。
四匹黑色骏马拖着全密封的囚车驶入后门,两名孔武有力的军人把身穿拘束衣的犯人从车上拎了下来,拖着他前往那间方形的小型经堂,一路上始终有四支火枪指着他的背心。
黑铁巨门轰隆隆地开启,经堂中的烛光如海潮般涌出。押送的军人们都放轻了脚步,他们深知这间经堂中坐着一群什么样的人,那些人的名字并不重要,但他们拥有同一个尊贵的称号——枢机卿。
今夜,枢机会的会议就在这间小经堂举行。
作为教皇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枢机会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地址,枢机卿们有若干个开会的地方,轮换着举行会议,以免会议厅遭武装进攻,教皇国的顶级权利者们被一网打尽。
这间不起眼的经堂就是枢机会专用的会议厅之一。通常这间教堂是对外开放的,但在枢机卿们驾临之前,会有一位密使前来,把一块黑色的香料块投入西斯廷大教堂的壁炉中。
今晨西斯廷大教堂的烟囱里就冒出了白色烟柱,走廊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幽香。神父们知道枢机卿要来开会了,立刻关闭教堂的前后门,等待军队接管这个地方。入夜之后,黑色礼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入教堂,身披红袍,脸上戴着纯银面具的老人们在侍从的搀扶下踏入经堂。
那些便是枢机卿,他们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因此要佩戴面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完整的枢机卿名单。
今夜的议题是审判,经堂正中间竖着一人高的铁十字架,军人们用铁铐把犯人的双手铐在了十字架上,令他跪倒在十字架下方,这才摘掉了他的脸罩。
如同黑色的的幕布被拉开,面罩除去后,那个紫瞳的男孩仰望高处,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么冲淡的微笑,却带着刻骨的嘲讽,烛火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却让人误以为有灼热的火风从那对瞳孔中喷涌出来。
高出的读经台后闪烁着银色的面具,那是尊贵无比的枢机卿们,这男孩竟敢嘲讽那些掌握世界命运的人,这简直等同于嘲笑世界本身。
端坐在壁画下方的教皇挥挥手,军人们立刻撤出了经堂,黑铁巨门完全封闭,经堂中一片寂静。
经堂四面都是读经台,一层高过一层,西泽尔位于经堂的最底层,就像被束缚在一口幽深的井里。读经台上摆满了白银烛台,因为没有风的缘故,火柱笔直地上升,照亮了那些银色的面孔。
“三年不见,西泽尔你的模样变了很多,”居中的老人淡淡地说,“但我还记得你那双标志性的眼睛。”
“三年不见,西塞罗大人可是完全没有变样子,隔着那张面具我也能轻易地认出您。”西泽尔扯动嘴角笑了笑。
枢机卿中的领袖之一,西塞罗大主教,西泽尔直接喊破了他的名字。这对西塞罗而言倒不算什么,他的身份对于“内部人”来说还是公开的。
“还是没改掉那个桀骜不驯的毛病么?”西塞罗大主教不动声色,“西泽尔,我们都知道你很优秀,但你首先得学会尊重神,尊重规则,尊重长者,尊重那些你不能逾越的东西。”
“简单地说我必须尊重你们这些尊贵的枢机卿,你们代表了神,制定了规则,你们是长者,是我不能逾越的东西。”
“这么说也不错。”西塞罗大主教说,“在接下来的审判中,我希望你配合,那样的话我们都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会配合,因为我清楚不配合的下场。”西泽尔努力地抬起头,拘束衣上的皮带扣得很紧,他跪在地上根本无法起身,抬头也很困难,军人们故意令他摆出这幅俯首认罪的样子,“但我想知道,我的新罪行是什么呢?”
“三年前,也是在这间小经堂,也是我担任审判长,定了你的罪,把你逐出翡冷翠。从那一天开始你再也不是十字禁卫军的一员,是个连姓氏都不能提及的普通人,你不得泄露任何军事秘密,也不能利用你所学的知识对抗这个国家,否则的话我们有权利判处改为死刑。”西塞罗大主教微微摇头,“而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堂里,你却穿上了我们最究极的机动甲胄,炽天使甲胄,把负责清场的军团全部毁灭,其中还包括三具价值高昂的普罗米修斯机动傀儡。你岂止是在对抗这个国家,你这简直是在重创这个国家。”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根据枢机会下达的命令,那天晚上在教堂里的人都得死,我也在那件教堂里。如果我不把冲进教堂的每个武装者都杀死,那么死的人就是我。”西泽尔冷冷地说,“如果区别只是死在那件教堂里和死在翡冷翠的刑场上,那我为什么不反抗呢?”
“人当然可以为了生存而对抗国家,但国家也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清除掉部分危险分子,你就是这个国家的危险分子之一,你很清楚这个国家的运行方式,你还是个出色的军人,你甚至能够穿上炽天使甲胄……可你是这个国家的敌人,你这种人越是强大,对国家就越是危险。”
“西塞罗大主教,我想我们今天来此开会的目的是弄清楚西泽尔对我们的用处更大,还是危险更大。”某位枢机卿插入了西泽尔和西塞罗之间的对话,“一个曾被宣布有罪的异端,却能驾驭我们神圣的炽天使甲胄,这才是让我们困扰的事。龙德施泰特毁灭了整个炽天使部队,我们想要重建那支部队的话,不光要重制炽天使甲胄,还需要能穿上甲胄的人,这种情况下西泽尔的能力对我们而言又非常重要。”
“仅仅是为了他的才华,就忽略他的异端本质,这好比释放死囚犯,把他们武装起来,想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可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调转枪口对准你?”另一名枢机卿冷笑着说,“我看西泽尔的能力越大,倒是越应该判他死刑!”
“真是科学盲的想法!”坐在高处的某位枢机卿蹦了起来,在这群冷静端庄的枢机卿里,他实在活泼的有点过分,发言之前他就已经扭动了很久,像只准备上场的斗犬,“那么重要的研究对象,怎么能判死刑?他可是能驾驭龙德施泰特那具‘光明王’甲胄的人!他和炽天使之间存在着绝对共鸣!”
“佛朗哥教授,我不懂什么绝对共鸣!但密涅瓦机关的责任是重制出炽天使甲胄,而不是来跟枢机会要人!”
西塞罗大主教摇了摇银质的小铃,制止了即将爆发的争吵,“关于炽天使甲胄,还是应该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请我们的证人,异端审判局副局长李锡尼骑士。他是如今硕果仅存的炽天使之一了。”
一身戎装的李锡尼缓步登上了被木栏包围的证人席,烛光中他的金发耀眼得像是火,可整个人却像是冰雕似的。龙德施泰特陨落之后,他大概可以被称作“教皇国第一骑士”了,他的证词至关重要。
西泽尔心里微微一紧,对这个永冻冰峰般的男人,他心里全无把握。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是很舒服的,但如果不是贝隆和庞加莱及时赶到,猩红死神的重型机枪已经轰开了西泽尔的心脏。
“李锡尼副局长,我希望你简单地描述一下当日的情形,讲你亲眼目睹的就可以了,在座的诸位都不曾到马斯顿,他们需要直观的感受。”西塞罗大主教说。
“尊敬的各位枢机卿大人,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圣座,很感谢诸位对我的信任,但很遗憾,我并无太多的事实可以描述。”李锡尼根本不看西泽尔,向着那些戴银面具的老人微微鞠躬,“等我赶到教堂,这令‘秘银之鬼’彼得罗夫认为自己的发明在炽天骑士面前不堪一击,于是开枪自杀。但事实上无论是炽天使还是圣剑装具都无法量产的,砍开普罗米修斯胸膛的那一剑看似优雅从容,却也是机动甲胄的极限。
“教皇国就是要展现这种绝对的暴力,以压制巨型机动傀儡这种全新的事物,以免它挑战机动甲胄的地位。叶尼塞皇国停止研制普罗米修斯之后,密涅瓦机关却秘密地仿制了若干架,秘密地投入战场实验。
“实战证明普罗米修斯并不强于炽天骑士,但装甲和火力使它成为绝佳的移动的钢铁堡垒。在马斯顿战役中,原计划是把普罗米修斯用作最终的决战兵器,但因为整备时间太长而晚到了,所以才被用于清场。
“穿着光明王甲胄,手持圣剑装具Excalibur,一剑砍下普罗米修斯的头,这本来是龙德施泰特做的事,却由西泽尔完成了……想到那被束缚在下方的男孩可能是第二个龙德施泰特的时候,某些枢机卿的眼里闪过了隐约的鬼火……这样的男孩,确实不能留他活着。”
“这太不可思议了,”某位枢机卿疑惑地说,“据我们所知,炽天使因为采用了古式的神经回路,会对骑士产生严重的精神冲击,只有万分之一的人能够忍受那种精神冲击,这也是它后来被雪藏的原因。难道犯人恰好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天赋者?”
“不是万分之一,是十万、甚至百万分之一。”李锡尼说,“而西泽尔?博尔吉亚,恰恰是那万分之一的天赋者。”
“你的意思他比绝大多数炽天使更优秀?”
“是的,能够穿上炽天使甲胄的人,未必能驾驭龙德施泰特的‘光明王’。而犯人穿上那具甲胄的时候,它已经严重损坏,几乎是废铁,穿着废铁般的炽天使甲胄毁灭整支清场军队,说他是万分之一的天赋者,应该并没有夸大。”
“百万分之一的天赋者么?”西塞罗大主教看向李锡尼,面具下的瞳孔深处闪着微光,“据我所知还有两个人获得过这个赞誉,其一是龙德施泰特,而另一个正是您自己,李锡尼骑士!”
“是的,审判官阁下。”李锡尼微微鞠躬。
“非常好的证词,客观、详尽,完整地复现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感谢,李锡尼骑士,现在您可以在旁边休息片刻,让我们听听其他几位证人的证词。”西塞罗大主教再次摇动小铃。
“庞加莱骑士,感谢你从马斯顿赶来作证。”
“蒙各位枢机卿大人的征召,这是我的荣幸。”证人席上白衣佩剑的男人向着四面鞠躬。
“在马斯顿,你曾有一个用于隐藏身份的职务,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西塞罗大主教缓缓地说,“也就是说,在场的人里,你最了解犯人,你是看着他长大的。”
“西塞罗大人,这得把圣座排除在外吧?”某位枢机卿冷笑着说,“亲眼看着这个魔鬼般的男孩长大的人,难道不是我们的圣座么?说是圣座以双手扶着他长大也不为过吧?”
人们这才想起身居高处的教皇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就是端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缓缓地翻着一本《圣经》,烛火在他的镜片上闪动。
“格拉古大人,这话说得似乎很不合你的身份。”教皇背后传出温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犯人确实曾经担任圣座的秘书,但自从他被逐出翡冷翠,圣座已经跟他断绝一切联系。圣座是神在世间的代行者,说圣座以双手扶着他长大,便如说神用双手扶着他长大?可您又说犯人是魔鬼般的男孩,神会扶持魔鬼么?”
那是侍立在黑暗里的高瘦人影,烛光中,那身殷虹似血的长袍在微风中翻动——教皇厅厅长,史宾赛大主教。外人很少知道这位厅长大人同时也是一位大主教,很多人误以为他就是个为教皇提供服务的高级秘书。
而被喊名字的那位枢机卿是格拉古大主教,大主教中权势最大的几人之一,但在史宾赛厅长面前,素来争胜好强的格拉古大主教完全没有反驳。
因为无法反驳,如果说神学造诣的话,史宾赛大主教堪称教团中的第一人。他在辩论中不犯错误,但总能抓住对手的漏洞。
他刚才就是抓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语言漏洞,尽管人人都知道西泽尔是教皇的私生子,但没有任何文件能证明这一点,从法律上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教皇曾经雇佣西泽尔为秘书。
教皇仍然在读《圣经》,平时这位另类的教皇对神学书籍可没什么兴趣。
“让我们还是节约时间,听取重要的证词吧。”西塞罗大主教摇了摇小铃。
庞加莱的证词不像李锡尼的证词那样吸引人了,关键的几点李锡尼都说过,庞加莱能补充的只是西泽尔之前在学校里的表现,而枢机卿们对此并无兴趣。接下来的证人贝隆,他的证词更是乏善可陈。
不过在枢机卿们的脑海里,那天夜里的情景还是渐渐地被还原了,这些权高位重的老人无法亲临现场,便只有通过别人的叙述来了解事情经过。
他们的意见也渐渐明晰起来。意见分为三派,以格拉古大主教为首的一派认为西泽尔日后必将成为教廷的麻烦。
“各位大人!我实在没法跟你们这帮神学脑袋解释科学,但作为这座城市里最懂科学的人,我可以断定,小西泽尔是我们的宝贝!他是神赐给我们的、百万分之一的适格者!通过研究他我么可以更深一步地了解炽天甲胄,甚至重现当年的技术!你们怎么能毁掉他呢?这种愚蠢的决定简直就是让翡冷翠最美的女孩为你拉车,却让最强健的马陪你共进早餐那样!这完全是本末倒置啊!”拂朗哥教授高声疾呼,就差声泪俱下了。
他的语言风格一贯是这样纠缠不清,但力保西泽尔之心显而易见,急切的程度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西泽尔的亲生父亲。
最镇定的依然是教皇,好像铐在十字架上的根本不是他儿子。
“佛朗哥教授,你说的好像这个犯人才是重建炽天使团的希望,”格拉古大主教冷笑,“可重建炽天使团的人难道不该是你们么?一百年前是你们制造了炽天使,至今为止炽天使的全套图纸依然保留在密涅瓦机关内部,你们不允许任何‘外人’看那些图纸,连枢机卿也不例外。可你们现在又说如果没有西泽尔·博尔吉亚,你们就造不出新的炽天使级甲胄,难道说你们的技术水平在不断地退步么?这是否要归于这一代的总长能力有问题呢?”
“格拉古大主教!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这种木头做的神学脑袋是无法理解科学的!”佛朗哥教授干脆抓下银面具往桌上一扣,“你只会带着这种神神秘秘的面具,躲在画满壁画的小经堂里开会!他是会化身疯狗在每位枢机卿的大腿上咬一口的。”
“百万分之一的适格者?夸张而已!你需要适格者,选拔就好了!如果整个西方世界都选不出能够驾驭炽天使甲胄的适格者,那么炽天使也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了!”格拉古大主教毫不退让。
证人席上,李锡尼、贝隆和庞加莱托着军帽站得笔直,三张英俊而坚毅的面孔在烛光中棱角分明。
“佛朗哥教授这次是充当教皇的打手吧?”贝隆把声音压得极低。
“能够请动那个疯子来当打手,教皇应该是付了不小的代价吧?听说上一次佛朗哥教授来参加会议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来他始终都是委托薇若兰教授代为投弃权票,可今天他看起来是做好了准备,要一个人挡住格拉古大主教那一派。”庞加莱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你怎么想?”
“我希望他活着。”庞加莱轻声说。
贝隆一愣。
“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学生……他现在站在悬崖的边缘了,但他无法也不会为自己求情,这时候老师该尽义务!”庞加莱今晚自始至终都没有笑过,那张英俊的面孔如同冰封,乍看上去简直是李锡尼的翻版。
“喂,朋友!这可不是我们发话的场合!”贝隆伸手作虎爪,悄无声息地锁死他的手腕,传递过去的眼神异常凌厉。
他大概能理解庞加莱的心情。尽管庞加莱抱怨过那些矜贵的学生们是多难伺候,但那间白色的学院毕竟是庞加莱生活了几年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废墟,废墟上竖立着被枪火烤焦的月桂树,男孩女孩们被埋葬在废墟下。
枢机会远在翡冷翠下令,说毁掉那间学院就毁掉那间学院,好像在地图上抹掉一个小点那样轻松,而对庞加莱来说,死亡名单上的每个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一张面孔。作为军人他当然无法对抗枢机会的决定,但如果他把自己看作老师,那么下面的西泽尔是他最后一名学生。
可这确实不是庞加莱能说话的场合,他这位异端审判局中校,在别人眼里也许是高级军官,但在枢机卿们眼里他仅仅是个小人物。
“很抱歉打断各位大人的谈话,但作为一名骑士,我不得不纠正诸位对适格者的误解。”教堂忽然出现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很响亮,却很清晰,压住了佛朗哥教授那疯癫的声音,也压住了格拉古大主教的冷笑。就像是在水池中投入了石子,水声压住了满树的鸦鸣。
“李锡尼骑士?”西塞罗大主教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深不可测,“很意外啊。”
竟然是李锡尼打破了沉默,他抢在了庞加莱之前。这个男人绝少发表意见,只是高速执行,西塞罗大主教说很意外的意思就是,在场的人中最该置身事外的就是李锡尼,他出现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堂中,只是充当枢机会的清场杀手。
“我有资格发言么?审判官大人。”李锡尼向着西塞罗大主教微微鞠躬。
“当然,任何时候我们都该听听李锡尼骑士的意见,谁能无视我们新的骑士王呢?”西塞罗大主教用眼神压服了那些试图反对的枢机卿。
“适格者不是选拔出来的,是自行出现的,他们还有另一个称呼,”李锡尼远远地看向格拉古大主教,“神授骑士。”
“神授骑士?”格拉古大主教一怔。
“因为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能帮我们判断什么样的男孩能和炽天使级甲胄有共鸣,两个看起来非常类似的男孩,其中一个也许经过几次训练就能抗住甲胄带来的精神冲击,另一个却会精神失控死在甲胄里,而前者的数量远远少于后者,因此所谓的选拔根本就是漫无目的的尝试。和我同期进入炽天使骑士团的侍从骑士中,只有我最终穿上了炽天使。”李锡尼说,“说以天赋者又被称为神授骑士,意思就是这种能力是天赋神授的,无法通过学习来强化。”
“那么一百名侍从骑士中,大约有多少人能穿上炽天使级甲胄呢?”
“没有固定的比例,最好的情况下能出一个。即使公开筛选,也未必就能找到我们需要的适格者。”
“因此西泽尔这样的可能是孤例?”格拉古大主教沉吟。枢机会还是想要重建炽天使团的,枢机卿们绝不甘心放弃这种究极武力,但为了重建炽天使团而留下这个危险的男孩?
“是的,格拉古大人,他这样的案例非常罕见,研究他甚至有助于了解炽天使的原理。”
“说的好极了!李锡尼骑士说的跟我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响亮的掌声从高处传了下来,那是欣喜若狂的佛朗哥教授,他好不容易在会场中找到了自己的盟友。
可惜在场的人多半不觉得他说的跟李锡尼说的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没太理解佛朗哥教授的逻辑,只看见他情绪激动了。
“也请允许我做适当的补充。”贝隆跟着说。虽然这不是他说话的场合,可好友已经决定要保住这个男孩,那他也没有选择。
“根据军部的情报,查理曼、君士坦丁堡和叶尼塞等国的甲胄制造水准正在快速提升,新一代甲胄的性能将和‘炽天铁骑Ⅳ’相差不多。此外有情报表明,经历了马斯顿的失败后,楚舜华正在大量地招募机械师,显然是准备组建机动甲胄部队。”贝隆说。
“这不可能!东方人的机械水准至少落后我们五十年!”某位枢机卿显然是震惊了。
“恕我直言,您所说的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在夏国的首都洛邑,由皇室直接领导的冶金局和机械局已经成立了三年之久。我们有理由相信,楚舜华早已开始了对机动甲胄的研究,而在马斯顿战役之后,他大大地提速了。”贝隆看着那位枢机卿的眼睛,“如今在黑市上都能买到废品甲胄,仿造有什么难的?”
“无稽之谈!我们研究机动甲胄研究了上百年!东方人怎么可能在几年内偷走我们的技术?”那位枢机卿扭头看向坐在高处的某人,眼中闪现着怒气,“安东尼元帅!你们军部的人在枢机卿的面前也敢这么夸大其词么?”
那位坐在高处的枢机卿身形极其魁梧,连红袍也遮掩不住,脚下穿着沉重的军靴。谁都会想到那是一位军人。现在他的名字被喊破了,十字禁卫军元帅安东尼,教皇国中级别最高的现役军人。
“贝隆骑士并没有夸大其词,他的嘴虽然是臭了一点,可是公认的情报专家。随着冶金局和机械局成立,东方式的机动甲胄正在研究中已经没有悬念了。如果有人说楚舜华沉迷于机动甲胄,把自己的官邸改成了机动甲胄博物馆我也会相信的。”安东尼将军冷冷地说,“这些情报早已写成单独的报告呈给诸位大人,但我猜各位没时间读它。我们本以为东方人至少还得十年才能造出他们自己的机动甲胄,但现在看来,东方式的机动甲胄很可能已经有了原型机!”
经堂中忽然安静下来,枢机卿们面面相觑。
这消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他们刚刚在马斯顿附近摧毁了夏国的主力军团,可楚舜华已经开始试制东方式机动甲胄的原型机了,那么等他再来的时候,岂不得骑着斯泰因重机背后跟着钢铁的骑士团?那样的楚舜华,就算出动猩红死神又杀得死么?
“这是从前所未有的危急时刻,这时候我们需要炽天使!当务之急就是重建炽天使,任何对重建炽天使有用的人都该被重用!”一名枢机卿忽然反应过来,“我想我们可以放弃讨论是否要处死西泽尔了。”
“愚蠢!你难道还想把这个异端引入军队,把致命的武器交到他手中么?”格古拉大主教高声说,“诸位,这是与虎谋皮!”
“但我们需要炽天使!格拉古大主教,我们需要炽天使!西泽尔是能威胁到我们的人么?不!我们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些不听话的属国君主,还有楚舜华!战争时期连死刑犯都能发给武器上战场,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西泽尔一个机会呢?”
“是的,如果不能重建炽天使,我们的甲胄骑士就不再占据绝对优势。属国们会接二连三的背叛我们,那时候我们就会丧失对西方世界的控制权,谈何向东方进军?”又有一位枢机卿表示赞同。
“我不得不提醒诸位大人!当初也是在场的诸位宣布西泽尔·博尔吉亚为异端,把他从这座城市里驱逐了出去!”格拉古大主教的声音里带着凛然了怒意,“可三年后的今天,各位堂堂枢机卿,却要像迎接贵客一样把他迎回来么?”
“以他当年所犯的罪行,赦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们只需考虑他的价值是否大于他带来的危险。”
“他能有什么危险?只是个男孩而已,真正危险的是他的母亲……”这位枢机卿说道一半,心忽然一寒,只觉得极高处有一道冷酷至极的目光投下,仿佛一箭穿心。他猛地抬头看去,教皇博尔吉亚三世仍在缓缓地反动书页,嘴唇翕动念诵经文。似乎根本没有挪动过分毫。
“是啊,格拉古大主教,他犯过错误,可他也曾对国家有功,是他指挥军队攻破了锡兰的王都,这种人合理使用的话对国家是有益的。”
“严加监督就是了,三年前他只是个少年犯,对少年犯我们可以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
胜负的天平开始向佛朗哥教授一边倾斜,中间派纷纷发表意见支持佛朗哥教授和李锡尼的提案,格拉古大主教和他的支持者们的声音被淹没了。
枢机卿们确实不喜欢西泽尔,但跟那个号称大夏龙雀的男人相比,西泽尔简直可以算作“自己人”。他们也不喜欢现任教皇,但为了对抗楚舜华,他们需要强悍的男人,因此他们忍隆·博尔吉亚一直忍到今天。
充当证人的三位军官仍旧昂首挺胸地站在证人席上,李锡尼仍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每根衣褶每根发丝都严谨的合乎雕刻准则。但就是这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巧妙地利用了枢机卿们畏惧楚舜华的心理,加上贝隆那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完全逆转了局面。
贝隆极快地看了老友一眼,不得不感慨对方毕竟是堂堂的异端审判局副局长,高官阵营中的人,手腕愈见成熟老辣。
西塞罗大主教根本就没理会枢机卿们的争论,他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十字架前,俯视西泽尔,“西泽尔,你是不是很得意?”
西泽尔冷冷地看着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者。
“为了你,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正争执不休。有人觉得你是希望,有人觉得你是魔鬼,有人想要保你,有人想要杀你。这也许就是你的魅力吧?你所到之处,就有腥风血雨跟随。”西塞罗大主教说。
西泽尔微微一怔……是啊,腥风血雨,他总带着腥风血雨,从锡兰到马斯顿,他把灾难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被囚的期间无事可做,他就反复地回想在马斯顿的三年。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不去马斯顿,也许那一切就不会发生,自矜的法比奥、骄傲的拜伦、眼眸深深的安妮……还有那个傻得冒泡的米内,他们还都快乐地活着,吵吵嚷嚷,无休无止。
他想象那场还没来得及举办的仲夏夜庆典,法比奥单膝跪下邀请安妮跳舞,眼中的羞涩像是要化为水露溢出,蝉翼纱的轻裙在夜风中飞扬……美好得像幅油画。
“不想为自己辩解么?”西塞罗大主教问。
“不想,事实俱在,没什么可辩解的。”
庞加莱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忽然记了起来,那晚在教务长办公室里西泽尔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男孩,你无论怎么嘲讽他鄙视他,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可他的心里却桀骜得像只狮子,被逼到悬崖边缘也不会祈求什么。
“你觉得自己应该能安全脱身,对吧?教皇动用了巨大的资源来保你,密涅瓦机关想要你,军队也支持留下你,作为适格者,你对我们重建炽天使团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会对你格外容忍。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
西泽尔直视西塞罗大主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回答。枢机卿的地位也有高下之别,西泽尔很清楚西塞罗大主教在枢机会中的地位,他至今都没发表意见,因为一旦他说话,别人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狮子一旦发声,狼群唯有呜咽。
“可你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冬天里,农夫在路边捡到一条冻僵的蛇,因为好心,他便把蛇放进自己的怀里。苏醒后的蛇按照它的本性,咬在了农夫的胸口上。农夫死了,死于他自己的善良。”西塞罗大主教幽幽地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说,对别人行善,那么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你现在穿着拘束衣,被捆在十字架上,看起来还算乖巧,甚至有点可怜,但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一条毒蛇呢?”
“您讲错了故事。”西泽尔冷冷地说,“你们是要驱使狮子去为你们作战,可你们有畏惧它的牙齿和利爪会反过来对付你们自己,所以你们便把狮子的爪牙拔去,可那样的狮子对你们又有什么用呢?您要驱使狮子就得承受风险……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应该算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嘲讽吧?”西塞罗大主教摇头,“但你有没有想过,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什么?是狮子般勇猛的军人么?还是神的庇佑?”
西泽尔又是一怔。
“是规则,真正支撑这个国家的是规则。三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有些东西是不可逾越的,那便是规则,但你太喜欢挑战规则,所以才被流放。”西塞罗大主教轻声说,“一个国家,唯有大家都遵守规则,才回变得强大。”
“这是一个贵族、富人和上位者为所欲为的国家,譬如你们。你们可以无视法律,你们可以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而您,德高望重的枢机卿大人,却说大家都得遵守规则?”
“上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呢?”西塞罗大主教还是摇头,“你应该去问问你父亲,他的权力是否受到制约。孩子,你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国家的过去,也就无法了解这个国家的现在。百年前我们处决的旧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从此世间不再有真正的君王,我们开创了全新的时代,在这个新时代,每个人都受到规则的制约,这间经堂里的人也不例外,可你,偏偏是试图突破规则的那个人。你是我们中最危险的那只黑羊,总想突破羊圈。你确实有能力,你是我见过的罕有的天才,说是怪物都不为过。你也许能帮助我们重建炽天使团,但你的力量是破坏性的,你的力量若是不受限制,迟早有一天会伤害到我们的国家。”
他凑近西泽尔耳边,“别急着自命为狮子,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危险的毒蛇,你装的再乖都没用。”他的声音里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冰寒彻骨。
“您想……处决我么?”西泽尔缓缓地打了个寒战但仍在强撑。
“不,我只想告诉你,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人犯了错,就要有人支付代价,当然,未必是同一个人。博尔吉亚家希望赦免你的罪,那么就得有博尔吉亚家的人为此支付代价。”西塞罗大主教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
他摇晃银铃,朗声说,“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第四位证人!凡尔登公主殿下!”
西泽尔猛地抬起头,脖根处的青筋暴起。
凡尔登公主殿下,他当然熟悉这个称呼,这是他妹妹阿黛尔·博尔吉亚的封号,她的封地就位于凡尔登,是那座城市名义上的领主。犯罪的是他而不是妹妹,因此“凡尔登公主”这个称号从未撤销过。那个猫般的少年在马斯顿穷得连新裙子都做不起,可西方世界的绝大多数公主见到她都要屈膝行礼。
公主驾临的时候就像一团光。她穿着纯白色的宫装长裙,软玉般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栗色的长发盘起在头顶,用价值连城的钻石发冠固定。金色的腰带束紧了少女特有的纤细腰肢,长长的裙尾由乖巧的小女仆托在手中,老练的宫廷女官板着脸站在她身后。
全体枢机卿都点头向这位尊贵至极的少女致敬,李锡尼、贝隆和庞加莱半跪下去,以手按胸,作为骑士,这是觐见公主殿下时必备的礼仪。
公主根本没看他们,公主俯视着下方的男孩,男孩用尽全力抬起头来,仰视公主。
漫长的沉默之后,公主的唇边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几乎就在同时西泽尔也笑了。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在笑,即使他预感到最糟糕的情况就要发生,可他还是见到了妹妹,知道她还安好,于是平安喜乐由心而生。
笑着笑着,阿黛尔的眼泪落了下来,打在秘书捧来的圣典上。
“以凡尔登公主阿黛尔·博尔吉亚之名,在圣典前起誓,我接下来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无变更,无悔改。”阿黛尔手按圣典发誓。
庞加莱和贝隆迅速地对视一眼,也都觉得不对,西塞罗大主教为什么要召唤阿黛尔为证人呢?阿黛尔显然不会做出对自己哥哥不利的证词。而西塞罗大主教看起来是不想轻易地给西泽尔自由。
“感谢公主殿下的配合,如果没有别的事,让我们开始吧。”西塞罗大主教说。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吧。”阿黛尔表现得非常恭顺。
“据我们所知,你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于三年前被判有罪、并逐出翡冷翠之后并无悔改之意,他心里认定这是枢机会对他的迫害,甚至可能有报复的想法。”西塞罗大主教念诵着早已列好的问题,“是这样么?”
“哥哥并没有报复的想法,”阿黛尔微微地昂起头,“他说他想当个机械师,有份不错的薪水,娶个不好也不坏的女人,就这样就很幸福了。但他确实不认为自己有罪,他也没想过悔改,他只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
贝隆心说你还你说前面半截就好了,后半截可不能算是有利的证词啊。
西塞罗大主教点了点头,“他的情绪不太可控,有时候很温和,但也存在着暴力倾向,对么?”
“凡是他认定为敌人的,他就会不遗余力。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各位大人想必都知道。”阿黛尔轻声说。
“事发当晚,他试图救助那名魔女,并因为魔女的被杀而愤怒,因此袭击普罗米修斯,对么?”
“是的。”
“正如你所说,一旦他认定教皇国的士兵为敌人,他就会不遗余力,所以他毁灭了整个突击队,不留一个活口,对么?”
“是的。”
阿黛尔每说一个是的,佛朗哥教授就哆嗦一下,李锡尼眉间的寒意就重一分,庞加莱急忙看向贝隆,贝隆则完全懵掉了。他们努力到现在所得的战果被阿黛尔轻而易举的葬送了,形势急转直下。
在四位证人中,阿黛尔是唯一一个经历了全称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的哥哥,她的证词杀伤力也最大。根据她的证词,枢机卿们很容易得出结论说这是个不可控的男孩,他对枢机会抱有怀恨之心,为了魔女杀害教皇国军人。这种罪名成立的话,死刑是必然的。
最惊恐的还是西泽尔。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他意识到情况有什么不对!他绝对信任阿黛尔,阿黛尔不会做出有损他的事情,即使用枪顶着她的额头或者教皇的额头,她都不会让哥哥受丝毫伤害。过去的三年里,对枢机会怀恨在心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阿黛尔,因为枢机卿们伤害了哥哥,所以阿黛尔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可阿黛尔竟说出了对他这么不利的证词,这完全不对!
“这样的话情况就明了了。您的哥哥西泽尔·博尔吉亚,他确有才能,但又不服管束。这样的孩子,本不该获得枢机会的特赦。”西塞罗大主教远远地看着阿黛尔,“但他那么优秀,我们也不愿看着他就此断送,我的意思您明白么?凡尔登公主殿下。”
“明白,”阿黛尔点了点头,“根据旧罗马帝国传下来的法典,亲属能以自己的付出为犯人赎罪。”
“那么您已经准备好了?”
阿黛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必有博尔吉亚家的人要为此支付代价,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我。我,阿黛尔·博尔吉亚,是我哥哥唯一的亲人,我爱他,愿为他赎罪。我愿接受审判长提出的条件,嫁给查理曼王子克莱德曼。”
女孩清冽的声音回荡在经堂中,枢机卿们彼此交换眼神,贝隆可以想象那些银面具下的老脸上浮现了笑容,连暴躁的格拉古大主教也摆出了释然的姿态。
这个解决方案虽然不算完美,却解决了国家当前的大问题。阿黛尔答应下嫁查理曼王子,查理曼王国跟教皇国之间的关系就会越发亲近,两国之间的债务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而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如果查理曼国王宣誓继续效忠教皇国,那么各国多半都会跟进,局面会就此稳定下来。
同时西泽尔的命得以保全,会对重建炽天使有所帮助,虽然留下这个危险的男孩也许会埋下些隐患,但跟眼下的直接利益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不愧是西塞罗大主教,不愧是枢机卿中的领袖,原来对此早有安排。
可束缚野兽的铁链猛地绷紧,西泽尔如狂怒的野兽那样往前扑出,经堂中回荡着他的吼声,“西塞罗!你想做什么?”
那双总是眼帘低垂的紫瞳中,爆出了慑人的凶光。庞加莱简直不敢想象,那个总是安安静静与世界疏离的男孩会暴露出这样的一面,他忽然化身为狂怒的幼狮,如果他有谗毛,那么每一根鬃毛必然都是站着的,钢铁般坚硬。
也许人人都有这样的一面,当最核心的利益被人触动的时候,内心的狮子便会苏醒……也许这男孩的心里本来就藏着一只狮子,在马斯顿的三年里,他努力地控制着,不令那狮子咆哮。
“如你所听到的,我和公主殿下达成的协议是。我们尊贵的凡尔登公主将与查理曼王国的继承人理查德曼订婚。她将前往查理曼王国的首都亚琛,等到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和查理曼王子举行婚礼。”西塞罗大主教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这是我们和查理曼王室都乐于看到的结果,今夜亚琛将会举行盛大的庆典,为这场被神祝福的婚姻欢呼。”
“你是用我妹妹去偿还你那该死的战争借款!她只有十五岁!你却要把她送去地狱!西塞罗你这个疯子!”西泽尔完全忘了自己还被捆在十字架上,刚刚扑出去就失去了平衡,鼻梁几乎撞断,鼻血横流。
“与其说我是疯子,不如想想她是在为谁赎罪。是你啊,西泽尔,你妹妹刚刚亲口说了,她是爱你的。若是她不爱你,凭我怎么能说服她嫁给克莱德曼呢?”
西塞罗大主教淡淡地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做错了事,你妹妹为此承担责任。何况这还算是一场完美的婚姻吧,除了新娘太小了一些。”
也只有他还能保持平静了,其他的枢机卿都有些不安。那个满面流血的男孩狂暴地挣扎着,似乎能把那钢铁的十字架从地上拔起来,然后扑上读经台,锁住西塞罗大主教的喉咙,逼他中止这份婚约。
从没有人敢在枢机会的决议下如此反抗,卫士们端起火统从四面八方瞄准了西泽尔。
一直在读书的教皇终于抬赶头来,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史宾赛斤长。史宾赛厅长微微欠身,大步走下读经台,站在了西泽尔面前。有史宾赛厅长站在那里,卫士们自然不敢开枪了。但西泽尔对父亲的使者也并不恭顺,仍在嘶声咆哮。
高瘦的史宾赛厅长纹丝不动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像是城墙那样挡住了这只幼狮的怒火。
“你父亲让我给你带口信说……废物!”史宾赛厅长的声音压得很低,这场对话仅限于他和西泽尔之间。他忽然出手,杷藏在衣袖里的针管扎在了西泽尔的后颈上,把大剂量的镇定剂注入。
天旋地转的感觉汹涌而来,西泽尔连站都站不稳了,眼前史宾赛厅长那张枯瘦的脸是破碎而寒冷的。他还在吼叫,可吼声越来越嘶哑,最终化为混合着血沫的喘息。
“你父亲说,你若真是狮子,就该知道何时亮出爪牙。还不是你亮出爪牙的时间,你妹妹还未成年,三年内她都不会和理查德曼成婚,只不过作为人质居住在亚琛。”史宾赛厅长的声音仿佛从极高处传来,“你父亲说,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的儿子毁灭一个国家了,就像当年你毁灭锡兰。在那份需要被毁灭的国家的列表上,查理曼列在第一位,迪迪埃必须死,他的儿子理查德曼也不用即位。没有了新郎的婚礼自然无法举办,那一日我们也会举办盛大的庆典,庆祝查理曼王国被我们吞并了!”
他转身离去,留下精疲力尽的西泽尔倒在十字架下。西泽尔木然地看着经堂的屋顶,眼神渐渐苍白。
“很高兴事情能够这么解决,为了这孩子可是费了西塞罗大主教您不少心思。”某位枢机卿欣慰地说。其他枢机卿也纷纷起身,用掌声对西塞罗大主教的睿智表示敬意,除了教皇。
西塞罗大主教正要谦逊,忽然听见女人惊呼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身着长裙的凡尔登公主竟然撑着证人席的木栏一跃而过,像只敏捷的小鹿。女官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殿下踩着银色的高跟鞋,在一层层的读经台之间跳跃,去向她的哥哥。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庞加莱也听说过这个女孩的美貌,可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女孩噌噌噌地在枢机卿之间跳跃,白色的裙裾抽打在那些银面具上,他才觉得那女孩真是美得让人神往。
经堂中一片寂静,人人都被公主殿下这离经叛道的行为惊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跳到哥哥的面前。她默默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如同一团光,她脚下的男孩穿着黑色的拘束衣,满面鲜血,像是地狱中的鬼魂。可她在男孩身边坐下,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梳理他脏得黏在一起的头发。
她的背后恰恰是那副圣母升天前的画像,圣母把神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恰如这一刻的情景。枢机卿们对视一眼,都保持了沉默。
她把哥哥的头发梳理好了,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眼泪也滴在了哥哥的脸上。“我要走啦哥哥,我不想离开你的,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她轻轻地哭着说,声音在经堂中回荡。
她想这些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但她还是要跟哥哥说。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西泽尔小心翼翼地问她想不想家,其实她确实是想回翡冷翠的,毕竟在翡冷翠她过的是公主的生活,在马斯顿她连吃顿甜食都要盘算半天。她看得出哥哥对自己很歉疚,觉得自己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流落到远方。
她努力地跟哥哥表示说,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个狗屁啊,为了呆在哥哥你身旁,我可以不要漂亮衣服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我那匹心爱的小马……可哥哥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哥哥还是觉得女孩子要过富足的好生活吧?哥哥希望自己活得像个公主。
可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世界只是哥哥身边那么大一圈,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狗屁。她是只会自己找食物的小猫,她不怕跟着哥哥去世界上任何遥远的角落……可现在她要离开哥哥了,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可她不愿让这些枢机卿听到。
她只想小声点跟哥哥说话,哪怕他全无知觉。
可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那双紫色的瞳孔仿佛在地狱深处张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西泽尔扛住了那针能够麻翻一头牛的大剂量镇静剂,他没有昏死过去,仍然残存着最后的意识。
“查理曼王迪迪埃,”男孩的声音透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必将带领军队踏破他的国门!我必将审判他的罪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夜每个为这个婚约拍手称庆的人……我都要他们追悔莫及!”
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经堂里,从枢机卿到卫士再到女官,心中都是一震,再是一寒。这种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义的狠话,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誓言和某种诅咒,这男孩竟然立誓要将查理曼灭国,更要惩罚所有为这场婚姻祝福的人。
可你怎么毁灭查理曼?那可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别以为你是教皇之子你就无所不能,你是个法律不会承认的私生子,你也不复当年的身份,你是被负罪之人,等着被研究,像实验用的动物那样,你何来那支用来踏破查理曼国门的军队?很多人都在心里嘲笑这个男孩的不自量力,偏偏无法驱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寒冷。
阿黛尔也愣住了,但几秒钟之后她破涕为笑,那沾染了泪痕的笑容美得让人心中一颤,她说,“好呀,那我在亚琛等哥哥,和哥哥的军队!一定要来啊!我们去过……幸福的生活!”
她咬破嘴唇,把带血的吻印印在哥哥的额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愿你保佑我的哥哥,加火焰于他的利剑之上,所有欲伤他的人都被灼伤,他所恨的人都被烧为灰烬!带着这个吻印,无论他去往何方。无法抵达之地终将无法抵达,所到之处必将光辉四射!”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动听,却又像挟裹着风雷。她以凡尔登公主之名当众祈祷,这祈祷词沉重无比,不是西泽尔的嘶吼能比的。这间经堂里只有妹妹相信了哥哥的狂言,尽管这可能要用她的一生幸福作为赌注。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她被扑过来的女官拖走,西泽尔也被冲上来的卫兵制服。他在地下爬行,努力地把手伸向远处的妹妹,但沉重的枪托打在他的胸口,让他彻底昏厥过去。
黑衣军官们拖着西泽尔去往西侧的通道,女官们则紧紧地围拱着阿黛尔,想把她推往东侧的通道。阿黛尔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挣扎,她只是默默地流泪,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我会自己走!”她擦干了眼泪,冷冷地呵斥那些女官。
女官们打了个寒战,恢复了恭顺。今时今日,这个女孩已经不是凡尔登公主那么简单了,她是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的婚约者,这意味着她将会成为尊贵的查理曼王后。她们怎么敢要挟持未来的王后殿下呢?
公主的仪仗在片刻之内恢复了,阿黛尔擦干了眼泪,拎起裙摆,昂首阔步地离开经堂。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她的父亲,教皇隆·博尔吉亚。
“这样的结果,圣座满意么?”西塞罗大主教抬头看向教皇,“今天的圣座,格外地安静呢。”
教皇合上了一直在读的那本书,随手把它丢在桌上,起身离去。
“可怜啊。”他用那惯常的、冷漠的声音说。
带着博尔吉亚家玫瑰花徽记的黑色礼车开出了西斯廷大教堂,白衣修士们骑着斯泰因重机随行,他们的白衣在夜风中翻转,露出下面锃亮的铜制枪械。
教皇坐在礼车后排,翘着腿闭目养神,这个男人脱去了那身教皇礼服后完全没有教皇的味道,更像个军人。史宾赛厅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透过玻璃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的翡冷翠,这是一座不夜城,晚归的贵族们有些认出了教皇座驾,便急忙从马车或者礼车上下来,站在路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难得圣座您也会顾及子女的感受啊。”史宾赛厅长淡淡地说。
“我有么?”教皇缓缓地睁开眼睛。
“您有,在经堂中西塞罗大主教问您是否满意的时候,您说自己的子女可怜。”
“你理解错了,我没说他们可怜。我是说那帮冒犯我儿子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教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冷而坚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