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座河络城都是由精准的发条齿轮和飞陀摆锤组成的大机器。河络们各行其是,像是水滴顺着轨道滑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毫厘不差。
越州北部最重要的矿石城火环城就是一台庞大的机器,正在全速运转,为着即将到来的地火节作准备。
今年的地火节与众不同。
这是十年一度的夜魄之月地火节,在这一个月里,双月会反复缠绕,交替遮掩。在这一时刻完成的作品也会同时具备明月和暗月两大主星的属性。
所以,所有的河络工匠都会全力准备,他们要拿出自己的心水之作献祭给烛阴之神,接受各行业大师的品评,最后选出全城邦最杰出的作品。
制作者不仅仅会获取梦火者的称号,还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雷眼山的神匠碑上。
这是每十年一次的机会。
火环城的河络工匠们不吃不喝,不睡不休,锱铢必较地计算自己的时间,把每一秒都花在一只小茶壶的壶嘴上,花在一根马鞭子的手柄上,花在一把雨伞的撑骨上,把它们磨得更光滑,把它们雕琢得更精美,把它们做得更轻巧。
在工作时,河络们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射上去,甚至不会花一秒钟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上一眼。
小铁匠阿瞳正俯身在他的小铁砧上精敲细打,但一个宽大的影子突然笼罩在了他的铁砧上,他不得不抬头,就看见沙蛤站在眼前,头上顶着口大蒸锅,一看就是在刚给哪家店铺送完菜包子回去的路上。
“你在雕刻一头羽毛。”沙蛤惊喜地说。
“没错。”阿瞳吸了吸鼻子,那片铁制的羽毛非常轻巧,他把羽毛拈在手里对着炉火的光看的时候,那片羽毛就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团水汽,透明而轻盈。
“能教我吗?”
阿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沙蛤一眼:“当然不行。首先,没有人用‘头’来形容羽毛,其次,你太笨了。”
沙蛤垂下头去,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但是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乎对他有无限的吸引力,他依旧站在阿瞳的火炉面前不肯离开。
沙蛤是个小胖子,眼睛明亮,但却缺乏一种机灵的光芒,他有着玉米穗一样的睫毛,眨巴眼时会突然陷入停顿状态,圆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会突然间凝固,显露出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这种时候,他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嘴巴半张,双手无力地垂下,完全陷入到一种神游物外的状态里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沙蛤的成年礼比其他所有河络小孩都要晚,他参加了各种行业的试训,却总是被大师傅们扔回给河童殿的火炉嬷嬷。
“什么都学不会,连一只甲虫都比他聪明。”虫师抱怨说。
“胆小如蝼。”铁兵洞的师傅对他嗤之以鼻。
“太爱哭,”巡夜师这么评价他,“一爬到高处就哭得喘不上气来。”
矿工对他的评语极为简略:“怕黑。”
沙蛤则带着铺盖,脸上挂着和善与抱歉的微笑,傻傻地站在门口。
于是他在河童殿待了一年又一年,个子比其他的小孩都要高出一大截,仍然无人接收。那些任何需要一点点创造力的工作,都与他无缘。
最终还是好心肠的银勺蜡丁给了他一枚职业挂坠,让他到厨房来帮工。即便在大厨房,沙蛤只能磨磨豆子、洗洗米、跑跑腿、打打下手,做些最简单的重复劳动,河络看不起这样的工作,沙蛤自己却显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仍然会时不时地陷入僵直的木偶状态,如果正好遇上水在锅里快烧干了,就有可能陷入一场灾难,蜡丁大婶一旦看见他开始发愣,就会用手掌拍打沙蛤的脸,直到他重新清醒过来。
沙蛤这时候多半显露出内疚的神情,揉揉自己的小圆鼻头,快步跑去工作。
空闲下来的时候,蜡丁大婶会问沙蛤为什么发呆。
沙蛤总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门:“我听到脑子里一些奇怪的声音,可是总听不清楚,我仔细地听啊听,那些声音又细又轻,就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了。”
银勺蜡丁认为小胖是中了邪,给他熬草药、拔火罐、热敷、针灸、洗药水浴,搞得沙蛤吱哇乱叫,但沙蛤的这种精神僵直状态却日益加重,蜡丁大婶束手无策,也只能随他去了。
阿瞳年岁不过比沙蛤大上一两岁,但是精神头十足,他光着上身,露出又黑又亮的肌肉,埋头捣鼓自己的铁玩意儿,根本不抬头看他一眼。
沙蛤磨蹭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对他说:“你看,我这里有一头菜包子,是刚出蒸笼的哦。”
阿瞳没有说话。
沙蛤一点一点地解开纸包,使劲地抽着鼻子:“喏,好香啊,”他说,拼命地吞着口水,左手把打开的纸包递过来,右手则偷偷地掐下了一点包子皮,飞快地塞到嘴里,“如果我把这包子送给你,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朋友?”阿瞳直起身子瞪着小胖子沙蛤,“我干吗要和你交朋友?”
“朋友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嬉戏、打闹、开心啊,蜡丁大婶说我没朋友,她说我这个年龄的河络应该找几个朋友,这样就不会整天蹲在炉火边发呆了。”
阿瞳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沙蛤,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友谊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是朋友就要有难同当,要成为对方的靠山,拿包子换可不行,再说,我也没时间聊天、嬉戏、打闹,开心、玩,我宁愿工作。”
“哦。”沙蛤长长地叹一口气,捏着那个纸包,沮丧地离开了。
阿瞳举着那片成型的羽毛在光线下反复验看,偶尔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划过羽管末端的曲线,对他来说,打造铁羽毛可不是一件用来取乐的事情,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一点点弧度都不能错。
地火节前必须完成这项作品,但他非常恐惧失败,这种恐惧好像小铁锤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脏,一阵紧似一阵。
毕竟,他算不上一名成功的铁匠,三年的时间里他只得到了两枚职业挂坠,进阶缓慢,并非他的手指不够灵巧,而是他总是太急躁,经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差错。譬如……他刚一转身,就在工具台上绊了一跤,把台子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幸亏手上的羽毛仍然高高地举在空中,他爬起来朝自己吐了吐舌头。因为这种莫名的急躁,简直是任何东西经过他的手都要被毁坏,铁匠师父门罗几次三番训斥他,也没能让他改掉这毛病。
这片羽毛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损坏啊。
阿瞳顾不上查看磕破的膝盖,跪到地上,从风箱下拖出一口大箱子来。那箱子是梧桐木做的,非常结实,还有两道铁箍勒口,他把铁羽毛收到箱子里,合上箱盖,把沉重的箱子推回去放好。
他刚直起身,就远远听到釜匠铺那边传来的一阵笑声:“一个包子可不够,你再去大厨房拿点东西,我们要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你拿过来,我们就和你交朋友,还教你怎么打银手镯,对啦对啦,女孩子可喜欢啦,当然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了,你得自己想办法把它偷出来,要快,跑着来!”
阿瞳皱了皱眉,用铁钳子从炉膛中夹出一片薄铁叶子,放在铁砧上又捶打起来,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真正的灵感,他的手指变得笨拙,铁叶子在他的铁钳下扭曲了。他听到那边还在说:“你放心,我们不喝那瓶酒,只是想摸一摸它。我们保证!是吧,狂牛?”
阿瞳把铁錾子一摔,朝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釜匠铺门口,他只看到沙蛤欢天喜地跑远的背影。挂满铁壶和瓶瓯的招牌下,几个半大小伙围着铜麒麟口的小火炉偷偷吸食冰尘。
为首的那人阿瞳认识他,叫狂牛陀罗,不是铁兵洞里的铸物师,是个矿工,他个子高大,懒洋洋的一张大脸上露出一种坏坏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阿瞳在其他人脸上也见过,有这种表情的孩子会觉得把两只猫的尾巴系在一起很有趣,或者会在公用饮水桶里撒上一把辣椒面之类的。
另外三个人,阿瞳也都认识:一个是皮匠的学徒贺礼,因为常年硝皮,两条胳膊上都长满黑斑;一名矢匠学徒,长着一双老鼠眼;只有那个釜匠阿康他比较熟悉,刚刚获得了他生涯里的第五个职业挂坠,摆脱了学徒身份,成了一名初级铸物师。总的说来,这样的团体在哪个城市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他们并非因为职业上的缘由聚合在一起,就好像一具健康身体上的囊肿,大部分情况下无害但令人伤神。
在火环城失去梦想之后,似乎这样的团伙越来越多了。
“你们干吗骗他?”阿瞳不满地问。
“和比你高的人说话要留点神!”狂牛陀罗恶狠狠地说,狠狠地向前一步,用胸膛顶住阿瞳,“知道吗?上次打架,我可把那小孩的牙都打折了,看着那浑蛋把牙吐在地上,真爽!你还是少管闲事!”
阿瞳知道狂牛总是打小孩,可不管他们年龄多小。如果是一对一,他不怕这家伙,每天抡铁锤让他的右臂强劲无比,但今天,对面有四个愣头青,更何况……沙蛤甚至算不上他的朋友。
“我打掉了他的牙,我打得他满脸是血。”狂牛陀罗继续说,拼命地眨眼睛,他的伙伴们终于醒悟,站起身围了过来,在狂牛身后站成一个半圆形。
阿瞳和他们对峙了一会儿,转身退开了,他在离开的时候,狂牛陀罗伸出一只腿把他绊倒,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阿瞳慢慢地爬了起来,这次他的左腿膝盖也划破了,他没有回头,忍受着那些孩子的嘲笑,低头走回到铁匠作坊里去。
2
“你跑到哪里去了?快把蒸笼放好,去屠宰场告诉他们我下午需要三百斤沙虫肉了吗?”
“那些沙虫杀起来变困难了,”沙蛤说,“它们会很努力地挣扎。以前它们被刺矛捅入身体的时候才会翻滚两下,现在它们像是在一开始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我还能听到那些沙虫说话,它们在喊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孩子,”庖师蜡丁说,她是个胖胖的和蔼大婶,但是处理起饭食来麻利泼辣,半个时辰就可以准备好二百名矿工的饭菜,没有几名庖师可和她比拟,“没有人可以和沙虫说话。”
“但是沙蛤真的听见了。还有,今天有人答应要和我交朋友了,这次是真的。他们保证了。”
“真的,那太好了,但你得先搭把手,帮我把这些饺子馅剁碎。”
沙蛤听话地在面粉飞扬的榆木大案板前蹲了下来,耐心对付那些混杂鼠肉和碎蘑菇的饺子馅,但心思仍时不时滑到那瓶红菰酒上。
他可以和银勺蜡丁明说,他的新朋友很想摸摸那瓶珍贵的红菰酒,但蜡丁大婶未必会同意。火环城物资匮乏已经很久了,她平时很珍惜那瓶酒,只有最重要的节日里,才会用它来调制一些名贵的菜肴。
或许他的新朋友一再交代他,拿酒这事千万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是有道理的。
他可以偷偷地把那瓶酒带出去,让他的新朋友们摸一下,然后马上就拿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银勺蜡丁使劲地拍了拍手掌:“唉……怎么办呢?没有香菜,没有法兰,料酒酸了,我们已经穷到了要向蚂蚁借债的地步,却要我做出够二百名重劳力喝的杂菌汤来!河络王熊悚越来越不通情理了,阿络卡夜盐可不会下如此无理的命令。”
沙蛤使劲点了点头:“我也喜欢阿络卡,她对我一点都不凶。夫环熊悚就老是瞪着眼睛,我怕他。”
银勺蜡丁摸了摸沙蛤的脑袋:“不管怎么说,熊悚可是个英雄,他多次拯救了火环城。夜盐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我要给他们送路上的干粮,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这场面吗,要和我一起去吗?”
沙蛤当然想去!
阿络卡是沙蛤心目中的女神,整个火环城都再没有这样煤矿一样乌黑的眼睛,美玉一样的皮肤,石灰岩一样洁白的牙齿了。他几乎在刚学会走路时就爱上了她,城里所有的河络都爱她——也许除了河络王熊悚。
夫环熊悚根本就不隐藏自己的敌意,他从不为她让路,也不太遵循她的命令,但即便是英雄的河络王,也无法动摇夜盐的身份任命,那是由烛阴之神决定的。
这次出巡,阿络卡带着十多匹灰巨鼠,还有卫兵和匠人,因为河络领地的资源日渐匮乏,她要带队前去勘探边界之外的地域,如有可能,甚至要和人族建立直接的接触。这是一次让恪守传统的熊悚极为恼火,但又确实激动人心的旅程。
沙蛤当然想去观看阿络卡出行的盛大仪式。可是,他又想到了狂牛陀罗的要求,他们要他快去,跑着去。
如果因为爱热闹辜负了朋友的嘱托,那可是一个大错啊,想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坚毅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去,我那个……我今天不想去看了。”
庖师蜡丁没有注意到沙蛤的反常,自顾自地抱怨:“看一座城市有没有活力,就该来看看他们的厨房。唉,现在只能给她准备一点干鼠肉,这可真是丢我们大厨房的脸,嗯,丢脸……你留在这儿也好,看着点火。”
等蜡丁大婶前脚刚一出门,沙蛤就踮起脚尖,踩着大案板,够到火炉背后高处岩壁上的一个凹坑——蜡丁大婶藏好东西的地方。那个凹坑就像是个丑陋巨人的嘴巴,沙蛤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非常害怕岩壁巨人会突然复活,用尖利的岩石牙齿咬断他的胳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搬开了堵在洞口的一块青石板,摸到石板后面一只冰凉的瓶子。
他喘着气,额头上流着汗,把那只瓶子搬了出来。
那是一只沉重的霁青色的蓝釉长颈胆瓶,瓶口伏着一只光溜溜的螭龙,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螭龙的表面还泌着一层细密的冰冷水珠。这东西神着呢,沙蛤想,也难怪他的新朋友们想摸一摸。
在端起酒瓶之前,沙蛤知道要先检查一下大火炉。火头烧得很旺,没有问题,大厨房的角落里,两只金星甲虫振着翅膀,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开始叫着:沙蛤,沙蛤。
但是这次沙蛤没有时间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端起酒瓶,朝约定地点飞一般地跑去,害怕因为剁饺子馅耽搁了时间,失去难得的友谊。
沙蛤跑啊跑,他穿过了静悄悄的集市,在那儿曾经有全世界的东西堆放一处,铜面具和烘山芋、烟嘴和琴匣、带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质的彩木雕像。
他穿过了空旷的街道,在那儿曾经有巨鼠拖运的运水车一路漏着水,装载满莴蕖和蘑菇的小推车挤成一团。
他穿过了无人气的大校场,在那儿训鼠师的皮鞭和战士的镰刀撞在一起,将风挥动巨臂在咆哮。
他穿过了冷清的风物洞,在那儿理发师曾经在瓦片上敲打着锋利的剃头刀招揽生意,艺人弹着三弦唱着奇怪语言的歌谣。
沙蛤跑啊跑,他一直跑上了绕着火山口盘旋的大火环,将大半个火环城踩在了脚下。
行内人公认,是一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络马帮发现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矿。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寰化纪时期,北邙山的某个马帮到九原城贩货,回来时为了平衡马背上的驮子,顺手在一个小河谷里捡了几块石头压重,回国后却发现那是几块上等蛇纹石质的墨晶石。
开矿者们蜂拥而至,在死火山口中找到了矿脉。数百年的时间里,开矿者们环绕着椭圆形的死火山口步步下掘。开挖阿勒茹火山是艰难而危险的活计,一块上品的墨晶矿石,可能是巨大的财富,也可能是矿工的墓碑,但是对墨晶石的渴求,战胜了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矿工们缓慢地开掘出一条螺圈形的主巷道,这条主巷道被称为大火环,在许多代时间里不断扩大,开辟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块垒砌起高大而坚固的建筑,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内的一面被凿出了许多采光口,采光口不断扩大,连成了成条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顶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一个巨大的螺旋形蚁穴。断断续续的大型柱廊和条窗指出了大火环的位置,从敞开的火山口里就看得见的大火环有六周,看不见的一周是大灰环,一头扎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在火环城最繁荣的时期,这里拥有两万名矿工。他们选出了自己的苏行、夫环和阿络卡。
火环变成了一座蓬勃发展的新地下城。
六百年过去了,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曾经带给河络大量财富的矿坑,开始如同迟暮的老人。经过冲洗、分拣、估价,然后被搬进仓库的原矿石越来越少,质量也在下滑。
为保证产量,矿工们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数,矿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一千尺以下,尽管如此,最终获得的矿石却越来越少。火环向下猛扎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终于有一天它停止了前进,变成一条彻底的死蛇。
商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然后是酒店旅馆主和杂耍艺人、歌行者,最后是游历到此的河络工匠,挖掘声和笑声消失了。
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火环河络开始要面对空空如也的仓库和残酷的饥荒了。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过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踏过这座城市残留的骸骨。
作为一座城市,火环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但沙蛤却没有。他只想紧抓正在滴答逝去的时间,在脆弱的友谊消散之前赶到目的地。
他跑到了铁兵洞,这儿曾经热气腾腾,通红的铁水从井炉里流淌出来,巨大的铁锤起起落落,叮当作响,像是永不停息的时钟;如今仅剩三五个还冒着火舌的小火炉,散落在巨大空旷的岩洞里。
在釜匠铺门口,沙蛤看见狂牛和他的伙伴还蹲坐在那里悠闲地吸着冰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拿来了。”他说,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宝贝酒举到高处。
看到跑得满身是汗、水淋淋的沙蛤,狂牛陀罗似乎也有些惊讶,他满脸严肃地伸出三根指头,捏起那个瓶子。
沙蛤开心地说:“喏,这就是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瓶盖有点松了,举着的时候要小心……”
沙蛤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孔就变得煞白,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他看见狂牛举起瓶子,在旁边的石盘子上磕了下去,长颈胆瓶那天鹅脖子一般细长优雅的脖颈哗啦一声就碎了。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仿佛发生在梦里,沙蛤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他像是冻结在一块巨大的冰里,在这块冰里发生的一切,时间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动作都非常缓慢。
狂牛举瓶畅饮,他能看到宝贵的红色液汁顺着粗大的脖颈往下流淌,每遇到一根胡子茬儿,就劈成两半;他能看到螭龙碎裂成上千的碎块,在空中翻滚,落到纷扰的世界里;他能听到自己用一种格外慢的语速说:“火炉之神啊,你——砸 碎 了 蜡 丁 大 婶 的 酒 瓶。”
“别急,小家伙,”狂牛冲他露齿而笑,他的牙齿好像门板那么粗大宽厚,“你通过了测试。”
他把破瓶子和剩下的酒递给了其他人,一名长着老鼠眼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接过就喝,还举瓶高呼:“祝友谊飞逝,火炉熄灭,寒冬凛冽,长夜即临!”
狂牛陀罗笑嘻嘻地冲他说:“想和我们交朋友,还有一个仪式要完成,你必须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快一点,快!”
沙蛤惊魂未定地望着熊熊的炉火,脑子在“怎么向蜡丁大婶解释”和“这是一个测试”之间转来转去,这两件事都已超出他所能解决的范畴,使他脑子里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纠结成一团奇怪的糨糊,而“交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似乎更好理解一些,于是他像落水者抓住水面的木片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这句话。
沙蛤颤抖着解下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职业挂坠,一把铜质的勺子,那是一枚代表大厨房的挂坠。
和他同样大的河络小孩,这时候通常有三到四枚职业挂坠了,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串紫铜、青铜和银的挂坠,那些工作出众的河络匠人腰带总会越来越沉重。
虽然沙蛤这枚挂坠只是最低等级的黑铅挂坠,但沙蛤对它爱不释手,每天都用细砂把它擦得闪闪发亮。他清楚得很,他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得到另一枚职业挂坠了。
狂牛陀罗接过那枚挂坠,在掌心里掂了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问了一次:“这就是你最值钱的东西了吗?”
沙蛤露出一副快要哭的表情,点了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狂牛陀罗朝身后釜匠学徒递了个眼色。那名河络小伙子不自然地微笑着,将一个白金坩埚放到了炉子上,过了一会儿,坩埚躺在煤堆上被烧得通红,好像地底怪兽瞪大的一只毒眼。
沙蛤瞪大双眼,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够了。”这时候一个声音说。
沙蛤抬起头,看见刚才不理会他的阿瞳走了过来,脸色严肃得奇怪。
沙蛤不喜欢这种严肃的表情,他喜欢笑模样,就像狂牛说话时的那种笑嘻嘻的表情。
“你们把那东西还给他。”阿瞳说。
“这是怎么了?”狂牛陀罗看了看气势汹汹的阿瞳,露出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哦,放松点儿。”
“这一点都不好笑。”阿瞳闷声说。
“好吧,好吧,既然你喜欢,那我就给你吧。”狂牛陀罗看上去好像妥协了,他把握着职业挂坠的拳头朝前伸去,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的光。
阿瞳伸手要接,但坏小伙们早有预谋,在狂牛和小铁匠说话的时候,两人自后包抄,突然向阿瞳冲了过来,一个勒脖子,另一个则弯腰去抱阿瞳的腿。
阿瞳敏捷地一个弯腰闪过了两人合击,但他的动作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结果自己也给绊了一下。贺礼趁机使劲儿打出一拳,本来瞄着他的鼻子,却打在了胸膛上。阿瞳向后踉跄了一步,抓住了贺礼的肩膀,无意识地甩了下胳膊,就差点让皮匠学徒翻过了火堆。
初级釜匠继续猛攻他的下三路,想抓住他的裤子,把它脱下来绊住阿瞳的双腿,却被阿瞳屈起膝盖,脸上撞了个正着,半颗牙落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看上去笨拙又灵巧,那两个人抓不住他,可是老鼠眼从侧面冲了出来,将那半瓶子红菰酒拍在了阿瞳的脑袋上。
阿瞳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初级釜匠摸了摸嘴唇,冲向男孩,由于力量过大,两人一起腾空而起。阿瞳的头一阵眩晕,双脚离开地面,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飘浮在空中,然后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他们一拥而上,把小铁匠压在了下面。
他们打成一团的时候,狂牛陀罗抓紧时间对沙蛤说:“看清楚点,小胖子。”
他把那枚职业挂坠扔进了坩埚,只一会儿工夫,黑铅在坩埚里闪耀出黑红色的光芒,然后融化成了一摊液体。
沙蛤眨巴着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他很想哭,但还是拼命忍住了:“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吗?”
“当然不。”狂牛陀罗咕哝着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你在这儿,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你一无是处,小家伙,我们为什么要和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交朋友?”
“你骗我。”沙蛤挣扎着说。
狂牛陀罗的样子看上去洋洋自得:“我这是给你上了一课,青春残酷,不要随便相信人。”
沙蛤呻吟了一声,无可救药地陷入到僵直状态里去了。
等他醒来时,狂牛的团伙已经跑没影了。阿瞳蹲坐在街边石上,一只手在不停地拍打沙蛤的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口子里还在咕噜噜地往外冒血花。
“你,你没事吧?”沙蛤吸着凉气问,照他看来,头上有个那样的伤口就该死了,但是阿瞳却似乎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表情仍然很严肃,严肃得让沙蛤害怕。
沙蛤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说:“火炉嬷嬷说打架是不好的,如果不打架,头上就不会被打出血了。”
阿瞳为之气结:“我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知道我很笨,”沙蛤丧气地垂下了头,“不过蜡丁大婶说我很努力。”
“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呢,”小铁匠没好气地回答,“我看你每天倒是使着劲地跑来跑去,送包子、找朋友、找快乐,好像做了很多事,可没找对方向,越努力就越出错,有什么用呢?”
小沙蛤看了看地上的酒瓶碎片,又想起了自己被熔毁了的职业挂坠,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啊?”阿瞳恨恨地说,“倒好像是把你的头给打破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活着总要有一个远大志向,有了梦想,就不会在外面乱跑,浪费时间。有梦想就会与众不同,就不会被别人说笨了。”
“真,真的吗?”
“你看我,我要当最好的铁匠!”阿瞳骄傲地昂起了头,“我想要在地火节打败所有的铸物师,地火节是河络最重要的节日啊!在地火节赢到梦火者,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沙蛤无比倾慕地抬头看着阿瞳,小铁匠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啊,他使劲地点着头:“那,我也可以有志向,我也能去参加地火节吗?蜡丁大婶说我不应该老想着地火节,说那是其他河络的事。”
阿瞳憋了半天,脖子的颜色变深了:“……你,你就努力烧好饭吧,那是超出物外的,嗯,另一种生活的意义。”
沙蛤有点沮丧地垂下头:“谢谢你,还有狂牛……”
“嗯,谢什么谢?”阿瞳莫名其妙地瞪大眼。
“他给我上了第一课,他说青春残酷,不要随便相信人;你给我上了第二课,你说要……”
阿瞳被气个半死,把手一挥:“好,你听明白就好了,现在快回去吧。”
沙蛤低下头慢慢地走了回去,丢失了挂坠,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庖师帮工。
蜡丁大婶还没有回来,大厨房里一团混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干了,饺子变成一大团粘在锅底的焦炭。
沙蛤慌忙关闭了炉门,火熄灭了,很快,厨房里只有阴影和甲虫沙沙的嘲笑声。
沙蛤四面看了看,找了把勺子开始把饺子从锅底里挖了出来,遇到焦得不那么厉害的地方,他还会忍不住往嘴里塞两口。他的午餐——那个大菜包子已经送给了狂牛。
这不是沙蛤第一次把事情搞糟,对食物的爱总会帮助他渡过难关。
不论多么糟糕的事,只要有吃的,他就能应付过去。
他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可是心里头却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这次似乎有点什么不一样。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没有朋友,被欺骗,失去了他的职业挂坠,他连饭也没有烧好,仿佛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无人分享的沮丧和饥饿,使他叼着勺子,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此刻或许他不那么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之前的浑浑噩噩变成了突然掉到头上的砖块。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那一刻,沙蛤那始终坚闭的大脑豁然开朗,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能有什么梦想呢?他环顾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这大厨房一样混乱,亟待收拾吗?他的一生注定会一事无成,就连最差劲的庖师帮工他都做不好,这辈子他都没有指望成为一名铸物师,不可能参加地火节大会,对于将创造视为生命的河络来说,他一无是处。
勺子从他的嘴里滚落,这是沙蛤第一次不想吃东西。
3
火环城的入口是一条长着羽毛的巨蛇,从火山顶上悬空向火山口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圆形火山口圆心处,蛇是石头雕的,地下城的开口就隐藏在张开的蛇牙后面,两条仅容转身的小道沿着巨蛇的身体两侧,通向火山外坡。
沙蛤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独自蹲在羽蛇头的尽端,他的脚下就是那个圆形的黑色深渊。
他决心逃走,离开这座视他为无物的地方,可是事到临头,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就在此时,地震袭来,整个羽蛇口都扭动起来,好像一只复活的巨兽。
火山地区地震本来就多,这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这样的小震越发地频繁。
沙蛤紧张地抓住石缝,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会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他心惊肉跳地这么蹲着,太阳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脸上。
暮色中可以看见从碗状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个木头脚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鲸鱼骸骨,那是为地火节的庆典准备的火牛车轨道。
夫环熊悚答应今年要给火环城一个特别盛大的地火节庆典,只是工程进展缓慢,至今施工只进行了一半。
沙蛤原先无比盼望那个节日的到来,他对火炉嬷嬷讲过的那个满是鬼怪的盛大游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这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里,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也许就在某个树洞里终老一生,那本是他的计划。但是,森林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兽的咆哮声,它们在对着月亮发出亘古长在的嚎叫,每听到一声嚎叫,他就打一个哆嗦。
沙蛤丧失了离家出走的勇气,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顶部,为了可怕的孤独抽泣。
或许还有比离开城市更简单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涛般摇曳的森林顶部飘荡,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
他正在那里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在这儿伤什么怀,小家伙?”
那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很高高在上,选用的词不是河络常用的俗语,而是一种高贵文雅的书面语。
沙蛤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也许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说话呢。
沙蛤抹了抹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留在这儿没有用了,嗯,我想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笨吧。”
那个声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将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阴影都明晰可见,小道上仍然没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声问:“谁在和我说话?”
“你真是有点笨呢,不懂得抬头看看吗?”
沙蛤茫然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羽蛇头部眼眶后面的那片鳞片后,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沙蛤刚看到它,那影子就动了一下,从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纵身一跃。
沙蛤吃惊地“啊”了一声,惊恐地想,从这么高跳下来肯定要摔坏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来的黑影。
但他张开的双臂接了个空,那影子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比一片落叶更响。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让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了一声惊叫,两只胳膊疯狂地画着圈,向外摔入深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中是急速变大的地下森林波涛般起伏的顶端。
“我就这么死了?”他惊恐地闭紧了眼睛想,“可我还没想好跳不跳呢……”
那一瞬间里,沙蛤的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作好随时闭眼的准备,半睁开眼睛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贴着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树枝,扑面而来,几乎扫中他的下巴。
突地一个转折,森林在他脚下远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铁炉在上,我在飞!”沙蛤大声地喊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我在飞!”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
沙蛤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每一根头发丝都像银线一样闪烁,那个女孩,有风做的身体、金银花做的胸部、莲瓣似的脸庞,她轻盈如月光下的一团青烟,低头看他的时候,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漂亮的贝齿。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她背后那双招展的翅膀,展开来一丈多宽,银光闪闪,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帜。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女孩在他头顶上说:“喂,还想来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涨红了脸,眼睛望向别处。好像怕被她头发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转向下方,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他的双脚就这么飘浮在火环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个夏日的城市在两百尺的脚下安静地沉睡。
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条弯曲的蚯蚓。
“喜欢飞的感觉吗?”
沙蛤老实地回答:“……不喜欢,我,我要吐了。”
“呸,我还没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沙蛤吓了一跳,还没喊不要,就觉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声又坠了下去。
他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屁股下就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坠之势骤停,啪的一声,摊开手脚瘫在那儿。
过了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我死了吗?”
“呸,真无用,就这么晕过去了。”
沙蛤爬起来摸了摸身下,发现那女孩将他扔在了设立在山巅的观象塔顶端。
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不由得胆战心惊地抠住身下的石头穹顶,只怕从圆溜溜的观象塔边缘滑下去。
羽人姑娘嗒的一声,落在他身边。
“你们河络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听火炉嬷嬷说过羽人的高傲,说羽人甚至不喜欢别人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那么轻盈,如同飘在高空上的一丝云,而他们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尘埃。
他自惭形秽地低着头,不敢仰视那个刚救了他的人。
观象塔高耸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巅,是一座石头圆锥高塔,最底下是座图书室,上面两层则安设巡夜师要用到的各种奇怪装置,铜屋顶下最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天球,蚀刻着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尘。
今夜观象塔一片寂静,那个河络中的异类,巡夜师陆脐大概不在塔内。四下里万籁俱寂,远远地能看见大火环里透射出的断断续续的灯火。
他们有一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喜欢月亮吗?”她的声音好像水中的丝绸,又柔又顺。
是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如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阴影如影随形地贴着它,那是暗月。双月缠绕,它们总是互相吞噬互相伤害,但又永不分离。
沙蛤抬头看了看双月,摇了摇头:“只有巡夜师才喜欢天上的星辰,火炉嬷嬷说,我们河络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经常抬头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说:“可我们羽人喜欢天空。我们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阴影是两个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么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说,“再说,月亮上是一个低头打铁的河络。”
“只是一个打铁的河络?”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声,又低头沉思,“如果月亮告诉我们的真是这个,那得少了多少烦恼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离开这儿。”
“真的?”沙蛤惊喜地笑了。
“我也孤独,孤独得可怕。”她说,垂下了头,在沙蛤心头弹起一阵凄凉的反响,那种四下漫射的情绪意味鲜明。
孤独。孤独。孤独。
沙蛤呆了一阵,这姑娘这会儿看上去比他更伤心更该从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开始紧张:“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刚才我不应该笑的,对吧?”
“今天许多人都会很高兴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说,“我只道是两情相悦,没想到却是一厢情愿……他们今天会在神木林里举行盛大仪式,人们会送上百花结成的花环,祝他们白头到老,比翼双飞。”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猜测她描述的是一副结婚的场景。他嚅嗫着说:“可是……结婚,不是该祝他们琴瑟不调,鸾凤分飞吗?”
女孩先是愕然,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河络是个有趣的种族,我开始喜欢你们了。”
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沙蛤嗅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发现羽人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紧身服,束着轻甲,背上有两把鱼皮鞘的细弯刀,两条挂刀的带子在她胸前交叉,两把弯刀的刀柄看上去处在非常顺手的位置。
只有坐得这么近,他才看出来,她的年岁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两三岁,个子却高了很多,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如同月色缭绕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风帆那样折叠起来,收束到背上。
如果是其他河络,或许会好奇她的身份,会怀疑她突然出现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却丝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呆呆地张着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嬷嬷故事里讲的一样漂亮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服,还有那连挂坠都没有的腰带,自卑感又找上了门。他不由得偷偷地挪开了两步。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着缠绕的双月。暗月正在缓慢地转到明月前列,将那明亮秀美的脸庞遮掩住一部分,让它带上几分忧郁之色。
她说:“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开始相互交蚀,听说对着双月许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可以试试。”
“真的?”沙蛤愣愣地望着月亮,他对这明晃晃的东西的好感一下就增加了,如果有这样的好处,他宁愿天天摔跤——“我想要一个朋友。”
“就这么简单?”
“哦,这太难了。”
“会有这么难?”女孩歪了歪头。
沙蛤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没有一点儿语言天赋,讲得颠三倒四,但那女孩一点也没显露出厌烦的感觉,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气息,这种气息和蜡丁大婶的不一样,和夜盐的也不一样,让沙蛤微微地沉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从自己在河童殿被欺凌讲起,讲到他总是替别人跑腿但总是上当,讲到他找不到职业,一直讲到阿瞳被打得头破血流,讲到自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讲到自己绕过哨兵爬到羽蛇口,讲到他想要离家出走,却害怕森林里太黑,潜伏着吃小孩的怪兽……说完这些,他突然担心起来:“你会看不起我吗?现在你也要看不起我,说我一无是处,要我走开了吧?”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一样光洁:“你在怕什么?怕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我也怕。”
“你,你也怕?”
“是啊。你恐惧广阔,我恐惧幽闭,我都不敢钻到你们地下去呢,你看,我甚至不敢当面对他表露心迹,我们之间,不见得谁比谁更勇敢。好了,小家伙,别担心,我不会嘲笑你,还会给你一个朋友。”
“给我……一个朋友?”沙蛤震惊地睁圆了眼。
“你不是许过愿了吗?明月是羽人的保护神,我总不能让你轻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说。
“不会有用的,这里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头。
“这算是你的梦想吗?”
沙蛤张开嘴想了一下:“算吧。”
他说:“我原来以为我的梦想是烧好饭,不过,现在我觉得有一个朋友更重要。”
“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羽人女孩说,“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的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哦。”沙蛤说,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实没听懂。
“我不能当你的朋友。”羽人女孩说。
沙蛤的脸暗淡了。
“不过,替我跑个腿,我就帮助你实现愿望。”
沙蛤猛地跳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替你做很多很多件事。”
“你不怕再被骗?”
沙蛤愣了一愣:“你不会骗人。”
“他们也这么说。”
“你和他们不一样。”沙蛤坚持。
“好了,你就继续这么笨吧。”女孩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几分危险。
“我要你把一封信交给一名河络,一个住在你们怪异的地下城深处的河络。”
“谁?”
“没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个酒鬼,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嗯,年龄很老,非常非常老。”
沙蛤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有点打战地问:“你是说老酒鬼布卡?”
那是一个流浪来的老河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个人居住在大灰环底部,靠近熔岩海的垃圾洞里,与地狱熔炉为伴。
沙蛤有点犹豫了,他怕黑,还怕熔岩海里那翻腾的地心大火。
“记住,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一个人去找他——还必须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女孩儿说,将一件细细长长的东西塞到他手上,那东西被她捏得有些发烫。
说是一封信,但其实是一根细铁锥,打造成独脚人的模样,钉子尖是脚,钉子头是一张宽扁的脸。
独脚人瞪着阴险的独眼,那只眼睛是一粒红色的透明石头做的,如同血一样红艳。沙蛤将那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就是这东西吗?”
没有回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观象塔顶上已经渺无人影了。
要不是他的脚边落下了一片正消融在空气里的青白羽毛,还有他手里的包裹,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4
大灰环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发黑的咽喉。
大灰环是最后的大开采留下来的遗迹,深埋在地平面下,没有采光口,没有住民,只有空荡荡的巷道、迷宫般的竖井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掌子面,从岩壁里泄漏的暗红色岩浆偶尔点亮某些区域。
灰环是一块危险地域。支撑架和边墙无人维修,正在慢慢腐朽,随时都有冒顶和片帮的危险。它探洞众多,像树根茎须那样向四面生长,和没有整理干净的岩石裂隙组成一座超级庞大的迷宫。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处进发。河络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张到很大,直到一点白颜色都不剩。
但是这儿仍然太黑了。
沙蛤摸着墙壁前行,他只能听到岩壁上的流水声和脚下碎石谨慎的摩擦声。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想着火炉嬷嬷说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布卡老爹曾经把不听话的小孩扔进了熔岩海,用手按住他们的头直到他们被活活烧死。布卡老爹会从后面袭击那些走路不带灯笼的小孩,把他们撕成两半。布卡老爹会把调皮的小孩抓走,养胖了吃掉。啊,曾经有个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饭,还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为布卡老爹的血液里有毒……
他怀里藏着的那枚独脚人锥,一跳一跳的,好像个活物,让他更觉心惊。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锥子,转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说的“要为梦想战斗啊”那句话总是跳出来在他眼前盘旋。
沙蛤绝望地流着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许多岔道口,凭借的是河络的直觉而非记忆选择方向,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还要深邃。
就在沙蛤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突然从一处地下廊道向外喷出一阵火焰和青烟,还有轰隆隆的巨响。
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走了这么久之后,这团火光简直如同太阳火焰般刺眼。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渐恢复正常,才朝那个地下洞室慢慢走了过去。
那儿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个宽敞的斜坡,倾斜着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后骤然止步于一道陡峭的绝壁,斜坡上堆满了各种想象不出的古怪残破物品。
越过斜坡,就能看见悬崖下火红色的岩浆海在翻腾,它们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火之恶魔,拼命地搅起漩涡和泡沫,向上冲起几丈高的岩浆浪,烧灼皮肤的热量能把渺小的沙蛤冲个跟斗。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顾,这里似乎没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开创以来,这里从来,根本,完全,就没有过人。
沙蛤刚刚作出了这个判断,从他的头顶上就呼啦一声倒吊下一张脸,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喊:“喂,哪儿来的小家伙啊?你可还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张丑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陡坡上顺着垃圾潮水,翻滚着向下掉去。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着,翻了个筋斗,从洞顶跳了下来。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洼洼布满伤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挂满了汗,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根银带,那是他唯一的装饰。
他用两团布塞住鼻孔,抵挡四面散发出的臭味,还不时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给自己灌上两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环城唯一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河络。
布卡在河络语里,就是“无名”的意思。大家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火环城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总是容易被人遗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话王布卡、糊涂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欢吹牛,喝多了后,就会号称自己参加过两百年前的战争,说他自己那时候勇敢强壮,身高超过夸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战斗的对象却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人物,他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却变成了火炉嬷嬷用来吓唬小孩的最佳灵感。
沙蛤还在陡坡上往下滑。
“喂,你摔倒了,要帮忙吗?”布卡问。
沙蛤想喊当然啊,救命。可他刚张开嘴,一块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头却掉进咽喉,在那里卡住了。
“咦,是个哑巴吗?”布卡问。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个冒着烟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疯狂地想着,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挣扎。
“到这儿来,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从垃圾海里将沙蛤揪了出来,放在石头栏杆上。
沙蛤惊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里的木偶脑袋,仍然说不出话来。
布卡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个正常的小孩儿,不过就跟死了爹似的无精打采。”
“我没有爹。”沙蛤郁闷地回答。绝大部分的河络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长大的,他们只有共同的父亲和母亲,那就是部落本身。
“你们都没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胡子上的酒沫,“过去的河络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有爹有妈,我觉得也挺好。”
沙蛤瞪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
虽然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体映衬着火焰,散发着与周围的物什一样的气息,好似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活要干完。”布卡站了起来,把铁铲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浑身的肌肉使劲一搅,堆叠到了悬崖边缘的垃圾纷纷坠落,被安装在悬崖中部两个巨大的带铁齿的铅轮一点点碾碎,再掉入熔岩坑的血红巨口之中,每当此时,就从火海中喷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烟雾。被碾碎的东西有带铁箍的桶、布娃娃、旧车、相框,都曾经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某些人的爱物,现在只能让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几股白烟。
沙蛤很喜欢看这幅景象。他趴在栏杆上,撑着胳膊肘,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斜眼看看正在干活的布卡,觉得这老家伙除了相貌丑恶之外,也不像会吃小孩的模样,眼圈下面的皱纹里反而透出几丝慈祥来。
“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布卡一边干一边冲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赎河络的罪,帮他们一点一点地粉碎那些住在机器里的恶魔,他们关注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现实里的快乐都给忘了。”
“我也有罪吗?”
“你什么都不会,因而最纯洁,身上的罪最少。”
“哦。”沙蛤回答说。哦的意思是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但这无法阻止他无比仰慕布卡的话。
沙蛤看了一会儿熔岩,又仰起头问:“布卡老爹,什么叫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就是月圆空好意,流水终无情,你关心他,他不关心你。总的说来,还是自己蠢呀,关心那样的人呢,”布卡哼哼道,又给火山庞大的胃口加了一铲子,“就像关心北邙山去年冬天下了几场雪一样……”
沙蛤大睁着眼,默默地想了很久。
好不容易布卡才放下铲子,将下巴撑在铲子柄上,问沙蛤:“好了,你是不是有东西要给我?”
沙蛤连忙把在手里捏了很久的独脚人锥递了过去,那东西在他手心里早已发烫,似活物般一跳一跳的。
布卡低头看了看,钉子头上那粒红宝石在火光映衬下,好似独眼人诡异的笑:“如我所料,就要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布卡反问:“给你影人锥的是谁?”
“这东西叫影人锥吗?是个很漂亮的姐姐,嗯,她有一对翅膀,她带我飞起来了,我们飞得很高很高,我没有害怕……真的。”
“她是不是笑起来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小沙蛤露出笑容。
“小心她的笑,那是流沙,陷进去就爬不出来了。”
“她的脸很光滑,一点也不像沙子啊。”
“唉,傻子,”布卡问,“这影人锥很重要,你猜她为什么不自己送下来?”
沙蛤愣了愣,一个答案自己跳到了他脑子里:“她找不到路,我也差点迷路了呢。”
“这个答案不对,”布卡摇了摇头,“只要愿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我看这丫头不但漂亮,而且狡猾。她把影人锥送到我的手上,这是一个仪式,此后,她的生命将属于我,按游戏规则,我接纳了她的影人锥,就必须答应她一个要求。”
“哦。”
“她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你,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沙蛤同样茫然地问。
布卡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这问题可以留到以后再解决。你,小家伙,是你送来了这封信,现在,想要什么回报?说出你的请求!”
沙蛤的喉咙一动,吞了一口口水。
“记住,你的要求只能提一次,开口之前要想清楚!”布卡用雷鸣般的声音猛喝。或许是正巧,但沙蛤却相信是遵照布卡的意愿,他身后那盛满红色岩浆的深渊中烈焰飞起,橘红色的浆汁四下飞溅,将布卡那张丑陋阴沉的脸映衬得如魔王般邪恶。
沙蛤害怕得牙齿哆嗦。
等到火焰消退,布卡老爹转过脸来,丑陋的破损鼻子好像第三只眼在瞪着他。
沙蛤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他甚至能感觉出布卡对他的回答有点紧张,这个答案对布卡来说很重要。
他从来就不擅长回答问题。
此刻沙蛤觉得自己就像火炉嬷嬷的故事中那些陷入困境的小孩一样,只要回答错误,就会与那些该死的垃圾为伍,消失在熊熊的熔岩海中。
这一时刻的布卡,接纳了独脚人锥的布卡,和刚刚那个倒腾垃圾的布卡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他掌握着生杀大权,掌握着命运之轮。
“我……”沙蛤无比紧张地说出了他的愿望,“我,要一个朋友,一个可以陪我聊天、嬉戏、打闹、开心、玩的朋友。”
布卡愕然。
“你想要一个朋友,你想要一个朋友。”他重复着沙蛤的要求,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特别搞笑的笑话。
沙蛤难过地垂下了头:“我就知道这很难。”他蹭着自己的鞋底,想要离开。
“等一下,小家伙。”布卡叫住了他,仔细地打量着他,好像在检查他是不是在戏耍自己。
“实际上,你已经有了一位朋友——如果那打铁的小子没死的话,”布卡说,“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吗?”
“啊?”沙蛤瞪圆了双眼,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知道——”
布卡的笑声如同雷鸣,在垃圾洞里回荡:“我是火焰的巨眼,我躲藏在这座小岛上,注视着一切。我看见,我听见,我知道。我无所不至,我无所不知。”
“这里不是岛,是垃圾洞。”沙蛤轻声说,但布卡浑然不觉。
他停下笑声,皱起眉头思考:“可这个要求真不赖,真不赖。我宁愿去做难百倍的事情,盗取某个宛州城主的宝物,杀个严密保护的官员,我可以让你富裕如国主,也可以让你驾临万人之上,你却只是想找个可以聊天、戏耍、开心、玩的朋友?”
“对,一个朋友。”沙蛤轻声要求。
“也许,我该杀了你,像对付其他那些夸夸其谈的信使一样……你想要一个朋友,而你已经有了小铁匠,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并没有破坏我的规则。”布卡低头沉思,喃喃自语。
沙蛤沮丧地想:我又回答错了,我一定是,又搞错了。
“不过,小铁匠和我们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是吗?”布卡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沙蛤颤声回答。
“你胆小、贪吃、怕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埋藏着一个小人,只要保有真诚,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仔细审视小胖子,“你像他们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你甚至丢掉了唯一的一枚挂坠。很好,非常好,我喜欢你,沙蛤,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弱小,因而你更纯洁。”
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所以,我接受。”
“什么?”沙蛤可怜巴巴地说。
布卡将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俯到沙蛤鼻子前。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沙蛤,真应该喝一大杯庆贺下,这是一场伟大友谊的开端。”布卡郑重地握了握沙蛤的小手。
“祝我们的友谊万古亘存!”
沙蛤惊慌地喊:“这不合习俗,该祝我们的友谊转瞬即逝!”
“去他妈的河络习俗,我比这条习俗活得还要长。”布卡吐了口痰说。
火炉嬷嬷说随地吐痰是条严重陋习,但是,管它呢。沙蛤那激动的小脸蛋涨得通红,想想他得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沙蛤心满意足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想起了他所拥有的美好友谊。
他梦见了自己新交的朋友,两个!
他还梦见了那位羽人女孩,在明月的光芒黯淡下去的时候,她的头发依然银光闪烁,比月亮还要美丽。
他还梦见了醒着时没有注意到的景色。
那是从天空俯瞰到的森林、河流和广阔的平原。
还有山的那一边。
他还没有意识到,但某些东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里,关于美丽和远方。
有一天,我还是要走出这片森林的吧,虽然如此庞大、如此无量。
他在梦中安慰自己,他还小,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个世界,可是有一天,有一天……他会成长起来的。
哦,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