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塔躲在石崖的浓阴里,那是两块豁裂又斜靠在一起的巨石,这模样像是某些老年人到石头跟前去倾诉自己古怪的秘密。她看见埃蒂沿着碎石遍布的山坡上上下下地搜寻着,用嘶哑的嗓音叫喊着。他脸颊上的青茬子终于长成了胡须,乍一看去你也许会把他认作一个中年人,只是有那么三四次,他走近她时(有时近得她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脚踝),靠得很近时,你才能看出他还是个孩子,像一条挨踹的狗似的无精打采。
奥黛塔会感到内疚,而黛塔却心如止水,随时准备对付这天然猎物。
当她最初爬到这儿时,她觉出手掌下边吱啦吱啦的,像是秋天落叶在树冠渐稀的枝条上发出的动静。她眼睛调节过来后看见那原来不是树叶,而是一些小动物的骨骸,是某种猎物,如果那泛黄的古老骨骸颜色不假,那应该是年代久远的事了,这里曾是一个兽穴,那种黄鼠狼或是白鼬之类的东西,可能是在晚上一路嗅着气味钻进这片林子里低矮的灌木丛,这儿的诱猎者——凭着自己的鼻子跟过来逮住了猎物。然后它就被杀死、吃掉,然后那猎者又把吃剩的部分拖回这儿贮藏,等夜幕降临再度出猎。
现在有一个更大的猎物在这儿,黛塔最初的念头是仿照前边那个原住民的伎俩:耐心等到埃蒂睡着,他肯定要睡觉,趁那工夫就做了他,把他的尸体拖到这儿来。这样两把左轮枪都在她的手上了。她可以潜到门那边躲着,等着大坏蛋回来。她最初想像对付埃蒂那样三下五除二地把大坏蛋的躯体干掉,但一想这样不好,为什么呢?如果大坏蛋没有躯体可以回来,黛塔要逃离这儿回到自己的世界就没门儿了。
她有可能让大坏蛋把自己带回去吗?
也许不行。
可没准能行。
如果他知道埃蒂还活着,也许就行。
于是这就有了一个更好的点子。
她的狡黠的本性根深蒂固。如果谁敢当面暗示她这一点,她也许会朝人家粗声大笑;然而她内心的不安全感也同样根深蒂固——出于后者,她把前者归咎于她碰到的任何与自己智力相当的对手。这就是她对枪侠的感觉。她听到一声枪响,便朝枪响的地方望去,只见一股硝烟从他剩下的那支枪口里冒出来,从那门里过去之前,他重新上了子弹并把枪丢给埃蒂。
她知道这对埃蒂是一种什么暗示:所有的子弹都安然无恙,没有受潮;这把枪可以护身。她也知道这对她是一种什么暗示(当然这大坏蛋知道她在窥望;虽说他俩开始聊天时她其实就睡着了,没准就是那声枪响惊醒她了):离他远点,他可是带着真家伙的。
但魔鬼很可能琢磨得更细。
如果这场小小的作秀是专门冲她而来,那么大坏蛋意识里是否并没有她和埃蒂都可能看不明白的别的意图?也许大坏蛋并不这么想——如果她看见这发子弹可以射击,那么,她从埃蒂手里拿来的那些子弹也一样能用。
估计他猜到埃蒂可能会睡过去,可难道他就不明白她可能会候准时机偷了那把枪,然后悄悄挪回山上躲起来?是的,大坏蛋可能已经预见到所有的事情了。他是一个聪明的白鬼子。能足够聪明地预见黛塔逮住这小白娃子的最佳时机。
所以,大坏蛋很可能是有意给枪里上了坏子弹。他曾骗过她一次;干嘛不来第二次?这回她仔细检查过枪膛,里边真是上了子弹而不是空弹匣,是的,看上去都是真子弹,但事实上也许不是。他甚至不会冒险搁进一颗可能会是干燥的子弹,难道不是吗?他本来就把所有的子弹都安排好了。毕竟,枪就是大坏蛋的事业。为什么他要来这一手?为什么,为了诱使她暴露自己,显然就是这回事!这一来,埃蒂就会拿那把真能管用的枪来制住她了,同样的错误他不至于再犯一次,不管是不是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事实上,愈是疲倦的时刻他倒可能愈加留意不能犯第二次错。
不错的试探啊,白鬼子,黛塔在她阴森森的兽穴里想道。这个黑漆漆的洞窟,虽说逼仄却还舒服,地面上铺着松软的地毯,那是小动物们腐化的尸骸。不错的试探啊,但我不吃这一套。
她不必向埃蒂射击,她只消等候。
她惟一担心的是枪侠可能会赶在埃蒂睡着之前回来,好在他这会儿还在外头。门底下那个死气沉沉的身子还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也许他在找他需要的药时有麻烦了——她都能想到,那准是招惹上别的什么麻烦了。像他这种人要找事儿还不是跟火烧火燎的母狗招惹一群发情的公狗一样容易吗?
埃蒂寻找那个名叫“奥黛塔”的女人足有两个钟头了,(噢,她恨死了这个名字,)一直沿着山丘上上下下呼喊个不停,直到喊不出声音来。
至少埃蒂还是按照黛塔的期待在做:他下山回到那处只是一个小三角的海滩,在轮椅旁边坐下,郁闷地向四周张望着。他攀住轮椅的一只轮子,这手势几乎就是在抚摸。过一会儿,他手放开了,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个情形给黛塔喉咙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的脑袋也突然从一边痛到了另一边,像是夏日的一道闪电,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唤……在叫唤或是在喝令。
不,你不能,她想,实在不知道她正在想什么或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不,你不能,这回不能,现在不能。不是现在,要不然再也别这样。这蓦然而生的疼痛又钻进她脑子里,她两手攥成拳头。紧绷的脸庞透出一股坚定气概——这虎视眈眈的畸形嘴脸不啻是一种自嘲——那是无以复加的丑陋和几乎是圣洁的坚毅混合一起的表情。
闪电般的疼痛没有再来。那种似乎由疼痛传递的声音也没有重新出现。
她等着。
埃蒂用拳头支着下巴,撑着脑袋。不一会儿脑袋开始垂下来了,拳头滑到脸颊上。黛塔等着,那双黑眼睛炯炯发亮。
埃蒂突然抬头,硬撑着站起来,走到水边,撩起水洗脸。
很对嘛,白孩子。这个世界可没什么犯罪羞耻,否则你也不会给带到这儿来了,对不对?
埃蒂这回坐进了轮椅,感到这样更舒服些。他对着那道打开的门凝视了好长时间,(你在那儿看见什么了,白孩子?黛塔愿掏二十元的票子听你说说,)随后又坐到沙地上。
又用手撑住脑袋。
很快他的头又一点点垂下来了。
这回一点没耽搁,他的下巴很快就贴到胸前,虽说涛声阵阵,她还是能听到他的呼噜声。很快,他就朝一边歪倒,蜷起了身子。
她惊讶、讨厌、恐惧地发现自己内心竟对躺在下面的这小白男孩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意。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除夕之夜守了半宿却被赶上床的小不点儿。这时她想起他和那大坏蛋是怎么拿有毒食物来引逗她嘲弄她,而等她伸手去拿的最后一瞬又怎么挪开去了……至少他们还怕她会给毒死。
如果他们怕你会死,何必一开始就让你吃那带毒的东西呢?
这个问题叫她害怕,正如那一瞬间的怜悯之情让她害怕一样。她以前是不对自己提问的,何况在她的意识中,这提问的声音似乎根本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他们不是想拿这有毒东西来害我,是想要我犯病,我一旦呕吐呻吟他们就会笑我。
她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朝海滩爬下去,用她强健的双手,像蛇那样扭动前行,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埃蒂。她本来还可以再等上一个小时,甚至再多等半小时;这能使操蛋的白鬼子在睡梦里沉得更深。可她实在等不起了。大坏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当她快接近埃蒂躺着的地方,(他还在打着呼噜,那动静就像锯木厂的圆锯正锯着一处疖疤,)她捡起一块石头,正好是一头光溜一头尖锐。
她握住光溜的一头,继续逶迤蛇行,爬到他躺卧之处,眼睛里闪着谋杀的凶光。
黛塔的计划简单得残酷:用石头尖锐的一头去砸埃蒂,一直砸到他跟石头一样毫无知觉。然后拿过他的枪等着罗兰回来。
如果他身子突然坐起,她或许会给他一个选择:把她带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如果拒绝,就死路一条。要么你跟我一起出去,她也许会这样对他说,等你那男朋友一死,你想怎么着都行。
如果那大坏蛋交给埃蒂的枪不能用——这也有可能;她还从来没碰到过像罗兰这样让她又痛恨又害怕的人,她无法估量他的狡猾程度——她要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他。她要用石块或者干脆赤手空拳地对付他。他病病歪歪,又丢了两根手指,她可以拿翻他。
但当她挨近埃蒂时,一个不安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这又是个问题,好像又是另外那个声音在发问。
如果他知道了怎么办?如果他知道你第二次又去谋杀埃蒂怎么办?
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忙着给自己找药都来不及。我知道的是,他自个儿也快倒下了。
那个异样的声音没有回应,但疑惑的种子已经播下,她听到过他们的谈话,当时他们还以为她已睡着。大坏蛋想要做什么。她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黛塔只知道那是跟什么塔有关系的事儿。也许那塔里尽是金银珠宝,大坏蛋想弄个盘满钵满。他说他需要她和埃蒂还有另外一个什么人一起去那儿,黛塔猜也许他只能这么做。为什么别的那些门也在这儿?
如果这是一个魔法,而她又杀了埃蒂,他可能会知道的。如果她就此断了他寻找塔的路子,想来不啻是断了那操蛋的白鬼子的命根子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那操蛋的白鬼子就什么事儿都可能做得出来,因为这操蛋的白鬼子压根儿就不可能搞出比狗屎像样的名堂。
生怕大坏蛋回来的念头不由让黛塔打了个寒战。
可是,如果不杀埃蒂,她该做什么呢?她也许该趁埃蒂熟睡这当儿把他那把枪拿过来。可是,如果大坏蛋回来的话,她还能摆弄两把家伙吗?
她还不知道。
她的眼睛瞟到了轮椅,她把它推开去,却又一把拽了回来。轮椅皮靠背上有一个很深的口袋。她找出一根卷拢的绳子,他们曾用这玩意儿把她捆在轮椅上。
看到绳子,她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黛塔改变了计划,朝枪侠无声无息的躯体爬过去。她要从他那个背包(他叫做“皮囊”)里找她需要的东西,然后用绳子,尽可能迅速地……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瞥见门外的情景,一下呆住了。
也跟埃蒂那时一样,她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电影镜头……只是瞧这情景更像是哪部电视警匪剧。场景是一家药店。她看见药剂师吓得瑟瑟发抖,黛塔没法笑话他。因为正有一把枪指着这药剂师的脸。药剂师好像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隔得太远都变了调,好像是扬声器里反射出来的声波。她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她没看清拿枪的是什么人,但这会儿她根本不必亲眼看见那直撅撅地站在那儿的家伙,是不是?她知道那人是谁,当然知道。
就是大坏蛋。
但站在那儿的不像是他,好像是个胖胖的小狗屎墩儿,好像是他的一个同伙,要不就是让他附身了,没错。他很快就又找到了一支枪,是不是?我打赌是这样。你倒是动手啊,黛塔·沃克。
她打开罗兰的皮袋,里面隐隐地散出一股陈年的烟草味儿,这气息久已不闻了。从某一方面说这很像是一位女士的手袋,一眼看去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再细看,那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男人为应付各种不测之需而准备的物品。
她在想,大坏蛋寻找他那个塔的行程倒也是一段悠长的好时光。如果是这么回事,那么这儿留下来的一堆玩意儿(虽说有些也够破烂的)倒是令人惊诧不已。
你得动手了,黛塔·沃克。
她拿了她需要的东西,又默不作声地向轮椅那边蛇行而去。一到那儿,她就用一条胳膊撑直身子,然后像渔妇似的从口袋里拽出绳子。她每时每刻都留意着埃蒂,提防着他醒过来。他倒是一动不动,直到黛塔用绳索套住他的脖子,拉紧了,把他拖走。
他被倒着拖走,起初他还睡着,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被活埋或是窒息而亡的噩梦。
很快他觉出了绳索勒在脖子上的疼痛,他的嘴巴被塞住,渗出的唾液淌到下颏上。这不是做梦。他使劲拽住绳子想用力站起来。
她强健有力的手臂把他拉得紧紧的。埃蒂一个扑通背部着地摔倒了。他那张脸变成了酱紫色。
“老实点!”黛塔在他身后尖刻地嘲笑他,“你老实听话我就不杀你,如果你不听话,我马上勒死你。”
埃蒂垂下手,竭力平静下来。他脖颈上黛塔打的活结松开一点,能让他断断续续地留一口游丝般的气儿,这光景你只能说比憋死要好。
当狂跳的心脏稍稍稳住一点时,他想打量一下周围,绳索立马勒紧了。
“甭想。你只能瞧那海,灰肉棒。眼下你只能朝这个方向看。”
他转过头朝海面看,绳子马上就松了松,能让他可怜巴巴地透点儿气了。他左手偷偷地朝左侧裤腰摸去。(她瞧见这动作了,他不知道,她正咧嘴笑他哩。)那儿空无一物,枪被她拿走了。
当你睡着的时候,埃蒂,她就会爬到你身边。当然这是枪侠的声音。我这会儿跟你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我告诉过你了。这就是你的浪漫故事——一根绳索套住你的脖子,一个拿着两杆枪的疯女人在你背后。
但是如果她想杀了我,我睡着那会儿就能下手了。
那你觉得她想干什么呢,埃蒂?送你一份迪斯尼世界双人豪华游?
“听我说。”他说,“奥黛塔——”
这个名字刚从他嘴里冒出,脖子上的绳子马上就狠狠勒紧了。
“不准叫我这个名字。下回不准再拿别的什么人的名字喊我。我的名字叫黛塔·沃克,如果你还指望给你肺里留点气儿,你这小白狗屎,最好记着点!”
埃蒂咳呛着,鼻孔喘不上气,只能使劲地扒着绳子。眼前爆开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大黑点,就像绽放一朵恶之花。
那勒紧的绳子最终又给他松了松。
“听明白没有,白鬼子?”
“是。”他这回答只是一声叫唤。
“那么说吧,说我的名字。”
“黛塔。”
“叫我全名!”听着这危险的歇斯底里的女人嗓门,埃蒂这会儿真庆幸自己看不见她。
“黛塔·沃克。”
“很好。”绳索又松了点。“现在你得听我的,白面包,你这么做算是有脑子,如果你想活到太阳下山。你就别想给我玩什么花招,刚才我见你还想玩掏枪的把戏,你睡着那工夫我早从你身上把枪拿走了。你别想来骗黛塔,她眼睛可尖了。你还没想怎么着她就看见了,一定的。
“你别想耍你的机灵劲儿,别以为我这没腿的好对付。我丢了腿以后学会了许多西情,现在我手里有操蛋的白鬼子的两杆枪了,我得拿它们来做点什么,你说西不西?”
“是的,”埃蒂哽咽地说。“我没耍花招。”
“嗯,不错,真的不错。”她嘎嘎笑着,“你睡着那工夫我像条毋狗似的忙个不停。七七八八的事儿全搞定了。现在我要你做的是,白面包儿:把手放到背后去,摸到那个绳套——跟我套在你脖子上的玩意儿一样的那个。一共是三个绳套。你睡觉时我一直在动脑子,你这懒骨头!”她又嘎嘎笑起来。“摸到绳套,你自己把两只手腕串到一块儿去。
“然后我手一拽你会觉出这些活结就抽紧了,很快你就会有感觉的,你也许会说,‘这可是我的机会来了,我得拿这绳子去套那黑母狗。瞧吧,这下她可摆弄不成那个抽抽绳了’,可是——”这时黛塔的嗓音变得更加瓮声瓮气,更像是那种搞笑剧里南方黑人说话的腔调。“——你打算冒险之前,最好回头瞧一下。”
埃蒂照办了。黛塔这会儿看着愈发显出一副邪恶相,她这蓬发垢面的模样可能比她本人的凶残更能给人恐怖的一击。她一直穿着枪侠把她从梅西公司掳来时的那身裙子,这会儿裙子已是破破烂烂,污秽不堪。她操起从枪侠皮袋里找到的那把刀子——他和罗兰用它割过藏毒品的胶带——把自己的裙子一划两半,扯来一块做临时枪套,鼓鼓囊囊地挂在她臀部两侧。磨损的枪柄一边一个翘在外头。
她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因为牙齿正咬着绳子。一截新割的绳头露在她咧开的嘴边;绳子那头叼在她嘴巴另一边——绳子拴在他脖子上。这是一幅野蛮的食肉动物的恐怖形象——咧开的嘴巴叼着绳子——他看呆了,一脸恐惧地望着她,这一来她的嘴巴咧得更开了。
“你想在我摆弄你手的时候玩花样。”她瓮声瓮气地说,“我就用牙齿抽紧你,灰肉棒。这回我可不会松劲了,明白啦?”
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好。没准可以让你多活一阵。”
“如果我活不了,”埃蒂哽着声音说,“你也别想再去梅西公司偷东西,再也别想去那儿找乐子了,黛塔。他会知道的,到头来谁都没戏。”
“闭嘴,”黛塔说……几乎是在哼哼唧唧。“你只有闭嘴。留着你那念头跟那家伙说吧。能让你尝尝的是再来一道绳套。”
你睡着那工夫我一直在忙乎,她这么说的,一阵恶心使他悚然惊觉,埃蒂这才明白她忙乎的是什么。这绳子做了三个连在一起可以扯动的活结,第一个趁他熟睡时套在他脖子上了。第二个把他的手捆到背后。这会儿她从旁边恶狠狠地推搡着他,要他把脚踝扳到屁股那儿。他明白这姿势意味着什么。她从裙子里伸出罗兰的一把左轮枪戳着埃蒂的太阳穴。
“你不这样做我就得那样做了,灰肉棒,”她还用那种哼哼唧唧的声音说话。“如果我一下手,你就死定了。我不妨往你脑袋上扬些沙子,用头发盖住你脑袋上的枪眼。他还以为你在睡大觉呐!”她又嘎嘎地笑了。
埃蒂把脚扳上来,她手疾眼快地用第三个绳套拴住他的脚踝。
“捆上,尽量捆得像草场上的牲畜一样。”
这形容真够绝的,埃蒂想。如果他嫌这姿势不舒服想把脚往下伸伸,势必把拴在脚踝上的绳子抽得更紧。这一来又把脚踝和手腕之间的绳子抽紧了,而后就抽紧了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绳套……
她拖着他,生拉硬拽地朝海滩拖去。
“嗨,干嘛——”
他刚想往后挣扎一下,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抽紧了——包括呼吸。他只好尽量不去挣扎,由她拖着走(把脚弄上去,别忘了,屁眼,你想把脚放下就得把自己勒死),由她拖过粗粝不平的地面。一块尖利的石头划破他的脸颊,一股热乎乎的血流淌出来。她大口喘着粗气。层层卷起的浪花冲刷着岩石洞穴,这声音越来越响了。
要淹死我?甜蜜的基督啊,她想做的就是这个?
不是,当然不是。他想起,其实在拖过蜿蜒的潮汐线之前他就明白她想怎么着了,那阵子他的脸就像耙地似的耙过那片海草缠绕的地方,不用等他见到海盐渍烂的东西像溺毙的水手的手指一般冰凉,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想起亨利曾经有一次说过,有时他们会射中我们这帮人里边的一个,一个美国人,我是说——他们知道一个越南士兵是没用的,因为任何越南佬陷在丛林里我们都不会搭理的。除非是刚从国内来的新兵蛋子。他们会在他肚子上打个洞,让他哭天喊地地叫唤,这一来就得派人去救他。他们的救援行动一直折腾到那家伙死掉为止。你知道他们管那个人叫什么吗,埃蒂?
埃蒂摇摇头,被他说的这番情形吓得浑身发冷。
他们管他叫甜饵,亨利说过。一道甜品,用来引诱苍蝇,甚至能引来一头熊。
这就是黛塔的算计:用他来做甜饵。
她把他拖到潮汐线七英尺以下的地方,一句话不说就丢下他,让他面朝大海呆在那儿。枪侠从门道里看见时,潮水还没有涨上来淹没他——枪侠可能正是落潮时分看到他的,潮水再涨上来可能是六小时以后。远在那之前……
埃蒂眼睛朝上翻了翻,看见太阳把金色的光线洒向海面。这是几点呢?四点?差不多。太阳落山时大约七点。
他担心潮水上涨之前那漫长的夜幕。
天黑下来,那些螯虾们就会钻出水面;它们将询问着爬向海滩,而他被捆绑着无助地躺在那儿,它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这段时间对埃蒂·迪恩来说简直没完没了。时间这概念本身成了一个笑柄。他甚至连恐惧也顾不上了——管它天黑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腿上一阵阵难熬的颤痛持续不断,到头来痛感令他发出了不可忍的尖叫。倘若他想放松一下肌肉,所有那些活结都将一下子抽紧,脖子上的绳套已经勒得他要死要活,他只能竭力把脚踝往上拉高,以减轻勒住脖子的那股劲儿,能让自己稍稍吸口气儿。他觉得自己可能挺不到晚上了。到那会儿他恐怕已经再也不能把腿往后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