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午十点左右到达鞋子所在地。此时,玻璃宫殿已经清晰可见,它幽幽地闪烁着隐晦的绿光,如同平静水面上荷叶的倒影。宫殿前面的大门闪耀着,红色燕尾旗在塔楼上随轻风飘扬着。
鞋子也是红色的。
苏珊娜认为那里有六双鞋子,她的判断是可以理解的,但她的感觉是错误的——那其实是四双鞋子和一套四只脚的鞋子——后者是四只皮质的暗红色短靴,这毫无疑问是为他们卡-泰特中那位四只脚的成员准备的。罗兰捡起一只鞋子,伸手进去摸了一下。虽说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貉獭穿过鞋子。但他觉得肯定没有一只貉獭穿过丝绸镶边的皮靴。
“巴利,古奇,好家伙,妒忌死你,”埃蒂说。“这可都是些名贵牌子。”
苏珊娜的鞋子一眼就能辨认出,不仅仅因为那女鞋特有的线条设计。事实上,它们根本不是鞋子——它们是为她膝盖下面的那截假肢度身定制的。
“快看这个,”她惊叹着拿起一只鞋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点缀在鞋上的水晶石熠熠生辉(如果那真是些水晶石的话),她甚至疯狂地认为它们可能是碎钻石。“小酒杯。我在朋友辛西娅所谓的‘腿部活动空间减少的状况’下度过了四年,如今终于有了一双小酒杯。真没想到。”
“小酒杯,”埃蒂沉思着,“他们是这么叫的?”
“对,他们就是这么叫的,亲爱的。”
杰克的是一双亮红色的牛津鞋——要不是因为颜色,它们看起来就像派珀学校大教室里常见的那种鞋子。他把鞋子折了折,然后把它翻过身,只见鞋底光洁崭新。鞋子上没有制造商的标签,他也没真觉得会有。他父亲大概有一打手工精制的鞋子,如果这双鞋也同样出自名匠,杰克一眼就能认出来。
埃蒂的是一双短靴,古巴跟儿(他想,也许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叫它们眉脊泗跟儿),尖头……这种鞋在他那个年代是“街头爵士乐手”的专利。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奥黛塔/黛塔/苏珊娜没有经历过的时代——将它们称之为“甲壳虫靴。”
不用问,罗兰那双是牛仔靴,一双非常精美的鞋子——你可能会想要穿着它们去跳舞,而不是去赶路。鞋上的线脚很细密,鞋侧还有饰纹,鞋面的弧线别致中显出高贵。罗兰打量着这双靴子,并没有把它们拿起来,接着他看着同行的伙伴们,皱起了眉头。他们互相对视着,你也许会说,三人没法对视,只有两个人才行……但是,假如你曾经是卡-泰特的一分子,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罗兰仍旧和他们一起共享着楷覆,他能感觉到他们彼此系结的思想所形成的强大波流,但是他并不能理解,因为那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来自那个世界的不同时间,但在这里,他们都能看到三人所共有的一些东西。
“这算什么?”他问。“这些鞋子是什么意思?”
“我敢肯定,我们谁也不明白。”苏珊娜说。
“嗯,”杰克接口道,“又是一个谜语。”他厌恶地看着手中那双样子古怪的血红色牛津鞋:“又是一个该死的谜。”
“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他又把眼光转向玻璃宫殿,现在宫殿离他们还有约十五公里,它在晴空下熠熠生辉,虚幻而精致得犹如海市蜃楼一般,但同时又和……和眼前的鞋子一样真实。“告诉我吧,关于这些鞋子,你知道什么。”
“我有鞋子,你有鞋子,上帝的儿女都有鞋子,”奥黛塔说,“这是普遍观点。”
“不管怎样,”埃蒂说,“我们有了这些鞋子。你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对吗?”
“我想是的。”
“你呢,杰克?”
杰克并没有回答,而是弯腰捡起了另一只牛津鞋(罗兰觉得这里的鞋子,包括奥伊的,肯定都十分合脚,毫厘不差),把两只鞋子互相拍打了三下。对于这个动作,罗兰不觉得有什么,但埃蒂和苏珊娜的反应很激烈,他们四下环顾着,特别对天空审视了一番,仿佛在期待暴风雨从明媚的秋阳里乍现。最后他们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玻璃宫殿上……接着又睁圆了眼睛对视着,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副模样使得罗兰不禁想要猛烈地摇一摇他们,直到把他们的牙齿也震得咯咯作响为止。但他只是静静地等待。有的时候,除了等待,人们没有别的选择。
“你杀了乔纳斯后看了玻璃球。”埃蒂转身对他说。
“没错。”
“你在球里游走。”
“对,但我现在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它和这些东西无关——”
“我认为有关联,”埃蒂说。“你卷进了一场粉红色风暴里,你也可以说,那是一阵大风。你也许会用大风这个词来指风暴,对吗?特别是当你想编谜语的时候。”
“的确如此,”杰克迷迷糊糊地说,宛如一个梦呓的男孩,“多萝西是什么时候飞过巫师的彩虹的?当她是一阵大风时。”
“我们已经走出堪萨斯了,亲爱的,”苏珊娜说,接着她发出一阵怪异而冷漠的声音,在罗兰听来,这是一种笑声。“这地方看上去有点像堪萨斯,但你们知道,堪萨斯绝对不会……如此薄。”
“我不明白你的话。”罗兰说。但他觉得很冷,心脏怦怦乱跳。现在无阻隔界到处都有,难道他没告诉过他们吗?各个世界正在相互融合,这融合是伴随着黑暗塔力量的逐渐减弱,还是随着玫瑰将被铲走的那一天渐渐临近?
“你一边飞,一边看到各种东西,”埃蒂说。“你到达黑暗地带——也就是你称之为雷劈的地方——之前,你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看到了钢琴乐手席伯,他后来又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了,是不是?”
“是的,在特岙。”
“那个红发居民呢?”
“我也见到他了。他养了一只名叫佐坦的鸟。但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和我,我们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诸如‘给你一些生命,也给你的庄稼生命’之类的话。当他在粉红风暴中从我身边飞过时,我以为我听见他说了同样的话,但他其实说了些别的。”他瞥了一眼苏珊娜说:“我也看到你的轮椅了,以前那把轮椅。”
“你也看到了女巫。”
“是的。我——”
杰克·钱伯斯突然叫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这声音让罗兰想起了蕤的笑声,杰克一边这样笑着,一边嚷嚷着:“我要抓住你,我的可人儿!还有你的小狗!”
罗兰盯着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有在电影里,女巫才不骑扫帚呢,”杰克说。“她骑的是自行车,后座装着篮子的那种。”
“对,她也不戴收割节符咒,”埃蒂说。“虽然戴上肯定能为她增色不少。告诉你,杰克,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噩梦中听见她那种笑声。”
“让我感到害怕的是那些猴子,”苏珊娜说。“那些飞在空中的猴子。我老是想起它们,然后害怕得只好钻到我父母的床上去,和他们睡在一起。我躺在他们中间,都快睡着了,他们还在争功,都说带我去那破地方看展览是自己出的好主意。”
“我可不怕拍打鞋跟,”杰克说。“一点也不。”他这是在跟苏珊娜与埃蒂说话,罗兰仿佛暂时在他们面前消失了似的。“毕竟。我当时没有穿着它。”
“这话是没错,”苏珊娜说,语气听起来很严肃,“但你知道我父亲过去常常怎么说吗?”
“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埃蒂说。
苏珊娜严厉地瞪了埃蒂一眼,注意力又回到杰克那里:“除非你真的想让风刮起来,否则绝对不要用口哨召风。”她说,“不管我身边这个年轻的愚蠢先生怎么想,这都是个善意的忠告。”
“你又来了。”埃蒂咧嘴笑着说。
“又来了!”奥伊严肃地盯着埃蒂,鹦鹉学舌。
“向我解释一下,”罗兰用极度柔和的声音说,“我会用心倾听的,我要分享你们的楷覆,现在就要。”
于是,他们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所有出生在二十世纪的美国孩子都听过的故事。它讲的是堪萨斯州一个名叫多萝西·盖尔的农场少女和她的小狗一起,被飓风卷到了奥兹的土地上。奥兹没有I-70州际公路,但是有一条用途相当的黄色砖瓦路。那里也有很多女巫,有善良的,也有恶毒的。那儿也有一个卡-泰特,是由多萝西,托托以及她在途中遇到的三个伙伴组成的,这三个伙伴分别是:胆小的狮子,锡人和稻草人。他们各自有
(鸟,熊,兔子和鱼)
一个最想实现的愿望。罗兰的同伴们(以及罗兰本人)最能够理解的是多萝西的愿望:她想找到回家的路。
“小矮人告诉她。她必须沿着通向奥兹的黄色砖瓦路走,”杰克说,“于是她就沿着那条路走了。她在路上遇到了其余几个伙伴,就有点像你遇到我们的经过,罗兰——”
“尽管你长得不太像朱迪·嘉兰。”埃蒂插进来说。
“…最后他们到了,到了奥兹,到了翡翠宫殿,还见到了住在宫殿里的那个人。”他朝前面的玻璃宫殿看了一眼,在逐渐强烈的光线照射下,宫殿显得越来越绿了,接着,他又转头看着罗兰。
“嗯,我明白了。奥兹这家伙是个势力庞大的权贵?还是个男爵?或者是个国王?”
他们三人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罗兰又被撇在了一边。“这个挺复杂,”杰克说。“他有点纸老虎的味道——”
“纸老虎?什么意思?”
“就是骗子,”杰克笑着说,“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光说不做。但关键是,巫师是来自——”
“巫师?”罗兰突然问。他用缺指的右手抓住杰克的肩膀,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叫他?”
“亲爱的,因为那是他的称号,”苏珊娜解释道,“奥兹的巫师。”她温柔而坚决地将罗兰的手从杰克肩头推开,“现在让他继续说吧,他不需要你帮他把话挤出来。”
“弄疼你了吗?杰克,真抱歉。”
“没关系,我没事,”杰克说。“别担心。总之,多萝西和她的伙伴们在发现巫师是个纸老虎之前,有过很多冒险的经历。”说到这里,杰克一边咯咯直笑,一边手贴着前额把头发往后捋,像个五岁的孩子似的,“他没能赋予狮子勇气,没能给稻草人一个脑袋,或是为锡人添一颗心。最糟糕的是,他没有办法把多萝西送回堪萨斯。巫师有个热气球,但他却弃她而去了。我想他这么做并不是故意的,可是他毕竟这么做了。”
“从你的叙述来看,我觉得,”罗兰慢吞吞地说,“多萝西的朋友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拥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故事的寓意,”埃蒂说。“也许,它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但是你看,多萝西当时被困在奥兹,接着格琳达出现了,善良的格琳达。多萝西帮她铲除了房子下的一个坏女巫,并且感化了另一个,为了感谢她,格琳达给了多萝西一双红宝石拖鞋,并教给了她使用方法。”
埃蒂拿起那双有着古巴鞋跟的红色街头波普鞋,那双放在I-70州际公路的白色虚线上,那双专门为他准备的鞋子。
“格琳达告诉多萝西,只要把红宝石拖鞋的鞋跟相互碰击三下,她就能回到堪萨斯。这方法确实灵验,鞋子把多萝西带回家了。”
“故事到此结束了?”
“唔,”杰克说,“因为这故事流行甚广,于是其作者又继续写了一千来个关于奥兹的故事——”
“没错,”埃蒂说。“除了《格琳达美腿秘籍》,他什么都写了。”
“——还有一个名为《奇才》的翻版故事,里面的主角是黑人——”
“真的吗?”苏珊娜一脸困惑地问,“多么奇特的想法!”
“——但是我觉得,其中最关键的,还是第一个故事。”杰克总结道。
罗兰盘腿坐下,把手塞进为他准备的靴子里,把它们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它们放下:“你们觉得我们要穿上它们吗?此时此地?”
他的三个纽约朋友犹豫不定地互相看着,最后苏珊娜把他们的想法说了出来——算是作为对罗兰的提示,因为他虽然能够感觉到那三人中的楷覆,但却没有融入进去。
“现在最好别穿,这里邪气太重。”
“塔库罗精灵,”埃蒂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咕哝着。接着他说:“带着它们。我想,我们会知道什么时候该穿上的。与此同时,我想我们还要提防那些略有两下子的纸老虎。”
埃蒂的话让杰克大笑起来,这是埃蒂意料之中的。有时候某个词或某个印象就是会像病毒一样触动你的幽默神经,而且会停留一段时间。也许到了明天,“纸老虎”这个词对这孩子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在今天之内,只要这个词被提到,杰克就肯定会忍不住大笑一通。埃蒂打算时不时地提它一下,特别是当杰克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
他们拾起那些摆在东向延伸的公路上、为他们准备的红鞋子(杰克帮奥伊拿着鞋子),继续向那座闪烁不定的玻璃宫殿行进。
奥兹,罗兰思忖着。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还是认为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就算是在高等语中,也找不到这样一个词,它不像是高等语的那些代替词(比如用来代替查理的字),但这个词的发音倒很像高等语,尽管这个故事出自杰克、苏珊娜和埃蒂的世界,但这个词听起来更接近罗兰的世界。
杰克一直希望,随着他们和那绿色宫殿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宫殿的样子能变得正常起来;就如同你一旦走近迪斯尼乐园,就会发现它的样子其实很正常一样——不是寻常,而是正常,也就是说,是世界的一部分,就像街角汽车站、邮箱或公园长凳这些能够触摸到的东西,如果突发奇想,你还能对它们涂鸦一番,写上派珀见鬼去之类的话。
但他所希望的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当他们渐渐走近绿色宫殿时,杰克意识到,这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丽,最光彩夺目的东西。不相信它——他的确是不相信的——并不能改变事实。它就像是童话书里的插图一样,美轮美奂,这种美反而赋予了它真实感。此外,和无阻隔界一样,这座宫殿也在嗡嗡鸣叫着……有所不同的是,它的鸣音轻微柔和得多,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淡绿色的宫墙上顶着护栏,上面有一座高耸的塔楼,这座墙高得仿佛都能触碰到飘浮在堪萨斯平原上的云朵。每座塔楼尖顶都竖着一根深翡翠色的针柱,每根针柱上都系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色燕尾旗,而每一面红旗上,都用黄色颜料画着一个睁开的眼睛:
这是血王的标志,杰克暗想,这确实是他的记号,而不是约翰·法僧的。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他怎么会知道呢?关于血腥,阿拉巴马的血腥狂潮是他惟一了解的事),但他就是知道。
“太漂亮了,”苏珊娜轻声感叹。杰克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它并不美好,总让人觉得不对劲。尽管它和无阻隔界不一样,还没到彻头彻尾糟糕的地步,可是……”
“让人觉得不对劲,”埃蒂接口说。“是啊。它在释放能量。起作用的或许不是红光,而是鲜黄色。”他揉搓着自己的脸颊两边(这个动作是他不知不觉从罗兰那儿学来的),神情迷惑。“这东西给人的感觉不那么正经——几乎像个笑话。”
“我可不觉得这是个笑话,”罗兰说。“你不觉得这里很像多萝西与她的卡-泰特遇到假巫师的地方吗?”
又一次,这三个从前的纽约客互相交换眼神商量起来。商量完毕后,埃蒂告诉了罗兰他们的意见:“对,对,也许你说得没错。尽管眼前的这东西和电影里的并不一样,但如果它是从我们脑子里冒出来的,那它确实会不一样,因为,我们看过吕曼·弗兰克·鲍姆的书,从那书上的插图来看……”
“以及,从我们自己想象出来的形象来看。”杰克补充道。
“就此打住吧,”苏珊娜说。“我敢说,我们就快要见到巫师了。”
“当然,”埃蒂说。“因为——因为——因为——因为——因为——”
“因为他的那些奇妙把戏!”杰克和苏珊娜异口同声地接着埃蒂把这句话说完,接着开心地相视而笑,罗兰却在一旁皱起眉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似乎成了多余的人。
“但我必须告诉你们,”埃蒂说,“只需要再有一样奇妙的事情发生,我就会被送到疯月的阴暗面,很可能是永远。”
他们又走近了一些,能够看到I-70州际公路一直延伸到城堡那略微呈现出弧形的外墙,钻进灰绿深处,如同光幻影一般漂浮在那里。再走近些,他们便能听到摇曳的燕尾旗在风中发出的啪啪声,也能看到自己那荡漾着波光的倒影,就像溺水身亡的人行走在水波荡漾的热带墓穴底下。
那里面有一个深蓝色玻璃制成的防御堡垒——这个颜色让杰克联想到钢笔墨水——防御堡垒和外墙之间有一条铁锈色的通道,这颜色让苏珊娜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海尔斯根汁汽水。
进去的路被栅栏门挡住了,那扇门十分巨大,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它看起来像是用锻铁做成的,却又有玻璃一样的外观。那一根根精心制作的栅栏颜色各不相同,并且,那些颜色像是从栏杆里面透出来的,好像每根栏杆里都充满了某种色彩鲜亮的气体或液体一样。
几位拜访者在这扇门前停了下来,在这之后,公路没有再往里延伸的迹象;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银白色的玻璃庭院——事实上,那是一块硕大的平面镜子。镜子里时而映出几片静静的云彩,时而倒映出现那些在天空疾驰俯冲的鸟儿。阳光从镜子庭院反射出来,形成一阵阵涟漪,穿透了绿色城堡的城墙。远处那头,宫殿的内墙形成了一个隐隐闪着绿光的悬壁,上面点缀着一个个窄小的窥视窗洞,里面嵌着墨黑色的玻璃。这堵墙上还有一个拱形门,这让杰克不禁想起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主要通道的左边是一个奶油色玻璃制成的岗亭,玻璃上掺杂着许多淡橙色线条。岗亭的门上刷着红色条纹,门敞开着。这个和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亭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有点东西,杰克觉得那是张报纸。
入口上方蜷卧着两头深紫罗兰色玻璃制成的怪兽,它们眼神狰狞地伏在黑暗中,尖尖的舌头伸在外面,像两道瘀青。
塔楼顶端的燕尾旗像校园里的旗帜一样,迎风拍打着。
乌鸦哑哑叫着飞过空旷的玉米田,收割节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远处,无阻隔界在哀鸣震颤着。
“快看这扇大门的栅栏,”苏珊娜说,她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凑近点看。”
杰克弯腰凑近黄色栅栏,近得鼻子都快贴上去了,他脸庞正中反射出一道淡淡的黄光。起先,他什么也没看到,接着。他不由得深深喘了口气。原来,栅栏里那些他原以为是灰尘之类的东西竟然是活的——是活生生的动物——它们被关在了栏管里,一小群一小群地在里面漂浮游荡着,看起来就像水族馆里的鱼儿一样,但它们(是它们的头,杰克对自己说,我觉得主要是它们的头)长得也确有些奇怪,很像是人类的头,让人看了害怕。杰克感觉自己仿佛在观赏一片竖直的金黄色海洋,整个海洋被包裹在一根玻璃棒里——而在其中游动的神秘生命体仅有一粒粒灰尘那么大。栅栏里,一个微小的女子——她拖着鱼尾,身后飘荡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游到玻璃管壁侧,似乎正透过玻璃窥视着这个巨大的男孩(她那双圆圆的眼睛透露出惊恐,却又美丽异常),接着,她一转身不见了。
杰克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无力,他闭上眼睛,直到晕头转向的感觉散去之后,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其他人:“天哪!难道它们全都一模一样?”
“我认为,它们各不相同,”埃蒂说,他已经看过两三根栅栏了。这会儿,他正弯着腰,贴近一根紫色的栏杆,他的脸颊像是被老式的荧光灯照耀着,折射着紫色的光芒。“这里边的东西看上去像小鸟——微型小鸟。”
杰克看了看,发现埃蒂说得没错:在大门竖直的紫色栅栏里,有一群群像夏天的小虫一样小的小鸟。它们在那永恒弥漫的光亮中横冲直撞,上下交织着,看了让人觉得头晕。它们的翅膀划过之处,留下了一串串微小的银白色气泡。
“这里面真的有东西吗?”杰克屏着呼吸问。“罗兰,它们真的存在吗?还是我们的想象?”
“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这扇门是被做成了什么的样子。”
“这个我也知道,”埃蒂说。他观察着那些发光的栅栏,它们每一根里都包裹着各自独有的光芒和生命。大门的每个门翼均由六条栅栏杆组成。中间的那根栏杆——这根并不是圆柱形,而是扁平状的,当大门打开的时候,它便会被从中间分割开——是第十三根,它是深黑色的,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也许那里面也有东西在移动,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杰克心想。那里面存在生命,可怕的生命。说不定还有玫瑰,浸湿的玫瑰。
“这是巫师的大门,”埃蒂说。“每个栅栏都做得像梅勒林的彩虹里的一个球。看,这里还有一根粉红的。”
杰克双手撑着大腿,把身子凑向那根粉红的栅栏。还没看,他就已经估计到里面会有什么:毫无疑问,是马匹。小小的马群奔驰在栏杆里的粉红色物质中,那种物质既不像是光,也不像是液体。马儿们奔跑着,寻找着它们永远也找不到的鲛坡。
埃蒂伸出手,想要抓住门中间的那根黑色栅栏。
“不要!”苏珊娜尖叫起来。
埃蒂没理会她的话,当他伸手握住栏杆时,杰克看到他的胸膛有一会儿停止了跳动,双唇也紧闭着,他在等待着某种东西——某种来自黑暗塔的力量——来改变他,甚至将他击垮。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这时他终于深深地换了口气,壮着胆子笑了笑。“这上边没有电,但……”他拉了一下栅栏门巍巍然丝毫不动:“这门打不开,我可以看到中间有道门缝,但我打不开它,罗兰,你想试试吗?”
罗兰伸出手,刚把门轻轻地摇了一下,杰克便捉住了他的手臂,“别白费力气了,这样没用。”
“那应该怎样?”
杰克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大门前坐了下来,紧挨着他的,便是那条奇异的I-70号州际公路的尽头,他开始往脚上套那双专门为他准备的鞋子。埃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想我们应该试试这个办法,”他对杰克说,“尽管试验的结果可能又是一个骗局。”
杰克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系好血红色牛津鞋的鞋带。他和埃蒂都清楚,这回不会是骗局,绝对不会。
“好,”见大家都已经穿好红鞋子,杰克(他觉得这些鞋子看上去愚蠢之极,特别是埃蒂那双)说道:“我数到三,然后我们一起碰撞鞋跟,就像这样。”他用力把两只牛津鞋跟碰了一下……这时,大门颤动了,如同被风吹动的没有拴紧的百叶窗。苏珊娜惊讶得叫出了声。紧接着,从绿色宫殿传出一阵甜美低沉的钟鸣声,就好像宫墙也被震动了似的。
“我觉得这个办法能行,”埃蒂说,“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们,我可不要唱那首《在彩虹上面》,这个可不是我的义务。”
“彩虹在这儿。”枪侠将有残指的那只手伸向大门,轻柔地说。
听到这话,埃蒂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对,我知道。罗兰,我有点害怕。”
“我也是,”枪侠说,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杰克觉得他脸色苍白,像生病了似的。
“亲爱的,继续,”苏珊娜说,“趁我们还没有被吓傻掉,赶紧数数吧。”
“一……二……三。”
他们郑重其事地,齐刷刷地碰撞起鞋跟来:咚、咚、咚。这回,门颤得更猛烈了,竖栅栏里的颜色也明显地变得更明亮,伴随而来的钟鸣声也更加响亮,愈加甜美了——就像是那种用刀柄轻轻敲打优质水晶石时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如梦似幻回响共鸣着,杰克不禁颤抖起来,一半是因为喜悦,一半是因为痛苦。
但大门没有打开。
“怎么——”埃蒂开了口。
“我明白了,”杰克说,“我们忘记奥伊了。”
“噢,上帝,”埃蒂说,“我离开那个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就是为了到这里来看一个黄毛小孩为他该死的貉獭穿鞋子?罗兰,快趁我还没有后代,开枪杀了我吧。”
罗兰没理他,他专注地看着杰克在公路上坐下,召唤道:“奥伊!过来!”
小家伙走了过来,很是顺从——而他们在光束的路径上遇见他的时候,他完全是一副狂野不驯的样子——并且乖乖地任凭杰克把红色小皮靴套到他的脚爪上。事实上,他一看就明白鞋子的穿法,自己把其余的两只脚塞进了鞋子里。四个小红鞋都穿上之后(事实上,这几只鞋子才最像多萝西的红宝石拖鞋),奥伊朝一只鞋子嗅了嗅,接着便抬起头,殷切地看着杰克。
杰克看着奥伊,把自己的鞋跟碰撞了三下,也顾不得大门发出的嘎嘎响声和绿色宫殿围墙里传来的轻声钟鸣。
“轮到你了,奥伊!”
“奥伊!”
奥伊打了个滚,像小狗装死似的四脚朝天躺着,接着他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显出厌恶而困惑的表情。杰克看着他,一段记忆很快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曾经想一边拍肚皮一边挠头,但是一下子做不来,因此还被父亲嘲笑了一阵。
“罗兰,帮我个忙。他其实知道该做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杰克抬头瞟了埃蒂一眼,“不要再说那种自以为聪明的话,行吗?”
“不会的,”埃蒂说,“杰克,你放心,我不说那些话了。你觉得这次是只要奥伊做就行了,还是需要我们大家一起做?”
“就他做就行了。”
“但是就算我们和米切一起碰击鞋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苏珊娜说。
“米切是谁?”埃蒂茫然地问。
“这个无关紧要。杰克,罗兰,你们继续,再数一次数。”
于是埃蒂抓着奥伊的前爪,罗兰轻轻抓住后爪。奥伊对此显得紧张不安——似乎他觉得自己就要被他们甩到天上去了——但他并没有挣扎。
“一,二,三。”
杰克和罗兰步调一致地将奥伊的前后四个脚爪扣击了三下。与此同时,他们碰击着自己的鞋跟,埃蒂和苏珊娜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次的共鸣声是一阵洪亮的铛铛声,就像教堂的玻璃钟所发出的声音。大门中间的那根黑色玻璃栅栏并没有分开,而是裂成了碎片,只见黑色的玻璃片四处飞溅着,还有一些溅在了奥伊的皮毛上,他仓惶跳起来,挣脱了杰克和罗兰的手,逃到了远一些的地方。接着,他坐在公路上那条隔开人行道和车辆通道的白色虚线上,耳朵耷拉在身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注视着大门。
“走啊,”罗兰说,他走到大门的左翼,慢慢地把门推开了。只见这个瘦高的男子,穿着牛仔裤,以及一件颜色模糊不清的旧衬衫,脚下蹬着一双红色牧人靴,站在了镜子庭院的边缘处,“我们进去吧,去看看奥兹的巫师还有什么可说的。”
“如果他还在这儿的话。”埃蒂说。
“噢,我想他还在这儿,”罗兰小声说着,“没错,我觉得他在。”
他缓缓走向那扇旁边有个空岗亭的正门。其他几个则跟在他后面,那些红鞋子把他们和脚下的倒影连接在了一起,就像一对对暹罗连体人。
奥伊在队伍的最后,穿着他的红宝石拖鞋敏捷地一蹦一跳往前走,半路还停下来,在自己鼻子的倒影上嗅了一下。
“奥伊!”他对自己脚下的小家伙叫了一声,接着便又匆匆地跟着杰克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