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几天?)以来枪侠第一次沉默了。他把手臂耷拉在膝盖上坐了一会儿,注视着东面的建筑物(在太阳的掩映下,这座玻璃宫殿像一个金环包裹的黑匣子)。接着他拿起放在身旁地上的皮水袋,将它高举过头,张开嘴,把袋里的水倾倒在脸上。
有些水灌进嘴里,他喝了下去——他的头向后仰着,其他两人都可以看见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他继续往自己脸上浇着水——但喝水似乎并不是他的主要用意。只见那些水沿着他沟壑深刻的额头流下,从他紧闭的眼皮上溅落,纷纷积聚到喉咙下方那个凹陷下去的三角沟里,接着又顺着鬓角流到头发上,使得他那头黑发看起来颜色更深了。
最后,他把皮水囊丢到一边,闭着眼睛躺倒在地上,手臂伸直了摊在头两侧,像一个在睡梦中投降的人。只见他那湿漉漉的脸上悠悠地升起一股股水汽。
“啊……”他喊了一声。
“感觉好些了?”埃蒂问。
枪侠掀开眼皮,露出那双有些失神却又警觉的蓝眼睛。“嗯。好多了,真难以置信。我是那么害怕回忆这段往事……但我确实好多了。”
“也许精神专家可以给你解释清楚其中的玄机,”苏珊娜说,“但我觉得,你不会有心思听那些解释的。”她把手撑到腰背上,伸展了一下身子,又缩了回来……不过这缩回来的动作只是不自觉的反应。她原以为会出现的疼痛和僵直已经踪迹全无,不过她也并没能心满意足地听到骨节发出一连串惬意的咔嗒、劈啪的响声,只有她脊椎最下面的骨盘轻轻地咯吱了一声,“告诉你一件事,”埃蒂说,“你的解释让我们对‘一吐为快’有了新的理解。罗兰,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一个晚上而已。”
“‘灵魂在一夜间完成一切。’”杰克说,声音像是还在梦中似的。他的脚踝交叉放着,中间形成了一个大菱形,奥伊就站在这菱形当中,用他那明亮的黑眼睛盯着杰克。
罗兰坐起来,用领巾擦拭脸颊上的水,眼神犀利地盯着杰克问道:“你说什么?”
“不是我说的。一个名叫查尔斯·狄更斯的人在一个题为《圣诞颂歌》的故事里写的。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呃?”
“你有没有觉得时间还要长些?”
杰克摇摇头。不,他感觉和过去任何一个早晨没任何不同——甚至比某些早晨还要好些。他得去撒泡尿,虽然他并没有任何尿急之类的感觉。
“埃蒂?苏珊娜?”
“我感觉正常,”苏珊娜说。“当然,与我通宵熬夜的感觉还是不同的,更不像是那种敖上好几晚的感觉。”
埃蒂说:“这让我想起以前吸毒的时候,稍稍有点像——”
“难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让你想到吸毒的日子吗?”罗兰冷冰冰地问。
“哦,这问题太滑稽了,”埃蒂说。“实在可笑之极。下趟火车发疯似的向我们冲来的时候,你倒可以拿这愚蠢的问题来问问它。我的意思是,你亢奋地一连度过了那么多个夜晚,以至于你都已经习惯在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十斤大便装在容量只有九斤的大肠里——感到阵阵的头痛,鼻塞,心慌,脊椎刺痛。跟你的朋友埃蒂学学吧,光是从早晨起来的感觉上,你就能体会得到,兴奋剂对你来说有多棒。总之,你将会十分习惯于那种感觉——不管怎样,我已经对它习以为常了——如果你一个晚上不用这药,第二天早晨醒来,你会坐在床沿上想:‘我他妈的出什么问题了?难道我病了?感觉特别奇怪。难道我在半夜中风了?’”杰克听了哈哈大笑,接着他猛地用手捂住嘴巴,似乎不光是想要压住笑声。而且想把它塞回嘴里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的话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和我一路的,是吧?”埃蒂说。“总之,我想经受痛苦,我想经受疲劳,我希望走路的时候,骨头会咯吱作响……但目前我想做的就是赶紧去灌木丛里撒一泡尿。”
“然后吃点东西?”罗兰问。
这时,之前一直挂在埃蒂脸上的浅笑褪去了。“不,”他说。“讲完刚才那段经历以后,我不觉得饿。事实上,我根本就不饿。”
埃蒂将苏珊娜带到一片月桂树丛,让她在那里方便。杰克在东面六七十码开外的白桦树丛里。罗兰说过他要在安全岛上方便,见他来自纽约的朋友们因为这话大笑不止,他挑了挑眉毛。
但苏珊娜不是笑着走出树丛的。她的脸上闪着泪痕。埃蒂没有发问。
因为他了解她,并且他自己也一直在跟那种感觉做斗争。他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脸靠着埃蒂的脖子。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
“杀人树。”她终于开口说道。像罗兰那样,她把最后一个字念成了升调。
“是啊,”埃蒂说着心想,不管查理换了别的什么名字,他还是查理;玫瑰也终究是玫瑰。“来吧,收割。”
苏珊娜抬起头,抹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压低声音说着……接着她朝收费公路口看了一眼,确定罗兰不在那里之后,便继续说道:“而且是在十四岁的时候。”
“是啊。与此相比,我在汤普金斯广场搜寻钱袋的历险就变得小儿科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感到释怀。”
“释怀?为什么?”
“因为我本以为他会告诉我们是他杀了苏珊的,为了他那座该死的黑暗塔。”
苏珊娜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但他就是那么认为的啊。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们重新聚到一起的时候,食物就摆在眼前,于是大家还是决定吃点东西。罗兰把剩下的玉米煎饼拿了出来(今天晚些时候,说不定我们能到附近的波音波音汉堡看看那儿还剩了什么吃的,埃蒂心里盘算着),大家围在一起吃了起来,除了罗兰。他拿起自己那份煎饼,看了一眼,就把脸转开了。埃蒂发现枪侠脸上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既苍老又迷茫。这让埃蒂感到伤心,但又无能为力。
比他足足小十岁的杰克倒有办法。他站起来,走到罗兰身旁跪了下来,接着用手臂搂着枪侠的脖子,抱住了他。“你失去了朋友,我感到很难过。”他说。
罗兰的表情有了变化,有那么一阵,埃蒂觉得他都要绷不住了。也许,罗兰很久都没有被人拥抱过了。太久了。埃蒂不忍再看,他移开目光,盯着别处。这可是堪萨斯的早晨,他告诉自己,你以前可没料到自己能看见这样的美景,那就多看一会儿吧,不要打扰他。
他再看罗兰时,发现他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杰克坐在他身边,奥伊的长鼻子贴着枪侠的一只靴子。罗兰开始吃起玉米煎饼来,他慢慢地嚼着,似乎没什么胃口……但至少他在吃。
一只冰冷的手——苏珊娜的手——悄悄伸到埃蒂手里。他抓着它,把它合在自己手里。
“一个夜晚。”她惊叹道。
“至少,根据我们的生物钟是这样,”埃蒂说。“在我们的脑子里……”
“谁知道呢?”罗兰表示同意。“但讲故事总会改变时间。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是这样的。”他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其不意;也正如以前一样,在这微笑的映衬下,他的脸几乎可以用美丽二字来形容。埃蒂暗自想着,看看罗兰这时的面容,你就能够理解曾经会有女孩子爱上罗兰了。那时的罗兰还在长个儿,但也许没现在这么丑;那时候,黑暗塔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全地攫获他的心。
“我认为这是所有世界的规则,亲爱的,”苏珊娜说。“在我们动身之前,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问吧。”
“后来,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迷失了多久?”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迷失了。我在游走。徘徊。确切地说,并不是在梅勒林的彩虹里……如果去了那里,我想现在不可能回得来……因为我当时还……病着……但很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个巫师的水晶球,就在这儿。”他庄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也就是两道眉毛中间偏上的那个地方:“这就是我去的地方。我的伙伴和我一起往东行进的时候,我就是去了这里。在这个地方,我一点点地缓过气来。我依靠这个玻璃球,在自己的脑子里游走,于是我渐渐好转。但巫师的玻璃球却一直沉寂着,始终没有再在我眼前闪耀过……直到城堡的防卫墙和城市的塔楼都历历在目了,它才活过来。要是它复苏得早些……”
他无奈地耸耸肩。
“如果它在我缓过气、回过神之前复苏,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因为任何世界——甚至是玻璃苍穹的粉红世界——都会比这个没有了苏珊的世界更受欢迎。我想赋予玻璃球生命的力量明白此事……因此一直在等待。”
“但是,当它重新苏醒的时候,它把其余的事都告诉你了。”杰克说。“我敢肯定,它把你没能亲眼见到的事情一一向你呈现了。”
“是的。我之所以能像现在这样,知道这故事的大部分情景,是因为我在玻璃球里都看到了。”
“你曾告诉我们,约翰·法僧想要把你的人头挂在柱子上,”埃蒂说。“因为你偷了他的东西,他珍爱的东西,那就是玻璃球,对不对?”
“对。他发现后,暴跳如雷,几乎都要气得发疯了。用你的话说就是,埃蒂,他气爆了。”
“后来它在你面前又亮了几次?”苏珊娜问。
“还发生了什么?”杰克追问道。
“我们离开眉脊泗领地后,我又看到了三次。”罗兰答道。“第一次是在我们回到蓟犁前的一个晚上。那是我在球里面游走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告诉你们的事情就是那次在里面看到的。我说的那些,有的是我的猜测,但大部分都是从球里看到的。它给我看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教化启蒙,而是为了让我受伤痛苦。残余的巫师彩虹中的几个球都寄寓着邪恶与不幸,伤痛赋予它们生气。它等待着,等我的意志坚强到足以理解和抵挡这些事情之后……便把事情统统摆在我面前,那些由于我的年少轻狂而失去的东西:那些令我目眩恍惚的相思忧愁,以及那几乎夺去我性命的傲慢自得。”
“罗兰,别这样,”苏珊娜安慰道。“别再为此难过了。”
“但我仍在痛苦,这种伤痛还将一直纠缠着我。不过,不用担心,现在我没事了。故事讲出来了,我就没事了。”
“我第二次看玻璃球——准确地说,是走进玻璃球——是在回家后第三天。我母亲不在家,尽管那天晚上她本该回来。她去了德巴利亚——那是一个女性的静修地——以等待祈祷我的归来。马藤也不在。他和法僧一起在克莱西亚。”
“那玻璃球呢?”埃蒂问。“那时候是由你父亲保管着吗?”
“不,”罗兰低下头盯着手看,埃蒂发现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起先我没有把球给他。当时我觉得……难以放弃。”
“我相信,”苏珊娜说。“无论你还是任何其他人,只要被这该死的东西迷住,都躲不过。”
“第三天下午,在人们设盛宴庆祝我们安全归来之前——”
“我可不敢肯定你有心思参加宴会。”埃蒂说。
罗兰浅浅一笑,仍旧盯着自己的手:“四点左右,库斯伯特和阿兰来到我房间。我觉得,我们像是艺术家们画出的三人组——历尽风雨,眼神空洞,如稻草人一般瘦削,手上满是爬峡谷留下的割伤和擦伤,伤口尚未愈合。阿兰在我们三人中还算比较结实的,但他如果侧过身子几乎就扁得看不见人了。我和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将保守玻璃球的秘密——他们对我说,这么做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和对我失去苏珊后伤痛的理解,我相信他们——但他们也只能把秘密保守到晚餐之前。如果我不主动把它交出来,事情会怎么处理就由我们的父亲决定了。虽然他们感到万分为难,库斯伯特尤其如此,他们还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做。”
“我告诉他们,我会在宴会前把玻璃球交给我父亲——甚至会赶在我母亲坐车从德巴利亚回来之前。他们应该提前过来,看看我将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库斯伯特哼哼哈哈了一阵,说没有必要,但事实上,这很有必要——”
“是啊,”埃蒂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你可以独自承受这一切,但如果你有朋友在身边,那么收拾这么一个狗屎烂摊子将会变得容易得多。”
“至少阿兰知道,如果我不必独自把球交出来,那会对我更好——那样不会太费劲。于是他让库斯伯特打住,告诉我他们到时候会在场。事实上,他们确实到了,于是我尽管满肚子不情愿,还是把玻璃球交了出去。当我父亲打开袋子,看到里面装的东西时,脸色顿时苍白得像纸一样,随后他离开了一会,去把它放好。他回来后,又端起葡萄酒杯,继续和我们谈论眉脊泗的冒险经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从你朋友和你谈玻璃球的事到你把它交出来之间的这段时间,你又看了玻璃球,”杰克说。“你走进了玻璃球,在里面游荡,那时你看到了什么?”
“首先又是黑暗塔,”罗兰说,“还有通向那里的道路。我看到蓟犁的毁灭和‘好人’的胜利。我们摧毁了油罐车和油田,但这只是把事情推后了二十个月左右而已,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我无能为力,但它让我看到一些我能够应对的事。我看到一把刀,刀刃被涂上了一种特制的强力毒药,这毒药来自遥远的中世界一个叫伽兰的王国,药力极强,很小的一道伤口就会导致猝死。一个流浪歌手——事实上是法僧的大侄子——把这把刀带进了宫廷。接受这把刀的人是城堡的内务首领,这个人将把刀递送给真正的刺客。他们本不打算让我父亲看见宴会第二天早上的太阳。”他阴沉地对他们冷笑着说:“因为我从玻璃球里看到了这件事,所以那把刀最终没能到达刺客的手里。并且在那个周末,新的内务首领上任了。我给你们讲的这个故事很离奇,不是吗?啊,这实在是离奇得很。”
“你看到刀是为谁准备的吗?”苏珊娜问。“看到真正的凶手了吗?”
“看到了。”
“还有什么?你还看到什么?”杰克又追问道。他似乎对谋杀罗兰父亲的计划不太感兴趣。
“还有其他东西。”罗兰看上去有些困惑:“鞋子。就那么一瞬,我看到鞋子在空中翻腾而去。起先我还以为它们是秋叶呢,而当我看清是什么东西时,它们就不见了,而我正躺在床上,手里抱着玻璃球……我就是那样抱着它把它从眉脊泗带回来的。我父亲……我刚才已经提到过,他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时,实在是诧异到了极点。”
你告诉他谁拿着那把上了毒的刀,苏珊娜心想,可能是某个男仆,或者其他什么人,但你却没有告诉他谁会真正使用这把刀,对吗,亲爱的?为什么瞒着呢?是因为你想自己解决此事?她正想问,却被埃蒂抢先了一步,他问道:
“鞋子?在空中飞过?你现在能看得出来它们有什么寓意吗?”
罗兰摇摇头。
“告诉我们你还看到些什么。”苏珊娜说。
罗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流露出的极度痛苦使得苏珊娜立即确认了自己刚才的猜测。她转开眼神,伸手去摸埃蒂的手。
“请原谅,苏珊娜,我不能再说了。现在不行。到目前为止,我把能说的都告诉你们了。”
“好吧,”埃蒂说,“罗兰,这样就行了。”
“行了。”奥伊赞同地叫道。
“你后来见到过那女巫吗?”杰克问。
很长时间罗兰都没有说话,似乎他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见过,那时我们之间的纠缠还没结束。就像关于苏珊的梦那样,她一直跟着我,从眉脊泗开始,就一路追着我不放。”
“你什么意思?”杰克惊讶地低声问道,“天哪,罗兰,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解释这事的时候。”他起身说:“我们该继续前进了。”他对着那座漂浮在面前的建筑物点了点头,只见太阳正在越过那里的防卫墙。“那座耀眼的圆顶房子离我们有相当远的距离,但如果我们动作迅速的话,估计能在下午抵达那里。那样的话最好了,我可不希望在夜里才到那种地方,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吧。”
“你弄清楚那是什么了吗?”苏珊娜问。
“麻烦,”他自言自语地说,“而且在我们的路上。”
那天早晨有一会儿,无阻隔界的颤音非常大,他们耳朵里只觉得嗡嗡直响,即使塞了子弹也无法完全挡住声音。最糟糕的是,苏珊娜觉得她的鼻梁都快震裂了。她看了一眼杰克。发现他在不停地流泪——不是悲伤地哭泣。
而是一个人鼻窦震颤时的反应。同时,她也无法把这孩子提到的那个拉锯人抛到脑后。听起来有些夏威夷风情,埃蒂默默地推着她穿行在停泊的车辆之间时,她坐在轮椅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听起来像夏威夷,不是吗?该死的,真像是夏威夷人。不是吗?黑美人?
无阻隔界拍打着收费公路两边的石堤,投下颤抖着的,扭曲变形的树影和谷仓倒影,它似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路过的朝圣者,如同动物园里饥饿的野兽盯着胖乎乎的孩童一样。苏珊娜不知不觉想到了爱波特大峡谷里的无阻隔界,那声音饿慌了似的穿透烟雾抓住了拉迪格的部下,把他们统统拉了进去(有些是自觉地走进去的,那走路的样子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僵尸一样),接着她又禁不住想起了中央公园那个拿锯子的疯人。听起来像夏威夷,不是吗?一个无阻隔界,听起来像是在夏威夷,不是吗?
正当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无阻隔界开始从I-70州际公路上收回去,嗡嗡的颤音终于渐渐消退。苏珊娜总算能把耳朵里塞的子弹取出来了。她微微颤抖着双手,把它们塞进了轮椅旁边的口袋里。
“刚才那阵真是糟糕,”埃蒂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哽咽。苏珊娜回头看他,发现他的脸颊是湿的,眼睛也红着。“不用担心,苏希甜心,”他说,“这是鼻窦的问题,仅此而已。那声音几乎要把我的鼻窦给毁了。”
“我也一样。”苏珊娜说。
“我的鼻窦倒没问题,但我的头疼得很,”杰克说,“罗兰,你还有阿司匹林吗?”
罗兰停下步子,在身上搜了搜,找出了药瓶。
杰克从随身带着的皮囊里喝了口水,把药送进嘴里,随后问道:“你后来又见过克莱·雷诺兹吗?”
“没有,但我知道他的情况。他组建了一队人马,其中一些是法僧的军队里的逃兵,他们抢劫银行……钻进我们的世界来捣乱。那个时候,盗窃银行或抢银行的人并不怎么害怕枪侠。”
“因为那个时候枪侠们正忙着对付法僧。”埃蒂说。
“不错。但是在一个名叫奥克利的城镇的某条大街上,雷诺兹和他的手下被一个机敏的治安官逮住了,那位警官把那条街道变成了杀戮场。那伙人十个中有六个当场被击毙,其余人则被绞死了,雷诺兹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是不到一年后的事,当时正值满土。”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克拉尔·托林是其中一个被当场击毙的。她已经变成了雷诺兹的情人,一直跟着他们行动,也和其他人一样送了命。”
他们沉默了片刻。远处,无阻隔界依旧在没完没了地哼唱着。突然,杰克朝停靠在前面的一辆野营车冲去。有一张小纸条夹在了这辆车对着司机座位的刮水片下面,杰克踮起脚尖正好够到。他扫了一眼纸条,皱起了眉头。
“上面写了些什么?”埃蒂问。
杰克把纸条递给他。埃蒂扫了一眼,传给苏珊娜。她读完接着传给罗兰。他看罢,摇着头说:“我只认得出几个字——老女人,阴沉的男人。其余写的是什么?念给我听听。”
杰克拿回纸条,念道:“‘梦中走来的老女人在内布拉斯加。她的名字叫阿巴加尔。’”他停了一下,继续念,“然后,下面这里写的是:‘阴沉的男人在西部,也许在维加斯。’”杰克抬头看着枪侠,一脸的疑惑和不安,纸片在他手中颤抖着。而罗兰则眺望着公路那一头闪闪发光的宫殿——宫殿在东面,而不是西面;而且颇为明亮,并不黑暗。
“在西部,”罗兰说。“阴沉的男人,黑暗塔,他们一直在西面。”
“内布拉斯加也在这儿的西面,”苏珊娜迟疑地说,“我不清楚这个叫阿巴加尔的人和这事有什么关系,但是……”
“我认为她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人。”罗兰说。
“但那个故事与我们的很相似,”埃蒂插了进来,“就好像是邻门的。近得能够交换柴米油盐……或者产生摩擦和争论。”
“我相信你是正确的,”罗兰说,“也许我们和这‘老女人’以及‘阴沉的男人’之间,还会有故事发生……但我们今天的目标在东面,走吧。”
他们又继续赶路。
“锡弥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杰克问道。
罗兰笑了起来,一半是出于对这个问题的惊讶,另一半是因为这个问题牵起了他愉快的回忆。“他跟着我们。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有些地方肯定令他胆战心惊——眉脊泗和蓟犁之间,荒野之地一个接着一个,另外还有许多野人,也许还有一些比野人更糟糕可怕的东西。但是,卡跟随着他,他还赶上了年末集市。他和他那头该死的骡子。”
“卡皮。”杰克说。
“阿皮,”奥伊跟在杰克脚边,重复着他刚才的话。
“我们——我和我的伙伴——去寻找黑暗塔的时候,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我想,你们会说他像个侍从似的。他……”罗兰声音突然轻了下去,他咬着嘴唇,就此打住了这一话题。
“科蒂利亚呢?”苏珊娜问。“那个疯狂的姑妈怎么样?”
“没等篝火烧尽,她就死了。可能死于心脏病,或脑部问题——就是埃蒂所说的中风。”
“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苏珊娜说,“或者是痛恨自己做过的事。”
“可能是这样,”罗兰说。“当一切都无法逆转时,才发现事情的真相,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对此有深切的体会。”
“快看,”杰克指向一条长长的道路,那路上的车辆已经被清除了:“你看到了吗?”
罗兰看到了——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切——不过,过了整整十五分钟左右,苏珊娜才看出前面路上的黑色小颗粒状的东西。尽管她的判断基于直觉多于视觉,她还是颇为确定,自己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过了十分钟后,她便确定无疑了。
是鞋子。六双鞋子整齐地一字排开在往东的I-70州际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