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到了十点钟,来自内领地的三个年轻人对男主人和女主人表示谢意之后就匆匆消失在充满芬芳的夏日夜色中。科蒂利亚·德尔伽朵恰巧站在领地的牲畜贩子亨利·沃特纳边上,就对亨利说,他们肯定是累了。沃特纳笑了,回答的时候口音很重,听上去几乎有点可笑了:“不,女士,这种年纪的男孩子都像是下雨天寻找木堆的老鼠。要他们回到老K酒吧睡觉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三个男孩离开后不久,奥利芙·托林也离开了,说是自己头疼。她脸色苍白,旁人没有理由不相信。
等到了十一点钟,在市长书房里,市长、大臣和刚刚走马上任的保安头领正和剩下的几个还没有离开的客人交谈着(所有的农场主和马夫协会的全体成员)。谈话很简短,但很热烈。一些农场主看到联盟的特使竟然如此年轻感到松了一口气。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自顾自地看着自己那双苍白修长的手,脸上浅浅地笑着。
到了午夜时分,苏珊已经到家,正要宽衣解带,准备睡觉。蓝宝石吊坠就不用她操心了;那块宝石属于领地,在她离开市长府邸之前就已经被安放在市长房间里的保险箱里了,不管威尔·迪尔伯恩先生是怎么想她和这块宝石的。市长托林(她实在无法把他叫做哈特,尽管他已经要求她这么称呼他——她甚至连想到这个都不能接受)亲手向她要回了吊坠。就在接待室旁的走廊上,在阿瑟·艾尔德的挂毯旁边,那幅挂毯上,艾尔德正从埋剑的金字塔中把宝剑拔出来。他(是指托林,而非艾尔德)趁此机会吻了她的嘴唇,还在她胸口摸了一把——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她已经觉得那部分过分暴露了。“我迫不及待期盼收割节的到来,”他对着她的耳朵颇为夸张地说。他口中散发出白兰地的味道。“这个夏天,我将度日如年。”
这时,在她的房间里,她正重重地、一下一下梳着头,一边看着外面渐亏的月亮,她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生气过:生托林的气,生姑妈的气,生那个自以为是的威尔·迪尔伯恩的气。最关键的是,她生自己的气。
“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可以做三件事,孩子,”她的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你可以决定做一件事情,也可以决定不做一件事情……或者你干脆决定不要去做决定。”其实最后一条爸爸根本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这是软弱之人和愚蠢之人的选择。她已经对自己暗暗发誓,她决不自己做第三种选择……但她还是让自己陷入了这种窘境。现在所有的选择看上去都很糟糕而且不光彩,所有的路要么堆满石头,要么遍布泥淖。
在市长府邸她的房间里(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和哈特住一个房间了,或者只有五年),奥利芙身穿朴素的白色纯棉睡衣,也看着外面渐亏的月亮。把自己关在这个安全私密的房间以后,她哭了……但没有哭很久。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干干的,感觉就和一棵死树一样空虚。
最糟糕的是什么呢?是哈特根本不明白她所遭受的羞辱,而且并不仅仅是为自己感到羞辱。他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还不失时机低头瞅苏珊·德尔伽朵领口的风光),根本不知道人们——包括他自己的大臣——在背后笑话他。那笑声可能会在女孩挺着个大肚子回到姑妈身边的时候停止,但那起码要好几个月以后了。收割节之后,女巫是那么说的。如果那女孩迟迟不怀孕,那么时间还要久些。然而,最愚蠢最耻辱的是什么呢?是她,约翰·哈弗提的女儿奥利芙,仍然爱着自己的丈夫。哈特是个自负、虚荣和趾高气扬的疯子,但她还是爱他。
除了哈特人到中年又找小相好的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奥利芙很在意:她觉得某种阴谋正在酝酿着,某种危险且很可能不光彩的阴谋。哈特对此略知一二,但她觉得他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津巴·莱默和那个阴险的跛子希望他知道的事。
以前,就在不久之前,哈特是不可能容忍自己像这样被莱默这种人蒙骗的,也不可能邀请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和他那一伙人在家里吃饭,而是会直接把他们放逐到西边去。但那是在哈特被德尔伽朵小姐那灰色的眸子、高耸的胸部和扁平的小腹迷得神魂颠倒之前。
奥莉夫放下灯,吹灭了火焰,爬上床,她将在上面睁眼到天明。
到了凌晨一点左右,除了四个清洁女工默默地(紧张地)在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打扫之外,市长府邸的公共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当她们其中一个人抬头看见乔纳斯离开了一直坐着抽烟的窗边座位时,她小声对着同伴们说了些什么,所有人绷紧的神经都放松了一点。但是没人唱歌,也没人说笑。说不定那个手上画着蓝色灵柩的男人只是走进阴影里了呢。很可能他仍在监视她们。
两点了,连清洁工都收工离开了。在这样的时刻,蓟犁举行的一场聚会可能正在来宾的谈笑声中达到高潮,但蓟犁离这里很远,它不仅是在另一个领地,而且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外弧,在外世界,连贵族们都是早早上床睡觉的。
在旅者之家,目光所及根本见不到贵族,然而,在小顽皮所能看见的地方,夜还浅着呢。
在旅者之家的一端,穿着翻卷靴的渔民还在边喝酒边玩着“看我的”游戏,少量下注赌博。他们的右边是一个扑克桌;左边是一小群兴高采烈叫喊着的人们——大多数都是牛仔——沿着撒旦球道站着,看着骰子在天鹅绒斜坡上跳动。在房间的另一端,席伯·麦克迪正卖力地敲出一支节奏强劲的摇滚曲,左手上下翻飞,右手用力敲击,汗从他的脖子和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在他身旁,快马佩蒂有点醉醺醺地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晃动着硕大的屁股,声嘶力竭地吐出歌里每一个字:“来吧,宝贝,谷仓里有小鸡,什么样的谷仓,谁的谷仓,哦,我的谷仓!来吧,宝贝,别扭扭捏捏……”锡弥在钢琴边停了下来,一手拎着骆驼桶,咧着嘴对着她笑,也想和她一起唱。佩蒂重重打了他一下,但没有漏掉一个词或是任何扭臀动作,锡弥也还以他独特的笑声,声音有点尖,但并不算很难听。
有人正在玩飞镖游戏;在靠后的一个小隔间里,一个把自己打扮成来自琪莲的姬莲伯爵夫人(从遥远的伽兰流放至此的王室成员,哦我的天哪,人们的想像力真丰富啊)的妓女在为客人服务。在吧台,就在那个双头鹿的下面,一帮流氓、流浪汉、牛仔、司机、运货马车夫、车匠、木匠、骗子、牧人、船夫和枪手挤在一堆喝酒。
而两个真正的枪手身处吧台的尽头,正自斟自饮。没人想加入他俩,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上的皮套里都佩着铁家伙,低低地垂下来,一副枪侠模样。在当时的眉脊泗,枪支虽然不常见,却不是陌生玩意,人们见了也不一定会害怕,但这两位阴沉着脸,仿佛做了一天不情愿做的活儿——那神情让人看了觉得他们可能会毫无理由地挑起一场殴斗,也会很乐意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把新寡妇的丈夫们装上马车急急忙忙送回家去。
吧台侍者斯坦利不停地给他们上威士忌,压根没打算和他们讲话,连“先生,今天可真热啊,不是么?”都懒得说。他们闻上去有一股汗酸味,双手也因为粘有松脂而呈现黑色。但这并不足以让斯坦利看不到他们手上的蓝色灵柩。至少他们的朋友,那个有着女人头发而且跛腿的老家伙不在这里。在斯坦利看来,乔纳斯肯定是大灵柩猎手里最坏的那个,但是这两个人已经够坏了,要是可能的话,他绝对不想招惹他们。幸运的是,他们已经很累了,很可能会早早上床。
雷诺兹和德佩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一整天都在西特果忙活,为那些印着毫无意义的名字的油罐车盖上伪装(得克萨科、西特果、桑诺柯和埃克森),他们似乎搬了成千上万摞松树枝——但他们并不打算提前结束今晚的饮酒。要是他的尼布斯在的话,德佩普倒是有可能早走,但那个小美人(她的真名是:格特·莫金斯)在农场有份短工,两天后才能回来。“如果用现金支付的话,就可能要干一个礼拜了。”德佩普沮丧地说。他伸手往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和她上床。”雷诺兹说。
“要是能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可是不能啊。”
“我要给自己弄一份免费午餐来,”雷诺兹说着,指着吧台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桶刚刚从厨房端来的蒸蛤蜊。“你要来点么?”
“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团鼻涕,吃起来也一样。给我来点牛肉干吧。”
“好的,伙计。”雷诺兹向吧台另一头走去。人们给他让开一条很宽敞的通道;甚至连他的丝边风衣都不会碰到任何人。
想到尼布斯此时可能正在钢琴牧场和牛仔们打情骂俏,德佩普更加郁闷了,他把酒一饮而尽,闻到了手上的松脂味,不禁皱皱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斯坦利·鲁伊兹的面前。“给我斟满,你这头猪!”他大叫着。一个背靠吧台、手肘撑在台子上的牛仔听到他的咆哮吓得往前一冲,麻烦就此开始了。
锡弥朝厨房和沙龙间的小窗口走去,蒸蛤蜊就是从那个窗口端出来的。他用双手把骆驼桶拎在身前。再过一会儿,等旅者之家的客人们开始纷纷离开的时候,就轮到他做清扫工作了。而他此时的任务就是拎着骆驼桶四处转,把他能找到的没喝光的酒都倒入桶内。最后,这种混合饮料会倒进吧台后面的罐子里。罐子上的标签很合适——骆驼尿——只要三便士就可以买两份。这种饮料其实只有无业游民或一贫如洗的人才会喝,但每晚上还是会卖出很多;对于斯坦利来说,清空罐子一般不成问题。要是夜晚结束时罐子还没清空,那又怕什么呢,总会有第二个夜晚降临,更不用提那批嗜酒如命的傻瓜总是络绎不绝了。
但这次,锡弥却没有办法走到吧台后面的骆驼尿罐子那边去。那个猛然向前冲的牛仔把他绊了个趔趄,他惊叫一声,跌倒在地。桶里的东西撒了出来,而且,根据撒旦恶意法律第一条——即只要可能出现最糟糕的情况,那么最糟糕的情况就肯定会发生——桶里的东西把罗伊·德佩普膝盖以下的衣服都弄湿了,罪魁就是啤酒、格拉夫和劣等威士忌的混合物。
吧台边的对话戛然而止,聚集在骰子斜槽边的人们也不作声了。席伯转过身来,看见锡弥跪在乔纳斯一伙的其中一人面前,于是他也停止了演奏。佩蒂正闭着眼睛忘情地唱着歌,唱了四五句之后才察觉到逐渐蔓延的寂静。她停止了歌唱,睁开了眼睛。那种寂静通常意味着有人会被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不想错过。
德佩普站得笔挺,酒精的味道冲到他鼻子里。他并不介意这个味道;事实上酒味把他身上的松脂味冲淡了。他也不介意裤子粘在了膝盖上。如果有酒流进靴子里去的话,那倒是挺让人生气的,可并没有。
他的手顺势滑向了枪把。谢天谢地,总算出了点事能让他暂时忘记黏糊糊的双手和那个不在场的小妓女。要想玩得高兴,就算把身上弄湿一点也还是值得的。
静寂笼罩了整个酒吧。斯坦利在吧台后面,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紧张地拨弄着自己的袖口。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诺兹饶有兴致地扭头看着自己的伙伴。他从蒸桶里取出一只蛤蜊,像磕煮鸡蛋一样把蛤蜊在吧台边缘磕开。锡弥扑倒在德佩普的脚下,抬头望着他,乱糟糟黑发下的那双眼睛显得硕大而恐慌。
“好吧,孩子,”德佩普说。“你把我弄得浑身湿透。”
“对不起,大个子,我绊倒了。”锡弥把一只手往肩后一甩;有些骆驼尿顺势从他手上飞溅了出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清了清嗓子——啊—哼!房间里聚满了关注的眼睛,这里是那么寂静,人们都能听见屋檐下面的风声和两英里外巨浪拍打罕布雷的岩石所发出的声音。
“你还真是他妈的绊倒了,”那个向前冲了一下的牛仔说。他大概二十岁左右,此时他突然担心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你难道是想把麻烦转嫁给我么,你这个该死的莽撞鬼。”
“我不在乎这是怎么发生的。”德佩普说。他清楚他自己现在是所有目光的聚焦点,也清楚人们想要看个热闹。R.B.德佩普,一个任劳任怨的人,十分乐意满足大家。
他拽了拽膝盖以上的灯芯绒裤子,然后把裤管往上拉,露出靴子的尖端部分。靴子锃亮,也很湿。
“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靴子弄成什么样了。”
锡弥抬头看看他,咧嘴笑着,战战兢兢。
斯坦利·鲁伊兹不能袖手旁观,任凭此事发生。他认识德洛丽·丝西莫,这男孩的母亲;而且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男孩的父亲。无论如何他还是喜欢锡弥的。这个男孩虽说有点弱智,但心地还是好的,他从来不喝酒,也一直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此外,即便是在最寒冷,雾最浓的冬日早晨他也会对你微笑。这一天赋可是很多拥有正常智商的人们所没有的。
“德佩普先生,”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放低声音,毕恭毕敬地说。“对此事我很抱歉。如果您能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今晚我很乐意为您喝的任何饮料买单——”
德佩普下一步的举动太快了,人们只看到模糊的一个影子。但旅者之家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大感意外;他们早就预料到,乔纳斯一伙人肯定是速度惊人的。让他们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扭头就判断准了目标的位置。他仅凭声音就确定了斯坦利在哪里。
德佩普拔出枪,猛地向右一挥。斯坦利·鲁伊兹的嘴巴被打中,嘴唇被捣了个稀烂,有三颗牙齿被打掉。血哗啦溅到吧台后面的玻璃上;还有一些飞得很高的血点溅到双头鹿左边的鼻子上。斯坦利尖叫着,用手捂着脸,蹒跚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上。一片寂静中,瓶子碰撞发出的哐当声非常响。
在吧台的另一端,雷诺兹又打开了一个蛤蜊边吃边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像是看戏一样。
德佩普转身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跪着的男孩身上。“你把我的靴子弄干净。”他说。
锡弥松了一口气,但神情还有些迷惑不解。把他的靴子擦干净!是的!一定!马上!他把那块一直掖在身后口袋里的抹布掏出来。抹布还不脏呢。至少不是很脏。
“不,”德佩普耐心地说。锡弥抬头看了看他,瞠目结舌,一脸迷茫。“把那块龌龊的布给我拿回去——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锡弥只好把布塞回口袋里。
“你用嘴巴给我把靴子舔干净,”德佩普还是耐着性子说。“这是我希望你做的事。你要舔到我的靴子干了为止,要光亮到你可以照出自己那张丑脸。”
锡弥犹豫着,好像还是不太明白到底该怎么去做。或者他还在分析刚刚德佩普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如果是我,我会照办的,小子,”巴奇·卡拉汉的声音从席伯的钢琴后面传了出来,在他看来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要是你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照他说的做。”
德佩普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让那弱智再次看到太阳升起,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看到日出,但他没作声。他想试试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让人舔过自己的靴子。要是感觉不错的话——如果能带来些快感——他也许会让尼布斯也来一遍。
“我一定得这么做么?”锡弥双眼噙满了泪花。“难道我不能道歉,然后把它们擦得很干净么?”
“舔,你这个笨小子。”德佩普说。
锡弥的头发遮住了前额。他试探性地伸出舌头,当他弯腰把头伸向德佩普的靴子时,第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停下,停下,停下,”这时只听见有人发话了。这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简直让人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它来得突然,当然也不是因为话语中带着怒气。它之所以让人一惊是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像是个被逗乐了的人发出来的。“我只是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能。如果我能克制自己的话,我不会多管闲事的,但我不能。你们知道,这样做很不卫生。谁知道这样做会传染什么疾病啊?一想到要舔我就胆战心惊!绝对不行!”说这番危险蠢话的人站在蝙蝠门边: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他那顶扁平帽往后仰着,露出了一缕棕色的头发。但这人严格来讲并不能被称为年轻人,德佩普心想;称他为年轻人也太抬举他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脖子上挂着一个鸟骷髅,像个滑稽的吊坠。挂绳穿在鸟骷髅的眼窝里。他手里拿的不是枪(他那样的毛头小伙是无论如何搞不到一把枪的。德佩普嘀咕着),而只是一把弹弓。德佩普大笑起来。
那孩子也笑了,还不住地点头,好像他自己也明白这整件事看上去有多么滑稽,这整件事实际上有多滑稽。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就连还站在板凳上的佩蒂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这里不是你这样的男孩应该待的地方,”德佩普说。他那把老式的五发左轮还放在外面;就握在他搁在吧台上的手里,斯坦利·鲁伊兹的血从枪口滴下来。德佩普没有从硬木板上拿起枪,只是轻轻地晃了一下。“到这里来的男孩都会染上坏毛病,孩子。送命就是其中一个。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出去。”
“谢谢你,先生,感谢您给我机会。”男孩说道。他说话口气真诚动人……但他还是一动不动。他还是站在蝙蝠门的里面,弹弓的橡皮筋拉得满满的。德佩普不明白弹弓里放的是什么,但是那东西在煤气灯下闪着光。是一种金属球。
“那你还等什么?”德佩普咆哮着。夜晚飞快地过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讨厌鬼,先生——或者说很容易惹人生气,你也可以叫我眼中钉——但是,亲爱的朋友,如何称呼我对您并无差别,我想把我的机会让给跪在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让他道歉,让他用抹布把靴子擦干净,直到你完全满意为止,然后让他继续活下去。”
从玩牌人看热闹的地方传来了一些零星微弱的赞许声。德佩普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声音,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这个男孩也得死,他会为他的莽撞无礼而丢掉性命。那个把一桶渣滓泼在他身上的小子明显是个弱智。而这小子连这个开脱的埋由都没有。他只是认为自己很有趣。
从眼角的余光看去,德佩普发现雷诺兹正移到新来的小子身后包抄他,动作敏捷得像条蛇。德佩普感谢这个周到的想法,但不认为他需要同伴的帮助来对付这个弹弓专家。
“孩子,我觉得你犯了一个错误,”他很和气地说。“我真的觉得——”这弹弓的弓杯放低了一点……或者这只是德佩普的想象。他马上举枪。
多年以后,罕布雷的人们仍然谈论着那晚发生的事情;蓟犁沦陷以及联盟瓦解后的三十年,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超过五百的乡巴佬(还有一些乡下老太)宣称他们那天晚上正在旅者之家喝啤酒,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
德佩普很年轻,速度快得惊人。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机会击中库斯伯特·奥古德。只听橡皮筋弹开的一刹那传来砰的一声!一条钢线闪烁着穿过乌烟瘴气的大厅,就像是在石板上划出的一条纹路,然后听到德佩普尖叫起来。他的手枪应声落地,有人一脚踢开这把枪,枪在铺着锯末的地板上滚到房间的另一边(当灵柩猎手还在罕布雷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承认这脚是自己踢的;但当他们离开之后,上百个人宣称是自己干的)。他还在尖叫着——实在是疼痛难忍——德佩普举起鲜血淋漓的那只手,用痛苦和不可理解的表情看着它。事实上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库斯伯特的弹球只是打烂了他食指的指尖,掀掉了指甲而已。要是打得再低一点,德佩普就能透过自己的手掌吐烟圈了。
库斯伯特重新又把弹弓的弹药给装上了,然后把橡皮筋又拉满了。“这次,”他说,“听好了,先生——”
“我不能替他说什么,”雷诺兹从他后面说,“但你可以听我说,伙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擅长那玩意,或者纯属是撞大运,不过不管怎么样,你的游戏可以结束了。把拉满的皮筋松开,放下弹弓。放到你前面的桌子上去。”
“我中了埋伏了,”库斯伯特悲伤地说。“我再次因为乳臭未干没有经验而吃了亏。”
“我倒是不清楚你是否乳臭未干,兄弟,但你确实中了埋伏,”雷诺兹点头称是。他站在库斯伯特身后,稍稍靠左,他把枪朝前面推了推,直到男孩能感到后脑勺被枪口顶住了。雷诺兹把保险推了上去。在旅者之家的一片寂静中,这个声音显得很响。“把弹弓放下。”
“很抱歉,先生,我拒绝。”
“什么?”
“你看啊,我已经把弹弓对准了你亲爱的朋友的脑袋——”库斯伯特开始说话了,当德佩普很不自在地朝吧台挪动时,库斯伯特的声音突然升高八度,听来一点都不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站住别动!再敢动一动,你就去西天吧!”
德佩普不动弹了,把那只血淋淋的手放在沾满松脂的衬衫上。这还是头一回,他看上去受了惊吓,那晚是头一回——事实上,是跟着乔纳斯混以来的头一回——雷诺兹终于觉得局势要失控了……只是那怎么可能呢?他怎么能在眯着眼睛夸夸其谈的时候还能压制住他呢?这种情况应该结束了。
库斯伯特降低音调,恢复到他正常谈话的腔调——但并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他说:“如果你开枪,弹球就会飞出去,要了你朋友的命。”
“我不相信,”雷诺兹说,但他并不喜欢自己声音中泄漏的情绪。那就是迟疑。“没有人能那样射击。”
“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来做决定呢?”说着,库斯伯特提高了音量,语调欢快而轻松,跟那边的人打着招呼。“嗨,那儿的眼镜先生!你是不是希望你的朋友朝我开枪啊?”
“不!”德佩普大叫一声,简直就是魂飞魄散。“不,克莱!不要开枪!”
“这下我们陷入僵局了,”雷诺兹一脸茫然地说。接着,他突然感到有一把大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不知所措变成了恐惧。刀锋就轻轻压在他的喉结上。
“不,这并不是僵局,”阿兰低声说。“把枪放下,我的朋友,否则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仅仅是由于偶然,乔纳斯恰巧来到这里,站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他既惊奇,又不屑,还有些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第一个来自联盟的小家伙压制住了德佩普,当雷诺兹控制住局势后,那个圆脸阔肩的魁梧男孩却又把刀架在了雷诺兹脖子上。这两个小子还没有十五岁呢,而且都没有枪。不可思议!如果不考虑一旦局势失控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他会觉得这一幕简直比巡回马戏团的表演还精彩。要是罕布雷的人们开始说,那些面目狰狞的人连几个孩子都制服不了,他们在罕布雷还能干成什么事呢?在有人送命之前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也许。如果你想阻止的话。你想吗?乔纳斯还是决定要去阻止;如果处理得当的话,他们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去。他同样下定决心,决不让那些联盟的小子活着离开眉脊泗,除非他们实在运气太好。
另一个人在哪里?迪尔伯恩在哪里?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要是他发觉自己也像克莱和罗伊一样受制的话,这整件事就不是尴尬,而是耻辱了。
迪尔伯恩不在酒吧里,这是可以肯定的。乔纳斯轻轻转身,往南高街的左右两边看了看。这是吻月满月后的第二天,月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街上空无一人,远处也是一片空旷,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罕布雷百货店。百货店前有个门廊,但上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些雕刻出来的光束守卫者的图腾:熊、海龟、鱼、鹰、狮子,蝙蝠和狼。十二守卫中有七个,在月色的衬托下显出大理石的光彩,这些无疑是孩子们的最爱。尽管现在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很不错。可爱的雕刻。
乔纳斯费劲地朝百货店和肉店之间的一条胡同看过去,在一堆废弃的盒子后面发现了一个影子,他马上紧张起来,但随后就见到一只猫闪亮的绿眼睛,于是又放松下来。他点点头,准备着手处理正事,他推开左手边的蝙蝠翼门,走进旅者之家。阿兰听到了门铰链的响声,但还没等他转过身来,乔纳斯的枪就已经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孩子,你又不是理发师,还是把长刃折刀放下吧。我只警告你一次。”
“不。”阿兰说。
乔纳斯一心以为阿兰会乖乖把刀放下,所以他听到阿兰的回答之后简直震惊了。“什么?”
“你听见了,”阿兰说。“我说不。”
在行过礼,道过晚安就离开滨海区后,罗兰让伙伴们自己去寻欢作乐——他猜想,他们会去旅者之家的,但不会待很久,也不会惹什么大麻烦,因为他们既没钱玩牌,也不能喝比冰茶更烈的饮料。他走另一条路骑马进了城,把马拴在了南边市广场的公用拴马柱上(拉什尔发出一声嘶鸣后就不吱声了),之后,他走在沉寂的大街上,帽檐低垂遮住眼睛,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背后。
他心里满是疑惑——这里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很不对劲。起先他还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自己总是在孩子气地杞人忧天,拿故事书中看来的阴谋啦危险啦来套现实,只因为他远离了真实事件的中心。但是,在和伦弗鲁的一番对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对事情的认识更准确了。有很多很多问题,甚至是难解之谜,而最糟糕的是,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更没办法把问题想明白。每次他想要弄明白的时候,苏珊·德尔伽朵的脸就浮现在眼前……她的脸,或是她闪亮的头发,或是他俩跳舞时她那轻盈无畏的舞步,不曾迟疑也不曾落后。他反复地听到自己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口气像个传教士似的,做作而自负。他几乎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收回自己当时说话的口气和说话的内容。等到了收割节,她就会睡在托林的床上,并且在下第一场雪之前怀上他的孩子,没准是个有继承权的男孩,那又怎么样?富人,名人,出身高贵的人早在上帝创造亚当夏娃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占有情人了;根据传说,阿瑟·艾尔德就有不止四十个情人。那么,他又为何如此介意呢?我觉得我已经爱上她了。所以我介意。
一个令人沮丧的想法,但却无法驱散;他太明白自己的内心了。他爱她,这点几乎可以确定,但他同时又恨她,他心里还念念不忘吃饭时那个骇人的想法:要是他带着枪来的话肯定会往苏珊·德尔伽朵的心脏开一枪。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嫉妒,但这并不是全部;甚至不是主要原因。不知为什么,他已经把奥利芙·托林和自己的母亲联系在了一起,这种联系难以言明,却又十分紧密——坐在桌子末端的奥利芙那伤感但勇敢的微笑。
难道他母亲的眼里不也是有着同样的伤感和忧郁吗,就在他看见她和父亲的谋士在一起的那一天?马藤穿着一件开领衬衫,佳碧艾拉·德鄯穿着一件宽身袍子,衣服从一边的肩膀滑落,整个房间的味道泄露了那个炎热的早晨他们之间的勾当。
尽管他的心已经很冷酷,可还是马上闪开了那一幕,那一场景仍令他感到恐惧。他的心再次被苏珊·德尔伽朵占据——她那灰色的眼睛和亮泽的长发。他看见她在笑,下巴上翘,拍着手,托林给她的蓝宝石挂坠熠熠生辉。
罗兰认为自己可以原谅她去做托林的小情人。尽管他被苏珊深深吸引,但有一件事更令他耿耿于怀,难以原谅,那就是奥利芙·托林忧伤的微笑。她看着苏珊坐在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位置上时脸上浮现出的忧伤。那女孩坐在她的位置上,还在放声大笑。
他漫步在月光下,这些画面盘踞在他的脑中。但其实那些想法与他并无关系,他来这里并不是因为苏珊·德尔伽朵,也不是因为那个荒谬的、指关节发响的市长和他的村姑妻子……但他心里就是无法放下这些人,把注意力转到正事上来。他已经忘了父亲的脸,他希望能在月光中再次记起来。
就这样他来到了月光如洗、沉睡中的高街,从北向南走,心想也许他可以和阿兰和库斯伯特稍微喝点东西,然后再掷两把骰子。就这样,无巧不成书,他窥见了乔纳斯——只要看见那瘦削的身影和垂下来的长长白发,就能确定是他——站在旅者之家的蝙蝠翼门外,朝里面偷偷张望。乔纳斯的手放在枪把上,身体绷紧,这一幕马上引起了罗兰的警觉,让他忘记了脑中纷繁的思绪。肯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如果伯特和阿兰在里面,那么麻烦十有八九会涉及到他们。毕竟,他们在城里算是陌生人,而且,还有可能——很有可能——并非罕布雷的每个人都像晚宴参加者那么热爱联盟的。或者是乔纳斯的朋友们遇到了麻烦。不管怎样,一定是有什么麻烦正在酝酿中。
罗兰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轻轻地走上了百货店的门廊台阶。那里雕刻了一排动物(也许是牢牢地钉在门廊的木板上,这样的话,从对面酒吧出来的醉鬼就没法边唱小曲儿边顺手牵羊了)。罗兰走到最后一个动物雕刻后面——这是一只熊——他蹲了下来,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的帽檐了。他像雕塑一样保持静止不动。他看见乔纳斯转过身,向街对面看过来,然后又向左边看去,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低沉的叫声:噢呜!噢呜!猫的声音。就在巷子里。
乔纳斯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就进了旅者之家。罗兰从熊雕刻后面走了出来,走下台阶,马上上了大街。他没有阿兰的敏锐感应,但有时候他的直觉还是非常灵敏的。这次的直觉告诉他,他得抓紧了。
就在头顶上,吻月躲到云彩后面去了。
快马佩蒂还站在那条板凳上,但现在她的酒已经醒了,也不想唱歌了。她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乔纳斯控制住了一个男孩,男孩控制了雷诺兹,雷诺兹控制了另外一个男孩(最后这个男孩用链子在脖子上套了一个鸟骷髅),而这个男孩控制了罗伊·德佩普。他实际上还让罗伊放了点血。当乔纳斯让那个健壮的男孩放下架在雷诺兹喉咙口的小刀时,那男孩拒绝了。
佩蒂想,现在就算让我死,把我扔到小路尽头的空地去,我也不在乎了,因为我可算是大饱眼福了。她觉得她应该跳下板凳——虽然枪随时会响,而且可能会有一场激战——但有时候你必须要冒个险。
因为有些东西精彩得不容错过。
“我们来这个小城是为了联盟的公务,”阿兰说。他一只手伸到雷诺兹汗湿的头发里;另一只手仍然稳稳当当地拿着刀架在雷诺兹的脖子上。但力气不是很大,正好不会割伤皮肤。“要是我们受到伤害,联盟是会注意到的。我们的父亲也会注意到。你们会像狗一样被抓捕,一旦被抓到,就会被头朝下倒吊示众。”
“孩子,两百轮以内没有联盟的巡逻队,也许三百轮以内都没有,”乔纳斯说,“即使那边山头上有个什么巡逻队,我也根本不在乎。你们的父亲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把刀放下,否则我把你的脑袋打开花。”
“不。”
“事态的发展肯定很有趣,”库斯伯特开心地说……尽管此时他的语气已经不是完全的玩笑意味了。不是害怕,甚至不是紧张,只是有些认真。而且是把事情往有利方向扭转的那种认真,乔纳斯恶狠狠地想着。他显然是低估了那些孩子的能量;即使其他情况都不明朗,这一点也是很肯定的。“你开枪打了理查德,理查德割断了长袍先生的脖子,与此同时,长袍先生向我射击,而我死时,可怜的手把橡皮筋一放,钢球穿过了眼镜先生的脑子。不过至少你会安然无恙地离开,我觉得对于你死去的朋友们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安慰。”
“就算个平手吧,”阿兰对把枪顶着他太阳穴的人说。“我们收手,然后走开。”
“不,孩子,”乔纳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他也不觉得自己把愤怒表现了出来,尽管他现在已经越来越生气了。天啊,竟然会陷入这样的僵局,哪怕只是暂时的!“没有人敢对灵柩猎手提条件。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乔纳斯突然感到自己的衬衫后面被一样硬硬的、冷冷的东西给抵住了,就在肩胛骨下面的致命位置。他马上就明白了那东西是什么,也知道是谁拿着它,他明白自己已经输了,但他就是想不通局势怎么会急转直下,显得如此愚蠢而疯狂。
“把枪收起来,”身后那冰冷利器的主人说。声音有些空洞——不仅仅是冷静,准确地说是毫无感情。“现在就做,否则这东西就会刺入你的心脏。别说废话。我不听任何废话。照我说的做,要么就去死。”
乔纳斯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两样东西:年轻和事实。他把枪放回枪套里。
“那个黑头发的人。把你的枪从我朋友的耳边拿开,放回你的枪套。现在。”
克莱·雷诺兹并不需要别人邀请两次,当阿兰把匕首从他的脖子上拿开,并往后撤了一步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颤抖。库斯伯特没有四下张望,还是站在原地,弹弓的橡皮筋拉得满满的,胳膊肘弯着。
“站在吧台边的人,”罗兰说。“把枪给我放回去。”
德佩普照办,当受伤的手指碰到枪带的时候他露出一脸痛苦的样子。枪放下之后,库斯伯特才把弹弓的橡皮筋松开,让杯弓里的弹球落到掌心中。
这一切发生的起因早被人遗忘了,因为结果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这时,锡弥站了起来,很快地穿过房间。他的脸颊挂满泪花。他抓住库斯伯特的一只手,吻了好几次(这种咂吧嘴的声音若是放在别的情形下就很有喜剧效果了),然后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接着他闪过雷诺兹,推开右边的那个蝙蝠翼门向外跑去,撞入了睡眼惺忪、半醉半醒的治安官的怀抱。是席伯把艾弗里叫来的。这位高级治安官在市长的晚宴上喝得大醉,席伯去时他正在自己看管的某间牢房里睡着呢。
“还真是乱七八糟啊,是不是?”艾弗里说话了。没有人回答。他也不指望有人会回答,他们总会考虑到不答话才是明智的。
监狱的办公区域太小了,难以容下三个人和三个半大小子外加一个肥胖的治安官。因此艾弗里把他们带到附近的市集会厅里去,里面回响着椽上的鸽子振动翅膀的声音,还有讲坛后面老爷钟发出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这是一个装饰简洁的房间,但仍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几百年来,城里的老百姓和领地的地主们都是来到这里,做决定,通过法律,偶尔还把某些特别捣蛋的人放逐到西部去。在月光照耀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罗兰觉得就连乔纳斯这个老头子都或多或少有同感。这种肃穆自然而然地赋予治安官赫克·艾弗里一种权威,而通常他是难以表露出权威的。
厅里摆满了在当时被称做“裸背椅”的长椅——橡木制的靠背长凳,背部和底部都没有靠垫。总共有六十个这样的椅子,在宽大的中央走廊两边各有三十个。乔纳斯、德佩普和雷诺兹三个人坐在走廊左边前排的椅子上。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则和他们隔着走廊坐着。雷诺兹和德佩普看上去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神情还有点尴尬;乔纳斯倒是镇定自若。威尔·迪尔伯恩和他的伙伴们不动声色。罗兰看了一眼库斯伯特,希望他能从这个眼神里读出自己的用意:你要是再耍小聪明说什么俏皮话,我就把你的舌头拧下来。他觉得对方已经心领神会。伯特早就把他那个愚蠢的“哨兵”不知藏到哪儿去了,这是个好兆头。
“真是乱七八糟,”艾弗里重复道,深深叹了一口气,嘴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酒精味。他坐在演讲台的边缘,一双短腿晃悠着,饶有兴趣又有点厌恶地看着它们。
这时边门开了,副手戴夫走了进来,他脱下了晚宴上穿的白夹克,那副单边眼睛塞进了平常穿的卡其衬衫口袋里。他一只手上拿着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小包东西,罗兰觉得那看上去像桦树皮。
“大卫,你是不是已经把一半煮过了?”艾弗里问。他现在摆出了一副生怕受骗的表情。
“对。”
“是不是煮了两次?”
“对。两次。”
“因为是这么说明的。”
“对啊。”戴夫顺从地重复了一遍。他把杯子递给了艾弗里,把剩下的那些看起来像桦树皮碎屑的东西也一股脑倒进杯中。
艾弗里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有点怀疑地看了看里面,接着一饮而尽。他一脸痛苦的样子。“哦,真难喝!”他叫道。“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这是什么?”乔纳斯问。
“治头疼的冲剂。也可以说是治宿醉的冲剂。从老女巫那里拿来的。她住在库斯山上。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吗?”艾弗里若有所指地看了乔纳斯一眼。那个拿枪的老家伙假装没看见,但罗兰看到了那个眼神。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又一个待解之谜。
听到库斯二字,德佩普抬起头,然后就又开始吮自己受伤的手指了。旁边,雷诺兹用披风裹住自己,神情严峻地看着自己的大腿。
“这玩意儿有用吗?”罗兰问。
“有啊,孩子,但你从女巫那里拿东西是要花钱的。你要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是你们喝了很多托林的潘趣酒,这个可以让你免遭头疼之苦。但是吃了以后可能会有胃痛的反应,就是这样的,总会付出代价。还会放屁——!”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把杯子放到一旁。他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但是房间里的气氛已经稍稍轻松了一点;他们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我们该如何处理呢?”
赫克·艾弗里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厅里的人,从最右边的雷诺兹到最左边的阿兰——“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嗯,孩子们?瞧,一边都是市长的人,另一边是联盟的……人……,六个人处在犯谋杀罪的边缘,还有呢?一个弱智和一桶泼出来的脏东西。”他首先用手指了指灵柩猎手们,又指了指联盟的清点员。“中间是两只火药桶和一个肥胖的治安官。你们怎么看呢?尽管说,别害羞,你们当时在克拉尔的淫窝里可没有这么害羞啊,不要在这里害羞啊!”
没有人说话。艾弗里又喝了一口那难喝的东西,然后放下杯子,打定了主意般地看着他们。他接下来说的话并没有让罗兰觉得很吃惊;他觉得那才是艾弗里那样的人说出来的话,他就是那种自认为在紧要关头能排除万难做出决断的人。
“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我们把它给忘了吧。”
他此时摆出来一副麻烦将至而自己决心全力掌控局面的严肃神情,可根本就没有人答话,甚至没有人挪动一下脚步,他感到有些失落。可该做的事情终归要做,夜越来越深了。他伸了伸肩膀,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在接下去的三四个月里等着看你们之间互相残杀。不!我也不想因为你们因弱智锡弥而起的愚蠢争吵而陷入任何麻烦。
“我希望你们用理智想一想,孩子们,我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我说你们在此逗留的时间里我既可能成为你们的朋友,也可能成为你们的敌人……但如果我不能唤醒你们更高贵的品质,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因为我觉得你们在那方面肯定更加敏感。”
治安官这时尝试做出一种鼓舞人心的表情,但罗兰觉得那基本上是个失败的尝试。艾弗里把注意力转向了乔纳斯。
“先生,我不认为你想给联盟的这三个年轻人带来麻烦——早在五十代人之前,联盟就像母亲的乳汁或者是父亲温暖的双手了;你不会那么不尊敬联盟,对不对?”
乔纳斯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艾弗里再次点点头,表明事情进展一切顺利。“你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们之中没有人想要惹上这种麻烦,对不对?”
这次他们都摇摇头。
“所以我要你们都站起来,大家都面对面,握握手,然后向对方道歉。要是你们不这样做,我认为你们应该在日出之前骑马向西,离开这个小城。”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罗兰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并不感到奇怪。这当然是治安官在虚张声势。自打艾弗里看见乔纳斯他们手上的灵柩刺青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明白乔纳斯、雷诺兹和德佩普根本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过了今晚,他肯定也明白,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也同样如此。他只能寄希望于所有人都能明白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罗兰知道。显然乔纳斯也知道,因为当罗兰站起来的时候,乔纳斯也站了起来。
艾弗里往后退缩了一点点,好像生怕乔纳斯去拿枪,或是迪尔伯恩去抽腰上别着的匕首。那把匕首就是艾弗里趾高气扬走进酒吧时,抵住乔纳斯后背的那把。
可是没有人拔枪,也没有人抽刀。乔纳斯转向罗兰,伸出手。
“他是对的,小伙子。”乔纳斯用他一贯颤抖尖细的声音说道。
“是的。”
“你会和我这个老头子握手,然后重新开始么?”
“是的。”罗兰伸出了自己的手。
乔纳斯也伸出了手。“我请求你的原谅。”
“我请求您的原谅,乔纳斯先生。”罗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这是和年长者谈话时的礼仪。
当他们两人坐下的时候,阿兰和雷诺兹站了起来,动作整齐优雅,仿佛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最后,库斯伯特和德佩普也站了起来。罗兰几乎可以很肯定,库斯伯特肯定会忍不住做出什么蠢事或说出什么蠢话,就好像是从盒子里弹出来的玩具一样——这个傻瓜简直没有自控能力,尽管他心里肯定明白今晚是不能对德佩普开什么玩笑的。
“请求你的原谅。”语气中并无明显的笑意,这对于伯特来说真是太难得了。
“请求原谅。”德佩普嘟哝着,伸出了自己那只血迹斑斑的手。罗兰脑中浮现出一个糟糕的画面,伯特使劲捏着那只手,力气大得让这个红头发像烤炉里的猫头鹰一样惨叫,但伯特握手时的力度还是很克制的,一如他的微笑。
艾弗里坐在演讲台的边缘,矮胖的双腿垂下来,满脸慈爱地看着这一切。甚至连副手戴夫都面带笑容。
“现在我提议,我要和你们所有人握手,然后送你们上路,时辰已经不早了,我需要睡个美容觉。”他咯咯笑着,一看没有人响应,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但他马上跳下演讲台,开始和大家一一握手,那架势就像一个热情的牧师,终于让一对多灾多难的情侣结成连理。
当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落山,第一缕天光出现在清海的远端。
“也许我们还会再次见面。”乔纳斯说。
“也许会。”罗兰说着就跃身上了马。
灵柩猎手们待在滨海区以南一英里的瞭望室里——这是在城外五英里处。
半路上,乔纳斯在一个岔道口停下。从此处开始,地面变得倾斜多石,向闪亮的海平面延伸着。
“先生,下马。”他说。他看着德佩普。
“乔纳斯……乔纳斯,我……”
“下马。”
德佩普紧张地咬着嘴唇,下了马。
“摘下你的眼镜。”
“乔纳斯,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不——”
“要是希望眼镜破掉的话,你就戴着吧。反正我无所谓。”
德佩普的嘴唇咬得更紧了,他伸手去摘那副金丝边眼镜。还没等他把眼镜摘下来,乔纳斯就在他脸上猛击一拳。德佩普惊叫一声,向斜坡跌去。说时迟那时快,乔纳斯飞速策马向前,在他滚下斜坡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乔纳斯拽住衣领把德佩普往自己身边拉。他大口喘着气,鼻子里嗅的都是松脂和德佩普的汗味。
“我应该一脚把你踢下去的,”他喘着气说道。“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我……乔纳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找点乐子……我们怎么知道他们……”
慢慢地,乔纳斯的手松开了。德佩普的最后那句咕哝起了作用。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这句话有道理。要是没有今晚这个机会的话,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呢。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德佩普实际上是帮了他们一个忙。知己知彼的恶魔总比他们一无所知的恶魔要好对付。然而,大家还是会议论这件事,人们都会笑话的。也许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笑声总会停止的。
“乔纳斯,我请你原谅。”
“闭嘴,”乔纳斯说。在东方,太阳很快就要升起在地平线上,把第一缕阳光撒在这个苦痛和伤心的世界。“我不会把你踢下去的,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我和克莱也得下去。他们同样压制住了我们俩,和你一样,不是么?”
德佩普本来想赞同他的说法,但考虑到这样做可能很危险,于是就谨慎地一言不发。
“下马到这边来,克莱。”
克莱哧溜一下滑下马背。
“蹲下来。”
三个人蹲在自己的靴子上,脚后跟向上翘着。乔纳斯拔下一根草放在嘴里。“据说他们是来自联盟的纨绔子弟,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一点,”他说。“是被送到眉脊泗的坏男孩,在清海边上这个死气沉沉的领地做一些无聊的工作,主要是让他们接受惩罚,其次是让他们悔过。人家是不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他们点点头。
“那过了今晚之后你们还相信这一点么?”
德佩普摇摇头。克莱也摇摇头。
“他们可能是很有钱的孩子,但是他们绝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德佩普说。“他们今晚的表现……他们像是……”他迟疑着,不太愿意说下去。这简直太荒谬了。
而乔纳斯则替他把话说完。“他们的举动就像枪侠。”
一时间,乔纳斯和雷诺兹都不作声。后来克莱·雷诺兹说话了,“他们太年轻了,艾尔德来得。年龄太小了。”
“但并没有年轻到不能当学徒。不管怎样,我们总有一天会了解真相。”他转身面对德佩普。“你还得骑一阵子马呢。”
“哦,乔纳斯——”
“今晚,我们之中没有人是光彩的,但你是惹麻烦的那个人,”他看看德佩普,但德佩普只顾低头看地。“你待会要跟着他们,罗伊,你要一直问问题,直到你得到的回答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为止。克莱和我要做的就是等着你。还有观察。如果愿意的话,和他们玩玩城堡游戏。当我觉得可以有时间做一些侦探工作时,我们就该去做。”
他咬了咬嘴里的那根草。草断了,长的那截从嘴里滑出来,掉到两只靴子之间。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握手吗?迪尔伯恩那只该死的手?因为我们不能把船弄翻。不能在船即将入港的时候翻船。我们的人很快就会朝这个方向赶来。在他们到达之前,保持稳定对我们有利。但我要告诉你们:没有人把匕首架在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的背上还能留住一条命的。罗伊,现在给我听着。我可不想再说第二遍。”
乔纳斯朝德佩普挪了挪,开始说了。过了一会儿,德佩普开始点头。他实际上可能要做一次小旅行。在旅者之家的闹剧之后,改变气氛是关键。
太阳跃出了地平线,男孩们快到老K酒吧了,直到这时库斯伯特才出声打破了沉默。
“嗯!这一晚真是既有趣,又有教益。对不对?”罗兰和阿兰都没有回答,于是库斯伯特俯身靠近了马前鞍上的乌鸦骷髅,不知何时那鸟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你说什么,老朋友?今晚我们是不是过得很开心?晚餐,圆圈舞,还几乎丢了小命。你是不是也很开心啊?”
这个哨兵只是用自己空洞的眼睛看着库斯伯特。
“他说他太累了,不想说话,”库斯伯特说完打了个哈欠。“说实话,我也累了。”他看看罗兰。“乔纳斯先生和你握手之后,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威尔。他打定主意要杀死你。”
罗兰点点头。
“他想把我们都干掉。”阿兰说。
罗兰又点点头。“我们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的,但是比起那顿晚饭的时候,他们现在对我们了解得更多了。我们不可能再像今天一样后发制人了。”
他停了下来,此时乔纳斯也在三英里开外的地方下了马。只不过罗兰和他的朋友们是朝着鲛坡长长的斜坡一直看下去,而不是像乔纳斯他们那样直面清海。一群马正自西向东移动,在微弱的晨光中只能看见马的影子。
“罗兰,你看见什么了?”阿兰问,声音几乎有些恭敬。
“麻烦,”罗兰说,“就在我们的路上。”接着他拽动缰绳策马向前。还没等他们回到老K酒吧的雇工房,他的脑海里就又出现了苏珊。脑袋刚沾上扁扁的粗麻布枕头不到五分钟,他就梦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