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卡-泰特,”枪侠说,“我们几个是一条心。”他看到卡拉汉疑惑的目光——不可能看不到——然后点点头。“对,神父,你也属于我们。我不知道有多久,但我知道是这样。我的朋友们也是如此。”
杰克点点头。埃蒂和苏珊娜也点头。他们今天在亭子里;听完杰克的故事后,罗兰不想再在教区的房子里聚会了,甚至后院也不行。他觉得很有可能斯莱特曼或者安迪——甚至还可能有其他未被怀疑的狼群的朋友——已经在那里装了窃听装置以及摄像头。头顶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但是虽已到季末,天气仍然非常暖和。有些有公德意识的女士或先生们把落叶扫在一起,围着舞台成一个大圈,罗兰和自己的朋友们不久前曾在舞台上作自我介绍,下面的草地就好像夏天一样绿。有村民在放风筝,有夫妇们手牵手在散步,两三个在户外营生的手艺人一只眼搜寻潜在的顾客,另一只留神头上的乌云。在演奏台上,曾热情洋溢地演奏乐曲欢迎他们来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那支乐队正在练习几首新曲目。有两三回,村民们已经向罗兰和他的朋友们走来,想要攀谈一会儿,可是每次罗兰都板着脸摇摇头,人家赶快走开。已经过了说“见到你真高兴”之类的客套话的时候了,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苏珊娜所说的“真刀实枪”的时刻。
罗兰说:“四天后就要召开大会,这次我想要整个镇子都参加,不只是男人们。”
“就应该是全镇都参加,”苏珊娜说,“如果你指望女士们抛盘子来弥补枪支的不足,我觉得让她们进入见鬼的大厅也不算过分。”
“如果每个人都参加,就不能在聚会厅里召开,”卡拉汉说,“地方不够大。我们点上火把就在这里举行。”
“如果下雨呢?”埃蒂问。
“如果下雨,大家就淋湿嘛。”卡拉汉耸耸肩说。
“四天后开大会,九天后狼群到来,”罗兰说,“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闲聊——坐下来,头脑清楚——直到一切都结束。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所以记住它吧。”他伸出双手。杰克抓住一只,苏珊娜抓住另一只。很快五个人手拉手组成一个小圈。“我们看得清彼此吗?”
“看你很清楚。”杰克说。
“很清楚,罗兰。”埃蒂说。
“像白昼一样清楚,甜心。”苏珊娜笑着同意。
奥伊正在附近的草地上嗅什么东西,一声不响,但是他的确四下看看,眨了眨眼睛。
“神父?”罗兰问。
“我能清楚地看到和听到你。”卡拉汉微笑着赞同,“我很高兴被包括在内,至少到目前为止。”
罗兰、埃蒂和苏珊娜已经听了杰克的大致故事;杰克和苏珊娜也已听了罗兰和埃蒂的故事。现在卡拉汉两个都听到了——他后来称之为“双重特写”。他听的过程中时不时目瞪口呆。当杰克讲述躲在壁橱里的经历时,他画了十字。神父对埃蒂说:“你当然不是真心想杀死那些妻子和孩子们对吗?那只是虚张声势?”
埃蒂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淡淡地微笑着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他回过头看着卡拉汉。“罗兰告诉我你自己不愿被称为神父,近来却采取了一些父亲般的立场。”
“如果你是在说中止你妻子的怀孕的主意的话——”
埃蒂一扬手。“这么说吧,我不是在说任何特别的事情。只是我们在这里有大事要做,而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完成。我们最不需要的是受你老套的天主教废话牵制。所以我们就说是吧,我那时是虚张声势。说别的吧,行吗?神父?”
埃蒂的笑容变得牵强而且有些恼怒。他颧骨上有两块红光。卡拉汉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然后点点头。“嗯,”他说,“你那时是虚张声势。无论如何就到此为止,我们来说别的。”
“好的。”埃蒂说,他看看罗兰。
“第一个问题问苏珊娜,”罗兰说,“很简单:你感觉如何?”
“挺好。”她回答。
“真的吗?”
她点头。“真的,说谢啦。”
“这里没头疼?”罗兰在左边太阳穴上面搓了搓。
“没有。而且我以前常有的那种紧张感——太阳刚刚下山后,黎明就要到来前——已经没了。看看我!”她用一只手从隆起的胸脯摸到腰部,再到右臀。“我没那么圆滚滚了。罗兰……我读到过有时一些野生动物——像野猫一样的肉食动物,像鹿和兔子一样的草食动物——在条件不利于分娩时,会把幼畜重新吸收进去。你认为会不会……”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罗兰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赞同这个可爱的想法,可是他不能。卡-泰特之间隐瞒真相已不再可能。他摇摇头。苏珊娜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睡得很安稳,就我所知,”埃蒂说,“没有米阿的迹象。”
“罗莎丽塔也这么说。”卡拉汉补充道。
“你派女孩来监视我?”苏珊娜说话的腔调让人怀疑是黛塔,但是她面带笑容。
“有时候。”卡拉汉承认。
“苏珊娜的话题就到这里,如果可以的话,”罗兰说,“我们需要谈谈狼群。他们还有些别的事情。”
“可是罗兰——”埃蒂开腔。
罗兰伸手拦住。“我知道有许多问题。我明白它们多么棘手。可我也知道如果我们注意力分散,我们有可能死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这里,死掉的枪侠帮不了任何人。当然他们也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你们同意吗?”他的眼睛挨个扫过他们。没人回答。远处什么地方有许多孩子唱歌的声音。声音高亢,充满快乐和童真。关于考玛辣的什么歌谣。
“还有另外一小点事情我们必须解决,”罗兰说,“这涉及到你,神父。还有那个所谓‘门口洞穴’。你愿意穿过那扇门,回到你的故乡吗?”
“你在开玩笑吗?”卡拉汉双眼发亮,“一个回去的机会,即便是一小会儿。你是那么说的吗?”
罗兰点头。“今天晚些时候,也许你和我可以散步到那里,我会看你穿过那扇门。你知道空地在什么地方,对吗?”
“当然。我肯定有上千次走过那里,在我的前世。”
“你懂邮政编码吗?”埃蒂问。
“如果塔尔先生按你的要求做了,那会写在宽栅栏的末端,第四十六大街那边。很聪明,顺便说一句。”
“拿到邮编……还有日期,”罗兰说,“如果可以,我们得知道那边的时间,埃蒂说得没错。拿到它就回来。接下来,亭子里的会议结束后,我们还得要你再次穿过那扇门。”
“这次是要去塔尔和深纽所在的新英格兰的某处。”卡拉汉猜。
“对。”罗兰说。
“如果你找到他们,多半会想和深纽先生谈话,”杰克说。他们全都转向杰克时,他的脸涨红了,但是他一直紧紧盯着卡拉汉的目光。“塔尔先生也许很固执——”
“那可是说得太轻描淡写了,”埃蒂说,“你到那里时,他也许已经发现十二家旧书店,天知道有多少本第一版的《印第安纳·琼斯的十九次精神崩溃》。”
“——但是深纽先生会听。”杰克接着说。
“听,杰克,”奥伊说,随后仰面躺下打滚。“听,停下!”
杰克抓抓奥伊的肚皮说:“如果有谁能说服塔尔先生做什么事的话,那只有深纽先生。”
“好的,”卡拉汉点头回答,“我明白了。”
唱歌的孩子们这会儿离得很近。苏珊娜转过身,但是没有看到他们;她假定他们正从河街那边来。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一离开河边,从图克的杂货店转到大街上就能被看到。一些在那边门廊上的村民已经站起来观看。
与此同时,罗兰正面带微笑打量着埃蒂。“有一次我用假定这个词时,你告诉我你们的世界里有个关于它的俗语。我想再听听,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埃蒂咧嘴笑笑。“假定会搞掉你和我的屁眼——你说的是这个吗?”
罗兰点头。“是个不错的俗语。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要做个假定——像钉子一样把它钉牢——然后我们成功的全部希望就靠它了。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发现别无选择。这个假定是只有斯莱特曼跟安迪和我们对着干。如果到时候我们处理好他们,就能秘密展开行动。”
“别杀他。”杰克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他已经把奥伊拉到身边,不由自主地快速抚摸他的头顶和长脖子。奥伊耐心地忍着。
“请原谅,杰克,”苏珊娜说,身体前倾并把一只手放在耳后。“我没——”
“别杀他!”这次杰克声音嘶哑而且发颤,几乎要哭出来,“别杀本尼的老爸。拜托了。”
埃蒂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脖颈。“杰克,本尼·斯莱特曼的老爸要把一百个孩子送给雷劈那里的狼群,就为了救他自己的孩子。而且你明白那些孩子回来是什么模样。”
“嗯,可是在他看来,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
“他可以选择和我们并肩作战。”罗兰说。他的声音既单调又可怕。几乎充满杀机。
“可是——”
可是什么?杰克不知道。他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可仍然想不出。突然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接着他泪流满面。卡拉汉伸出手去安慰他。杰克把他的手推开。
罗兰叹着气说:“我们会尽量饶恕他。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仁慈——斯莱特曼一家要离开镇子,如果下周末之后还有镇子的话——但是也许他们会顺着新月地带向北或向南走,开始某种新生活。杰克,听着:没必要让本·斯莱特曼知道你昨晚偷听了安迪和他父亲的谈话。”
杰克看着他,一副不敢奢望的表情。他丝毫不在乎老斯莱特曼,但是他不想让本尼知道是他干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懦夫,可他不想让本尼知道。“真的吗?肯定?”
“这个不能肯定,不过——”
他还没说完,唱歌的孩子们从角落里出来了。领头的那个,银色的四肢和金色的躯干在白日柔和的光线中闪着淡淡的亮光,就是报信机器人安迪。它正在倒着走。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闪亮的丝绸布卷。苏珊娜觉得它看上去像一个七月四日的游行司仪。它自在地左右挥动指挥棒,领着孩子们唱歌,它胸膛和脑袋里的扬声器发出风笛的伴奏声。
“神圣的狗屎,”埃蒂说,“这是哈姆林镇的仙笛神童。”
考玛辣——来——一遍!
妈妈有儿子!
在爸爸那里过日子
有更多乐子!
安迪独唱自己那部分,然后把指挥棒向孩子群一挥,他们吵吵嚷嚷地跟着唱起来。
考玛辣——来啊——来!
爸爸有儿子!
在妈妈那里过日子
有更多乐子!
欢快的笑声。根据他们发出的噪音量判断,孩子没有苏珊娜原先想的那么多。看到安迪在那里领着他们,又想到杰克的故事,她感到心里发毛。同时,她也感到一阵愤怒开始在她喉咙口和左边太阳穴跳动。它居然可以这样领着他们在街上行走!就像仙笛神童,埃蒂说得对——像哈姆林镇的仙笛神童。
这会儿安迪用假装的指挥棒指着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漂亮姑娘。苏珊娜认为她是安瑟姆的一个孩子,就是逖安·扎佛兹家南边的一个小农户。她响亮清楚地唱出下一首歌谣,还是伴随着同样的沉重节拍,有点像(但不很像)跳绳时唱的歌谣:
考玛辣——来——两遍!
你知道该做什么事!
种上稻子考玛辣
你可不要……成……傻瓜!
接下来,其他人又一起唱起来,当他们转过街角时,苏珊娜意识到这群孩子比她想象中大,大多了。她的听觉比视觉更准确,这果然很有道理。
考玛辣——来——两遍[他们合唱道]!
爸爸不是傻瓜!
妈妈种下考玛辣
因为她知道要做什么!
人群第一眼看上去人数不多,因为许多张面孔一模一样——比如安瑟姆小姑娘的面孔和旁边一个小男孩的几乎相同。那是她的孪生兄弟。安迪带领的队伍里几乎全是双胞胎。苏珊娜突然意识到这很怪异,就像他们看到过的装在瓶子里的那些奇怪的连体婴儿。她的肠胃开始翻腾。她感到左眼上方一阵疼痛。她抬起手想去抓那个痛处。
不,她告诫自己,我并没感觉到。她强行把手放回去。没必要抓自己的眉头。没必要去揉不痛的地方。
安迪用指挥棒指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他肯定不超过八岁。他用傻里傻气的高嗓门唱着歌词,把其他孩子都逗乐了。
考玛辣——来——三遍!
你知道该怎么做
种下稻子考玛辣
稻子让你自由自在!
紧接着是合唱的声音:
考玛辣——来——三遍!
稻子让你自由自在!
当你种下稻子考玛辣
你就知道要做什么!
安迪看到了罗兰的卡-泰特,快乐地挥了挥自己的指挥棒。孩子们也跟着那么做……如果这个游行司仪为所欲为的话,孩子们中的一半会变成弱智回来。他们会长成巨人的身形,痛苦地大叫,然后早早死去。
“招招手,”罗兰一边挥手一边说,“招招手,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父亲。”
埃蒂冲安迪高兴地咧嘴一笑。“你好吗,你这个无线电收发傻瓜?”他问道。从他咧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又气愤。他朝安迪竖起两个大拇指。“你好吗,你这个精神病机器人?说好啊?说谢啦!说别惹我!”
杰克听完大笑起来。他们全都继续挥手微笑。孩子们也冲他们挥手微笑。安迪也在挥手。他领着自己欢快的乐队沿着大街走下去,不停唱着考玛辣—来—四遍!河流就在门边前!
“他们爱它,”卡拉汉说。他脸上露出古怪、厌烦的表情。“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都爱安迪。”
“这一点,”罗兰说,“就要改变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安迪和孩子们走远后,罗兰问道。“如果有现在就问吧。这可能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逖安·扎佛兹怎么办?”卡拉汉问,“实际上一切都是由逖安开始的。在结尾部分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罗兰点头。“我给他安排了任务,一项他要和埃蒂一起完成的任务。神父,在下面罗莎丽塔的小屋底下有一个不错的厕所,高大,牢固。”
卡拉汉皱起眉头。“嗯,说谢啦。那是逖安和他的邻居休·安塞姆盖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你能从外面把它锁上吗?”
“我可以但是——”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就无需上锁,可是没人能完全肯定。”
“是的,”卡拉汉说,“我想没有人能够。我可以按你说的办。”
“你有什么计划,甜心?”苏珊娜问。她讲话的语气很平静,温柔得有些奇怪。
“有个小小的计划。多数时候都奏效。我能告诉你们最重要的一点是,一旦我们从这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重新和村民们在一起时,就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尤其是我手里拿着羽毛站在大会上讲的任何话。其中绝大多数都会是谎言。”他冲他们笑了笑。笑容上面,他暗淡的蓝眼睛的神情像岩石一样坚硬。“我老爸和库斯伯特的老爸过去曾有个规矩:先是微笑,接着撒谎,最后开火。”
“我们也差不多,不是吗?”苏珊娜问,“几乎要开枪了。”
罗兰点点头。“开枪会速战速决,你们会感到好奇,所有的计划和闲聊有什么用,问题的解决总是毫不例外地取决于最后五分钟的流血、疼痛和愚蠢。”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事后总是感到恶心,就像伯特和我去看绞死人的时候那样。”
“我有个问题。”杰克说。
“问吧。”罗兰回答。
“我们会赢吗?”
罗兰沉默不语了很久,以至于苏珊娜开始担心。然后他说:“我们知道的比他们想象的多。他们在自以为是。如果安迪和斯莱特曼是木料堆里惟一的老鼠,如果狼群的数目不是太多——如果我们的盘子和枪弹没有用光——那么是的,杰克,艾默之子。我们会赢。”
“太多是多少?”
罗兰思忖着,他暗淡的蓝眼睛看着东方。“比你以为的多,”他最后说,“而且,我想,比他们以为的多。”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唐纳德·卡拉汉站在找不到的门前面,集中精力回想着一九七七年的第二大道。他全神贯注于“嚼嚼老妈店”,想着他、乔治还有鲁普·德尔伽朵有时会到那里吃午饭。
“只要有得卖,我总是吃牛腩,”卡拉汉说,并尽力不去理会从洞穴的幽深之处传来的他母亲尖厉的声音。刚开始和罗兰一起进来时,他的目光被凯文·塔尔送过来的书吸引住了。那么多的书!一看到它们,卡拉汉素来宽广大度的心变得贪婪起来(还有点变小)。然而,他的兴趣并没持续很久——只维持到让他随手拉出一本,看到是欧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亚人》时。在你死去的朋友和亲爱的人在冲你尖叫并喊你的名字时,你很难尽情浏览。
他母亲此刻在问他为什么让一个吸血鬼,一个肮脏的吸血生物把她给他的十字架摔碎。“你的信仰总是不坚定,”她忧伤地说,“信仰不坚定,对酒精却很执著。我打赌你现在就想来一杯,对吗?”
亲爱的上帝,他想极了。威士忌。陈年的。卡拉汉感到额头汗涔涔的。他心跳在成倍加速。不,三倍。
“牛腩,”他嘟囔着,“上面撒点黑芥。”他甚至能听到装黑芥的塑料挤瓶的声音,而且记得商标名。普罗士曼牌。
“什么?”罗兰在后面问他。
“我说我准备好了,”卡拉汉说,“如果你准备行动,上帝保佑现在就开始吧。”
罗兰把盒子打开。敲钟声立刻在卡拉汉耳边回响,让他想起噪音隆隆的汽车里的低等人。他肚子里的肠胃开始蜷缩,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是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灿烂的阳光斜射进来,驱走洞口的黑暗。
卡拉汉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啊玛丽,孕育无罪,保佑信奉你的人吧。然后就踏进了一九七七年的夏天。
当然是晌午,午饭时间,而且当然他正站在“嚼嚼老妈店”门口。看上去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餐厅门口的黑板架上用粉笔写着特色菜:
嘿,你好,欢迎到嚼嚼!
六月二十四日特色菜
蘑菇酸奶油炒牛肉
牛腩(配卷心菜)
大农场玉米面卷
鸡汤
试试我们的荷兰苹果派
好,一个问题解决了。这是埃蒂来这里的第二天。至于下一个……
卡拉汉把第四十六街暂时搁在一边,朝第二大道走去。他往身后看时,看到洞穴的入口紧紧地跟随着他,就像貉獭老老实实地跟着男孩杰克一样。他能看到罗兰坐在那里,把什么东西放到耳朵里阻挡让人发疯的丁丁当当的敲钟声。
他走了足足两个街区才停下,此刻他目瞪口呆。他们已经说过会是这幅情景,罗兰还有埃蒂,可是卡拉汉心里并不相信。他以为自己会发现“曼哈顿心灵餐厅”在这个完美的夏日完好无缺,这里的天气和他离开时卡拉灰蒙蒙的秋天非常不同。嗯,也许窗户里会有一块牌子写着:休假,八月份前停止营业——类似那样——但是店还会在那里。嗯,是的。
然而它不在。至少没留下多少。店面只留下烧坏的支架,还缠着黄色的带子,上面写着:警方在调查。当他走近一点时,他能闻到烧焦的木头、燃烧的纸张、还有……很淡的……汽油的味道。
一个擦皮鞋的老头儿在附近一家“鞋靴站”前摆起了摊儿。这会儿他跟卡拉汉说:“很可惜,对吗?感谢上帝房子里当时一无所有。”
“哎,说谢啦。什么时候发生的?”
“半夜三更嘛,还能有什么时候?你以为那些暴徒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他们不是天才,可他们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会不会是电线着火了?或者也许是什么东西自燃了?”
擦鞋老头儿嘲讽地看了卡拉汉一眼。那眼光像是在说,哦,拜托。他用沾满上光剂的拇指指着仍在闷烧的废墟。“看到那条黄带子了吗?你认为他们会在一个因自燃引发火灾的地方缠上黄带子,说警方正在调查吗?不可能,我的朋友。不可能约瑟。凯文·塔尔得罪了什么坏家伙,他深陷其中。街区上每个人都知道。”擦皮鞋的动了动自己的眉毛,两根白眉浓密而且杂乱。“我真为他的损失可惜。他店铺后面有一些非常珍贵的书。非常非常珍贵。”
卡拉汉谢过擦皮鞋老头儿的高见,然后转身往第二大道走去。他一直在偷偷地触摸自己,想证实这一切是真的。他不停地大口呼吸着混合着碳氢化合物的城市空气,并享受着城市的每一个声音,从公共汽车的咣当声(有些车子上面还有《霹雳娇娃》的海报)到手提钻的敲打声和没完没了的喇叭声。他走近“力量之塔”唱片店时,驻足片刻,他被门前扬声器传出的音乐惊住了。那是一曲他好多年没有听过的老歌,他老早还在洛厄尔的时候这首歌非常流行,是关于追随仙笛神童的内容。
“克里斯皮安,”他嘟囔道,“那是歌手的名字。感谢上帝,圣人耶稣。我真的在这里。我真的在纽约。”
就好像要证实这一点似的,一个听上去没好气的女人说:“也许有些人可以整天站在这里,可我们却要在这里走来走去。你也该移动一下吧,或者至少站到边上?”
卡拉汉说了声抱歉,不过他怀疑她有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也不在乎),然后往前走。直到他走近第四十六街之前,那种在梦中的感觉——一个极其生动的梦——始终存在。接着他开始听到玫瑰的声音,他的生活随之彻底改变了。
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嘀咕声,可是当他走近时,他感觉听到了很多声音,天使般的声音,是在唱歌。向神唱着他们自信、欢快的赞美诗。他从没听到过那么甜美的歌声,就跑上前去。他来到栅栏边,把手放在上面。他开始哭泣,实在情不自禁。他觉得人们在看他,但是他不在乎。他一下子充分理解了罗兰和他的朋友们,而且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难怪他们拼命要活下去,要坚持下去!难怪,因为这个危在旦夕!挂着破烂海报的栅栏另一边有什么东西……简直完全是美轮美奂的东西……
有一个小伙子,长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戴着一顶帽檐拉到后面的牛仔帽,停下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这里挺不错,对吗?”嬉皮牛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它就是好。我每天来一次。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卡拉汉朝小伙子转过身,一边擦拭自己泪汪汪的眼睛。“嗯,我想是的。”
小伙子用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眉头,然后是脸颊。“我以前长着全世界最难看的粉刺。我是说,比萨饼那样的脸比我强多了,我是轧开花的脸。后来在三月底或四月初的时候,我开始来这里,然后……一切都好了。”小伙子笑起来。“我爸带我去看的皮肤病医生说是氧化锌的作用,可我觉得是这块地方。这里有什么名堂。你听说过吗?”
尽管卡拉汉的耳边全是甜美的歌声——就像置身于圣母大教堂,周围是唱诗班——他还是摇摇头。那几乎是出于本能。
“嗯,”戴着牛仔帽的嬉皮说,“我也没有。不过有时我以为听过。”他冲卡拉汉举起右手,前两个手指伸开做V字状。“和平,兄弟。”
“和平。”卡拉汉说,并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嬉皮牛仔离开后,卡拉汉用手抓住栅栏裂开的木板,还有给“僵尸之战”做广告的破烂海报。他最想做的是爬过去看看玫瑰……可能会跪下去敬拜它。但是人行道上人群拥挤,而且他已经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有一些人无疑和嬉皮牛仔一样,对这块地方的力量略有所知。他能为栅栏后面伟大的歌唱力量(只是一朵玫瑰?别无其他?)效劳的最好方法是保护它。那就是说保护凯文·塔尔不受烧掉他店铺之人的伤害,不管是谁干的。
他转到第四十六大街上时,他的手还在粗糙的栅栏板上。在大街这头是绿得透亮的“联合国广场宾馆”大厦。卡拉,卡拉汉,他心想,接着:卡拉,卡拉汉,凯文。随后:卡拉—来—四遍,一枝玫瑰在门后面,卡拉—来—卡拉汉,凯文再来一遍!
他走到栅栏尽头。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心沉了下去。然后他往下看时,发现在那里,大约膝盖的高度:用黑笔写了五个数字。卡拉汉把手伸到衣兜里摸铅笔头,他总是把它放在那里,然后从一张海报上撕下一个角,那是一场名叫“跳入地牢的人,一个滑稽剧”的外百老汇剧目。他把五个数字匆匆记下。
他不想离开,可是他明白不得不走;离玫瑰如此之近不可能冷静思考。
我会回来的,他告诉它,而且让他惊喜的是,一个想法闪现在他脑海,清楚而且真实:是的,神父,随时。来—考玛辣。
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角,他往身后看去。通往洞穴的门仍在那里,底部浮在人行道上方三英寸的位置。一对中年夫妇,从他们手里拿的旅游手册来看是旅行者,从宾馆那边走了过来。他们聊着天走到门跟前,然后绕了过去。他们看不见它,但是他们能感觉到,卡拉汉心想。如果人行道拥挤不堪不可能绕过去呢?他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会一直走进那个竖在那里闪着微光的地方,也许只是感到片刻的寒冷和眩晕,也许能隐隐约约听到敲钟的乏味声响,并闻到一股烧洋葱或烤焦的肉的味道。而且当晚,有可能,他们会短暂地梦到比纽约这个逍遥城更奇怪的地方。
他可以穿回去了,也许应该那样;他已经达到此行的目的:不过一阵轻快的漫步就可以把他带到纽约公共图书馆。那里,在石狮子后面,即使一个身无分文的家伙也可以得到一些信息。比如说,某个邮政编码的地点。而且——说句不好意思的真心话——他还不想回去。
他在面前挥挥手,直到枪侠注意到他的动作。卡拉汉不顾路人打量他的目光,把两只手的手指伸向空中一次,两次,三次,不太确定枪侠是否明白。罗兰看上去明白了。他夸张地点点头,然后赞许地竖起拇指。
卡拉汉出发了,走得很快,几乎小跑起来。容不得耽搁,不管纽约有了多么令人愉快的变化。罗兰等候的地方可不舒服。而且,照埃蒂的说法,那还可能很危险。
枪侠理解卡拉汉的意思不成问题。伸出三十根手指,就是三十分钟。神父想在那边再停半个小时。罗兰猜他想根据栅栏上写的数字找出实际所在地。如果他能做到,那再好不过。信息就是力量。而且当时间紧迫时,它能加快速度。
他耳朵里的子弹完全阻隔了声音。敲钟声能透进来,但是已变得相当缓和。是件好事,因为它们的声音比无阻隔界讨厌的啾唧声难听得多。那个声音听上两三天,他相信自己可以进精神病院了,不过三十分钟还能行。如果实在受不了,他或许可以从门里扔出个什么东西,吸引神父的注意力,然后让他早点回来。
有一会儿,罗兰看着卡拉汉前面延伸的街道。他似乎通过三个人的目光看到了海滩上那些门:埃蒂、奥黛塔、杰克·莫特。这个有点不同。他从中总能看到卡拉汉的背部,如果卡拉汉回头看的话,他时不时那么做,罗兰还能看到他的脸部。
为了消磨时间,罗兰站起来看了看几本书,它们对凯文·塔尔如此重要,以至于他把书的安全作为和他们合作的条件。罗兰拿出的第一本书上面有一个男人头像的侧影。这个人抽着烟斗,戴一种猎场看守人的帽子。柯特有一顶类似的帽子;还是小男孩时,罗兰觉得它比父亲那顶沾满汗渍,系绳已经磨损的骑马帽时髦多了。书上写的是纽约那个世界的文字。罗兰相信如果他生活在那边,一定能轻松看懂,可他不是。不过,他能看懂一些,而结果几乎和那些敲钟声一样让人发疯。
“歇—洛克·福尔摩斯,”他大声读道,“不,霍姆斯。就像奥黛塔的姓。四部……短篇……写说。写说?”不,这个字是小。“福尔摩斯的四部短篇小说。”他把书打开,毕恭毕敬地用手翻到标题页,然后闻了闻:上好的老纸张那种芳香和淡淡的甜味。他能认出四部短篇小说中一本的名字——《四签名》。除了猎犬和学习这几个词,其他几部的书名对他毫无意义。
“签名是一种标志,”他说。他发现自己在数书名中字母的多少时,实在觉得自己好笑。再说,也只有十六个。他把书放回去又拿起一本,这次封面上画了一个士兵。他能认出标题里的一个词:死亡。他看了看另一本。封面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亲吻。嗯,故事里总有男人和女人亲吻;人们喜欢那样。他把书放回,抬头看看卡拉汉进展如何。他看到神父走进一间塞满书和埃蒂说的“玛格达所见”的屋子……他瞪大了眼睛。尽管罗兰仍然不确定玛格达看到了什么,或者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关于它的东西。
他抽出另一本书,看着封面笑了起来。有一座教堂,红灿灿的夕阳正在它后面落下。教堂看起来有点像“安详女神堂”。他把书打开,一页页翻看。词语很多,可是他每三个词里最多能认出一个。没有图片。他正准备把书放回去,这时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跃入了他的眼帘。罗兰一时无法呼吸。
他退回来,不再听到隔界的敲钟声,也不在乎卡拉汉走进去的那间大书房了。他开始阅读上面印有教堂的那本书。或者说试着读。词语在他眼前疯狂地掠过,他不敢相信。不太敢。可是,上帝!如果他看到的就是他以为的那样——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钥匙。然而是哪扇门的呢?
他不知道,不能全部看明白因此不得而知。但是他手中的书几乎要出声了。罗兰心想也许这本书就像玫瑰……
……但也有黑色的玫瑰。
“罗兰,我找到了!是缅因州中部一个叫东斯托纳姆的小镇,在波特兰北部大约四十英里而且……”卡拉汉停了下来,仔细打量枪侠。“怎么了?”
“是敲钟声,”罗兰急促地说,“即使我的耳朵已经塞上,它还是能进来。”门关上,敲钟声没有了,可是仍然有声音。卡拉汉的父亲此刻在问儿子唐尼,自己在他床下发现的那些杂志是不是一个基督徒应该看的,如果他母亲发现了怎么办?当罗兰建议他们离开洞穴时,卡拉汉已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卡拉汉和老头子的对话他还记忆犹新。他们后来一起在床脚边祷告,三本《花花公子》杂志被扔到了后面的焚化炉里。
罗兰把带雕刻的盒子放入粉红袋子里,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塔尔的宝贝书箱后面。他已经把上面印有教堂的那本书放回原处,把书名朝下放着,这样他可以很快再找到它。
他们走出去肩并肩站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你肯定只是敲钟声吗?”卡拉汉问,“天啊,你看上去好像见了鬼似的。”
“隔界的敲钟声比鬼魂厉害。”罗兰说。那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不过这好像让卡拉汉放心了。他们沿着小道往下走时,罗兰想起他对其他人的承诺,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承诺:泰特之间不再有秘密。他发现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违背了诺言!但是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他至少认得那本书里的几个名字。其他人也会认得。以后他们会知道的,如果那本书果真像他以为的那么重要的话。可是现在它只会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即将开始的和狼群的搏斗上分散开。如果他们能打赢那场战斗,那么也许……
“罗兰,你肯定自己没事吗?”
“对,”他拍了拍卡拉汉的肩膀。其他人也可以读那本书,在读的时候发现它的意义所在。也许那本书的情节只是一个故事……可是怎么可能……当……
“神父?”
“怎么了,罗兰。”
“小说是个故事,对吗?一个虚构的故事?”
“对,而且很长。”
“不过让人信以为真。”
“对,那就是小说的意义。让人信以为真。”
罗兰思忖着。《小火车查理》也曾让人信以为真,只是在许多方面,许多关键的方面,它不是。而且作家的名字变了。有许多不同的世界,全都由塔联系在一起。也许……
不,现在不行。他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
“跟我讲讲塔尔和他的朋友去的那个镇子。”罗兰说。
“我讲不出,真的。我是在缅因州的一本电话簿上找到的,就这些。而且是本简易邮编地图,可以显示位置。”
“挺好。非常好。”
“罗兰,你肯定没事吗?”
卡拉,罗兰心想。卡拉汉。他强迫自己微笑。强迫自己又拍了拍卡拉汉的肩膀。
“我没事,”他说,“现在我们回镇子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