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旅程有任何让埃蒂吃惊的事,那就是他骑起马来竟然毫不费力,还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他可不像苏珊娜和杰克,这两个人都在夏令营中骑过马,而埃蒂连马鬃都没摸过。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埃蒂称为隔界二号的夜晚过后的早上,当他听到不断靠近的马蹄声时,禁不住一阵恐慌。他怕的并不是骑马这件事,也不是那些叫做马的动物;他怕的是那种可能性——见鬼,很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会看上去像个白痴。谁见过从没骑过马的枪侠呢?
但是卡拉一行人到达之前,埃蒂仍然找了个时间对罗兰说:“昨晚不一样了。”
罗兰扬起了眉毛。
“昨晚不是十九。”
“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杰克插嘴说,“但他是对的。昨晚,纽约感觉是真实的。我是说,我知道我们在隔界里,但是仍然……”
“真实。”罗兰思索着这个词。
杰克笑着说:“像玫瑰一样真实。”
这一次卡拉一行人是斯莱特曼父子俩在前面领头,他们俩每人手里牵着两匹马。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马没有任何可怕之处;显然它们和埃蒂想象中的在鲛坡上疾驰的骏马完全不一样,那些是从罗兰讲述的很久以前眉脊泗的故事中跑出来的。这些矮小粗壮的马都长着结实的腿,浓密粗糙的毛,还有伶俐的大眼。它们比设得兰群岛的小马要大一些,但离他想象中的眼睛冒火的种马可差了很远。马背上不仅有鞍子,每匹马上甚至都绑上了铺盖卷。
埃蒂走向他的坐骑(不用别人告诉他也知道,这叫杂色马),先前所有的疑虑和担心都烟消云散了。检查了马镫之后,他只问了小斯莱特曼一个问题。“这副马镫对我来说太短了,本——你能告诉我怎么把它们弄长一点吗?”
那孩子下了马,准备亲手来干,但埃蒂摇摇头说:“最好还是我自己学会怎么弄。”他说。根本没有任何尴尬。
男孩做给他看的时候,埃蒂意识到他其实不需要教。本尼刚刚把马镫翻上去,露出后面的皮带,埃蒂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这并不是什么隐藏的、不可捉摸的知识,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就那么简单,当那个温暖芬芳的生命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该怎么办。自从他来到中世界以来,他只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就是他第一次把罗兰的枪挂在身上的时候。
“需要帮忙吗,宝贝儿?”苏珊娜问。
“如果我从另一边掉下来,记得把我拉起来。”他哼哼着,但是当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马站得很稳,只是在埃蒂踩上马镫,一翻身跨上马鞍的时候才微微晃了一下。
杰克问本尼有没有雨布。工头的儿子疑惑地看看天上的乌云。“我真的认为不会下雨,”他说,“收割节前后都是这样的天气——”
“我是为了奥伊。”很冷静,很确信。他和我有一模一样的感觉,埃蒂想。就好像以前他已经这么做过一千次了。
那孩子从他马鞍上挂的某个包里掏出了一块卷起来的油布,递给了杰克。杰克道了谢,把油布披在身上,然后把奥伊裹在身前,就好像身前有个袋鼠的育儿袋一样。貉獭也丝毫没有反抗。埃蒂想:如果我对杰克说我以为奥伊要像牧羊犬一样跟在后面跑呢,他会不会说,“他一直都是这样骑马的”?不会,但他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上路以后,埃蒂意识到这一切让他想起了什么:他听过的那些关于投胎转世的故事。他试图摆脱这个想法,把那个在亨利·迪恩阴影下长大的实际的、不信邪的布鲁克林男孩唤回来,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劳。如果那想法是直接钻进他脑子的,也许倒不会让他这么不安。他所想的就是他不可能是罗兰那一族的,就是不可能。除非亚瑟·艾尔德曾在某个时候来过纽约城。比如说来纽约吃个红肠面包或是达利·朗德格伦家的炸面包圈。仅仅因为不费什么力气地骑上一匹温顺的马,就想到投胎转世可真是愚蠢。但是这个念头在白天中各个古怪时刻反复出现在他脑子里,甚至追到了他昨晚的睡眠中:亚瑟·艾尔德。亚瑟·艾尔德的后裔。
他们在马背上吃的午饭。大家吃着玉米饼,喝着冷咖啡的时候,杰克策马到了罗兰的旁边。奥伊从他身前的雨布口袋里探出头来,用明亮的眼睛瞅着枪侠。杰克正在拿玉米饼喂貉獭,有些渣掉在了奥伊的胡子上。
“罗兰,我能把你当作首领跟你讲几句话吗?”杰克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了。”罗兰喝了一口咖啡,很感兴趣地看着杰克。他一直在马鞍上很舒服地前后晃动着。
“本——就是说,斯莱特曼父子俩,但主要是儿子——问我是不是能和他们住在一起。住在罗金B。”
“你想去吗?”罗兰问。
男孩的脸微微变红了。“嗯,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们在镇子上和尊者住在一起,而我住在郊外——镇子的南边,你知道——那么我们就可以从两个角度了解这个地方了。我爸说从一个角度看东西是看不清楚的。”
“说得很对。”罗兰说。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或是表情都不要暴露他突然感到的愧疚和遗憾。他面前的是一个为自己是个孩子而羞愧的男孩。他交了一个朋友,现在那个朋友邀请他去家里住一阵,就像朋友间有时做的那样。毫无疑问地,本尼答应杰克让他帮忙喂那些动物。可能还答应让他玩自己的弓(或者是弩,如果射出的是石头而不是箭的话)。也许本尼有一些想和他分享的地方,一些他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曾去过的地方。可能是一棵树上的平台,或是只有他才知道的芦苇中的小鱼塘。或者传说中埋有宝藏的河岸。这些男孩子玩耍的地方。但是杰克·钱伯斯的很大一部分为自己想去做这些事情感到羞愧。这一部分是被荷兰山的守门人,被盖舍,被滴答老人掠夺过了的。当然也被罗兰自己掠夺过了。如果他现在对杰克的请求说不,那男孩肯定永远不会再问。而且永远不会因此记恨他,这更糟糕。如果他以错误的方式说可以——比如哪怕语调中有些许的纵容——那男孩就会改变主意。
那男孩。枪侠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希望可以一直那么称呼杰克,然而可以那么称呼他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暂。他对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晚我们在广场里吃完饭你就跟他们去吧,”罗兰说,“去吧,享受它吧,就像这里人说的。”
“你确定吗?因为如果你认为你们可能需要我——”
“你爸爸的话说得很对。我以前的老师——”
“柯特还是范内?”
“柯特。他曾经告诉我们一只眼睛的人看东西是扁平的。要看清事物的本来面貌需要两只中间有点距离的眼睛。所以,跟他们去吧。如果看上去很自然的话,和那男孩做朋友吧。他看上去挺可靠的。”
“是。”杰克的回答很简单。但是他脸上的红色消失了。罗兰很高兴看到这一点。
“明天和他待在一起。还有他的朋友们,如果他有一堆玩伴的话。”
杰克摇摇头。“是很偏僻的郊外。本说艾森哈特在牧场里有足够的人手,那里也有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但是大人们不允许本尼和他们一起玩。我猜那是因为他是工头的儿子。”
罗兰点点头。这并不让他惊讶。“今晚在广场里你会喝到格拉夫。你用我告诉你那是第一道烤肉过后上来的冷冻茶味饮料吗?”
杰克摇摇头。
罗兰点了一下他的太阳穴,嘴唇,眼角,然后又是嘴唇。“头脑清醒。嘴巴紧闭。多观察。少说话。”
杰克笑了一下,向他竖了一下大拇指。“你们呢?”
“我们三个今晚和神父待在一起。我希望明天我们能听听他的故事。”
“还要看看……”他们俩已经落后一段距离了,但杰克还是压低了声音。“看看他跟我们提起的东西?”
“这我就不知道了,”罗兰说,“后天,我们三个会骑马去罗金B,也许和艾森哈特先生一起吃午饭,谈一谈。然后,在剩下的几天里,我们四个要看一下这个镇子,镇上和郊外都要看。如果你在牧场一切顺利的话,杰克,我答应你想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他们一直欢迎你。”
“真的吗?”虽然他面部表情一直控制得很好(在说话过程中),枪侠还是认为杰克是很高兴的。
“是。从我现在知道的情况来看——从我的观察来看——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有三巨头。欧沃霍瑟是一个。图克,百货店的老板,是一个。第三个就是艾森哈特。我很想听听你在他的牧场都看到了什么。”
“你会听到的,”杰克说,“说谢啦,先生。”他轻拍了喉咙三次。然后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变成了灿烂的笑容。一个孩子的笑容。他让马一路小跑去追他的朋友。杰克要告诉他可以,他可以在他家过夜,是的,他可以来玩。
“天啊,”埃蒂说。他低沉而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语调颇像什么满怀敬畏的卡通人物。但在森林中待了差不多两个月后,眼前的景象也确实配得起那声赞叹。赞叹之中还有惊奇。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森林的小径中穿行,一般是两人一组(欧沃霍瑟自己在前面打头,罗兰自己在后面殿后)。而这一刻所有的树木都不见了,大片的土地向北方,南方和东方延伸着。所以他们突然就看到了那个镇子令人惊叹的全景,而他们,正要去拯救那里的孩子们。
但是埃蒂并没有立刻看他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而且他发现苏珊娜和杰克也跟他一样,他们的眼光都跳过卡拉,望着远方。埃蒂不用回头就知道罗兰也是如此。漂泊者的定义,埃蒂想,就是一个永远看着远方的人。
“啊,这就是卡拉了,我们告诉诸神谢啦,”欧沃霍瑟有点得意地说;然后他看了卡拉汉一眼,“当然了,还有耶稣圣人,当我们感谢的时候所有的神其实是一体的,我是这么听说的,这个说法很对啊。”
也许他还要一直喋喋不休下去。很可能;当你是大农户的时候,你总是有发言权的,还可以一直说到底。埃蒂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在他们的前方,村子的那一边,有一条灰色的大河流向南方。埃蒂记得这是巨河的分支,叫做德瓦提特外伊河。从森林流出的时候,德瓦提特河岸陡峭,水流湍急,但一到了下面的平原,水流就变得舒缓,河岸慢慢变低,直到完全融入了耕地之中。他还看到了几小片棕榈树,碧绿浓郁,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热带风情。中等大小的村庄那边,河西面是一片略带灰色的绿油油的土地。埃蒂确定,如果是晴天的话,那灰色将会变成灿烂的澄蓝,当太阳在正上方的时候,那光亮会让人不敢直视。他看着那些稻田。或者也可以叫做稻谷田。
河的东面是绵延数英里的沙漠。埃蒂看见沙漠里有平行的金属线,他断定那些是铁路线。
沙漠的东边——其实沙漠的边界也是模糊的——全是黑暗。那黑暗伸向天空,就像一堵蒸汽墙,要把低垂的云层都劈开。
“那边就是雷劈,先生。”逖安·扎佛兹说。
埃蒂点点头,“狼的土地。上帝知道那边还有些什么。”
“臭家伙,”小斯莱特曼说。他试图显得若无其事,但埃蒂听到那孩子的声音中充满恐惧,也许他都快吓哭了。但是狼群肯定不会带走他的——如果你的双胞胎兄弟死了,那么就把你变成了一个后天单生子,不对吗?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就是这种情况,但是猫王当然不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人。也不是南边的卡拉·洛克伍德人。
“嘿,猫王来自密西西比。”埃蒂低声说。
逖安在马鞍上向他侧过身来。“你说什么,先生?”
埃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他说:“不好意思。我在跟自己说话呢。”
报信者(同时还有许多其他功能的)安迪从前面过来,刚好听到了这句话。“和自己说话的人没有好旅伴。这是卡拉的一句老话,埃蒂先生,这不是针对你的,我请求。”
“就像我以前说过以后还会再说的一样,绒面革夹克上的鼻涕擦不掉,我的朋友。这是卡拉·布林·布鲁克林的一句老话。”
安迪的肚子里面发出了嘀嗒声。它的蓝眼睛闪着光。“鼻涕:鼻子的分泌物。也指傲慢无礼的人。绒面革:是一种皮革料子——”
“别管那些了,安迪,”苏珊娜说,“我这个朋友只不过在说傻话。他总是这样。”
“是的,”安迪说,“他是冬天的孩子。你想听我说说你的星象吗,苏珊娜小姐?你会遇上一个英俊的男人!你会有两个主意,一个好主意和一个坏主意!你会有一个黑头发的——”
“滚远些,白痴,”欧沃霍瑟说,“到镇上去,快去,别到处跑。去看看广场那边是不是都准备好了。没有人想听你那愚蠢的星象。请您原谅,尊者。”
卡拉汉没有回答。安迪鞠了一躬,轻轻地拍了金属喉咙三次,就顺着小路往前走了。那条路很陡,但还不算窄。苏珊娜看着它走开,心里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对它倒是很不客气啊。”埃蒂说。
“它不过是一个机器,”欧沃霍瑟说,他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说出机器这个词的,就好像在和小孩子说话。
“而且它有时很讨人嫌,”逖安说,“不过请告诉我,先生,你认为我们的卡拉怎么样?”
罗兰策马走在埃蒂和卡拉汉之间。“这里很美,”他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神,很显然他们偏爱这片土地。我看到了玉米,尖根,豆子,还有……马铃薯?那些是马铃薯吗?”
“对,是土豆。”斯莱特曼说,很明显罗兰的眼力让他很高兴。
“你们的水稻也好得惊人。”罗兰说。
“都是河边的小农种的,”逖安说,“那边的水又清甜又平缓。而且我们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每逢农忙时节——不管是插秧还是收割——所有的女人都到地里去。她们在田里唱歌,有时甚至还跳舞。”
“来吧—来吧—考玛辣。”罗兰说。至少埃蒂听到的是这些。
逖安和扎丽亚很惊喜地听出了这句话是什么。斯莱特曼父子俩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你是在哪儿听到稻米之歌的?”老斯莱特曼问,“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在我的家乡,”罗兰说,“很久以前。来吧来吧考玛辣,水稻已经成熟啦。”他指着西边离河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说,“那边是最大的农庄,种满了小麦。是你的吧,欧沃霍瑟先生?”
“是的,说谢啦。”
“再往那边,南边有更多的农庄……然后是牧场。那个牧场养牛……那个养羊……那个是牛……又是牛……然后是羊……”
“离牧场那么远,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苏珊娜问。
“羊啃草啃得更接近地面,女士,”欧沃霍瑟说。“所以如果你看到一小块一小块浅棕色的地面,那就是羊啃过的草地。另外一些——我猜你们把那叫做赭石色——是牛啃过的草地。”
埃蒂想起了他在庄严剧院看过的所有西部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保罗·纽曼,罗伯特·瑞德福,李·范·克利夫。“在我的土地上,人们总是谈论牧场主和饲养羊群的农夫之间的矛盾,”他说,“因为据说羊把草吃得太干净了。连根都吃了,所以来年草都长不出来了。”
“这完全是瞎扯,不好意思,”欧沃霍瑟说,“羊群是把草啃得很干净,但是我们会把牛群赶到那边去。牛的尿里全是草籽。”
“哦,”埃蒂说。他想不出其他可说的话。这么看来,他刚刚说的矛盾确实蠢得出奇。
“走吧,”欧沃霍瑟说,“白天快过去了,广场那边有一顿盛宴等着我们呢。全镇的人们都在那里迎接你们。”
还要好好看看我们,埃蒂想。
“带路吧,”罗兰说,“我们今天傍晚就能到达。我说得不错吧?”
“嗯,”欧沃霍瑟说,然后腿夹紧马的两侧,把马头拽过来(光是看看这个动作就让埃蒂替马叫疼)。他沿着小路往卡拉前进。其他人跟在后面。
埃蒂永远都不会忘记和卡拉的人们首次相遇的情景;他毫不费力地就能想起其中的细节。他认为那是因为那晚经历的一切都让他惊奇,而当一切都让人惊奇的时候,事情本身就会抹上梦幻一般的光彩。他还记得讲完话之后所有火炬的颜色都变了——那些火炬奇怪的、会变化的光芒。他记得奥伊出乎意料地向人群打了招呼。那些扬起的脸、他的恐慌和他对罗兰的愤怒。苏珊娜坐在钢琴凳上,当地人管那叫乐凳。是的,总会想起那一幕。但比关于他心爱的女人的记忆更鲜明的,是关于枪侠的记忆。
关于罗兰跳舞的记忆。
但是在这些事情之前,他忘不了的是骑马走在卡拉的主街道上,和他的不祥预感。他对于以后凶险日子的预感。
日落一小时前他们来到了镇上。云层已经散开了,露出了当日最后一缕红光。街道上空无一人。街面上铺着油土。马蹄在布满车辙的路面上发出闷响。埃蒂看到一个车马出租所,那个叫旅人之家的地方看上去是像是寄宿公寓和饭馆的混合体。街那头高大的两层建筑肯定就是卡拉的集会厅了。集会厅的右边被火炬的光芒笼罩着,他猜想人们就是在那里等着他们的,但在他们进来的镇子的北边却什么人都没有。
这种寂静和空荡荡的街道让埃蒂不寒而栗。他记起了罗兰讲过的苏珊站在后车板上驶向眉脊泗的最后那次旅程,她的手被绳子绑在身前,脖子上套着绞索。她经过的那条路也是空荡荡的。起初是空的。然后,离大路和丝绸牧场路的交叉口不远的地方,苏珊和她的押送者遇到了一个农夫,用罗兰的话说,那人长着一双屠夫的眼睛。过一会儿,人们会拿蔬菜和木棒来打苏珊,甚至还用石头,但是这个农夫是第一个出手的人,他攥了满把的玉米皮,在路上就开始把玉米皮往苏珊身上扔了,在苏珊去往……去往杀人树的路上,那个远古人的收割节仪式。
他们骑马去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路上,埃蒂一直觉得他们会碰上那个农夫和那双羔羊屠杀者的眼睛,还有他满把的玉米皮。因为这个镇子让他有不好的感觉。并不是邪恶——苏珊·德尔伽朵死去的那个晚上,眉脊泗给人的是邪恶的感觉——而是比邪恶简单得多的东西。像厄运、错误的选择,不祥的预兆一类的东西。也可能是不好的卡。
他侧身转向老斯莱特曼。“见鬼,镇上的人呢,本?”
“那边。”斯莱特曼指着那片被火炬照亮的地方说。
“为什么他们这么安静?”杰克问。
“因为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卡拉汉说,“我们这里很闭塞。我们时不时见到的外人只不过是些商贩,强盗,赌棍……和盛夏时节有时在这边停留的水上市场。”
“水上市场又是什么?”苏珊娜问。
根据卡拉汉的描述,那是一艘靠桨轮推进的大平底船,涂着花哨的颜色,船上全是小店铺。这些生意人沿着德瓦提特外伊河顺流而下,在新月地带中部的卡拉各镇停留,直到货物都卖完。大多数都是些劣质货,卡拉汉说,但埃蒂并不确信他的话是否全部可信,至少水上市场那部分是否可信不好说;谈话间他对于那些年代久远的传统有一种几乎是无意识的反感。
“其他的外来人到这里偷走他们的孩子,”卡拉汉最后说。他指着左边,那边有一个狭长的几乎占据了半条街的木制建筑。埃蒂看到那栋建筑的台阶扶手不是两条也不是四条,而是八条。长长的扶手。“图克的百货店,希望你享受它,”卡拉汉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讽刺的意味。
他们终于来到了广场。后来埃蒂才估算出到场的人数大概有七八百,但他第一次见到那群人的时候——在夕阳的红光下那一大片帽子,头巾,靴子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看上去人山人海,不知其数。
他们会往我们身上扔狗屎的,他想。往我们身上扔狗屎然后喊着“杀人树”。这个想法荒谬但却很强烈。
卡拉的人们向两边分开,露出了地上的青草,这条过道通向一个木制平台。广场四面全是装在铁笼子里的火炬。就算是那样,火炬也发出正常的黄光。埃蒂闻到了浓烈的油味。
欧沃霍瑟下了马。卡拉的其他人也是。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则看着罗兰。罗兰没有立即下马,他的身体稍稍前倾,一只胳膊放在马鞍的前部,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脱下帽子,将拿帽子的手伸向众人。他轻拍了喉咙三次。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是赞赏还是诧异呢?埃蒂不清楚。但没有怒气,绝对没有怒气,这是一件好事。枪侠将一只穿靴子的腿跨过马鞍,轻轻地下了马。埃蒂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下来了,他清楚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刚才就把苏珊娜的背带放在了背上,现在他背靠着她的马站着。苏珊娜则从马背上滑到他背上,动作熟练,显然这是她经常做的。当人们看到她的腿在膝盖上方就断掉了的时候又开始窃窃私语。
欧沃霍瑟大步朝平台走去,一路还和几个人握了握手。卡拉汉紧随其后,不时在空中划个十字。人群中伸出几双手来牵马。罗兰,埃蒂和杰克三个人并排往前走。奥伊还待在杰克从本尼那里借来的油布做成的大口袋里,好奇地四处观望着。
埃蒂意识到他可以闻到人群的味道——汗水、头发和晒黑的皮肤,还有有时冒出来的西部片里的角色通常称之为(这称呼带着轻蔑,就好像卡拉汉说起水上市场一样)“嘘嘘水”的味道。他还能闻到食物的味道:猪肉和牛肉,新鲜的面包,煎洋葱,咖啡和格拉夫。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但他并不饿。不,不是真觉得饿。他始终摆脱不了这个念头,那就是他们正走的这条路会消失,人们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他们是那么安静!在附近的某处他听见了欧夜鹰和三声夜鹰今晚的第一次叫声。
欧沃霍瑟和卡拉汉登上了平台。埃蒂警觉地看到来接他们的其他人都留在台下。可是罗兰毫不迟疑地走上了那三个宽大的木台阶。埃蒂跟在他后面,他很清楚自己的腿有些发软。
“你还好吧?”苏珊娜在他耳旁说。
“还行。”
平台的左边有一个圆形的舞台,上面站着七个人,都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系着宽腰带。埃蒂认出了他们手上拿的乐器,虽然曼陀林和班卓琴很可能会奏出些让人想撒尿的古怪声音,但看到这些乐器仍然让他稍稍放心了一点。要是活人祭祀的话,他们可用不着雇乐队,是不是?那种情况下只需要一两只鼓来煽动观众就够了。
埃蒂背着苏珊娜转过身来面对人群。他很沮丧地看到从主街的尽头开始的过道真的消失了。人们都仰着脸看着他。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而且人群中一个孩子都没有。有些脸是长年暴露在阳光下的,脸上的龟裂可以作证。那种不祥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
欧沃霍瑟走到一个木桌旁。桌上放着一根飘动的大羽毛。那农夫拿起羽毛把它高高举起。本来就安静的人群现在是一片死寂,埃蒂可以听见有些老人呼吸时肺部发出的格格声。
“放我下来,埃蒂。”苏珊娜小声说。埃蒂不愿意这样,但还是照做了。
“我是七英里农庄的韦恩·欧沃霍瑟,”欧沃霍瑟说,他已经走到了台子的边上,手里举着那根羽毛。“听我说,我请求。”
“我们说谢啦。”人群低声说。
欧沃霍瑟转过身,一只手伸向罗兰和他的同伴们,后者则穿着一路风餐露宿的脏衣服站在那儿。(准确地说,苏珊娜并没有站着,而是在埃蒂和杰克之间,用臀部和一只手保持着平衡。)埃蒂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仔细地打量过。
“卡拉的男人们在集会厅已经听过逖安·扎佛兹、乔治·特勒佛德、迪厄·戈亚当斯和其他一些人的发言了,”欧沃霍瑟说,“我也在那里发言了。‘他们会来此然后抓走孩子们,’我说,当然是指狼了,‘然后接下来的一个世代或更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会来打扰我们。就是这样,一向如此,我说就让它保持这样。’我想我的那些话也许说得有点仓促。”
一阵低语声在人群中响起,像微风一样轻柔。
“也是在那次集会上,卡拉汉神父说枪侠来到了我们的北面。”
又是一阵低语。这次更响了一些。枪侠……中世界……蓟犁。
“我们决定派一些人去看一下。这些就是我们找到的人。他们称自己是……卡拉汉神父称呼他们的那类人。”现在欧沃霍瑟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就好像他在拼命想憋住一个屁似的。埃蒂以前看过这种表情,通常是在电视上,当政客们碰到解释不了的事情而想要逃避时就是这种表情。“他们说自己来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也就是说……”
接着说,韦恩,埃蒂想,说出来吧。你做得到。
“……也就是说他们是亚瑟·艾尔德的后裔。”
“感谢诸神!”有个女人叫道,“神让他们来救我们的孩子了,他们来了!”
有一阵嘘声让她安静。欧沃霍瑟带着痛苦的表情等大家静下来,然后接着说。“他们可以为自己说话——这也是必须的——但是我已经看到很多事,足够让我相信这些人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决难题。他们带着几把好枪——你们已经看见了——他们也会用这些枪。用我的名誉保证。说谢哦。”
这次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埃蒂感觉到了里面的善意。他放松了一点。
“那么好吧,让他们挨个站到你们面前,你们仔细听听他们的声音,好好看看他们的脸吧。这位是他们的首领。”他抬起一只手指着罗兰。
枪侠向前跨了一步。红色的夕阳照得他的左脸像着了火一样;火炬的光则把他的右脸染成了黄色。他伸出一条腿。台下一片寂静,磨损的靴跟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一声;埃蒂毫无理由地想起了拳头敲在棺材盖上的声音。罗兰深深鞠躬,向人们伸出双手,手心朝上。“蓟犁的罗兰,斯蒂文的儿子,”他说,“艾尔德的后裔。”
台下的人长出了一口气。
“希望我们相逢愉快。”他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埃蒂。
这件事他倒是会。“纽约的埃蒂·迪恩,”他说,“温德尔之子。”至少妈是这么说的,他想。然后,他都没意识到自己会这样说:“艾尔德的后裔。十九的卡-泰特。”
他退后,苏珊娜向前来到台子的边缘。她挺直脊背,冷静地看着众人,说:“我是苏珊娜·迪恩,埃蒂的妻子,丹之女,艾尔德的后裔,十九的卡-泰特,希望我们相逢愉快,你们能享受这相逢。”她拎起假想的裙子行了屈膝礼。
这时人群中响起了笑声和掌声。
苏珊娜说话的时候,罗兰弯下腰在杰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杰克点点头,然后充满自信地向前一步。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英俊。
他伸出一只脚,鞠了一躬。因为胸前有了奥伊的重量,那张油布滑稽地晃来晃去。“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后裔,九十九的卡-泰特。”
九十九?埃蒂看着苏珊娜,后者只是轻轻耸了耸肩。九十九又是什么鬼东西?然后他想让它见鬼去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十九的卡-泰特是什么玩意儿,而他还不是说了。
但杰克还没完。他把奥伊从本尼·斯莱特曼的油布里抱出来,举得高高的。人群看到奥伊又开始低声交谈。杰克迅速看了罗兰一眼——你确定吗?那眼神这样问——罗兰点点头。
埃蒂起初并没有想到杰克那毛茸茸的伙伴会做任何事情。卡拉的人们——乡亲们——重又安静下来,那些鸟儿的歌声也就再次传到了人们的耳中。
现在奥伊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他把一只后腿伸出来,鞠了一躬。他摇摇晃晃的,但仍然保持了平衡。他的小黑爪子向人群摊开,掌心朝上,就像刚才罗兰的动作一样。人群中传来惊叹声,笑声和掌声。杰克看得目瞪口呆。
“奥伊!”貉獭说。“艾尔德!说谢啦!”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又保持了一会儿鞠躬的姿势,然后四脚落地,飞快地蹿回到杰克的身边。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仅仅通过聪明而又简单的一着,罗兰(除了他,埃蒂想,谁还能教会貉獭做那样的事呢)就把台下的人变成了他们的朋友和崇拜者。至少今晚是。
所以这就是第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奥伊向卡拉的乡亲们鞠了一躬,还声明自己是旅伴们的卡-泰特。第二个惊奇则完全让他措手不及。“我不是一个会讲话的人,”罗兰说,他又一次向前跨了一步。“我的舌头比收割夜上的醉鬼还笨拙。但我肯定埃蒂会代替我给大家讲几句。”
这次轮到埃蒂目瞪口呆了。台下的人们一边鼓掌一边跺脚表示欢迎。还有人大声地喊着说谢啦,先生和好好讲和听他说,听他说。甚至连乐队也加入了,他们用喇叭吹了一小段,乱七八糟但是动静不小。
埃蒂愤怒而恐慌地瞪了罗兰一眼:你他妈的想害我吗?枪侠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然后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掌声渐渐平息了。他的愤怒亦然。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欧沃霍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两手也像罗兰那样抱在胸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埃蒂可以看见台下一些人的脸:斯莱特曼父子俩,扎佛兹夫妇。他向另外一个方向看去,看到了眯着眼睛的卡拉汉。在那双蓝眼睛的上面,那个十字伤疤好像在燃烧一样。
见鬼,我要跟这些人说什么呢?
你最好还是说点什么,埃德,他听到哥哥亨利的声音。他们等着呢。
“如果你们觉得我反应有点慢,那么我恳请大家的原谅,”他说,“我们走过了千山万水,不知有多少英里和多少轮,你们是我们长久以来碰到的第一群人,很多个——”
很多个什么?星期,月,年,十年?
埃蒂笑了。他觉得自己像世界上头号笨蛋,一个撒尿时连小弟弟都把不稳的笨蛋,更别说一支枪了。“很多个蓝月以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些人甚至鼓起掌来。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点到了这个镇子的笑穴。他放松了,然后发现自己讲话自然很多。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站在这担惊受怕同时又满怀希望的七百人面前的自己这个全副武装的枪侠,不久前还坐在电视机前,身上只穿一条小黄短裤,吃着奶酪酥,抽着大麻,看瑜伽熊。
“我们远道而来,”他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们在这里只会短暂停留,但是我们会竭尽全力,听我说,我请求。”
“接着说,陌生人!”有人叫道,“你说得很好!”
是吗?埃蒂想。我可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朋友。
又有人喊着对啊和好样的。
“我所在的领地的大夫们有句行话,”埃蒂告诉他们,“第一,不害人。”他不确定这到底是律师的行规还是医生的行规,但他在电影和电视上听过很多次,觉得那句话听上去酷毙了。“我们不会在这里为害乡里,请大家放心。因为射出的子弹,甚至哪怕是孩子手指上拔出的小刺,都意味着有人流血。”
人群中传来一阵赞同的声音。但欧沃霍瑟仍然面无表情。埃蒂在听众中还看到一些人一脸狐疑。埃蒂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有些生气。他并没有权力生这些人的气,因为卡拉的这些居民绝对没有伤害过他们,也没有拒绝过他们任何的要求(至少到现在为止是这样),但他还是生气。
“在纽约领地我们有另外一句话,”他接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据我们了解的你们的处境来看,你们面临着严峻的局面。挺身反抗狼群无疑是危险的,但任人宰割更让人觉得难受。”
“听他说,听他说!”又是最后面的那个声音喊道。埃蒂看到安迪站在那里,它身旁是一辆大车,上面挤满了身披黑色或深蓝色斗篷的人。埃蒂猜想那些就是曼尼人。
“我们会四处看看,”埃蒂说,“等我们全面了解情况之后,再来考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们认为无能为力,那么我们就会向你们挥帽致敬,离开这个地方。”他看到离安迪两三排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戴白色旧牛仔帽的男人。那人长着又浓又粗的白眉毛,还有白色的小胡子与之相配。埃蒂觉得他很像那个老西部电视剧《大淘金》里面的卡特怀特老爹。这个卡拉的卡特怀特老爹听了埃蒂最后这句话一点也不激动。
“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我们将不遗余力,”他说。他的声音现在完全平静了下来。“但是我们不能孤军奋战,乡亲们。听我说,我请求。仔细听我说。你们最好做好准备为了你们的孩子而战斗。”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一只脚——他的软底鞋并没有在地板上发出敲击棺材盖的声音,但是埃蒂仍然想起了那种声音——然后鞠了一躬。台下一片死寂。逖安·扎佛兹拍起手来。扎丽亚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还有本尼。他爸爸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但是那孩子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老斯莱特曼也开始鼓掌了。
埃蒂不好意思地看了罗兰一眼,后者脸上的表情始终未变。苏珊娜拽了拽他的裤脚,他弯下腰去。
“你做得很好,亲爱的。”
“我并不感激他。”埃蒂朝罗兰点点头。但是演讲已经结束了,埃蒂现在感觉良好,这种感觉是他没有预料到的。而且他知道罗兰的确不善言谈。没有别人可以代劳的时候,他也能说,但是他不喜欢说话。
现在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啦?他想。蓟犁的罗兰的传话筒。
但是那有那么糟糕吗?难道很久之前不是库斯伯特·奥古德担当这个角色吗?
卡拉汉上前一步。“也许我们对他们应该比刚才更热情一点,我的朋友们——给他们真正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欢迎。”
他鼓起掌来。这一次卡拉的人们马上也一起鼓起掌来。掌声持久而热烈。中间还夹杂着喝彩声、口哨声和跺脚声(也许有木地板的话,跺脚的效果会更好)。乐队吹了一连串欢天喜地的曲子,而不是一小段。苏珊娜抓住了埃蒂的一只手。杰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他们四个就像摇滚乐队在一次特别精彩的演出过后谢幕那样,对着人群鞠了一躬,台下的掌声更加沸腾起来。
最后,卡拉汉把双手举起来示意人们安静下来。“等待着我们的是艰巨的工作,乡亲们,”他说,“有一些艰巨的事情要想,一些艰巨的事情要做。但是现在,让我们放开肚皮吃吧。宴会之后,让我们唱歌、跳舞、尽情欢乐吧!”他们又开始鼓掌,卡拉汉又一次示意大家安静。“好了!”他喊道,脸上挂着微笑。“后面的曼尼人,我知道你们总是随身带着食物,但是今晚你们没有理由不和我们一起享受这个宴会。加入我们吧,好吗?希望你们能享受它!”
希望我们大家都能享受它,埃蒂想,那不祥的预感始终纠缠着他。那就像站在集会外围的一个客人,把脸藏在火炬照不到的地方;也像一个声音,靴底磕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拳头打在棺材盖上的声音。
虽然会场里有长凳和搁板桌,但除了一些老人以外,没有人坐着吃东西。这次共有二百道家常但美味的菜肴的宴会将会成为一次著名的盛宴。宴会是以向卡拉致敬的祝酒开始的。韦恩·艾森哈特是祝酒人。他一手拿着斟满酒的酒杯,一手举着羽毛。埃蒂认为这很可能是新月地带版本的国歌。
“祝她永远安康!”牧场主叫道,然后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格拉夫。就算埃蒂对这人丝毫不了解,他也佩服他的喉咙。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格拉夫很烈,光是闻到那个味道都让他的眼睛想流泪。
“好样的!”卡拉的人们响应着,然后欢呼着把酒喝干。
这个时候广场周围的火炬变成了刚刚西沉的太阳的暗红色。人们赞叹着,鼓起掌来。由于科技的发展,埃蒂并不认为那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当然无法跟单轨火车布莱因相提并论,也比不上操纵剌德城的双极电脑——但这些火炬让整个广场笼罩在温馨的光芒之中,而且看上去是完全无害的。他和其他人一样拍着手。苏珊娜也是。安迪把她的轮椅搬过来了,而且边夸奖边把轮椅打开(他还想告诉苏珊娜关于她将会碰到的英俊陌生人的事)。现在苏珊娜坐着,盛食物的碟子放在腿上,穿行在人群中,不时停下来跟这一小拨人交谈几句,或是跟那边一小拨人交谈几句。埃蒂想现在的场面可能和她以前去过的鸡尾酒会相差无几,他有点嫉妒她的轻松自如。
埃蒂开始在人群中看到孩子了。很明显,卡拉的人们已经相信那些到访者不会突然拔出那些冒火的玩意,然后开始一场大屠杀了。年龄大一些的孩子得到允许可以自由活动。他们成群结队地活动,好像这样才可以安心,这让埃蒂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他们把大堆的各色食物摆在桌上(但是即使胃口最好的孩子也无法让那些如山的食物看上去少一些)。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几个外地人,但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小一些的孩子都留在父母身边。处于尴尬年龄的不大不小的孩子都聚在广场另一头的滑梯、秋千和猴架的旁边。有几个孩子在玩,但是大多数孩子都只是困惑不解地看着人群,好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那些孩子,埃蒂的心悬了起来。他看得出来那里有多少对双胞胎——真是一个怪异的画面——他想,正是这些困惑的孩子,刚刚长到不太好意思玩那些操场玩具的年龄,是狼群的最大受害者……如果说狼群还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的话。他没看到一个弱智。也许人们特意把他们关起来以免他们把宴会搞砸吧。埃蒂可以理解,但他仍然希望那些弱智孩子在某处也能有自己的一个聚会。(后来他发现确实是这样——他们都在教堂后面吃着甜点和冰淇淋呢。)
如果杰克是卡拉的孩子,那么他刚好处在中间年龄层上,但他当然不是卡拉的孩子。而且他还找到一个很合适他的朋友:年龄比他大,经历比他少。他们从一个桌子走到另一个桌子,随意地吃着东西。奥伊还是那样心满意足地跟在杰克的脚旁,脑袋晃来晃去。埃蒂毫不怀疑,如果有人对纽约的杰克(或是他的新朋友,卡拉的本尼)意图不轨的话,那人肯定要丢几根手指的。有一次埃蒂看见这两个男孩对视着,什么话都没说就同时开怀大笑。这让埃蒂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朋友们,那些回忆让他伤感。
但埃蒂可没有多少时间回忆。他从罗兰的故事里知道(而且也亲眼看到过几次罗兰的举动),蓟犁的枪侠们不但是维和使者。他们还是信使,会计,有时是间谍,偶尔也是刽子手。但是更主要的,他们是外交官。埃蒂,在他哥哥和那些朋友们的调教下长大的埃蒂,只知道那么几句聪明话,比如为什么你不吃了我,就像你妹妹做的那样,还有我干了你妈妈,她确实不错,更不用说那句最流行的我絮絮叨叨才能长大,我看到你就吐得眼发花。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个外交官,但是整体来看他觉得自己表现还是不错的。只有特勒佛德不好对付,但乐队终于堵住了他的嘴,说谢啦。
上帝知道这是件丢脸的事;卡拉的老乡们自己被狼吓破了胆,但他们问埃蒂和他的伙伴们将怎么对付狼时可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埃蒂意识到罗兰刚刚让他当众讲话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这等于是为现在的谈话热身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已经说过的话。好好了解镇子的情况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制订方案的,也不可能确定要在卡拉找多少人手帮忙。这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天一亮他们就开始察看周边地形。如果上帝愿意,天就会下雨的。还有其他一些他想得起来的套话。(他还差点脱口说出消灭狼群之后,他保证每一家的饭桌上都会有一只鸡,但在胡说八道之前,他及时地住了嘴。)有一个叫佐治·埃斯特拉达的小农想知道如果狼放火烧村子的话,他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还有一个叫加勒特·斯特朗的,想知道狼群来的时候,把孩子们藏在哪里才安全。“因为你也知道,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他说。埃蒂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抿着格拉夫不发表任何意见。又一个叫尼尔·法拉第的人(埃蒂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小农还是个帮工)走了过来,对埃蒂说他认为这事被夸大了。“他们从来不把所有的孩子都抓走,你知道,”他说。埃蒂很想问问如果有个人对他说“没事儿,他们中只有两个人糟蹋了我妻子。”他会怎么想,但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一个皮肤黝黑,长着小胡子的男人向埃蒂作了自我介绍,他叫路易斯·黑考克斯,然后告诉埃蒂他认为逖安·扎佛兹是对的。集会之后他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反复思量着这件事情,然后决定他也要起来反抗狼群。假如他们需要他的话,他愿意加入。埃蒂看到那人脸上交织着的真诚和恐惧,这使他深受感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对于将发生什么了解得太清楚的成年男人。
卡拉的人们带着问题而来,尽管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回答,却还是很满意地离开了。埃蒂说得嘴都干了,于是他把木杯子里的格拉夫换成了凉茶,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他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已经撑坏了。但是人们还是不停地过来。卡什和埃斯特拉达。斯特龙和埃克佛瑞亚。温克勒和斯波尔特(他们说自己是欧沃霍瑟的表亲)。弗雷迪·罗萨里奥和法雷·珀萨拉……要么是弗雷迪·珀萨拉和法雷·罗萨里奥?
每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火炬就会改变颜色。从红色变为绿色,由葱绿色变成橙色,再变为蓝色。装格拉夫的大壶在人们中间传递着。谈话声越来越响。笑声也是。埃蒂开始更经常地听到臭家伙,还有一句听上去像跳下去!然后就是一阵笑声。
他看见罗兰正和一个披蓝斗篷的老头儿交谈。除了电视节目以外,埃蒂从没在生活中见过谁的胡子像那老头儿的那么浓,那么长,那么白。那老头儿看着罗兰饱经风霜的脸,很诚恳地在说着什么。有一次他还碰了碰枪侠的胳膊,拽了拽。罗兰听着,点着头,一言未发——起码在埃蒂看着他的时候是这样。但是他很感兴趣,埃蒂想。哦——又老又丑的大个子听到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了。
乐手们又回到了舞台上,这时有什么人走到了埃蒂的身旁。是那个让他想起卡特怀特老爹的人。
“乔治·特勒佛德,”他说,“祝你愉快,纽约的埃蒂。”他草草地用拳头的一边碰了一下前额,然后张开拳头,向埃蒂伸出手来。他戴着牧场主的帽子——不是农夫戴的那种阔边帽,而是牛仔帽——但是他的手摸上去很软,除了指根部位有一道老茧。这是他握缰绳的地方,埃蒂想,而且能代表这个人作风的恐怕就是这条老茧而不是其他柔软的部位。
埃蒂微微鞠了一躬。“祝天长,夜爽,特勒佛德先生。”他很想问问亚当、赫斯和小乔是不是还在庞德罗莎牧场,但他又一次管住了自己自作聪明的嘴巴。
“祝您收成翻倍,孩子,翻倍。”他看着埃蒂屁股上挂着的枪,然后盯着埃蒂的脸。他的眼睛精明而不友好。“你的首领有一支同样的枪。”
埃蒂笑了笑,没说话。
“韦恩·欧沃霍瑟说你们的小毛头用另外一把枪表演了枪法。我相信今晚是你妻子带着那把枪?”
“我想是的,”埃蒂说,他并不喜欢他称杰克为小毛头。他很清楚今晚是苏珊娜带着那把里格枪。因为罗兰觉得杰克最好不要带着武器去艾森哈特的罗金B。
“四对四十可不是件轻巧事儿,你说呢?”特勒佛德问,“是啊,一件很棘手的事。或者也说不定从东边来的是六十只狼呢;看来没有人能记得很清楚,不是吗?二十三年,很长的安宁时期,向上帝和耶稣圣人说谢啦。”
埃蒂笑了笑,随便敷衍了两句。他希望特勒佛德可以换个话题。其实他是希望特勒佛德赶快滚蛋。
没那么走运。讨厌鬼们总是阴魂不散:这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条定律。“当然了,四个武装起来的人对付四十只……或六十只狼……总比三个人战斗,还有一个人在旁边喝彩强。特别是四个拿着好枪的人,希望您听明白了。”
“听得很明白,”埃蒂说。在刚才他们被介绍给众人的平台旁,扎丽亚·扎佛兹正在跟苏珊娜说些什么。埃蒂觉得苏珊娜看上去也是饶有兴致的。她有农夫的妻子,罗兰有某个该死的指环王,杰克有一个朋友,我呢,我有什么?一个长得像卡特怀特老爹,问起问题来活像派瑞·梅森的家伙。
“你们还有更多的枪吗?”特勒佛德问,“肯定还有,如果你们想对抗狼的话。至于我自己,我认为这绝对是个疯狂的主意;我从不隐瞒我的看法。沃恩·艾森哈特也是这么认为的——”
“欧沃霍瑟以前也这么认为,可他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埃蒂轻描淡写地说。他喝了一口茶,从杯子边上抬眼看特勒佛德,他以为会看到那人皱眉头,也许会恼羞成怒。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
“沃恩向来是墙头草,”特勒佛德说,笑了起来。“是的,是的,总是摆来摆去的。你不能对他太有把握,年轻的先生。”
埃蒂想说,如果你认为这是投票选举的话你最好再好好考虑一下,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闭上嘴,多看,少说。
“也许你们有冲锋枪?”特勒佛德问,“或者手榴弹?”
“哦,那些啊,”埃蒂说,“这我可说不好。”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女枪侠。”
“没有吗?”
“也没听说过有小孩,甚至连学徒都没有过小孩。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就是你们所宣称的人呢?告诉我,我请求。”
“嗯,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埃蒂说。他现在烦透这个特勒佛德了,这个人已经够老了,看上去没有会被狼群抢走的小孩子。
“但是人们想知道,”特勒佛德说,“在他们掀起轩然大波之前。”
埃蒂想起了罗兰的话,我们可能会对别人施加压力,但没有人能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很明显这些人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特勒佛德是绝对的不明白。当然了,还有一些需要回答的问题,而且是需要给予肯定答复的问题;卡拉汉提到了那一点,罗兰也肯定了那一点。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关于帮助和援救的。埃蒂认为这些问题还没有提出,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这些问题,但他也觉得不会一直等到召开全镇集会的那一天。那些诸如珀萨拉和罗萨里奥的小人物会回答这些问题,也许他们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确实有处于危险中的孩子。
“你到底是谁?”特勒佛德问,“告诉我,我请求。”
“纽约的埃蒂·迪恩。我希望你不是在怀疑我的诚实。我祈求耶稣你不是。”
特勒佛德向后退了一步,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埃蒂心情阴郁但也有些高兴。恐惧比不上尊敬,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一点。“不,完全没有,我的朋友!请你不要误会!但是告诉我——你用过你带在身上的那把枪吗?告诉我,我请求。”
埃蒂看出来了,特勒佛德虽然有些害怕他,但仍然不相信他。也许他的脸上和言行中还有太多过去的埃蒂·迪恩的影子,那个真正的纽约的埃蒂,所以这个牧场主无法相信他,但埃蒂认为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根本原因。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看着雷劈来的怪物们抢走邻居的孩子,也许这个人只是无法相信一支枪所能给出的简单的、最终的答案。埃蒂却已经知道了这些答案,甚至爱上了这些答案。他还记得剌德城那可怕的日子。那天他推着苏珊娜的轮椅在灰色的天空下狂奔,祭神的鼓声震耳欲聋。他还记得弗兰克和拉斯特还有水手陶普希;想起了一个叫莫德的女人,她跪下来亲吻被埃蒂打死的疯子中的一个。她说了什么来着?你不应该杀死文思顿,今天是他的生日。好像是这样说的。
“我用过这把枪,也用过另一把和里格枪,”他说,“不要再用那种方式跟我说话,我的朋友,就好像我们俩在开什么滑稽的玩笑一样。”
“如果我冒犯了你,枪侠,我恳请你的原谅。”
埃蒂放松了一点。枪侠。起码这个白头发的狗杂种还算聪明,说了那个词,至于他到底信不信就暂且不管了。
乐队又吹起了喇叭。乐队的领队把吉他背带挎到身上喊道:“现在开始玩乐吧,所有人!已经吃得够多啦!现在我们来跳舞,出点汗把食物消耗掉吧!”
一阵喝彩声和喊叫声。还有一些劈劈啪啪的爆炸声,埃蒂马上把手放在腰间,今晚他已经看到罗兰多次这样了。
“放松,我的朋友,”特勒佛德说,“只是些小鞭炮。你知道,是孩子们在放收割节鞭炮。”
“是这样啊,”埃蒂说,“恳请你原谅。”
“不客气。”特勒佛德笑了。是个卡特怀特老爹式的英俊笑容,在这个笑容中,埃蒂看清了一件事: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不会,也就是说,除非雷劈来的每一只狼的尸体都被放在这个广场上供人们观赏。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就会说自己自始至终都站在他们这边。
跳舞一直持续到月亮升起,那晚的月亮非常清亮。埃蒂和镇上的几位女士跳了舞。他抱着苏珊娜跳了两曲华尔兹,他们跳方形舞的时候,她坐在轮椅中每一次的转身和交叉——阿勒曼德左,阿勒曼德右——都异常准确。在不停变幻的火炬光芒的映照下,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潮湿,而且开心。罗兰也跳了,虽然动作优雅(埃蒂是这么认为的),但并没有真正享受舞蹈,动作也不是那么潇洒自然。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当晚的压轴戏。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两个人已经溜到一边去玩了,埃蒂有一次看见他们跪在一棵树后,看上去好像在玩掷刀游戏。
舞跳完之后接下来是唱歌。乐队打的头——他们唱了一首伤感情歌,然后是一首用卡拉方言唱的快歌,埃蒂根本没听太懂。但不需要听得太懂,他也明白这首歌稍微有点粗俗;男人们叫喊着大笑着,女士们则时不时兴高采烈地叫上两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捂住了耳朵。
这两首歌唱完之后,卡拉的几个人登台献艺。埃蒂认为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明星选秀上取得好成绩,但是每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到乐队前面的时候,台下都热烈欢迎,歌手下台的时候则大声喝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登台时观众更是热情)。有两个九岁的双胞胎女孩唱了一首名叫“坎帕拉之街”的歌。两个孩子的声音和谐完美得让人心疼,其中一个孩子弹着吉他,再无别的伴奏。埃蒂感到吃惊的是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台下一片寂静。尽管大多数的男人都喝了很多酒,可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破坏这寂静。也没有小孩子放鞭炮。有很多人(叫黑考克斯的人也在其中)听着听着就泪流满面了。如果早些时候有人问埃蒂是否知道这个镇上的人们承受的巨大感情压力,他肯定会回答知道,但事实上他并不了解。现在他懂了。
这首关于被掳走的姑娘和将死的牛仔的歌结束时,台下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都没有叫一声。突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了。埃蒂想,如果他们现在就狼群的问题举手投票的话,就连卡特怀特老爹也不敢站在一旁了。
那两个小姑娘行了屈膝礼,然后很灵活地跳到台下的草地上。埃蒂认为今晚就这么结束了,但令他吃惊的是,卡拉汉登上了平台。
他说:“我妈妈教过我一首更悲伤的歌。”然后就开始唱一首名叫“再给我买一杯酒,你这个怪物”的欢快爱尔兰小曲。这首歌跟一开始乐队唱的那首歌差不多粗俗,如果不是更甚的话,但这一次埃蒂听懂了大部分的歌词。他和镇上其他人一起兴高采烈地加入到每段最后一句的演唱中:把我打倒在地之前,再给我买一杯酒,你这个怪物!
苏珊娜转着轮椅到了台前,人们帮忙把她抬了上去,这时卡拉汉的歌也唱完了。她简短地对三个吉他手说了几句,然后又给他们指了一下吉他顶部的某个部位。乐手们都点点头。埃蒂猜要么他们都会那首歌,要么他们知道类似的版本。
人们翘首以待,但没有台上那位女士的丈夫那么殷切。她开始唱“忧伤的少女”时,埃蒂很高兴但并不特别吃惊,因为在路上的时候苏珊娜有时会唱这首歌。苏珊娜并不是琼·贝兹,但她的歌声充满了感情,非常动人。为什么不呢?歌里唱的是一个远离家乡独自在异乡飘荡的姑娘。她唱完的时候,台下不像那两个小女孩表演结束时那样鸦雀无声,而是马上爆发出真诚而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喊着好!再来一个!再来几首!苏珊娜没有再唱几首(因为她已经把她会的都唱完了),而是深深鞠躬,行了屈膝礼。埃蒂把手都拍疼了,只好把手指放到嘴边吹起口哨来。
紧接着——就好像今晚的稀奇事永远不会结束似的——苏珊娜被抬到台下的时候,罗兰自己登了台。
这时杰克和他的新朋友站到了埃蒂的身旁。本尼·斯莱特曼抱着奥伊。在今晚之前,埃蒂还认为除了杰克和他的卡-泰特以外,任何人想抱奥伊的话,那貉獭都会不客气地咬过去呢。
“他会唱歌吗?”杰克问。
“如果他会的话,那对我可是新闻,孩子,”埃蒂说,“看着吧。”他不知道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心竟然跳得那么厉害,他觉得有点好笑。
罗兰摘下了装在皮套里的枪和弹药带。他把它们交给了苏珊娜,苏珊娜接过来,把弹药带高高地扎在腰间。她衬衫的布绷紧了,有那么一瞬间埃蒂觉得她的乳房看起来比以前大。但他马上又觉得那是光线问题。
不带枪的罗兰站在火炬橙色的光芒下,臀部瘦削得像个男孩儿。有一会儿他只是看着台下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众人。埃蒂察觉到杰克一只冰冷的小手钻进了自己的手中。男孩不用说出自己是怎么想的,因为埃蒂有同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离人类生活的友谊和温情是那么的遥远。看到他站在这儿,这个庆典的场所(因为不管背后的主题是多么的沉重和绝望,这仍然可以算作一个庆典),只是凸显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最后一个。再没有别人。就算埃蒂、苏珊娜、杰克和奥伊是他那一族的,也只能是遥远的旁枝,远不是主干。几乎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东西。但是罗兰……罗兰……
安静,埃蒂想。现在别想这些事情。今晚别想。
罗兰慢慢地抬起两手,紧紧抱在胸前,然后把右手的手掌贴在左脸颊上,左手的手掌贴在右脸颊上。埃蒂不明白这动作有什么特殊含义,但台下七百人或八百人却马上做出了反应:群情振奋的欢呼声喝彩声,非一般掌声能比。埃蒂想起了曾经去过的滚石乐队的演唱会现场。当鼓手查理·沃茨开始用手铃摇出“夜总会女郎”的分音节奏时,观众也是这种反应。
罗兰保持着这种站立姿势直到台下安静下来。“我们在卡拉与大家愉快地相逢,”他说,“听我说,我请求。”
“我们说谢啦!”台下吼道,“听得很清楚!”
罗兰点点头笑了。“我和我的朋友们远道而来,而且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看需要做。在我们住在这里的期间,如果我们对你们敞开胸怀,你们也能这么做吗?”
埃蒂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到杰克的手握紧了他的。这是第一个问题,他想。
他还没想完,台下就把答案吼了出来:“是的,说谢啦!”
“你们眼里看到的是我们的真实身份吗,接受我们要做的事吗?”
现在是第二个问题,埃蒂想,这次轮到他抓紧杰克的手了。他看到特勒佛德和另一个叫迪厄戈·亚当斯的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沮丧眼神。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不愿看见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但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眼神。太迟了,伙计们,埃蒂想。
“枪侠!”有人喊着,“威名远扬的枪侠,说谢啦!以上帝的名义说谢啦!”
雷鸣般的赞同声。风暴般的喊声和鼓掌声。台下人喊着说谢啦和对啊,甚至还有人喊臭家伙。
人们再次安静下来之后,埃蒂等着罗兰问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寻求帮助和援救吗?
罗兰没有问。他只是说:“马上我们就要离开会场,找地方睡上一觉,因为我们都累了。但在走之前,我要为大家献上最后一支歌,跳上一小段舞,因为我相信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歌舞。”
台下传来欢乐的喊声。他们知道,那好吧。
“我自己也知道这段歌舞,而且喜欢它,”蓟犁的罗兰说,“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它,而且我从不指望任何人会再次唱起‘稻米之歌’,更没想到今天是我自己来唱。我已不再年轻,这是事实,也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如果我的舞步错了,恳请大家原谅——”
“枪侠,我们说谢啦!”一个女人喊道,“我们是多么高兴啊!”
“难道我不也是同样的高兴吗?”枪侠温柔地说,“难道我不是从自己的喜悦中给予你们喜悦,把我用臂膀和心灵的力量带来的清水送给你们吗?”
“把新鲜的庄稼献给您!”人们众口一声地说,埃蒂觉得背上一阵刺痛,眼里噙满了泪水。
“噢,我的天啊,”杰克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懂……”
“把稻米的喜悦带给你们。”罗兰说。
他在橙色的灯光下又站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聚力量,然后他开始跳了,是一种类似快步舞和踢踏舞之间的舞步。刚开始的时候慢,很慢,脚跟脚尖、脚跟脚尖—他的靴子跟一次又一次地在木地板上敲出拳叩棺材盖的声音,但现在开始有了节奏。起初的时候仅仅是有节奏,接下来,随着枪侠的脚开始加快速度,就不只是有节奏了:那变成了某种摇摆舞。这是埃蒂惟一能想起来的一个词,也是看上去惟一合适的一个词。
苏珊娜摇着轮椅来到他身边。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她两手紧握,放在胸前。“哦,埃蒂!”她说,“你知道他会这个吗?你有哪怕是一点点的了解吗?”
“不,”埃蒂说,“完全没有。”
枪侠穿在磨损的破旧靴子里的脚动得越来越快。不断加快。随着节奏越来越清楚,杰克突然想到他是知道那节奏的。他第一次穿越隔界到纽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节奏了。在遇到埃蒂之前,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黑人从他身边走过,穿着凉鞋的脚打着拍子,嘴里哼着“喳—哒—吧,喳—哒—嘣!”这就是罗兰用脚在舞台上敲打出的节奏。每个“嘣”的声音响起时都把腿往前踢一下,然后把脚跟在木地板上重重地磕一下。
身边的人们开始拍手了。不是跟着节拍,而是和节拍相补充。他们开始摇摆了。穿裙子的女人们开始旋转裙摆。杰克看到每个人,从最年幼的到最年长的,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纯粹的欢乐。还不仅如此,他想,他记起了他的英文老师就某些书说过的一个词组:完美共鸣的狂喜。
汗珠在罗兰的脸上闪着光。他放下交叉的双手,开始拍起手来。这时,卡拉的人们则跟着节拍反复地唱着一个词:“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杰克想到有些孩子用这个词来代表力量,然后他突然怀疑这是否只是巧合。
这当然不是巧合。那个年轻的黑人脚上打着同样的拍子也不是巧合。这全是光束的路径,全是十九。
“来吧!……来吧!……来吧!”
埃蒂和苏珊娜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本尼唱了起来。杰克把那些想法抛到一边也加入了。
直到最后,埃蒂也没真正弄懂“稻米之歌”的歌词到底是什么。因为是罗兰唱的,所以并不是方言的问题,而是因为那些词飞快地蹦出来,很难跟得上。有一次埃蒂在电视上听过一个烟草拍卖者的歌,跟这个有点像。歌词里有硬韵脚,软韵脚,弱韵脚,甚至无韵脚——有些词根本不押韵却在某一时间硬塞到歌里来。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一首真正的歌;更像是说唱,或是某种癫狂的街舞。这是埃蒂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东西。罗兰的脚不停地在木地板上敲打着,这声音让人着迷;而台下的人们则一直拍着手,唱着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埃蒂差不多能听出的歌词是这样的: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啦
我唱着歌儿打招呼
那边来了个朋友喔
还有一条大河哪
稻子绿油油——嚯
我们心欢乐——嚯
唱着丰收歌——嚯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啦
稻子长得比人高
草儿青青考玛辣
都在天空下——呦
草儿青又高——呦
姑娘和情人
一起倒在地
翻滚又嬉戏——呦
都在天空下——呦
来吧来吧考玛辣
来吧来吧稻子熟了!
这两段之后起码还有三段。这时埃蒂已经跟不上了,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弄明白了大意: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一年中的春季,既种植稻米也生养孩子。这首歌起初就是自杀式的飞快,但它还是持续地加快,直到歌词完全变成从嘴里喷出来的一堆音节,而台下的鼓掌也越来越快,到最后都看不清人们的手了。而罗兰的靴子跟则完全消失了。如果不是看到罗兰的舞蹈,埃蒂肯定会说不可能有人能跳得那么快,特别是在刚刚大吃了一顿之后。
慢一点,罗兰,他想。如果你喘不过气,我们可没办法拨911。然后,罗兰做了一个埃蒂、苏珊娜和杰克都看不懂的手势,他和所有的卡拉人都突然停住了,把手伸向天空,屁股往前撅,就好像交媾时的动作一样。“考玛辣!”所有的人喊道,这首歌结束了。
罗兰摇摆着,汗水从他的脸颊和额头上流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跌入了台下的人堆里。埃蒂的心猛地一抽。苏珊娜尖叫了一声,开始摇着轮椅想到前面去。杰克赶紧抓住了轮椅的把手拦住了她。
“我觉得那是表演的一部分!”他说。
“嗯,我敢肯定是。”本尼·斯莱特曼说。
人们欢呼着,鼓着掌。他们自发地把罗兰举了起来,而罗兰自己的手则伸向天空。他的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着。在这种狂欢般的气氛中,罗兰在人群上方滚动着,就像在浪头上一样,埃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兰唱了歌,罗兰跳了舞,把所有的节目都比下去了,”他说,“罗兰在舞台上活像乔伊·雷蒙。”
“你在说什么呀,亲爱的?”苏珊娜问。
埃蒂摇摇头。“别管那些了。没有节目能超过它。这就是今晚的压轴戏了。”
的确如此。
半个小时之后,有四个人骑着马慢慢地走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主街上。其中一个人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呼气的时候,人和马的口中都冒出白色的水雾。天空中布满了冰冷的像钻石一样闪亮的星辰,古恒星和古母星是最亮的。杰克已经和斯莱特曼父子俩一起到艾森哈特的罗金B去了。卡拉汉则在另外三个旅行者前面不远处骑着马,充当他们的向导。但是在出发之前,他坚持用厚毛毯把罗兰裹起来。
“你说过这儿离你住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罗兰开口说。
“别管我说过什么啦,”卡拉汉说,“云已经消散了,现在夜里的气温冷得能下雪,而且你刚刚跳了考玛辣,我在这儿的那么多年里从没见人那样跳过。”
“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了?”罗兰问。
卡拉汉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真的,枪侠,我不知道。我很清楚我来这儿的时间——一九八三年冬天,我离开耶路撒冷地的九年后。我得到这个九年后。”他抬了抬满是伤疤的那只手。
“看上去像是烧伤,”埃蒂说。
卡拉汉点点头,但是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时间和那边不大一样,对于这一点想必你们也很清楚。”
“时间在漂移,”苏珊娜说,“就像指南针的那些指针一样。”
刚才杰克走的时候,罗兰已经把毯子裹在了身上,他对杰克说了句话……还给了他什么东西。那时候埃蒂听到了金属的叮当声。也许是一点钱吧。
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肩并肩地策马向黑暗中奔去。当杰克回过头来向他们挥手的时候,埃蒂也向他挥了挥手,他没想到自己心口一阵抽痛。天哪,你又不是他的爸爸,他想。这是实话,但并没有让那抽痛消失。
“他不会有事的,对吧,罗兰?”埃蒂只是想听到一个简单的是,想为他的抽痛找点药膏。所以枪侠不作声让他担心了起来。
最后罗兰终于开口说:“但愿如此吧。”然后他在这个关于杰克·钱伯斯的话题上就再没发表任何意见。
现在他们到了卡拉汉的教堂了。这是个低矮狭长的简单建筑,大门上方竖了一个十字架。
“你管它叫什么,神父?”罗兰问。
“安详女神堂。”
罗兰说:“挺好的。”
“你们能感觉得到吗?”卡拉汉问,“有任何人能感觉得到它吗?”他不用挑明大家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罗兰、埃蒂和苏珊娜都不出声地坐了足有一分钟。最后罗兰摇了摇头。
卡拉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它睡着了。”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向上帝说谢啦。”
“但是那边有什么东西,”埃蒂说。他朝教堂那边点了点头。“就好像……我也说不清,几乎是某种重量。”
“是的,”卡拉汉说,“就像某种重量。很可怕。但是今晚它睡着了。感谢上帝。”他在夜晚的寒冷空气中划了一个十字。
一条泥土小径的尽头(那条小路很平,两边有修剪得很好的树篱)还有一个狭长的建筑。那是卡拉汉的房子,他管它叫神父住所。
“今晚你要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吗?”罗兰问。
卡拉汉看了一眼枪侠瘦削而疲倦的脸,摇摇头。“今晚只字不提,先生。就算你精力充沛也不能说。我的故事不是在星光下讲的故事。明天早饭的时候,你们出发去了解情况之前再讲——那样可以吗?”
“好吧。”罗兰说。
“如果它夜里醒过来怎么办?”苏珊娜问,朝教堂方向一摆头。“醒过来,把我们送过隔界?”
“那我们就去。”罗兰说。
“你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对不对?”埃蒂问。
“也许吧,”罗兰说。他们沿着小径朝房子走去,卡拉汉在他们中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与和你交谈的那个曼尼老头有关?”埃蒂问。
“也许吧,”罗兰重复着。他看着卡拉汉,“告诉我,神父,它有没有送你穿过隔界?你知道那个词,对不对?”
“知道,”卡拉汉说,“有两次。一次去了墨西哥。是一个叫扎帕特斯的小镇。还有一次……我认为是……去了国王的城堡。我相信我那次能回来是很幸运的,我是说第二次。”
“你说的是哪个国王?”苏珊娜问,“亚瑟·艾尔德?”
卡拉汉摇摇头。他前额的疤痕在星光下发亮。“现在最好还是不谈这个了,”他说,“今晚不谈。”他忧伤地看着埃蒂。“狼要来了。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告诉我红袜子输了全球联赛……输给了麦茨队?”
“恐怕是这样,”埃蒂说,他一路描述着那场比赛——罗兰基本上没听明白,虽然他觉得那听上去有点像积分球,也有人管那叫板球——然后他们进了房子里面。卡拉汉有个管家。虽然她并未露面。可她在壁炉上放了一罐热巧克力。
他们享用巧克力的时候,苏珊娜说:“扎丽亚·扎佛兹告诉我一些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罗兰。”
枪侠扬了扬眉毛。
“她丈夫的爷爷和他们住在一起。据说他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最年长的人。有好多年了,逖安和老爷子的关系一直不好——扎丽亚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为什么闹别扭,已经有这么多年了——但是扎丽亚和他相处得很不错。她说老爷子这两年老得很快,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可不简单。他说他曾经看到过那些狼中的一个。死狼。”她停了一下,“他说是他杀了那匹狼。”
“我的天啊!”卡拉汉叫道,“你不是说真的吧!”
“我很认真。确切地说,扎丽亚不是在开玩笑。”
“那将是,”罗兰说,“一个值得一听的故事。是上一次狼来的时候吗?”
“不是,”苏珊娜说,“也不是上上次,那次欧沃霍瑟都还只是个孩子呢。是再往前的那次。”
“如果狼群每二十三年来一次的话,”埃蒂说,“那就差不多是七十年前了。”
苏珊娜点着头。“就算是那时他也已经成年了。他告诉扎丽亚他们一小撮人埋伏在西路上等着狼群到来。我不知道他说的一小撮是多少人?”
“五六个。”罗兰说。他边喝巧克力边点头。
“不管怎么样,逖安的爷爷是其中一个。他们杀了一匹狼。”
“狼到底是什么东西?”埃蒂问,“摘掉面具之后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她没说,”苏珊娜回答说,“我认为他并没告诉她。但是我们应该——”
他们听到一声长长的低沉的鼾声。埃蒂和苏珊娜吃惊地转过身去。枪侠已经睡着了。他的下巴搁在胸骨上,胳膊交叉着,就好像他在想着那段舞蹈的时候睡着了。还有稻米。
只有一个多余的房间,所以罗兰和卡拉汉挤一间屋。埃蒂和苏珊娜则因此享受到了一个简陋的蜜月:他们俩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身下有床,头顶有天花板。他们还没有累到浪费这蜜月的分上。完事之后,苏珊娜马上就睡着了。埃蒂却过了一小会儿才入睡。他犹豫着让自己的思想飘到卡拉汉那个整洁的小教堂里,试着去感觉埋在里面的那个东西。这很可能是个坏主意,但是他抵制不了至少尝试一下的诱惑。什么东西都没有。更准确地说,在某个东西前面什么都没有。
我可以把它叫醒,埃蒂想。我真的认为我做得到。
是的,就像一个长着虫牙的人可以拿锤子去敲那颗坏牙,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们终归是要唤醒它的。我认为我们需要它。
也许吧,但不是现在。现在还是暂且不管它吧。
但是埃蒂一时半会儿还摆脱不了想唤醒它的念头。很多画面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像阳光底下的碎玻璃一样。他们脚下的卡拉笼罩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之下,德瓦提特外伊河就像一条灰色的丝带。河两岸绿色田地里的稻米熟了。杰克和斯莱特曼对视着,一句话没说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主街和广场之间的绿色夹道。不停变幻着颜色的火炬。奥伊鞠了一躬,他在说话(艾尔德!谢谢你!),吐字很清晰。苏珊娜唱着歌:这些日子我已遍尝辛酸。
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不挂枪的瘦削的罗兰站在舞台上,两手在胸前交叉,手掌贴在脸颊上;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台下的村民。罗兰提了三个问题中的两个。然后埃蒂听到了他的靴子敲在木板上的声音,起初很慢,后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直到他的脚在火炬的光芒中变得模糊起来。拍手。流汗。微笑。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微笑,枪侠的蓝色眼睛没有微笑;它们和平时一样冷。
但是他跳舞的样子!上帝啊,他在火炬下跳舞的样子!
来吧来吧考玛辣,稻子已经成熟啦,埃蒂想。
他身旁的苏珊娜在梦中呻吟着。
埃蒂朝她翻过身去。他把手伸到她的胳膊底下,这样他可以握着她的乳房。他入睡之前最后想到的是杰克。牧场的人最好把杰克照顾好。不然,那些骑马放牛的人将会变成一帮倒霉蛋。
埃蒂睡着了。他没有做梦。在他们的下面,夜已变长,月已静止,这个边界地带变成了已经报废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