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夏你怎么了?干吗边走边冷笑?”
“我只是不明白……”
静谧的深山中,商队行走在羊肠小道上。在仆役的队列中,萝纱和埃夏小声地交谈着。
“身为堂堂的封魔英雄,就算不想泄露身份,要隐藏实力扮个普通的剑客也可以啊,有必要柔弱到这么好欺负的程度吗?”对前几天的事,少年仍然一脸不以为然。他刚知道艾里的真正身份时,还曾期待着艾里至少偶尔展现点英雄的风采,现在这个希望自然是完全破灭了。
“等他发现想要的东西,就会好些吧。”
“你说什么?”埃夏听不明白,萝纱也不想多说,便道:“没什么。对了,好端端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埃夏指向前方:“因为那边又开始了呀!”
前方,步行的下级佣兵队伍中,一匹高头大马插在其中随同行进,显得相当惹眼。马上的骑士里茨正居高临下地斜睨着队伍中走在一块儿的比尔和艾里,矮他一大截的两人明显有些弱势。里茨的职责就是维持队伍的秩序和正常行进,他一直跟在这里并不奇怪,但他泛黄的眼中闪动着阴恻恻的光芒,长鞭圈在手上晃来晃去,显然有其他意图。见到这幕,萝纱担心地皱起眉头。
艾里看似谦恭心中着实在冷笑,心道这以欺负人为乐的家伙想必本来也想讨好菲欧拉,却因昨日之事在菲欧拉面前丢了不小的脸,便迁怒于我俩!明白里茨来意不善,艾里懒得去想太多,打算随机应变。但既然昨天的忍让并不能息事宁人,那自己也没理由非得受这厮的气。
侧头见比尔满头是汗,艾里连连以目光示意他放松,他却仍僵直得像块石头,也只得由他去。周围的佣兵中只有德鲁马一脸的担心,艾里低声吩咐他几句,要他放心,待会儿不要插手云云。过了不久,短暂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直心神不宁的比尔一不留神,脚下被树根绊到,顿时踉跄冲出几步,令队形稍乱,里茨立马借着督促队伍行进之名举起马鞭向他背上抽了下去!比尔痛呼起来。
艾里竟然袖手旁观!萝纱看得目瞪口呆。就算再消极,他也不能坐视无辜者受伤害啊!埃夏、德鲁马也为之一惊。
三人正在惊愕当中,里茨又接连几鞭落在比尔身上。比尔只是流泪呼痛却不敢反抗,而艾里仍视若无睹,只在比尔因为疼痛跪倒在地,里茨也停下手来时,上前扶起比尔走回队伍中的位置。见艾里不再强出头,里茨断定那顿痛殴已经令这无能的家伙不敢再忤逆自己。仿佛在显示自己的强者地位,也是料定了对方不敢反抗,他再度挥鞭。而这次的目标,是艾里。
料想艾里这下也不会反抗,萝纱等人都撇转了头,不忍看下去。艾里果然只是轻哼一声,咬牙躬身以脊背接下了这一鞭。然而接下来的行动,却又再度出乎他们的预料。
趁里茨尚不及收回鞭子,他反手捉住鞭梢借力起身,挺拔的身躯瞬间挺直,像枪口一般对着里茨!里茨身体不自禁地向后倾了一下,怒斥道:“你干什么?”被艾里威势所慑,他的斥责声中有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忌惮。
“为什么?”温和的语气,绝对不带一丝火气。艾里松开鞭子退开一步,一脸无辜地说:“我做错什么了?大人为何打我?”
里茨不由感到一阵错愕,好久方惊觉自己的失态,恼羞成怒之下愈显凶暴,喝道:“啰唆什么?大爷打你这种垃圾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手腕一振,又挥出一片鞭影落向艾里。
而这次,艾里闪开了。长鞭不及收回,落在艾里后头的一个佣兵身上。那人猝不及防下吃了一鞭,想发作又不敢,呆愣了一下。
一旁艾里又跳出来,若无其事道:“大人您怎能这么说?我们虽是您的下属,却也同样是在战场上用性命来换取胜利的佣兵,并不低谁一头!里茨大人,我们知道您的职责是维护队伍的秩序,如果我们做错了事自当认罚,但毫无情由地将我们视为牲口随意鞭打,却是谁也无法容忍的!”
动辄“我们”,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与在场佣兵们联系在一起,又刻意忽略与里茨原本的过结,这几句听起来义正词严的回答,起到了很好的挑动效果。出生入死的佣兵本就颇有傲气,艾里的话大合他们胃口,一旁不少人暗自点头,而那被无辜波及的佣兵更是热血上涌。可惜盛怒之下,里茨并没有留意到情势的微妙变化,仍是喝骂道:“你这种没本事的下级佣兵也配和我比?这点本事连做我的牲畜都不够格!”
这句话说的虽是艾里,在旁人听来却是将所有的下级佣兵都骂进去了,大家神色顿时都很难看,向里茨这边围拢上来,那被打到的佣兵更是目光灼灼地瞪着里茨,一场争斗竟似一触即发!
里茨这才发觉情形不对,慌忙将未及出口的恶言吞了回去,略带仓惶的眼神四顾游移,估量着情势,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艾里一丝嘲讽的笑意。
眼见众怒难犯,里茨显出几分畏缩之态,干咳两声,交代了几句场面话敷衍过去,便策马赶往队伍前头,打算以这勉强还算体面的姿态逃之夭夭。
然而在众佣兵余怒未平的视线中,里茨胯下的健马突然立起,长嘶不已,将还在强作从容的主人摔下马来,饶是里茨身手矫捷也受了些擦伤,而相比皮肉伤,更令他痛楚的是后头佣兵们的低笑声。狼狈之下,他只得灰头土脸地骂着这匹给主人捣蛋的畜生,翻身上马匆匆离去。
这场小风波就此终结,停滞下来的队伍又恢复了流动,继续向山中行进。
站在佣兵队伍最前面的艾里悄悄地将掌中剩下的一粒碎石弹回土中。此时没人看得到他面上的笑容,也没人留意到方才从马儿后臀掉落的那粒碎石。
报复过后,艾里心情好转。回到原先的位置,见比尔眉头微皱地思索着什么,心下略感欣慰。
昨日艾里已决定不再刻意压抑自己,要让里茨吃亏自是再简单不过,但为了让比尔明白保身之道,他刻意选择了这个方法。只要凡事占住了理,造成有利于自己的情势就不会太难,就很容易借此保身甚至反击对方!只要自己不因恐惧畏缩不前就行。而比尔现在欠缺的,正是勇气和信心。
“艾里先生,”想了半天,比尔惶惑地出声,“今天您又是为了帮我……里茨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丑,恐怕会更加迁怒于您,您……对不起……”少年心中的不安和担心已很难用言语表达。
“这就是乐观者和悲观者思维方式的差异吗?他想了半天都是把时间浪费在这没建设性的事上?”艾里两眼上翻,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七零八落了。
“知道为什么同样没用武力反抗,对手同样是里茨,我和你的结果却不同吗?”艾里干脆直说了。
艾里停顿了一下,还没等对方回过神来,就径自向他“传授”诡异的经验:“听着,如果有人想打你,就把左脸伸过去让他打一下。等对方落下了这口实,你占了个‘理’字,再想办法借题发挥,要打耳光也好,用撩阴腿也罢,把你吃过的亏全讨还回来!让他再也不敢动你。只要你有这份勇气,办法总是有的!”
这场发生在下级佣兵中的小纷争,前头骑马的上级佣兵和头领中并没有什么人多加注意。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而有一个人却是个例外。他冷眼看着里茨狼狈而逃,唇边掠过一丝轻蔑的冷笑,不动声色地嘲讽对手里茨的丑态。这人就是青叶。
当看到艾里时,青叶的目光停驻了下来。还记得这男子……昨天被里茨踩在地上打得像只奄奄一息的蟑螂,今天却还敢和那个引发事端的比尔待在一起。而这次,从结果来看是里茨吃了亏。
虽然没察觉到艾里让里茨落马的小动作,看他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但直觉却隐隐警告着青叶,不可轻忽这个男人。
不论天穹下是穷山恶水还是鱼米之乡,日落之后,夜之神总是一视同仁地将之纳入自己的胸怀。凯曼边境的这片山林虽然险峻,但当笼罩在这片有如镶满碎钻的深蓝色星空之下时,也显出几分难得的空灵静谧。
而密林下的景象却和外面看来的大不一样。略经清理的地面上,数十堆大大小小的篝火发出橘红的火光,从笼罩着整片森林的浓重夜色中分割出一个温暖热闹的空间。篝火旁,粗豪汉子们吵吵嚷嚷地饮酒作乐,商人的女仆们或与那些汉子打情骂俏,或围成一圈说着悄悄话儿,有些则吹拉弹唱,引得不少人翩翩起舞,林中哨声不断。这样的景象实在算不上静谧,更像是一场嘉年华会。
此情此景,商队简直把这次任务看成了一次远足旅行。他们也有理由放松,因为能避开那些险阻的安全通路已经找到,路上那些怪魔猛兽对这五百余佣兵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而里茨自坠马那日吃了亏后心存疑忌,一直没再找比尔和艾里的麻烦,艾里他们此时也正放开心怀,尽情享受着这盛会。
在他们前方几丈外的一堆篝火周围,人头最为密集,也最热闹,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有菲欧拉。她附近的佣兵与其他作乐嬉闹的人们没多大差别,但仔细看去,可发现他们大多神色郑重,一点不像在玩乐,而就在他们那些看似寻常的行动中,竟展露出惊人的技艺。有的作出醉态,摇摇晃晃间就将木枝、岩石撞成碎片;有的用匕首叉取食物时以完全没必要的严谨架势运刃如飞,将盘中的烤兔切割成相当影响食欲的惨状,仿佛那可怜的兔子是他的生死对头;更有甚者,借点烟之机夸张地召唤出一条火龙,弄得须发也焦黄卷曲,种种形状不一而足。
在菲欧拉周围一丈之内,挤满了进行表演的人群,魔法武技的刀光剑影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很像一场马戏表演。人多难免冲撞,加上竞争,因此不时有人斗殴起来,因顾忌着菲欧拉才没闹大,在旁观者看来,更像一场蹩脚失败的马戏表演。
久久地面对这等景象,菲欧拉丝毫不为所动,仍是呆呆地垂首而坐,一如没有生命的美丽人偶。正在艾里暗自赞叹这小姑娘好定力,果然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绯羽商社的人时,一阵微风揭晓了谜底。少女前额的秀发一瞬间被风儿略微拂起,再无法遮挡住她的眉目,而不巧艾里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于是……
“嘿嘿,呵呵,哈哈哈!”从艾里口中蹦出的笑声吓了萝纱一跳。原来菲欧拉刘海覆盖下的眼睛竟是闭着的,她根本就是在打瞌睡!众佣兵拼命演出,正主儿却一眼没看见,只有身边随侍的红姨忍着笑看好戏。大家听艾里一说,也笑作一堆,连一向阴郁的比尔也忍俊不禁。
再可笑的戏看久了也难免乏味,艾里以臂为枕平躺下来,仰视天空。参天的古树间,星星寂寥地闪着光。寒星明灭摇曳,仿佛在无声交谈着,浑不在意天幕下上演的是哪一出戏。沐浴在清冷的星光下,不远处人们的喧闹声仿佛疏远了。在永恒的天地万物看来,那不过是一局无聊而无谓的闹剧吧?也许,便是国家的衰荣、人类的变迁,对于身下静默的大地来说,也只是一群蚁蝼的生死而已。
艾里自嘲地笑笑,反正最终都无法令这天地有什么改变,不,就算能改变什么,又怎样?世间忙忙碌碌的人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的呢?自己又为了什么而身处此地?到底想要什么呢?这一阵一直盘踞在心中的疑问,又再度跳了出来。
“艾里,我想吃苹果,你帮我拿一盘来好不好?”随着话声,萝纱递过来一个盘子,无意间为艾里的思考画上了一个休止符。刚才艾里眼中隐约的迷惘和冷寂,令近在身边的他好像相隔了万里远,萝纱匆忙寻个事端唤回艾里的思绪。
想吃苹果,想做某些事,也许活着的理由就这么简单。艾里豁然一笑,把这想不明白的疑问先抛诸脑后,起身为少女效劳。正要举步,却见人群中,像是微风拂过水面,隐约起了骚动。探究骚乱的源头,正是那个有着翡翠明眸的美男子。
青叶今晚似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帐篷里,聪明地没有去蹚菲欧拉那边的浑水,这时才首次出现在人群中。只是拉开帐子,走出帐篷这般平常的动作,他做来也是分外优雅动人,连他那一身普通的蓝衫,给人的感觉也像是名贵的宫廷盛装,引得一群少女脸红心跳。
“好帅哦!”这回连萝纱都跟着掺和了。不知怎么心里一阵不是滋味,艾里酸溜溜地哼哼:“这算什么,当年我也是拉寇迪城的万人迷啊。”
“艾里大叔,好汉不提当年勇啦!”萝纱自然不理会。埃夏则淡然分析道:“吹嘘过往的辉煌是老化的征兆。”比尔也道:“艾里先生,我觉得不能用外表来衡量人,您是那么好的人……”“艾里师父,不用在意,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值得敬重的!”德鲁马这句比不说还糟。
还能说什么呢?艾里只有干笑着托起盘子去给小姑娘拿水果。走了几步,脚下微微一滞,艾里也未在意,稍一用力便提起脚继续向前走。回头一看,几叶乱草铺散在刚才被绊到的地方,应该就是被这乱草绊的吧!
不远处,被众女包围的青叶用他那不变的微笑应付那些兴奋的女子,目光却追随着托着果盘懒洋洋走着的艾里。前些日子看艾里时目光中有些疑虑,而这一刻则是警戒。垂在身侧的左手,指缝间可以隐约瞥见细长草叶的一截。以得体的说辞轻松打发掉那一群女子后,他似是随意地走向场中一角,在一堆篝火边坐下。“巧”得很,坐在相邻篝火旁距他不足三尺的,正是前些日子和他有过小小纷争的里茨。
里茨自知那件事给菲欧拉留下了坏印象,现在去表现也是白费力气,今晚一直安分地坐在火堆旁瞪着菲欧拉,若不是间或喝口酒,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座石像了。他虽沉着脸,一双眼却明如烛火,燃烧着不甘和野心,令猝然和他眼神接触的人都一阵发寒。
“你的女人缘还真不错啊!刚才那群女人中有几个还真不错,咋不带些过来陪你一起喝酒呢?”
身后传来旁人艳羡的话语,对象自然是刚从女人堆中脱身的青叶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里茨并未在意。
“嗨,算了吧。”苦笑一声,青叶道,“女人这东西麻烦得很,别看平时扭扭捏捏的,一旦跟她们有了什么关系,铁定死缠着你不放!我还是这样自在些。”
“你小子得了好还卖乖……”里茨对此依旧置若罔闻。
一旦……有了关系……受青叶这无心之语的触动,里茨的内心混杂着愤懑、不甘、怨恨和野心。里茨垂下眼算计着什么,片刻后,他斜眼瞟向菲欧拉清丽的姿容,渐渐地嘴边泛起一丝邪笑。
一旁的青叶仍在与其他人闲扯,有意无意间瞥见里茨的异常神态后,显出诡异的笑容。那句话,真的是无心的吗?
人们仍纵情享受着欢乐,菲欧拉面前的佣兵们仍咬牙暗自较劲,喧闹的人声轻易湮没了角落中的微澜。在这荒郊野林中,这数百人构成的小小群落也上演着人世百态。群星无言,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