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啊。”
卡尔手中昏黄不定的烛火将殿内略微照亮。没有人,一片寂静,随着黯淡烛火的摇曳,阴影在神像面前不断晃动,犹似神像在缓缓呼吸,显得分外阴森。
一高一矮的两个卫兵扫了几眼,更是胆战心惊。
“大概刚才真是听错了?”卡尔低声安慰自己。
在两人身后,向殿内打开的大门后就是艾里和萝纱的藏身之所,但卫兵显然忽略了。这说明这两人的警觉性和阅历都不足。或许是长年的和平生活麻痹了他们!不过真是如此的话,也应该算是件好事。至少对于此时的萝纱和艾里来说是如此。
萝纱屏息看着身前艾里的背影。“现在他会怎样做呢?”尽管紧张,好奇心还是抑制不住。
原先萝纱眼中的艾里,只是个有些奇怪的流浪者,而仅仅过了一天,他的身份却成了传说中的绝代剑士,她看他的眼光自然大不相同。虽然是修雅的后人,但自丧母后便在全封闭式的学院中度过了近十年,萝纱并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这类威名显赫的英雄人物,所以此刻对艾里的出手她更是充满期待。
艾里终于出手了。如同出栅的猛虎,他纵身扑向前方的两个猎物。矫捷的身形充满力量,也不失优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起。
他无声地落在卫兵身后,两个卫兵仍浑然不觉。然后,艾里抬起了左手。
隔着门缝,萝纱期待地瞪大了眼睛。
“等等!艾里的左手不是被罗炎冻住没法用了吗?他怎么……”疑问才蹿上萝纱的心头,便见艾里将左手轻轻落在那个站在后头掌着灯、抖得最厉害的卫兵后颈上,至少从表面看来没有任何攻击性。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攻击性。
卡尔忽然觉得脖颈间一片冰寒,惊恐之下转头一看,只见阴森一片的背景中(门把光挡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散乱的头发下阴恻恻的眼神瞪视着自己,而他的手……正直挺挺地叉在自己的脖子上!
还未及振动声带发出惊呼,卡尔突然醒悟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这只手……是没有温度的!不,不能说是没有温度,而是比冰还寒冷。
总之,这绝不是一个活人应有的温度!
僵尸!僵尸!!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他连声都发不出来了,两眼一翻、干净利索地昏死了过去,手中的灯烛亦随之跌落在地熄灭了。神殿顿时被黑暗吞没,只可隐约辨出人形。
“卡尔你……你怎么搞的?”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搞得心惊胆战的另一卫兵转身喝问。然而发生在卡尔身上的事重演了,而有了黑暗的协助效果似乎更好。等神殿中再度恢复光明时,萝纱所见到的便是正点燃蜡烛的艾里和昏倒在地的两个卫兵了。
“干吗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被萝纱诡异的眼神看得挺不自在的艾里问道,“是不是我刚才很帅?”
默然片刻后,萝纱道:“你还真是奇怪,对付两个卫兵竟然还要耍诈,用冰冻的手来吓人!”
“有省力的方法就不用浪费力气嘛!再说这样也比较好玩。”
“哈!”萝纱失笑道,“你真的是那个英雄艾德瑞克吗?”姑且不论外表,单就行事风格而言,艾里也实在很不符合传说中“英雄”的形象。
一只手被冻结,他非但没有像常人那样尽力保护受伤部位,居然还利用受伤的手来吓唬人,这种思路也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但不可思议的是,艾里乱七八糟、乖谬难解的行为却奇异地让萝纱有种认同感。大概因为她也是一个很少按照常理行事的人吧!
“萝纱,走吧!”
“啊?要离开这里了吗?”萝纱的反应照例慢半拍。
“你还真是迟钝啊!刚才不是说要去报复那老头吗?”这一次,他连“国王”二字都省略了。
“你说的报复……”
“让那老头破财呀!”
“不会吧?你还惦着那玉牌啊?”
“当然,我早说过这次来拉寇迪正是为了那赤龙牌啊。”
当时萝纱以为偷赤龙牌只是艾里随便说说,真正的用意也不过是躲进这耀荣神殿以避开追兵罢了。毕竟现在全拉寇迪到处都是凯曼的军队,正常的话,应该是尽量收敛行迹避免被发现,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刻主动去捋虎须呢?
不过艾里好像本来就算不得正常人,萝纱有些挫败地想到这一点。
“虽然我是喜欢安乐日子的和平主义者,但也没有被人欺负后只会忍气吞声逃开的自虐倾向。”艾里站在门边等萝纱过来,一边随口解释道,“不过不巧,欺负我的恶劣老头正好也占据着凯曼的王位,和他硬拼可麻烦得很,只好偷偷摸摸地让他破点财,消消我心头的恶气啦!”
其实要让凯曼王心疼,在拉寇迪的华丽宫殿放火能达到更好的效果,也可以制造混乱,方便自己偷偷出城,但艾里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并不是要留什么余地,艾里只是觉得拉寇迪的建筑是历代凯曼人心血的结晶,现任凯曼王一人的过错不应该牵连到这些民族的瑰宝。对比天行门为脱身而在拉寇迪四处放火分散凯曼军注意的行为,到底艾里对自己出生地的感情深厚多了。
“嘿嘿,这也叫量力而行。”艾里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却被萝纱不客气地奚落道:“我觉得比较像欺软怕硬……”他也只有继续干笑。
“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我们干吧!”艾里刚才近乎嬉戏的行动似乎激起了萝纱的兴致,她也热情高涨起来。
“走吧!”
“走吧!”
两人异口同声,动作也毫无二致——都停在门边等着对方先行。呆了一下,艾里的额头隐约显出汗珠的反光,试探道:“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路。”
“我以为你知道呢!两年以前我都只是待在学院里,后来虽然出来了,但只是一般平民,进不了这禁止一般人进入的神殿啊!我怎么能知道这建筑内部的具体分布呢?”
连目的地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正计划客串盗贼角色的二人发现自己陷入了这样一个尴尬境地。
想了片刻,二人又走回殿内合上了门。不一会儿紧闭的门内隐约传出被压抑的呻吟声。
又过了一会儿,传出了和着衣物摩擦的沙沙声的低语:“真……真的要在神殿中做这种事吗?亵渎神灵啊!”
“不要废话了,快点脱呀!”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我来就好,你不要动……”
又是片刻后。
“我……我觉得很重呀!”
“别抱怨了,我也不好受……好……好紧啊!”
门终于打开了,身着卫兵服装的萝纱和艾里走了出来。而门内两个被剥得只剩内衣的卫兵捆绑在一起,眼睛、嘴巴亦被布条蒙住,无法视物和出声。
在取来衣物伪装自己之前,艾里没费多大劲便从他们口中逼问出了收藏赤龙牌的殿堂所在。幸亏今天早上两块玉牌送至耀荣神殿时排场甚大,所以二人才知道这个。当然在弄醒他们之前,经验老到的艾里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以免日后麻烦。
两套衣物都不是很合身,体弱的萝纱被沉重的铠甲压得有些行路艰难,幸而她身量较高瘦,本身外形就偏中性,而这身装束的前任主人个子又较矮,并不会显得太怪异。艾里穿的那身虽然比萝纱的更大,但在他身上仍显得紧绷,更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
为了不引人注意,艾里整理了一下仪容,用剑刮干净了胡茬,将散乱的头发向后梳拢扎起。而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修整,就使他判若两人,超凡的威势,优雅的容貌,炫目的金发,从容的气度都似在向人宣示艾里的高贵身份,无言地驳斥着萝纱片刻前对他身份的质疑。
萝纱看着艾里,呆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一点也不像你。”
“谢谢夸奖。”姑且把这当成恭维,艾里推推萝纱后背道,“走吧。”将大门关上,扣好门锁,二人就开始了盗宝行动。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在萝纱的引导下,两人迅速接近了收藏玉牌的撷英宫,其间虽碰上了不少巡视的卫兵,不过这耀荣神殿相当大,几乎没有人能认全所有的守卫,所以对这两个生面孔并没有多加留意。更有不少在亮处看到艾里的面容的,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服饰不过是一般的侍卫,便被他的气度所慑,以为这是个巡视监察的大人物而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不敢多看。
艾里倒是行若无事,连带享受到这个待遇的萝纱却是大感兴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对自己这么恭敬呢!
在撷英宫外,艾里将萝纱安置在隐秘的灌木丛中,自己又念起了那段久违了的飞行咒语:“漫游于天地间的风之精灵啊,拜托你们遵循契约,环绕在兄弟身边,送兄弟一程吧!”听到这么古怪的咒语,萝纱不禁笑出了声,而更古怪的是,这样的咒语竟然有效!艾里的身体不能说很稳,但总算是成功地飞了起来,沿着墙壁冉冉上升,然后钻进了开启在高处的窗口。
等到艾里再次从那个窗口出现时,他身上已经多了一个布包。向萝纱打出个“一切搞定”的手势,他随即跃回地面。萝纱好奇地凑上去看艾里打开那个布包,荧荧柔柔的红光瞬间映红了萝纱的瞳孔,布包中赫然躺着赤龙牌!
萝纱还来不及表示赞叹,艾里就把赤龙牌一挪,下面又现出了青龙牌,青龙牌再挪开,只见一堆宝石珠玉赫然映入眼帘。
“这些是什么?你不是只冲着赤龙牌来的吗?”
“顺便嘛!再说都是国王害得我今后亡命天涯,拿他一些跑路费也是应该的。”反正都是国王的财物,不拿白不拿。
“总而言之,还是个财迷。”听到这样的回答,萝纱有些无力。
然而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完全没有英雄气概的艾里却能让她觉得安心。虽然全城都在追捕,但跟在艾里身边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忧虑。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艾里身边的空气总是轻快的,充满活力的。
“虽然今后都得过着逃亡的日子,但身边的人若是艾里,也许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可怕,反倒会很有趣呢!”萝纱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自两年前那场考试负于师兄后,她便拒绝了王室因为修雅的关系给自己的俸养,离开了那个举目无亲的家独自流落在外。这在某种程度上固然是她对往事的一种逃避,但萝纱并不是在自暴自弃。
过去的事情纵然悲伤,但这世界上仍有无数美好的事,便是为了这些事,也值得好好享受人生——这是萝纱一贯的想法。当然,她心目中“美好的事”并不是多么高尚的情操,仅仅是“苹果很好吃”、“吃着刚出炉的烤面包有种很幸福的感觉”、“冬天泡热水澡好舒服”等等非常简单具体的事情。生命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无尽的宝藏。那种别人安排下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所以一旦有机会脱离,她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后来她流落到爱琳娜的旅店,作为普通的平民少女萝纱,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这段日子虽然不再像原先那样锦衣玉食,但一切都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得来的,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生活,这才是属于自己的生命!萝纱对此很满意。
而现在,这样的日子眼看要结束了,但奇怪的是萝纱并没有觉得太难过。尽管只是短短半天,与艾里一起进行的冒险虽然刚开始时令她非常害怕,但很快她便尝到了那份危险刺激带来的快感。不管环境如何恶劣,自由自在地和对手周旋,不畏惧,不强迫自己顺从别人的意志,靠自己的力量来打开一条生路,这样的生活同样充满着萝纱最向往的自由的气息。当然,这也多亏艾里能确保她的安危。
现在对萝纱来说,过去的生活惟一令她不舍的,便是爱琳娜。两年来,她与爱琳娜形同姊妹,无话不谈。爱琳娜可以说是萝纱多年孤寂生活中最亲近的人,被她视为第三个亲人,怎舍得就这样分离呢?而且这一离开,很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见面了。
“艾里?”她试探地问道,“爱琳娜姐姐会不会因为和我的关系受到牵连呢?”
正在收拾布包的艾里瞄了她一眼,便已知晓她心中的念头。他停了一停,继续收拾包裹,“也有可能吧!”旋即他又补充道,“不过反正一个也是累赘,两个也是累赘,如果她愿意,带你们两个一起离开拉寇迪也行。”反正爱琳娜是美女,人又精明,带着既可以赏心悦目,又可以省不少钱……这些考量艾里自然没有说出口。
“谢谢!太好了!”多亏还记得现在的状况,萝纱才没有雀跃起来,但心中已经开始勾画将来与爱琳娜、艾里共同游历天涯的美好画面了。实在是个乐天派的女孩。
这里不宜久留,二人决定即刻前往翠雀旅店找爱琳娜。多亏了那身士兵装束,两人顺利离开了耀荣神殿。街上来来往往的兵士更多了,两人的形貌装束与原先大不相同,所以并没有多生事端地抵达了翠雀旅店。
店门和其他店铺一样关得紧紧的,不敢出声打门的萝纱和艾里只有偷偷摸摸地从旅店在阴暗处开的窗口爬了进去。不想惊动其他住客,他们又悄悄摸进了爱琳娜常待的房间。爱琳娜果然正在桌边喝茶。
“爱琳娜姐姐!”萝纱兴奋地小声呼唤着。
“萝纱,你们这是?”爱琳娜见二人这副打扮,疑惑地问道。原先对外头的骚动并没有太在意的她现在开始有些不安了。“到底外面出了什么事?你被牵扯进去了吗?”对艾里的转变并没有多加在意,她关切地拉着萝纱询问。
艾里招呼了一声:“我先回去换套衣服。”便走向自己的房间,留萝纱和爱琳娜单独交谈。换回合身的衣物后,估计萝纱没这么快解释清楚今天发生的事,艾里便在房中坐着休息一会儿。
忙乱了一天,现在总算能定下心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了。
这十年来,他偶尔也曾为了挣钱而与人结伴,但一旦任务完成,便各自分钱走人。自十年前原先的信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便很难再和那些只知练武、以图博取功名的战士深交了。但这次将要共同逃难的萝纱却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与自己有着更深厚的联系。将来的旅途中,和她的关系应该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
来帝都时并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毫无准备的艾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自己已经是年近三十的大叔了,对这十八岁的小女生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应付。”艾里一声苦笑,“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干吗呢?毕竟欠修雅太多,今后就尽心尽力保护她惟一的女儿,也算对她的一点报答吧!”
料想萝纱那边应该差不多了,而时间紧急,应该尽早离开这里,他便过去看看情况。才走到门边,耳目灵敏的他便听见了爱琳娜的话声。
“我不打算离开拉寇迪。”
推门进去,便见萝纱有些吃惊地看着爱琳娜,爱琳娜虽然惯有的微笑消失了,却还是很平静。
片刻后,萝纱好像才突然醒悟过来,拉着爱琳娜急切地说道:“爱琳娜姐姐,你是说真的吗?你……你要知道这一次我如果离开了拉寇迪,就不太可能回来了!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难道……”说到这里,疑问卷上了萝纱心头,令心情由兴奋的高峰落至谷底,“难道你并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些我都明白,”爱琳娜神色不变地回答,“但……”
满心期待的未来瞬间化为泡影,这种感觉顿时令萝纱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难道与爱琳娜姐姐的感情也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好像受到了自己绝对信任的人的背叛,她一时间完全乱了方寸。
爱琳娜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突然旅店大门处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头。她走到窗边,略一张望,脸色就有些变了,回头用唇型示意艾里和萝纱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自己则出去应付。小小的旅店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无奈之下,艾里拖着失魂落魄的萝纱跃上了房梁。
爱琳娜打开店门,门外的正是常来店里的诤君杰伊。他只身一人,并没有带着士兵。
怔了一怔,爱琳娜垂下眸子似在思索什么。虽然她的反应显得怪异,但能令人忘记呼吸的美貌让杰伊如着魔般静静等待,不忍惊扰她。爱琳娜再抬起头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让出一条路让杰伊进店。杰伊方才如梦初醒,尾随而入。
二人来到刚才的房间,爱琳娜才出声:“请问有何贵干?诤君大人应该知道今日戒严,小店没有营业。如果您找萝纱,她还没回来。”
杰伊默然凝视爱琳娜片刻,终于应道:“爱琳娜你不要装了,其实你已经知道拉寇迪发生了什么事了,对吗?如果你真的不明白,怎会让我进来?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梁上的萝纱这才从混乱中稍微清醒过来,注意到杰伊的到来,将注意力转向下方两人的对话。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来做什么。”似是不想被杰伊看到自己的表情,爱琳娜背转身,含糊地否认。上方的萝纱却看得见她的神情,那是……决断前的深思。
“那么如果萝纱回来,请转告她,如果她和中心广场的事没有关系,请来找我,我会尽力为她洗脱干系的。”
“如果有关系呢?”转过身,爱琳娜直视着杰伊,质问他隐藏的语意,略为提高的音量似是特意要让萝纱听个明白。“你便会按照国王的命令捉拿萝纱,是不是?”柔美的嗓音中透着凌厉。
但杰伊并没有因为这份凌厉而动摇,一向近乎温吞的柔和面容反而显出了少有的坚定,坦然道:“是。”
“哼,”爱琳娜冷笑,“虽然萝纱是你的朋友,但在这种时候,你却将她作为你仕途上的踏脚石……”
“我为什么单独来这里,你不明白吗?正是来看这件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会尽力保住萝纱!”受爱琳娜嘲讽,杰伊的声音也激昂起来。近乎嘶吼出这一句,他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神色更加沉郁。“但如果萝纱真的是那个打破了封锁结界、破坏了王的计划的人,我也只有遵从王命。我有自己要顾及的责任,职责不容我徇私放人。”
萝纱无声地轻叹。连杰伊也是这样,是自己太天真了。以前总以为他们一直陪伴在身边、对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的,这实在太一厢情愿了。杰伊哥哥也好,爱琳娜姐姐也好,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自然应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那么,我选择我想走的路,也没有错。
萝纱平静地接受了即将与爱琳娜分离,与杰伊敌对的将来。
不同于少女的心绪翻腾,艾里考虑的事情则具体多了。他明白杰伊手握实权,在拉寇迪一带影响力尤其大,而如果自己没看走眼,杰伊本身的才干也不容小视。他既然不站在自己这方,就会是一个相当让人头疼的对手。蹲在萝纱身旁,他开始盘算直接把杰伊抓作人质来要挟出城会有几成胜算。
与艾里一样明了这一点的爱琳娜亦是皱起了眉头。
“但是……这次仁明王发起的动乱,对你不也是一次机会吗?”片刻思索后,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爱琳娜嫣红的唇中吐出足以蛊惑人心的话音。
“这是什么意思?”
“需要我说得太明白吗?”爱琳娜浅浅一笑,刻意放缓了语速,似是让杰伊更加领会她的语意。“虽然我与你并没有深谈过,但从萝纱的口中,我已明白你是怎样的人。私下你不是一向对仁明王近年来愈发严苛的暴政很不满吗?对早已腐朽的莱安特鲁王朝贵族仍然占据着凯曼的高位,只知压榨平民作威作福,你不是很看不惯吗?”
艾里看了萝纱一眼,决定今后不能告诉她任何重要的事情。
“就算不提这些,你也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人吧?在朝中,纵然你处事圆滑,但你这样不愿与那些奢靡堕落的贵族同流合污的人还是遭到排挤的吧?难道你愿意永远守着这到处充满着令你厌恶的污垢的王朝而不能改变什么,就这样过一辈子?还是你期待有一天自己能与这些污垢同化,成为其中一分子?”
其实这些话中只有一部分是爱琳娜从萝纱口中知道的,多数都是她平日在酒馆中收集的情报加上自己的推断。
“你到底要说什么?”杰伊戒备地看着爱琳娜。刚才那些话都是不能入第三人耳的忤逆之言,然而却该死的命中红心!这番话已成功地勾起他的注意。
“王发动了这次狙杀他国高手的行动后,全天庐范围的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了,这块大陆上即将掀起前所未有的动荡,乱世……终于要降临了!”
爱琳娜一脸肃穆,模仿着那些巫师神官预言时神神秘秘的样子,不过发现以酒馆的摆设为背景实在大大影响效果,只好放弃,直话直说道:“也许战争的初期,军力强盛的凯曼看起来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待到其他国家联合起来,达成默契时,位于天庐中央、四面被塔思克斯和神圣联盟包围的凯曼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僵局。虽然王敢于发动这场战争自然有其王牌,但我认为一场战争的胜败终究不是单靠某张王牌就能决定的。
“就目前凯曼的实力来看,虽然军力强盛,国内的资源也自给自足,足以支持长时间的战争,但仍有着不安定的因素。目前凯曼的强盛军力全是仁明王继位后,通过横征暴敛搜刮民间财富发展军力而来,可以说仁明王是吸取凯曼的血液来铸造战争的利牙。这近十年间凯曼的国之根本实际上已经受到了损害,虽然目前还没有衰竭的迹象,但战争如果持续长久,血液终有一日会被抽干,那时战局便会陷入僵持状态,各方争霸,成为一个标准的乱世……”想起每年翠雀被征税官刮走的大笔税金,心疼不已的爱琳娜柳眉微蹙,更似忧国忧民。
杰伊见她作为一个小小的旅店老板却能有这般见识,将未来的战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由大为惊讶。
“在这样的乱世中,只要善于利用各方势力冲突造成的机会,你便有可能按着自己的想法改变凯曼,不是吗?”爱琳娜终于说出了结论。
“你在煽动我叛乱?”杰伊眼镜下的碧眼闪过深思之色,揣测着爱琳娜这番话到底有什么用意,“不过就算能成功,结果往往会令凯曼受制于他国。历史上想倚仗他国势力建立自己的霸权,却导致自己的国家最终被他国瓜分蚕食的例子可不在少数。虽然我并不在乎统治凯曼的是哪个王室,但我绝对不会容许凯曼整个国家的利益因我而受损。……不过,你为什么说到这个?这和萝纱的事并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对杰伊的否定不以为意,爱琳娜笑道,“和萝纱在一起的艾里,你知道他是谁吗?”
“怎么!要揭我的底牌?”艾里吓了一跳,“这女人到底想干吗?”
爱琳娜果然老实不客气地揭了,“他就是十年前隐逸的传说中的封魔英雄之一,凯曼的最强剑士,艾德瑞克·德·范德拉尔。”对艾里在大赛中的表现,杰伊也早有所闻,本就颇有疑窦。爱琳娜将事情原委多解释几句,便不由得他不信。
等杰伊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爱琳娜方续道:“以艾德瑞克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今日在中心广场的各国顶级高手可以说是亏得他和萝纱的力量才能逃脱,自然对他们心存感激,而将来战争一旦爆发,这些高手还会成为国王的靶子,处于劣势的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组织和势力自然也希望能得到传奇中的英雄艾德瑞克的襄助,所以艾里不难和他们达成联盟,得到他们的帮助。另外,仁明王这方面似乎仍未察觉艾里的真正身份,不会将重心放在对付艾里上,所以艾里定能以远比一般情况下快得多的速度培养和壮大自己的力量。”
杰伊若有所悟,听得入神。
爱琳娜终于说出她真正的要求:“所以,只要你现在与艾里结成盟约,暗助他和萝纱离开拉寇迪。今后,他们在野,你在朝,结集所有能应用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时,艾里建立的这股力量便会是你改变凯曼的根本。”
杰伊一震,爱琳娜所说的办法确实有百利无一害,如此培养的势力完全属于凯曼本身,不虞有凯曼遭他国控制的危险。将来纵有纷争,也不过是谁称王的问题。而只要能改变凯曼日趋颓废的现状,谁称王杰伊倒不很在意。
“但是这么大的事,你能代替艾里作决定吗?”此话一出,各人便明白杰伊实已心动。爱琳娜悠然答道:“想我不过是一个小旅店的老板,怎会说得出刚才的大道理?这个计划完全是他想出来的,但现在的局势太乱,不方便见你,所以由我转告,征询你的看法。”
梁上萝纱疑惑地看着艾里,显然奇怪艾里怎会有这样大的雄心,而他又是什么时候和爱琳娜说了这些的。艾里满脸无奈地摇头否认,内心里大骂爱琳娜的自作主张。自己压根就不想介入这些事情啊!奈何现在跳到杰伊面前否认此事无异于送死,只得眼睁睁看着爱琳娜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此时杰伊低头陷入了沉思,爱琳娜趁隙向梁上的艾里飞了一个眼色,用唇形说道:“先糊弄过去,溜出拉寇迪,他就管不着你们了。”艾里方才恍然,也暗暗佩服她只在片刻间便瞎掰出这套像模像样的道理和计划。既然只是权宜之计,他便也坦然。反正任她瞎掰得天花乱坠,而他却并没有真正说过这样的话,日后离开拉寇迪继续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良心也不会太过不安。
“那么,就此约定。”杰伊终于起身,肃然道。
“就此约定。”爱琳娜也正色道,暗里却舒了口气。萝纱应该可以安全离开拉寇迪了。而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和她在一起只会拖累她,今后有艾里在她身边保护,大概没有问题!虽然艾里看起来不大可靠,不过看他的身份和与萝纱的关系,应该是靠得住的!
不过,这样动不动弄丢钱袋、时不时迷路的不良中年真的靠得住吗?爱琳娜忍不住又开始担心。
艾里与萝纱交换了个眼色,萝纱随即在艾里的掌心写了几个字:“走自己的路”。艾里点点头,明了萝纱的心意与自己一样,都不想被这个所谓的盟约束缚,今后仍是随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项对天庐大陆的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的盟约的产生,在史册上被描写为,“危难之际,日后将给已渐垂暮的凯曼王国带来新的曙光的杰伊·德·古特拉谢·吉尼奥和艾德瑞克·德·范德拉尔,同为即将降临于天庐万千子民身上的苦厄而忧心,为了挽救日渐逼近的危难而走到了一起,缔结了盟约,约定由杰伊·德·古特拉谢·吉尼奥凝聚政客谋士方面的力量,而由艾德瑞克·德·范德拉尔结集武勇军队方面的力量,在时机成熟的将来合力肃清凯曼腐朽的部分,史称‘文武之盟’。”而事实上,此时所谓的“文武之盟”却是在在场四人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形式上的结盟。
虽然此时认真地把它当回事的,只有杰伊一人,但日后的发展,又怎是此时的艾里与萝纱能预料的呢?
清新的晨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秋日的寒意,使人精神为之一振,身上的衣物被风吹拂得微微鼓荡,令人不自禁地产生想乘风飞去,自由翱翔天际的无拘无束的感觉。
对于好不容易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危机四伏的拉寇迪,重新踏在自由的大地上的人来说,这份感受尤其明显。
艾里与萝纱并肩行在一条大道上,脚步都十分轻快。靠着杰伊的安排,二人乔装成士兵混迹在出城搜索的军队中离开了拉寇迪,杰伊还顺便请牧师治愈了艾里的左手。从他那里得知,凯曼的军队搜遍全城也没有找到耐特等人的踪迹,看来天行门果然神通广大,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众高手撤离了拉寇迪,这样二人就更没有什么挂心的事了。
此时他们正往位于拉寇迪东方的一个叫南卡的小村落行去。出城后艾里便请萝纱帮自己指引方向,打算到这个村落去。萝纱好奇地问他此行的原因,他只是说到了就会知道了。
“等……等一下!”
后头突然传来呼声,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青年自不远处呼哧呼哧地喘着赶了上来。细看之下,却是本该随耐特一行人一起出城的德鲁马。艾里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痛。
“啊,萝纱姑娘,总算看到你了!我在城外等了好久了……咦?艾里老师呢?……不……不会吧?难道……”德鲁马一张口就冒出一大串。为避免被王军认出,艾里整理清楚了仪容,换上了简单整齐的衣物,形象顿时大变,令德鲁马一时认不出。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寻找艾里的踪影,没有看见后便开始朝悲观的方向猜测了。
“我在这里。”艾里无奈地承认。
片刻的惊讶后,德鲁马不由得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大加赞赏,随后便理所当然地跟在艾里身后。
回想起自己在拉寇迪时为了敷衍他先离开,确实应承了让他跟在身边修行,艾里也不知该用什么话推托了。而想到他在出城后仍留在险地附近,冒着被搜索的王军发现的危险等着自己,对这份心意艾里也不能毫无所动。便如不久前为了爱琳娜而说的“反正一个也是累赘,两个也是累赘”,他也默许了德鲁马的跟随。
“唉,听说了吗?帝都好像发生了大事件了呀!”
“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大赛的事啊?”
“是哟!我外甥那时正好在那里,听说闹得可厉害哪!城中又是起火,又是杀人什么的,闹得满城都是王军在抓人呢!连那么大的比赛都给冲得取消了!”
暖洋洋的阳光下,平静的南卡村中,一群农夫农妇正围坐着闲聊。帝都中的动荡在这有如遗世独立的村落中只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吗?那抓到人了吗?”另一人好奇地问道。
“嘿嘿,抓没抓到谁知道呢?国王当然是抓了些小偷小摸充门面,真正要抓的人嘛,我看未必拿得住。”突然农妇神秘兮兮地靠近听者的耳朵,“其实,听说那些人不但没让国王抓着,反而胆大包天地把国王放在一个什么什么神殿里的宝贝给拿走了!”
“是吗?”闻者惊讶地大叫出声。响亮的声音让正从附近小路经过的三人也回望了一眼。
村中少有生人进入,闲聊者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见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美少女,随后是一个俊美的金发青年,还有一个憨厚小伙。尽管衣着朴实,却透着与这般老百姓截然不同的气质。
只看了几眼,三人便走远了,那人又把注意力拉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唉,你说,有能耐把宝贝从国王守卫森严的宫殿中偷走的家伙,会不会长着三头六臂呀?”
“就是这里!”艾里在一家小食店前停下了脚步,开始呼唤一个人名:“埃夏!埃夏!”
他身后的萝纱、德鲁马好奇地看着。
“来了。”店中有人应道,随即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伙计打扮的十一二岁的少年,见到艾里怔了一怔,便站在那里不动了,也不招呼客人。艾里缓步走上前,神情激动道:“是我。”
萝纱与德鲁马见这二人神情古怪,偷偷在后头交头接耳地猜测这少年的身份。德鲁马说是艾里的弟弟,萝纱则认为从年纪上看,这少年比较像是艾里的儿子。但看那少年的面貌虽然也甚是文秀,但火红的短发和碧绿的眸子却与金发蓝眸的艾里不像有相同的血脉。
片刻后,少年似乎终于认出了艾里,神色大变。艾里又向他靠近了一步,沉言道:“按照约定,我来了!”
“什么约定?”萝纱和德鲁马又在交头接耳,并开始猜测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场面。
“不,不要再来烦我了!算我拜托你了好不好?”只听少年一声大喊,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势,脚步向着和艾里相对的屋后飞奔。“上次你来纠缠,吓跑了几个顾客,害我被老板训了半天!我实在没兴趣当你的徒弟呀!”
“别跑!我带来了约定的东西啊!”艾里从包裹中摸出赤龙牌狂追了上去。萝纱和德鲁马对视了一眼,随即也追了上去看个究竟。
跑到屋后,却见那少年停了下来,接过艾里手中的赤龙牌仔细查看。半晌后,排除了这是假货的可能,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艾里:“想不到你真有这样的本事啊!”
“呵呵,按照约定,你愿意当我的徒弟了吧?”
考虑了片刻,少年就作出了决定。“虽然那时只是情急之下用来挡你的借口,不过你既然真有这样的本事,应该还算够格做我的师父。”接着,少年温婉一笑,非常爽快地说道,“好吧!反正我无父无母,这就跟你走吧!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反正我身无长物,至于老板,他见我走了,自会雇用新人,倒是给他省了我这个月的工钱。”
“喂!你们不要打哑谜了!照顾一下听众好不好?”听得糊里糊涂的萝纱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
在出村的路上,埃夏带着简单的行李与艾里一行走在一起。
艾里边走边向萝纱和德鲁马解释事情的由来,“几个月前,我路经这个村落,在那家小食店遇到埃夏。我一眼就看出他有极好的禀赋,便动了收徒之心。”
“几个月前,这个人一身破衣烂衫,满脸灰尘地跌进门来,似在山上迷路了几年一般狼狈。我见他可怜,便下厨做了几样小菜给他吃,没想到他吃完竟死拉着我,非要收我为徒。”埃夏在一旁对艾里的话做了另一角度的注解。萝纱自然比较相信埃夏的这个版本,因为他说的与自己初遇艾里时颇为相像。
对埃夏的说法装作没听见,艾里继续道:“但是埃夏怎么也不相信我的实力,不愿投我门下。最后他与我约定,如果我能取得那块天庐武道大会武技部门的第一名的赤龙牌,便足以证明我的能力,他就愿意做我的弟子。所以,我便不辞辛苦地赶去帝都参赛。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当时他那一副穷得要命的流浪汉的样子,怎能让我相信他所谓的实力呢?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比较像骗吃骗喝的。”埃夏又道。
“深有同感。”联想起自己的遭遇,萝纱羞愧地发现自己的眼力还不如这十一二岁的孩子。
“我这都是爱才啊。”见二人似乎都对自己没什么敬意,艾里急急地表白。
“等等!”萝纱忽然若有所悟,向埃夏问道,“他是吃完才要收你为徒的吗?”
“是啊!”
两人都是一震,看着艾里,“难道……”
“难道他是因为你(我)的菜做得好吃才非要将你(我)带在身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对视一眼,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要这样臆测艾里老师吧,他不是这种人……”德鲁马可算是艾里的忠实追随者,为他辩护道。然而,见艾里一脸“你怎么知道?”的张口结舌状,不由也失了信心。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啦!”艾里急忙打起了哈哈,不过显然大家都不大买账。他沮丧地发现虽然自己是这群人中年纪最长者,不过看来要在队友中建立威信似乎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四人一直往前走,一路上两个年少者合伙嘲弄最没长者风范的年长者,而剩下不善言词的那一个只好硬着头皮充当和事佬。斜阳将四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如一串跳动着的音符,热闹的谈话使安静的路上显得颇不寂寞。
不把艾里的感受计算在内的话,这趟旅程可以说是相当有趣的。而从目前看来,这段旅程还将继续很长时间。这被种种缘分牵扯到一起的四人,也就此吵吵闹闹地走入了天庐上渐渐卷起的风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