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瓦鲁军势头正旺之时,遭黑旗军迎头痛击。位于两军交战的山下的洛茨城民,目睹了败退的奥瓦鲁人仓皇撤离的狼狈模样。胜利的消息张开了翅膀,飞速传往黑旗军领地的各个角落。
令战斗双方强弱易位的,是那不可思议的火团。“黑旗军拥有神力一般的强悍武器”的流言因此不胫而走。尽管奥瓦鲁军方上层严禁士兵们谈及黑旗军不明武器的传闻,但上层越是压制,下层士兵中的流言反而越厉害,流传得越广泛。只在数日之间,奥瓦鲁人的军心已是一溃千里,再难挽回。
奥瓦鲁王本已十分忌惮黑旗军那秘密武器,全然想不到应对之策。此时见军心已散,他终于明白大势已去。
就算强行硬撑下去,也只能是黑旗军瓮中之鳖,决无主动出击的可能。
而失去主力军队据守的奥瓦鲁本土,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下手了。想到之前树立的众多敌国,奥瓦鲁王毫不怀疑他们有多盼望自己被滞留在黑旗军领地内更久一些。
意识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奥瓦鲁王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几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奥瓦鲁主力军队和已占领区的驻军都开始以最快速度撤往奥瓦鲁王国。
短暂的侵略行动,至此画上了失败的句号。
至于黑旗军,在发觉奥瓦鲁军开始撤离,不敢再有进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随着奥瓦鲁人的不断后撤,领地也陆续回到黑旗军的控制之下,但事情却还不能就此完结。
黑旗军没有立即返回精灵领域,而是下山来到山下的洛茨城。
一方面,黑旗军体力消耗太大,急需休养调整,短时间内不宜进行大的行动;另一方面,艾里已派遣使者分头出使南方各国,再行联盟会谈之事。以前是奥瓦鲁人觊觎周边各国而从中作梗,令事情不遂,现今奥瓦鲁吃了这么大一个教训,不敢再有妄念,联盟会谈之事应该指日可待了。
因而艾里未急着返回基地,而是先率军到洛茨城休整一阵,同时等待消息。
甫一入城,黑旗军受到了出乎他们预料的热烈欢迎。全城民众都来了,沿路为他们送上点心和饮水,少女们笑靥如花,将缤纷的花瓣不断抛向凯旋而来的队伍上空。队伍中一些眉清目秀的更是不时受到热情女子的大胆拥抱和亲吻。
初次经历这种场面,艾里等人都有些错愕。该城之前受奥瓦鲁人控制。在没有自己人组织的情况下,竟还能出现这么火热的场面!看来黑旗军在民众中的形象,好得出人意料呢!
“呵,想不到,原来打胜仗的待遇这么好!”被热情美女的香吻熏得有些头晕的德鲁马感叹道,“看来今后拼老命也要打胜仗了!”
“战争女神应该不会站在动机这么不纯的人身边。”
平时这些讥诮的话多半出自埃夏之口,这次埃夏留在基地内处理财务和物资运送,没有随军出征,泼冷水的角色便由萝纱接手了。她的话引来众人一阵轻笑。
受到民众热情接待,自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过太热情也让人受不了。才安顿下来,就接连有人为了一见心目中的英雄上门来找艾里,害得他都不大敢在屋里待了。加上挂心军队的情况,他便索性出门在城里随便转转。
一路闲晃着,左绕右转地来到一条深巷前。巷子两面都是些深宅大院,少有人经过,颇有些荒凉。艾里本也未在意,正要走过之时,似乎听到了什么,他迟疑地在巷口停下了脚步。
从巷子深处隐约传出一些怪异声响。声音相当远,一般人难以觉察,不过这一带僻静无人,无杂音干扰,以致被耳力灵敏的艾里发现。
他侧耳细听,这声音有些像是什么野兽的嘶吼悲鸣,却又听不分明到底是哪种野兽的声音,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莫大的痛苦和恐怖,令闻者为之毛骨悚然。一时好奇,艾里循声走入巷内。
巷子十分深长,走了好一阵,他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巷子最深处的一座大院内传出的。这座院子最是僻静,四面围墙高耸,戒备森严。不过,高高的围墙可以切断向内窥伺的目光,却隔不断那怪异的声音。
靠得近了,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不过仍难以辨别究竟是何种生物发出的。艾里的好奇心被撩拨得越发旺盛,会有什么人在城里饲养猛兽?又究竟是哪种野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沿着围墙走到底,终于看到了这家宅院的大门。有几个人站在门口守卫。艾里走近一看,却发现这几个侍卫身上穿的……竟然是黑旗军的军服!闹了半天,这里原来是自己人的地盘?!
至此,好奇心非但未消,反而转化成更深的疑惑。身为黑旗军首领,却不知道自己手下的部队几时养起猛兽来了?更何况听这声音,应是有相当数量的一群野兽发出来的。黑旗军刚和奥瓦鲁人打了这么些天,都在山上急行军,也不可能带着一堆野兽啊!
转念一想,干嘛不直接进去看个明白?亮出身份,侍卫行了个礼让出道路,他抬脚走进门去。
这宅子的原主人不是富商便是贵族,建有大大小小的好几座屋舍。艾里一路走,一路四面查看。本以为这院里一派阴森鬼祟,可是事情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沿路看到不少士兵来回奔忙,手上大多端着药品水盆等物。看这情形,这倒像是一个医所。大概是上次战斗中受伤的战士在此疗伤吧!如此说来,设在这僻静深巷中,便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可那怪声又是怎么回事?
艾里循声而去,渐渐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难道伤员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吗?护理人员怎么任由环境变得这么恶浊?
初生的怒气在他走到窗口看到屋内景象的一瞬间,就被冻结成惊骇。屋内确实有许多伤员,却不是他想像中的模样。肢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大的伤口,然而每个伤者都脱落了大半头发,露出来的青白头皮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布满了溃疡。除了头皮外,伤者全身上下亦有大大小小的溃烂,红黄的血水脓水渗透了纱布。红色的血涎从昏迷的伤者张开的口中淌下来,可以想见这些人的口腔内部亦已溃烂。许多人完全失禁,照顾他们的士兵根本不及整理,秽物和着脓血流了一地,散发出艾里先前闻到的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样的伤,不可能是普通的外伤,倒更像是从内部烂了出来。艾里过去也曾见过不少受伤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
负责护理的士兵似乎也已放弃了这些人,漠然以对这凄惨的景象,只在伤者要求饮水进食时动动手,或是给他们一些止痛的药物,并没有费心给他们治疗。
艾里所看的这个房间躺着二三十个伤员,算算周围传来呻吟声的几座楼,那么多房间,这样的伤员怕不有数百人!昏迷的伤员不停地低声哼哼,还没昏迷的人则大声哀嚎,汇聚而成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底层的鬼怪的悲鸣!
这就是吸引艾里前来的怪异声响!难怪他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能发出这样恐怖的叫喊。发出这声音的人们或许不能算人,而更接近于鬼了。
艾里深吸了几口气,才从乍然间目睹此场面的冲击中勉强把持住自己。随即,强烈的愤怒情绪冲上脑海。
他随手揪过来一个看护的士兵,怒声责问道:“这些人究竟怎么会伤成这样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们?!”
那士兵吓了一跳,被他居高临下的气势所慑,嗫嚅着答道:“他们……不,不是我们的人……这些都是奥、奥瓦鲁人。”
“奥瓦鲁人?”
艾里一怔。听到这些人并不是自己手下的战士,他怒火稍退,放松了手。那士兵方才镇定了些,话说得也连贯了。
“是啊,是上次奥瓦鲁人败逃时遗留下来的伤者……”
听这士兵的解说,艾里想起来动用魔核光炮后,奥瓦鲁军害怕被光炮追击,不敢稍有停顿,全速后撤,就连先前两次爆炸所造成的尸体和数百名动弹不得的伤员都来不及带走。他带队折返时便俘虏了那些伤员,随军带下山来。
他记得当时所见的死伤者几乎没有什么外伤,只是身体无法使力而动弹不得。他虽然机缘巧合得到了魔核光炮,亦知道它杀伤力很大,但对它究竟有何等功效,却也是不甚了了。想不到只隔了几天,那些当时看来没受什么重伤的奥瓦鲁士兵,伤势竟然这么恶化!
他沉着脸继续问那士兵:“这些人情况怎样?”
“莫林医师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受了什么伤,只看得出他们身体内部组织被某种魔法能量所破坏,却不知道怎么解救。试过了不少药,都没有用。八九百人中,只几天工夫已经死了五六百人。剩下这些本来症状较轻的也越来越恶化,看来也撑不了多久。莫林医师说,当时在那魔法能量作用范围内的人,恐怕无一能够幸免。”
莫林医师虽然来历不明,在外头没什么名气,不过见识过他治病救人手段的黑旗军士兵都十分清楚他医术可算是出神入化,绝不逊于外面任何一个声名响亮的名医神医。连他都无能为力,这些人的伤看来全无生机了。在这些看护士兵们眼中,这些尚在苟延残喘的伤者已与死人无异,所以只是给予他们适度的照顾以减少痛苦,不再在他们身上白白浪费药物。
艾里的脸色越听越苍白。他终于明白那一日萝纱冲出来阻止他发射光炮时的感受。正是他亲自下令发射的那两发魔核光炮,才会造成眼前这恐怖的景象!萝纱当时目睹了奥瓦鲁军的惨状,才想着要阻止他再次造成悲剧吧!
眼前这普通战士自然不会把那些敌兵的死活太放在心上。当初令这些奥瓦鲁人走上死路的人也不是他。但艾里却不一样。
早在一年前随商队逃离凯曼时,混在法谬卡追兵中的小半日工夫,听过敌方那叫做乔治·夏伯的普通士兵那番话,他已明白纵是敌方的士兵,亦有他们自己的悲喜爱恨,亦有想要追逐的小小幸福。他们从军成为敌方的一员士兵,算不上什么罪过,只是因为命运的安排罢了。
决定军队行动方向的,终究只是那少数执掌权力的人而已。军队中的士兵们是无辜的。除了少数残暴嗜血的队伍之外,大部分的士兵并没有犯下过什么滔天罪行。
而数百名无辜者的生命,却在自己片刻的决定中走上了死路!更何况,这样的死法,实在太过残酷了……
看着眼前这一具具脓血横流、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再想想这里躺着的每个人背后,或许都有着需要他们奉养的亲人,有着爱他们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每一个人死去,都会连带地为这世间增加许多不幸……艾里的眼神越来越茫然。
他片刻之间的决定而促成的死亡,竟然做下了这么大的罪孽!
纵然明白当时为了保住自己的黑旗军,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是因此而造成的不幸终究是事实。他无法因为事出有因,便能轻易抹消掉心中的不忍和罪恶感。
“没想到你会上这里来。本不希望你看到这些场面的,却还是被你看到了。”
正自迷惘间,一声感叹在旁响起。他懵然转头,看见静立于房门口处的纪贝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