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洛汉将军战败的消息,对路瑟安人已经是个沉重至极的冲击,紧接着又接获各城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军情,得知黑旗军一路攻城略地,以不可遏阻之势向这里急速攻来,王宫顿时陷入了恐慌绝望的漩涡之中。拉夏国王对突然恶化的局势不知所措,整日将廷臣召入宫中商讨对策,却始终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据从前方传回的消息,这次黑旗军的兵力在十万以上。而随同普洛汉而被击溃的那八万大军,已经几乎倾尽了拉夏举国之力,留守国内的人马只剩两三万,精锐程度也远不如长年在外征战的普洛汉将军手下的部队,就算加上陆续逃回国内的那一两万残军也和黑旗军的兵力相差悬殊,无济于事。
况且,此次是拉夏先向黑旗军挑起战事的,现在黑旗军趁势反攻,没有国家会站在拉夏一边出面制止黑旗军。拉夏虽有几个盟国,但过去拉夏野心甚大,奉行的是“远交近攻”的策略。换句话说,便是这些盟国的距离都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另一方面,朝中也找不出可用的将领来领兵。平日朝中那帮武将耀武扬威,这关键时刻,却是头一个比一个垂得低,生怕被国王看见。看起来没一个能指望得上。
国王烦躁地在一众朝臣身上游移着视线:“那么,各位大臣是否有什么良策来解决黑旗军的威胁?”
下边一片寂静。
想到这屁股底下的王座恐怕很快就坐不住,甚至连脖子上的脑袋都难保,国王的脾气终于失控。穷途末路的惊惶和恐惧,全都以怒火的形式宣泄出来。
“好吧好吧,真是太精彩了!”罗德尼亚特五世重重捶着桌子,站起身怒吼,“看看你们!看看我花了那么多钱养着的各位王公大臣们!平日用财富、权势、地位和荣耀把你们高高供着,可在关键的时候,偏偏没有一个能派得上用场!别以为等黑旗军打进城来时,你们这些人的下场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一个大臣打着哆嗦进言道:“万、万一,路瑟安守不住,陛下也可以暂、暂时迁都,待蓄积……”
还没说完便招来国王一阵更猛烈的炮轰:“没脑子吗?!我们拉夏又不是像凯曼、塔思克斯那样的大国,有地方可以回旋。如果守不住路瑟安,我国的军力便等于彻底摧毁了,还能去哪里找重整旗鼓的力量?要么就闭上眼睛等死,不想死的话,就趁现在好好想想到底能用什么办法来挡住圣剑士他们的怒火……”
说到后头,怒斥声忽然缓慢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办法,罗德尼亚特王开始恢复了冷静,本来尚称得上尊贵的容貌已不知不觉扭曲得极为狰狞。
“队长,已经查到目标就在前方三里处的小树林中休息。”
夏恩快马奔驰而来,向队长报告。比尔微微颔首,冷然喝道:“那么,出发吧!”正欲策马扬鞭,他留意到自己的副官神色有些许不自然,缓下动作露出疑问之色。
“……”夏恩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可是,”夏恩尽力在队长凌厉的目光下坚持住勇气,“我们不是有好几次机会都可以抓住普洛汉了吗……”
“按我的命令行动就是了。”话还没说完,比尔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便疾驰而出,显然在此事上不愿留给别人任何商讨的余地。
夏恩无奈,只得向后面的人打出手势,带领其他数百骑战士追赶上去。不过,这次他脸上却少了往常执行命令时的坚定果决,而有些抑郁不安。
“夏恩副队长。”
马蹄声中,听到低低的唤声,夏恩转头见队中的一个战士法尔达赶了上来与自己并辔而行。他压低了声音向夏恩道:“队长还是那个样子吗?”
“嗯,还是……”夏恩摇头,苦笑,“没办法啊,我连说都还来不及说就被他撇下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
“我知道。但是队长实在太执拗了,一点动摇的意思都没有……”
法尔达和夏恩抬头望望冲在队伍前头,不见半分停顿和犹豫的队长。那并不伟岸高大的身躯上,散发出不可遏抑的气势。
这样的人会接受自己的劝谏?无法想像!两人不约而同地耸耸肩,丧气地摇头。
“将军,请用餐。”
随便包了块毯子,坐在肮脏的地上靠着冷硬的树干,就着不舒服的姿势倦极入眠的普洛汉听到声音,无力地睁开眼,看着一个身着残破骑士服的拉夏士兵走过来,将手里端着的一盆东西放到自己面前。
他的眼中红丝密布,深陷的眼眶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色,胡楂和泥污血痕,将他素来保养得颇好的仪容破坏殆尽。面色灰败,原本横肉隆起的面颊瘦脱了形。逃亡生涯不过短短数日,普洛汉将军已经憔悴得像是变了个人。
咔啷一声,骑士有些粗鲁的动作使盆子在地面的石块上敲出不小的声响。骑士弯腰放盆的姿势,就像是喂狗般随手搁下东西,人便大咧咧走开,实在有失礼仪,神态也欠缺对将军应有的尊敬恭谨。不过普洛汉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他有些呆滞的眼光落在面前的盆子上。端起盆子搅动着里头黑黑绿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糊状物,将军回想起平日早已吃厌了的珍馐美味,不由现出苦涩的笑容。
虽然难以下咽,要活命,就得吃下去!在心中说服着自己,普洛汉强忍恶心把那绿糊往嘴里送。吃了两口,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悲怆凄凉之感。
在出征黑旗军领地之前,哪里想得到自己会沦落成这般境地呢?
非但所率的八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自己也被黑旗军的人追赶,连性命都有危险。仓皇逃回国内,原以为是能保住命了,谁知道那队追兵的少年领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竟毫不放松地追到拉夏来!
普洛汉原本打算回国后立刻与留守拉夏国内的军方会合,自然无需再害怕那区区数百人的追兵。但在付诸行动前,另一种忧虑拖住了他的脚步。在获悉黑旗军乘胜追击反攻拉夏后,这种忧虑扩大成了恐惧。
这次国王交给他统领的八万大军,可以说是拉夏最主要的战力。八万人在自己手上被敌人完全击溃,便等于是毁掉了拉夏的羽翼爪牙,令拉夏从强国一下子沦落为任人鱼肉的弱国。黑旗军的报复,使拉夏面临亡国的危机!
这么重大的战败责任,自己身为统军将帅,就算国王陛下原先再怎么宠信自己,也不可能回避得了。一旦自己在拉夏军方面前出现,恐怕比落到黑旗军的手中死得还更快!意识到这一点后,普洛汉发现就算身处自己的国家,也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得不沦为流寇,专走些僻静少人的路子,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因为不能进城采购补给,他们身上虽然有钱也买不到需要的东西,这些日来日子过得是越来越狼狈。从黑旗军领地上逃回国内时,仓促之间没法携带太多粮食。随身的干粮吃得差不多后,这一两天他们都是靠着这种野菜树根和着剩下的一点干粮煮成的面糊勉强充饥。
生活水准的低落尚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眼中看不到希望。曾经高高在上、威震四方的他们,难道今后就这样毫无前途地了此一生?
摆在眼前的路怎么看都黯淡无光,谁还会有心思去遵循礼仪,对因为无能而让事情演变到今天这般境地的将军大人摆什么好脸色?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跟随着普洛汉的最后这一群骑士对他的态度也日益无礼起来。他们现在是普洛汉最后的依靠,他对此也只有忍耐。
含一口绿糊,野菜生涩的味道冲入鼻腔,让普洛汉难受地皱起眉。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胡乱将盆里的东西都灌下肚。不能指望有谁会替自己收拾,将军起身去附近溪边清洗碗盘。快走到山溪边上时,听到隐约的交谈声被风儿吹送到他的耳畔。
“见鬼!这鬼玩意儿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吃这个总比饿死的好。”另一个没精打采的声音响起,安抚暴躁起来的同伴。
长时间来危机重重的生活,让普洛汉变得多疑起来。他忍不住悄悄向声音来处靠近。
“唉!过去我们要吃什么好的没有?”第一个人唉声叹气起来,“怎么会落得非得跟着将军在这里受这份罪?还有……还有受那种恐怖的折磨!再折腾不了几次,就算不死,我恐怕也得发疯了!”
提到那个恐怖,另一个人似乎也勾起了很不好的感觉,静了一会儿才颓然道:“谁叫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呢?这次战败虽然要负最大责任的人是将军,但我们身为军中最高等级的骑士团,在战败时不但没有很好地组织起反击,还几次丢下其他被困的队伍独自逃离,后来更让一般士兵替我们挡住黑旗军,自己临阵脱逃……”
“喂,这些事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不用说得那么直白吧?”
“唉,反正都已经是事实,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据上次探听到的消息,陆陆续续逃回拉夏的残兵有一两万人,这些事早已经被他们传得沸沸扬扬,全国皆知了。就算这是在将军的命令下做的,我们也还是逃脱不了刑罚……”
“是啊!虽然跟着将军也没什么奔头,但如果我们离队被人发现,大概就会马上被送去受军法惩处吧!”
正因为他们过去是备受王国眷宠礼遇的骑士,做出这些与骑士道德完全背道而驰的行为,便必然会招来最严厉的惩戒。而且他们中多数人过去是显贵,又没有多少谋生技能,仓促间要想改头换面,藏身民间逃脱罪责,也是不大可能的事。眼下也只有继续跟着将军混下去了。
显然是在为这无望的前途而烦恼,那两个骑士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一人哀声叹道:“可这样的日子也太难熬了,我简直一天都没法再忍耐下去!一想到今后一辈子都得过这样毫无生趣的日子,我有时真忍不住想干脆去自首好了,一了百了,也落得个痛快省事!”
“唉,别冲动。或许再熬一阵,会出现什么转机呢……”不过听口气,劝慰的这人自己也对此没有什么信心。
在旁边听了这一阵,普洛汉的神色越来越阴沉。手下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原也能猜到个大概。但看起来骑士团的人对现状的不满已经累积得越来越深,人心越来越不稳定。如果情况持续太久没有新的变化,浮动的人心难保不会演变出什么更棘手的事态……
“这些都还远,先别想那么多了,”劝慰的人似乎想转换话题,“现在更要命的是纠缠我们不放的追兵。那些家伙太……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他们杀了,别的事也不用……”
忽然间从小树林外围传来尖锐的哨声,打断了他的话。里头谈话的人,外头偷听的人,同时面色惊惶地站起身来。
“黑旗军的人!”
“那些家伙又向我们这里靠近了!”
负责瞭望的人大声示警,将警讯传给在林中休息的同伴。从小树林中传来一片奔跑和呼喊声。不需要眼睛来确认,从声音就可以听出刚才还很静谧的树林中,已是闹腾成了一锅粥。普洛汉也顾不得那两人会不会发现自己刚才在旁听着,急急地奔回林中与其他骑士会合。
当他赶到时,已有许多骑士集合到一起,各自坐在自己的坐骑上,手中剑锋闪亮,已经做好作战的准备。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沉着,每个人脸上都透着相似的惶恐之色。骑士们从军多年,也经历过许多场战斗,这自然不是战斗前的紧张,而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近乎恐惧的情绪。
部下是这般神色,普洛汉将军的情况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他的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加难看,眼神略显茫然地环视身前的骑士们。“又是那样吗?”
气氛一下子沉重得没有人想出声回答,众骑士只是默然点点头。普洛汉的火气似乎一下子被他们萎靡的表现点燃了。
“怕什么?!我们也还有不少人啊!”攥紧了拳,涨红了脸,他僵着脖颈猛地怒吼起来,“别忘了你们可是拉夏最高贵、本领最高强的战士!任何人来惹我们,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反正只要是冲到你们面前的敌人,把剑送进他们的胸口就对了。你们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像什么话?!”
将军这一吼的气势不可谓不悍烈,然而回应他的,仍是一片静默僵死的气氛。骑士们的眼神浮动游离,心仍被恐惧控制着。因为他们在激励他们的将军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眼神。同样也被恐惧控制的人,如何能激励得起别人的勇气?
“大家到林外集合!背向内,剑朝外,围成圆形,做好应战准备!”
虽然激励效果不明显,不管怎样开打前总是要有些防备,普洛汉将军向部下下达了命令。散布在这一带的骑士陆续越出林外。林外地形空阔,没有树木和起伏的地势阻碍,骑士们很快摆出将军命令的队形,静静等待黑旗军出现。
人一集中,数目就变得比较明显了。出人意料地,围在普洛汉身边的骑士人数总共不过两百余人,相比最初随他逃离战场的五百之数已少了一半。
另外,遇到强大追兵时,通常是且战且逃,尽快甩脱追兵。而骑士们所排出的圆形队列利于防守,不利于移动。这一点也让人觉得异常,然而却没有人对将军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大概是通常遭遇难以抵挡的致命猛兽时,人们本能地会与身边的同伴背靠背,互相倚靠着应对危机。
在一片紧张的静默中,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一开始低弱得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眼间就变得大声起来,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听上去距离越来越近了。不少人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口中又涩又苦。攥着剑柄的手握得更紧,一双双焦躁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声音来处。
这一带开阔的地形不能给人提供多少掩饰,视线可以投射到相当远的地方,没过多久,骑士们便在远方的一道山坡顶上,看到了黑旗军追兵的人影。而黑旗军的追兵似乎也并不想掩饰行踪,从正面直直向着普洛汉的队伍疾驰而来。仅是静静看着黑旗军的队伍往这里奔来,便让人觉得心头像是被无形的锁锁住了一般,拉夏的骑士们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仿佛无法摆脱的无力感。
“大家别自乱阵脚,各自掉头逃走才是最危险的举动!那等于是拿后背对着他们,会被他们趁乱杀掉更多人!”
被围在队伍内圈的普洛汉大声告诫下属。那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本来该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但在场的骑士们已经与他们交手过好几次,很清楚将军说得全然无错,因而尚能遵行不悖。
连日来,这支黑旗军追兵始终阴魂不散地跟随着他们。不能说是“追赶”,只能说是“跟随”,是因为每个骑士都很清楚如果那支追兵愿意的话,早有机会截下他们。不,应该说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的话,他们应该早被击溃或擒或杀了。
最开始的头两次交战,双方实力相近,黑旗军精心设下了种种安排来削弱普洛汉军队的战力,打得还挺艰难辛苦。黑旗军那使镰刀的领队虽然年轻,本领却着实了得,在战场上勇悍难敌。应战的计策,临阵的领兵调度,也不知是他还是他身边的幕僚副官所想,在那几场战斗中发挥出了惊人的效果。在那两次战斗中,黑旗军以相对小得多的伤亡代价,重创骑士团,令它失去了两百多号人马。
而之后双方又有好几次交战。人数差距被拉大的普洛汉一方虽然更加不是黑旗军的敌手,新增加的伤亡人数合计却还不到一百人。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骑士们突然变得善战,或是对手变得软弱了,而是因为每场战斗中,已经能够完全操控着战场上主动的黑旗军一方,总是在将拉夏人逼到绝境的时候,炫耀似的杀伤十几二十人便翩然远扬。
周而复始的追捕、交战、杀戮、放生、撤离,像是猫戏老鼠般逗弄着无法逃脱的猎物。这让他们觉得尊严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他们当然也想改变这种处境,但在战场上,依旧得靠实力说话。
经过先前的败仗,黑旗军追兵的兵力已经超过他们甚多,就算愤怒把他们的力量激发得高了几分,也还弥补不了这差距。普洛汉也曾试图设下计策圈套来对付黑旗军,但对方显然不是徒具武勇的莽夫,几次安排都被及时看破,只是徒然增加拉夏人的挫败感。
若是想逃得远远的让他们追赶不及,也是做不到的。众所周知,黑旗军中有一部分精灵族。精灵族与自然有着比人类更为亲密的联系,在与兽类沟通、驯养方面也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同样的马匹在精灵族人驾驭下的速度、耐力,都比人类骑手要高出许多。可想而知,精灵族的骑术自然会在黑旗军中被推广学习。在追赶他们的这支黑旗军队伍中虽然没看到什么精灵族人,行军的速度仍比普洛汉的骑士队伍更快,让他们无法甩脱。
无力改变现状,他们只能任黑旗军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