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不想理会炉外任何动静。就这样练了不知多么漫长的时光。
有一天,陆寄风又听见炉外的声音,是弱水道长在念诵经书,陆寄风近来已经不必管身上的真气怎么运行,也能自动走起,他无法再专心想这根本不用想的事,所以有时也改为练练灵宝真经,已经完全烂熟,无聊之感又再度出现。
陆寄风侧耳听着弱水道长念的经书内容,其中几句就是上回他所念的那一部上清含象真经,陆寄风索性把它听完,这次听了两三遍,就完全记住了。
陆寄风出声道:“我记着了,你不必再念了。”
声音一出,自己就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低沉沙哑,好像不是自己的。
弱水道长的诵经声乍然停止,一会儿,弱水道长才惊呼道:“是你吗?陆道友?”
陆寄风用力咳了两声,道:“是我……”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奇怪。
弱水道长说道:“你……你声音不一样,啊,对啊,也该不一样了,这三年来……”
陆寄风道:“三年来?什么三年来?”
弱水道长说道:“你已经在炉里三年半了。从三年前起你就不说话,我以为你死了,十分担忧,可是真人说无妨,叫我每天依旧来这里传你真经。”
陆寄风大惊,自己已经在此三年半,可是感觉好像只有几天。这样的话,也许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百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陆寄风登时感到没什么难熬的,便说道:“这三年来,道长你天天来吗?”
“是的。”
“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呢!”
弱水道长笑道:“神游物外,不为形累,你身在炉火尺寸之地,心灵已出于尘世之外,真是令人羡慕!”
陆寄风太久没说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弱水道长又道:“这三年,真人要我天天上寻真台教你上清含象真经,其实也是要我利用这里的天然苦寒之地,加强自己的内功修为,我的功力已复元了一成,真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陆寄风“嗯”了一声,依然不答,弱水道长笑道:“太久没与你说话,我就啰嗦了这么多,真是可笑!你把方才的经书内容都记住了,哪儿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道:“何谓三戒、五渐、七阶?”
弱水道:“这是序文里的内容,你可以直接跳过这个阶段了。”
陆寄风道:“可是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还是让我解惑吧!”
弱水道:“是。三戒为简缘、无欲、静心。这三戒一般人不容易练成,因此又有了五渐之法,以教人顺从三戒。这五渐分别是: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这五渐你也早就完成了,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以七阶来实行它。这七阶是完成五戒的方法,分别为: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
陆寄风道:“我得道了吗?”
“还没有,可是你已经在朝着得道之路上修炼,所谓‘神与道合,谓之得道。’等真人说你可以出来之后,也就是真正得道之时,那时你便能蹈水火而无害,对日月而无影,存亡在己,出入无间。”
陆寄风似懂非懂,而这部上清含象经,乃是司空无所创写,内容大幅超越了当时的道门修炼法门,就连弱水道长都在这三年的背诵中,进展飞速。从前道门只以清心寡欲、胎息为修炼之道,司空无却想出炼养“虚气”,融合儒家正心诚意,与佛家禅静、定慧的功夫,开创了新的境界。
可是举世之中,没有人能理解。就算陆寄风天生机缘,也只能依言而行,无法体会这其中的要义。这套理论,得经过整整三百多年后的盛唐,才有人能懂,而将之发扬光大。
司空无作为一代宗师,早已算出这层,就算当世并无知音,他也看开了。
陆寄风依照上清含象真经的内容练去,这部真经处处深奥之极,有时连弱水都难以回答,而要下寻真台去问司空无,来回解问之间,又过了两三年。
弱水道长自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近六年来修研上清含象真经,也只练不到第一层,这部真经一共有九层,自己花上五十年,或许可以练上三层,已足以睥睨天下,罕有敌手——除了陆寄风与司空无之外。
一天夜里,陆寄风正在修炼上清含象功,突然有人说道:“陆寄风,你练了多少了?”
陆寄风一听这声音,胸中一震,那是司空无!司空无居然亲自来到寻真台。而除了司空无以外,身边竟还有一人的气息,此人的气息修为虽逊于司空无,却也已根基甚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
陆寄风心中暗疑道:“跟在司空无身边的人是谁?难道是七子之一吗?”他很快地想了想,疾风道长已逝,灵木道长重伤未愈,烈火与惊雷道长的气息都较重,不似此人若即若离、似有似无,最接近之人便是停云道长。
陆寄风回应司空无道:“我练到第三章而已。”
“是吗?”司空无对身边之人道:“你为我护法,不得大意。”
那人应了一声,声音十分含糊,陆寄风听不出他究竟是谁,更感奇怪。
司空无道:“陆寄风,你暂且忘掉任何文字,无神归虚。”
“是。”
陆寄风不明何义,还是依言而行,突然间不知何处来的压力,弥天盖顶,将陆寄风全身压得痛苦不已,好像四面的铜墙铁壁都往自己身上压将下来,要把自己挤成肉酱一样。陆寄风痛苦得呻吟了一声,无法呼吸,正要运功与这股压力相抗,司空无喝道:
“不许运功,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若以己之力相抗,我们都会同归于尽!”
陆寄风十分害怕,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从司空无的话,他猜是司空无在炉外将真气传进来,炉子里的有限空间充满了宏大的真气,才会挤迫得自己如此痛苦。万一自己傻傻的不运功相抗,会不会被活活挤死?
可是司空无又为何要害他?如果不听他的话,真的两人会同归于尽吗?
炉子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司空无闷哼一声,退后一大步。
这股挤压的内力渐渐散去,陆寄风中心烦恶欲呕,全身无力,慢慢地才又渐渐恢复正常。
炉外,司空无的声音显得有点干哑疲惫:
“今天……就这样吧,你一时之间也吸收不了这许多……”
接着,司空无又说道:“这几日你在此守护陆道友,勿生事端。”
司空无的声音消失了,陆寄风惊出一身冷汗,慢慢地恢复呼吸行气,这回真气好像比以前宏沛许多,第三章里一两处他怎么也冲不破的关节,一下子便畅通无阻。
原来司空无真的是来帮忙自己的,陆寄风再往下练,第四章也一越而过,非常痛快。究竟司空无是叫谁守护他,叫谁替他护法,陆寄风虽然好奇,却无心理会,沉溺在修炼之中。不知何时,又有人接近,接近者的对话,断续地传入耳中,是弱水与停云道长。弱水说道:
“六师兄,师父好像有点奇怪。”
停云忧虑地说道:“是啊!这两百年来,我没见过师父如此精神不济。”
弱水道:“会不会……会不会是……”
“怎么?”
弱水突然语带哽咽:“会不会是师父要化升了?”
停云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下原本就是盈则归虚,师父的道行有多高深,我们并不知道,可是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离世,我怕这大限就要到了。”
停云道:“不会的!师父也说过他还有几个大劫,劫数没走完,他是不会死的。就算是劫数将至,他也会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弱水道:“啊,你说得对。我竟忘了。”
陆寄风听得心惊不已,本想开口告诉弱水道长:司空无是来传自己内功,才有了萎靡之态。但他转念一想:司空无既没告诉弟子们,意思就是他也不该多话。因此陆寄风便不言语,听弱水与停云说些什么。
停云道:“你要我来此地,就是与我说这个吗?”
弱水道:“是啊,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不肯听我讲话,我只能与六师兄商议。”
停云道:“唉,当年焰阳君与烨阳君之死,凶手至今没查出来,总是个疙瘩。不过师父既然没怪你,你就宽心以对吧!”
弱水突然道:“有五师兄的消息了吗?”
停云道:“你为何突然这么问?”
弱水支吾了一会儿,并不回答。
停云道长略一沉思,不悦地问道:“难道……你疑心是慈泽下的手?”
弱水忙道:“不,弱水怎敢?相信慈泽师兄不会为了嫁祸给我而杀害无辜……”
停云怒道:“你真的这么想就好!要是给烈火与惊雷二位师兄知悉你猜疑到慈泽身上,他们更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弱水恭敬地回道:“多谢师兄提醒。焰阳君与烨阳君的死,令本门失去两名可用之材,这件事弱水亦心中怏怏,难以释怀,只望能早日水落石出!”
停云道长道:“这件事师父要我调查,却一直毫无头绪,也实在是件奇案!唉,恐怕几年前开始,通明宫的劫数就渐渐来了!”
弱水道长也忧心地说道:“以师父的真知灼见,难道也不能避过劫数吗?”
停云道:“天命难违,你也别想太多了!”
“是。”
停云道长离开后,陆寄风便听见弱水道长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弱水道长道:“陆道友,人是不是一旦有了污点,就终身无法去除呢?”
陆寄风一怔,没有回答。
弱水道长喃喃自语道:“我是个一身罪恶的人,这一百多年以来,洗心革面,可是师兄们却无法忘怀我以往之恶,唉!为什么无法接受一个改过向善的人?”
陆寄风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道:“日久见人心,您别太过介意。”
弱水道长苦笑道:“有时我真后悔修道求真,索性当初彻底堕落,成为大魔头。不过……唉,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了。”
“我知道。”陆寄风道。
弱水道:“当初我太傻了,若非有师父引领我,我还在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而是想提醒你: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别人没有的机缘,你都有,你应该善加珍惜这个福分,不要辜负了师尊的期许。”
陆寄风又应了一声,弱水道长说道:“还有,我最近有事要到平城观一趟,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你自己勤练上清含象功,我回来后再与你切磋。”
陆寄风不以为意,一年半载对他来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而停云与弱水说话时,那名负责守护陆寄风之人仍留在附近,不出一声。陆寄风心中越来越是好奇,以停云道长的道行,竟也未察觉那人的存在,难道司空无另有弟子,功力更甚于七子?
陆寄风虽觉奇怪,但也不在意,想道:“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你有什么打算,也与我无关。”
他无碍无惧,专心修炼上清含象功,对方没有多久也就离开了。
这段期间,惊雷、停云、烈火几人偶尔会奉师命来探陆寄风,有时也念些道家的书籍典册与他解闷,陆寄风姑妄听之,倒是吸收了不少知识。某日起,陆寄风又察觉有人来到寻真台,却停步在数丈之遥,便不再前进。而那名被司空无交代守护陆寄风之人,果然十分尽责,也察觉了有人偷偷前来。
炉内的陆寄风好奇地想道:“司空无叫人守护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这个鬼鬼祟祟的人?”
那名守护者却没有任何动静,任由对方停步在原地,而身分不明者只停留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就默默离开了。
陆寄风想:“司空无要他勿生事端,他也真尽责,他这么隐秘,难怪七子都不知道司空无还有这么一个护法!”
那名身分不明者又偷偷上了几回寻真台,陆寄风听了几次他的足音,认定是个年轻人,武功不弱,却故意装出老人的姿态,这是从他走路时故意慢慢挪动,所感觉出来的。而守护者也有如影子一般,绝对不动声色。但陆寄风知道,要是身分不明者敢有所妄动,那名守护者也不会坐视。
那名身分不明者有一回慢慢地走上前来,已十分靠近陆寄风,与陆寄风只有一壁之隔,呼吸一紧,正要说话,令陆寄风大为好奇,想道:“他知道炉子里有人,要跟我说什么吗?”那人正要开口,突然间又趴倒在地,放慢了呼吸,好像是垂死一般。
此时陆寄风已练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七层,远远地便听见烈火的足音,不禁好笑,想道:“你很机灵,知道有人靠近了,没地方躲,就躺着装死。可是你不知道,这阵子一直都有人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现在装死,瞒得过烈火道长,瞒不过司空无。”
烈火道长一上寻真台,便是一愣,奔了过来,道:“喂,老丈,老丈!”
“老丈”慢慢“醒”了过来,呻吟道:“道长……”
烈火迅速点通了他几个冻僵了的脉,道:“好多了吗?您怎会到这儿来了?”
“老丈”道:“我……我想替母牛生的小牛多找些嫩蕨,唉,这几年,仗打得凶,只有这山上还算平静……我一路找啊找,就迷路了……”
烈火道长道:“还好我发现得早,这里向来没人经过,万一您冻死在此,可怎么好!来吧,我带您下去。”
“老丈”道:“多谢道长,明儿我叫我儿子多挑几担柴上来,不收钱的。”
陆寄风暗暗好笑,想道:“这个老丈原来是山下樵夫,你这声音如此年轻,怎会有儿子?烈火道长与他对面相见,反倒没有我这个隔着一层铁壁的人对他了解!”
那人冒充为老人,这一段时间以来,就算是四下无人也不敢撤去伪装,可见此人的个性小心之极。他刻意接近锻意炉,像是要开口,可见不是偷偷窥视而已,必有所图。陆寄风也不心急,也不猜测,反正时间到了总会知道他的目的。
他此时上清含象功练到第七层,一直无法突破,不过他对时间并不在乎,因此气定神闲,练不下去就想想别的经书,或是想想往事,偶尔也会想到云若紫。
自己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许自己出关之后,云若紫都已经做祖母了,这终归是一段回忆而已。只不过胸口会为之轻轻地痛一下,有几分惆怅。
某一天,陆寄风又听见司空无的声音,道:“陆寄风,你练到第几层了?”
陆寄风道:“第七。”
司空无“嗯”了一声,道:“你的进展快得令我惊讶。”
“请问真人,我在此多久了?”
司空无道:“十年而已。”
陆寄风想了一想,觉得是一瞬间之事,问道:“我还要多久才能练完上清含象功?”
司空无道:“原本我以为你至少要闭关一甲子,才能完全将天婴化入你的灵肉之中,可是依此看来,最多经过一纪,你就可以练到第八层,到时候我也无法教你什么。”
陆寄风道:“原来突破到第八层,还要十二年的工夫。”
司空无道:“上清含象功超越道门诸家,极顶之处就连我也尚在摸索之中。你练到第八层,我就会放你出去。”
陆寄风道:“不必等我修完九层吗?”
司空无道:“亢龙有悔,凡事不戒虚无,而戒盈满。第九层不能勉强为之,除非你找到更高的境界。”
陆寄风似懂非懂,第七层他就有许多不解的内容,要超越第九层更加难以想象。
司空无接着却说道:“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了。”
陆寄风道:“真人此言何意?”
“我劫数将至,为了应付此劫,我苦心安排布局,可是这个劫数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我得立刻让你打通第七、八两层,即刻出关。”
“什么?”陆寄风惊道。同时,他也感觉到那名护法胸口一窒,显然心情也大受震动,难为的是他竟然还是一声不吭。陆寄风在炉内,虽对炉外的动静了如指掌,偏偏对此人仍是一点都不了解,不知他的底细、年龄、修为,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一无所知。司空无要他守护陆寄风,果然此人的谨慎大有过人之处。
司空无道:“炼神还虚,勿用知觉!”
陆寄风正要阻止,司空无的真气再度弥天而至,陆寄风连忙依言放空真气,收容下司空无传来的内力,可是心中却十分焦急,他不知道司空无这样传过真气之后,会不会死,更不知道这个劫数是什么?他要如何面对?可是他绝不能在此时乱了精神,害司空无和自己同归于尽,强抑住心焦,努力与司空无配合。
司空无的真气越传越快,有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全往这个小小的炉子里面倒,陆寄风再怎么尽力收容,也纳之不尽,溢满了周围的铜墙铁壁,让陆寄风连呼吸都困难,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像要爆炸开一般,拼命往外扩张;但外围的真气又不断地挤压着他,让他不能伸展,内推外挤,陆寄风眼前各种光影闪烁,从未感到如此痛苦难当。
就在他万分难受之时,耳朵仍异常灵敏,他感觉到有两个人悄悄接近了寻真台,一个是从石阶的方向慢慢走来,另一个却是由从没有人走过的反方向靠近,令陆寄风很讶异。
这两人都以很慢的速度,缓缓掩靠而上。陆寄风发觉不妙,待要出声,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更加心急。司空无专心地传功,万一他和陆寄风两人其中之一停止吸收吐纳,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难怪司空无要叫人护法,看来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趁机前来寻衅!
那身分不明的两人之中,其中之一杀气陡升,陆寄风与司空无心意一致,都察觉这股杀气,司空无更加紧传功,陆寄风被压迫得也更加难受,五脏六腑翻滚,全身血气澎湃,有如山火将爆,却被强压着,在山腹里滚扰沸腾。
陆寄风再也忍不住,一声长啸,接着轰隆巨响,冲破了锻意炉,霍然飞冲而出!
锻意炉炸成千万碎片,爆出的宏大真气,熊熊热焰,瞬间融尽整片寻真台上的积雪,寻真台上飞滚起涛涛尘沙,漫扬天地!
烟尘飞舞间,陆寄风飘然落地,足下似乎幻出一片黄云,承载着他安然落地。
陆寄风落地之后,尘烟渐散,他瞥见远处倒着一个人影,白发皓然。陆寄风猜他便是司空无,急忙要奔至他身边看看情况,陡然听见一声叱喝:
“司空无!领死!”
一道黑衫身影快若鬼魅,手中霜刃刺向司空无,司空无竟来不及起身闪躲,连忙横滚出数步,“镪”的一声,黑衣人的一剑刺在地上,硬生生刺碎了司空无的玉佩。
一见那道黑衫身影,陆寄风全身发冷,有如被雷击中。
那是眉间尺!
眉间尺不是被弱水道长杀了吗?
陆寄风身子一跃便挡在司空无与眉间尺之间,道:“住手!”
眉间尺长剑嗤地刺来,陆寄风抱住司空无跃退一大步,眉间尺喝道:“陆寄风,杀了司空无!”
陆寄风道:“不行,师父,这……”
眉间尺道:“你忘了本门规条?你不肯替祖师爷报仇雪恨?”
陆寄风道:“不,我……”
一声冷笑传自陆寄风背后,陆寄风更是心惊,方才有两人偷偷靠近,自己只注意师父,却不知另一人是敌是友。
那声冷笑道:“冒牌货,不要脸!”
陆寄风一怔,转头一看,更是讶异得张大了嘴。
在自己背后还有一个眉间尺!
陆寄风惊呆得忘记如何反应,前面那名眉间尺斥道:“你为何要冒充我?”
后面的眉间尺冷冷地说道:“是你冒充我,我岂有这么容易被杀?”
话声甫毕,后面那名眉间尺已一剑刺去,喝道:“坏我清誉,斯可忍,孰不可忍!”
当的一声,前面那名眉间尺横剑一挡,化去剑招,跃后一大步,道:“卑鄙小人,竟偷学我剑仙门剑法!”
后面那名眉间尺剑光抖动,抢攻而至,道:“这才是正统的剑仙门剑法!”
一瞬间两人便激斗了起来,一样的服装打扮,一样的剑仙门剑法,在月光下就像两道一样的黑影子,纵跃飞跳,清镪剑击中,身影快得难以看清楚。陆寄风呆立当场,不知要帮谁?
司空无道:“先……先离开,这两人都要杀我……”
陆寄风不及多想,便往高崖上一跃,在半空中便将真气灌充于足底,幻出了一大片云光,乘载着他和司空无安然而落。
他已有了排空御气的功力,当世之中再无敌手。
远方传出杂乱的喧哗,有人叫道:“寻真台爆炸了,快去看看!”“快禀告真人!”
料想不久就会有大批人马奔上寻真台,陆寄风不敢再御气而行,免得发出光芒,被人发现。他和司空无藏身在乱草丛中,低头一看,司空无唇边滑下一道血流,皓白的头发蓬乱,清癯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十分憔悴,乍看之下,只是一个清瘦的老人,并无出奇之处。
也许是他猛然传了太多真气给自己,所以才老态毕现。陆寄风试了试他的气息,还算平稳,略微放下心。
司空无气息微弱,道:“先勿出声,躲一阵子。”
“是。”陆寄风对他早已万分敬爱,只想保护好这位不世的前辈,便静静地藏身在草丛里,等待风波稍止。不久,通明宫的道士们赶来的更多了,有几人由寻真台冲下来,道:“烈火师祖,锻意炉不见了,寻真台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烈火惊愕地说道:“我去看看!”
一队人与烈火一同再度赶上寻真台,陆寄风想道:“两个师父都不见了吧?他们到底谁是真的?搞不好两个都是假的!”
不久又有人奔来,道:“惊雷师祖,不好了……”
惊雷道:“什么不好了?”
那人道:“真人不见了!”
“什么?”惊雷又问了一遍:“真人不见了?”
“是,青阳君师伯已经整队在殿内待命,请师祖示下!”
惊雷急道:“这……这可糟了!”
草堆中的司空无摇着头,轻轻叹气,似对弟子这样手足无措感到很失望。
烈火道长由寻真台赶了下来,脸色凝重,道:“大事不好,先回殿请师父指示吧……”
惊雷道:“师父不见了。”
烈火一愣,道:“你说什么?”
惊雷苦笑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先回天尊殿再说。”
烈火点头同意,命几个人继续在此巡视搜查,才带众人离开。
足音渐杳,陆寄风望向司空无,道:“真人无恙乎?”
司空无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肯叫我师父?”
陆寄风咬了咬唇,道:“真人再造之恩,陆寄风终身不敢忘。可是既已入了剑仙门,便不能有亏于师道。”
司空无道:“就算是我最后遗愿,你也不肯?”
陆寄风惊道:“最后遗愿?”
司空无不答,道:“你先带我到一线谷。”
陆寄风强抑不安之情,心中虽有千万个疑惑,也来不及发问,抱起司空无,往山下赶去。
这一路御气疾行,有如在草面上凌空而飞,轻盈得令他自己颇为惊讶。
来到云烟滚滚的一线谷,陆寄风才放下司空无,担心地望着他。
司空无端正地打坐调息,脸色一阵红一阵紫,约一盏茶的时间,方收功而起,声音平稳,道:“天命有常,吾这几百年来的修行,或许便是为了这一刻。”
陆寄风不安地问:“为了什么?”
司空无道:“将真气全传给你。”
“传给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陆寄风惶恐不安地问。
司空无道:“寄风,这是天命所归。自从汉末以来,天地变化,道消魔长,至今二百余年。我观天象,能知未来,这片地上还要再乱两百年,其间虽然会有盛世,却都不长,且盛世之后,为乱更甚!”
陆寄风道:“真人您在灵虚山修道,不问俗事,为何要关心这些纷扰?”
司空无苦笑道:“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邪气早已侵入灵虚山,吾一味逃避,绝非化劫之道。”
陆寄风问道:“邪气侵入了灵虚山?是谁?”
司空无道:“我不能道破天机,此人之能,我亦防不胜防,再说我有几分实力,对方也已一清二楚,因此我必须将功力传授予你,由你来竟我未完之志。”
陆寄风道:“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司空无道:“你服过天婴、由我收入锻意炉中,学我极术,此事已经天下皆知,就算你不去寻魔,魔也会来寻你。你不必特意去知道什么。”
陆寄风茫无头绪,道:“我……我不能加入通明宫……”
司空无笑道:“为了除此魔物,就算是毁去通明宫也不足为惜。”
陆寄风一怔,司空无道:“我将羽化,但是不能让任何人找到我的尸体。邪魔不能肯定我的生死,才会有几分忌惮。此后,通明宫在明,而你在暗,你明白了吗?”
陆寄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司空无道:“此后你要记着: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
说完,司空无纵身一跃,跃下了无底的深谷之中!
陆寄风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抓住司空无的衣袖一角,嗤的一声,只握住了一片碎布,司空无已经消失在云海之中了。
陆寄风呆呆地望着无边的云海,胸口空空荡荡地,不知是惊愕、是悲恸,还是沉重!
陆寄风望着手中的碎布,发了许久的呆,缓缓地起了身,天地如此宽阔辽远,大得让他无所适从。
这十年来,一只鼎炉便是他的整个世界,突然间破了关,他反倒不知何去何从了。
他想到了蕊仙。
自己承诺过,出了关就去拜访她,于是他收起司空无的衣角,真气一提,轻松地飞跃过百丈远的一线谷,来到了对岸,头也不回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