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盯着弱水道长,只见他端坐蒲团之上,虽然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是一双清澈如寒冰的眼瞳,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陆寄风一时之间眼睛竟移转不开,弱水的双眼里似有某种力量,让陆寄风难以思考和自主。
麟阳君依然拉着陆寄风的手臂,道:“师父,他……”
陆寄风心头一惊,想起了眼前之人是敌非友,自己摔下绝崖这么多天,不知剑仙崖上发生了什么事,解功室竟会有通明宫的人。通明宫找上了剑仙崖,却不见师父人影,恐怕他现在已凶多吉少。一思及此,陆寄风大急,就欲设法脱身好去寻找师父的下落。
谁知他心念甫动,眼前一花,竟已被点中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根本无法逃跑。陆寄风更是惊骇,连是谁点中自己穴道,他竟然都来不及看清楚。
只见弱水道长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像是连动也没动过一般。但陆寄风心下雪亮,一定是弱水道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住了他的穴道。陆寄风登时更加焦急恐惧,想不到弱水道长武功这么神鬼莫测,而通明宫的人突然间便已登占了剑仙崖,看弱水道长好整以暇的神态,更让陆寄风担忧,不知师父是不是已经遭到他们的毒手。
就在陆寄风心中乱成一片之时,耳中听得弱水道长问道:
“这位小道友,你怎么会被困在这石台底下?你是被眉间尺所囚吗?”
“我……”陆寄风才一开口,及时想起他是敌非友,便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不知为何,弱水道长的态度虽然十分温和,却有种逼人不得不服从他的力量,让陆寄风差点就要回答他的话,告诉他地底下的事。
见陆寄风紧闭着嘴的样子,弱水道长奇道:“你怎么了?”
陆寄风只是摇了摇头。
弱水道长又问道:“你是剑仙门的什么人?”
陆寄风依然只是摇头。
麟阳君道:“师父,我看这小子贼头贼脑,八成是剑仙门的弟子!”
弱水道长道:“剑仙门向来只传一人,眉间尺未必这么快找到传人。”接着便柔声向陆寄风问道:“小道友,你是剑仙门的什么人?还是被抓上来服役的?”
陆寄风一味摇头,暗想:“若是我告诉他我是剑仙门的弟子,他不知会怎样对待我,我什么也不能说,就给他来个一问摇头三不知,让他莫名其妙!”
麟阳君喝道:“师父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他声如洪钟,手中劲道又大,震得陆寄风耳中生痛,手臂也被他捏得快要断了似的。
弱水道长道:“麟阳君,休惊吓这位小朋友,他不想说就别逼他。”
说着,便不理会陆寄风,径自转头望向解功室的石壁上的解剖图示及文字,神情凝重,许久,才叹了口气,道:“罪过,真是罪过。唉!咱们出去吧!”
“是。”
弱水道长飘然起身,一身深蓝色道袍有如幻影般闪了出去。
麟阳君突然一巴掌“啪”地打在陆寄风脸上,陆寄风被打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只听见麟阳君恶狠狠地低声道:“贼小子,你以为装哑巴就没事了?师父太过慈祥,可是想用装聋作哑这一招对付我,还早!”
陆寄风愤怒地瞪着麟阳君,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的他,硬是连哼都不哼一声,想道:“打一个穴道被点的小孩子,你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师父也好不到哪里去!”
麟阳君拉着陆寄风的手臂,将他扯了出去。通道外就是陆寄风的房间,陆寄风见自己的房间整整齐齐,似乎没经过一场争战或是被翻找过什么,那么可见弱水道长在此如入无人之境,并未受到多少拦阻。这更让陆寄风忧心师父的安危。
麟阳君才拉了陆寄风要走出去,弱水道长俊挺的身形已经又飘然而入,脸上神情有些怪异,道:
“先别出来!”
麟阳君一怔,道:“怎么?”
弱水道长神情恻然,嘴唇一动,低声道:“眉间尺回来了!”
“什么?”麟阳君的口气里,满是困惑,却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
弱水道长道:“外头的人全死了。”
麟阳君瞪大了眼,弱水道长续道:“咱们只进了密室一会儿的时光,眉间尺便回来将此地所有的人都灭了口,可能是为了守住什么秘密。唉!这些人侍候了他这么长久,他怎忍得下心……”
陆寄风心头疾跳,满心不敢置信,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师父绝不会这样!”可是话到喉头,他又隐隐想到师父个性阴沉,也许真的亲自杀了所有的仆侍也说不定。
弱水突然望向陆寄风,道:“你的脸怎么了?”
陆寄风颊上火辣辣的,就算没看见也知道一定是红肿了,麟阳君一窘,拉着陆寄风的手暗自加了劲,陆寄风知道若是告状,绝对会多吃苦头,遂笑道:
“我刚刚在地洞里不小心撞着两只老鼠,一只肥肥壮壮的,一只瘦瘦长长的,那头瘦瘦长长的见到有人就先走了出去,那头肥肥壮壮的老鼠把地洞当成自己的地方,见我闯进来,便扑上来咬了我一口,我闪避不及,自己反倒撞到脸。”
弱水道长听他七缠八夹,约略猜到一些,瞪了麟阳君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伸手一点,陆寄风的两脚与双手登时恢复了知觉。
弱水道:“麟阳君,你跟我来。小道友,你暂且待在此地,不要乱走。”
麟阳君跟在弱水背后走了出去。陆寄风东张西望,云拭松送他的那把佩剑挂在床边,他急忙取了剑佩在身上。明知自己绝不会是弱水道长的对手,但有了剑护身,他还是略为感到安心。
没多久,麟阳君又入内,道:“过来!”
陆寄风跟着他走了出去,一到前厅的空地上,便吓了一跳。那名服侍过陆寄风的老妇以及其他两名男仆的尸体,一字排开,都是一剑毙命,个个都还睁着眼睛,尸体尚未僵硬,显然才死去不久。
陆寄风虽不喜欢这些人,但是一想到他们侍候了自己一场,眨眼间便都化成尸体,不由得心下惨然,难以置信。
弱水道长看了陆寄风一眼,见他眼神恻隐,弱水道长似乎察觉了什么,而垂目沉思。陆寄风连忙提起精神,暗自提醒自己:“这个叫做弱水的道长,眼光锐利,我千万不能让他发现我对这些人的死有何感觉。”遂板起了脸,望着地面。
弱水道长温言说道:“眉间尺怕这些人说出什么,而杀了他们,小道友,你逃过一劫,真是万幸。”
陆寄风打了个冷颤,只见弱水道长逐一为这些人合上眼皮,撒上化尸粉,点火烧去,闭目合掌地轻念着安魂谶文,声音里有着无限悲悯。
陆寄风耳中听他喃喃念着:“……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不由得又是一阵鼻酸,想起疾风道长,再看着那熊熊烈火,思绪万端,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真的杀了他们?这几天剑仙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抬眼,只见弱水道长剑眉微蹙,冠玉般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如笼上轻霞一般,俊美不可方物,登时又看傻了,暗想道:“天下间怎有人长得如此好看?虽是个男子,竟和祖师爷是不一样的好看。”
尸体焚毕,麟阳君才道:“师父,现在我们在明,眉间尺在暗,如何是好?”
弱水道:“再等下去,我不相信无法感化眉间尺。”
“他连近侍都杀光了,怎么可能放弃两门之间的深仇大恨?”
弱水道长不疾不徐地说道:“两门之间本无深仇大恨,真人也未曾杀死过任何一个剑仙门的掌门,总是打败了他们之后,留他们的命让他们回去。想不到这么多代以来,每一个拖命而回的剑仙掌门人,全都死于自己的单传弟子之手……”
陆寄风一愣,心头疾跳,几乎不敢相信。
弱水道长续道:“……就为了破解真人的功夫,剑仙门的弟子不救垂死的师父,反而亲手弑师,裂尸解功。唉!也许是他们自己命令弟子这样做的,如此愚行,何苦来哉!”
弱水道长的话,正触及陆寄风不欲杀生的仁心,弱水道长见陆寄风的表情阴晴不定,温言道:“你既怕我们,也是无妨。只是目前还不能放你离开,请你担待几日。”说完,伸手一点陆寄风的睡穴,陆寄风登时知觉全失,眼前变得黑暗一片。在失去意识之前,还清楚地听见弱水道长的声音,说道:
“我想眉间尺未必会放过这孩子,咱们得保护他……”
陆寄风迷迷糊糊间,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交谈声中缓缓恢复了知觉,起初无法分辨说话的人是谁,等渐清醒之后,才听出了是两个人的声音:
“贫道好话说尽,道友还是不肯悔悟前非吗?”
另一人声音粗哑,道:“哼!通明宫全是假仁假义之辈!”
陆寄风听着这较粗的声音似觉耳熟,一会儿便认了出来,是师父的声音!
陆寄风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透过屏风的间隙望去,背对着自己的黑衫身影,驼背蒙面,确实是师父,但是背上的衣服一片湿透,站立着的样子有点儿不稳,一手撑着剑,似乎是受了重伤。
而在师父对面之人,自然就是弱水道长了。与师父的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相较之下,弱水道长气定神闲,一派悠然。此时已是深夜,弱水道长一手持着象牙烛台,握着烛台的那只手,比象牙还要无瑕白皙。烛光温煦地照在他脸颊边,使得睫羽的影子更加长密,也使得他的脸孔透出一丝忧郁的气息。
弱水的眼光似乎向陆寄风的方向瞄了一下,陆寄风连忙再紧闭起眼睛,怕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弱水不知有没有看见,声音不变地轻道:“真仁真义也好,假仁假义也好,你不停止杀人与自杀,我是不会走的。”
眉间尺冷笑道:“你有本事就……咳咳,就杀了我!”
陆寄风听眉间尺的声音比平时沙哑,话语也都是断断续续,似乎是气空力尽,而尽量沉默保持精力。
弱水叹道:“比也比过了,胜负已现,你还不服吗?”
眉间尺哼了一声:“你……若能胜我,早已取我性命了……”
弱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取你性命?”
陆寄风禁不住好奇,又慢慢地睁开眼睛,偷看他们两人。弱水的眼角余光又扫了过来,这下子陆寄风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而且随时在注意自己的动静。只不过弱水的语气之中,一直不露半点意味,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寄风一般。
弱水续道:“你以为通明宫除了真人以外,无人是你的对手?”
眉间尺冷笑不语,弱水又道:“剑仙门虽然解破了几式真人的功夫,但是离一窥通明宫武学堂奥,还远得很,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看清楚点。”
陆寄风暗想:“他这句话好像是在对我说的。”
眉间尺倨傲地问了一声:“是吗?”话声未落,毫无预警之下,手中长剑已倏地向弱水的心口刺去!
陆寄风大惊,弱水身子动也不动,随手一挥,手中烛光只一闪,不知为何,眉间尺却像触电般缩回了手,有点惊疑不定。
陆寄风见弱水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自己竟在这一瞬间担心弱水会被师父偷袭而死。
弱水的声音依然温和:“你出手的是真人的五重天,可是有七个破绽,我刚刚也是用一样的招式破解的。五重天并不是太难的剑法,你都学不成,更遑论其他。”
眉间尺举剑一看,他手中雪白的剑刃,竟在一瞬间被点上了七点鲜红的蜡泪!
眉间尺吸了口气,似乎极为惊惧和不可置信。
弱水又道:“偷学的武功毕竟是旁门左道,如果剑仙门的人这么想学通明宫的功夫,你可以跟我上灵虚山,向师父学习正统的通明剑法。”
眉间尺厉声道:“休想骗我上灵虚山!”
“我不要你死,真人也绝无灭剑仙门之意。”弱水道,“小道只身上崖,别无目的,只求感化道友。”
眉间尺扬声大笑:“哈哈哈……感化?……咳咳……你……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陆寄风想道:“难道……弱水道长也知道冷袖前辈的事?”
弱水低叹了一声,道:“没错,我是有所图谋。但我明知不可而为之,只要此生能稍减其万一,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眉间尺奇道:“你此话何意?”
弱水道:“我本是万死不赎之辈。当年,为了让真人收我为徒,我亲手杀妻女、弑乳母……往日罪恶,无时不鞭笞我心。现在我只能尽力消弭他人之恶,以补自己的罪愆。”
眉间尺不耐烦地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的往事与我无关!”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样,受真人教化,弃恶从善。”
“作梦!剑仙门宁为碎玉,不为全瓦!”
眉间尺身子一闪,竟笔直地往后退,撞倒屏风,反手便是一剑刺向榻上的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尚未来得及眨眼,雪亮的剑刃在眼前一晃,已被一道劲风打偏,弱水道长纵身跃上了榻,以烛台格去眉间尺的剑,镪的一声,眉间尺被震退了一步,又挥剑而至!
剑刃与烛台在陆寄风上方挡格拆解,当当当地清音几响,极短的时间里已打了好几招,烛泪却一滴也没落下,而劲风过处,却扫得陆寄风面孔生疼,惊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
好几度剑尖都要刺到陆寄风,却被弱水硬生生地拦下,弱水将眉间尺的剑气东引西拉,嗤嗤几响,已将门窗板壁刺得到处是窟窿。
眉间尺心急暴怒,大喝一声,左手一抬,掌风过处,竟要将整张床榻连同陆寄风一起轰碎。弱水惊呼一声,扬袖一抄,以真气将陆寄风抄起,迅速地跃退。轰然一响,整张榻已经被打烂了,弱水也抱着陆寄风飘出数丈。
不料同时眉间尺人到剑到,噗的一声,一滴温温的东西喷在陆寄风脸上,本以为是蜡滴,陆寄风勉强睁眼一看,竟是弱水道长右手抱着陆寄风,来不及拆解眉间尺这一剑,因而右臂被刺,中了一剑所溅出的鲜血。
弱水道长中剑,情急之下左手中指戳出,真气激射,正是五重天的剑法,这一道剑气居然直透过眉间尺的胸口!
眉间尺被这一道刚猛的真气射得整个人往后跌飞,鲜血狂喷。弱水道长惊呼道:“道友!道友无恙乎?”
便抱着陆寄风往眉间尺飞出去的方向奔去,眉间尺倒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挣扎着要起身,却只能扭曲抽动着。
弱水放下陆寄风,奔到眉间尺身边,道:“你无恙吧?别动,让贫道救你……”
“你……你竟……”眉间尺才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喷出一大口血,尽喷在弱水脸上。弱水无暇拭去脸上血污,只顾着手指疾点眉间尺身上的几个要穴。此时,眉间尺奋力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下自己的面罩,却已经身子一挺,就此断气。
弱水一呆,探了探眉间尺的鼻息,才缓缓地放下他。
弱水道长发了好一会儿怔,颓然跪在眉间尺尸体边,十分悲恸。
陆寄风尚未自错愕惊慌中回过神,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一下,才想清楚师父要杀自己,弱水为了救他,而失手杀死眉间尺。
弱水有些儿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我……我的罪又多了一条,想不到……百年来,通明宫不杀剑仙门的规矩,坏在我的手中……”
陆寄风心里的感觉更是怪异,弱水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小心误杀眉间尺。弱水道长虽是敌人,却也是救命恩人。恩仇到底要怎么算?一切都叫陆寄风一头雾水。
此时只有夜风不停地吹过,一点声息也没有,陆寄风忽然想到:万一弱水道长也知道自己服过天婴,要把自己抓上通明宫,那可不妙。
一想到这层,陆寄风心急有如火烧,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围,不知为何竟不见麟阳君,弱水失魂落魄地跪在眉间尺的尸体边,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不管什么恩什么仇,先逃走再说。陆寄风偷偷地挪动脚步后退,见弱水道长恍无所觉,陆寄风更大着胆子慢慢地往后蹭,直到退出了前庭,才发足狂奔,往山下的方向拼命地跑。
陆寄风狂奔了不知多远,才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便见到前方一道修长的人影,向自己走来,不是弱水道长还会是谁。
陆寄风吓得连忙转头,往另一个方向逃走。不料跑了几里,又见到弱水道长在前面的岔路上等着。
陆寄风呆了呆,弱水道长立在前方的树下,夜风吹拂着他的宽袍缓带,有如凌虚御空的神人一般。
他并没有再逼近,陆寄风这回却也没有掉头就跑,一个不跑,一个不追,两人就这样隔着数十尺的距离相对。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同时开口:“你为何……”“你怎么……”
两人又同时住了嘴,呆望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抬了一下手请他先说。
弱水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不逃了?”
“我武功差你太多,逃不掉。”陆寄风也反问道:“你怎么不来抓我?”
“我怕一不小心,把你逼急了,又出了意外。”弱水叹了口气,“我本来存心以赶羊的方式,引你自己往灵虚山的方向跑,可是你就此不动,我倒非动手不可了。”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原先的打算,那一招赶羊,果然是个奸诈却有用的法子,这一路要是这样见到他就转向而行,万一走的不是往灵虚山的方向,也会硬生生被他赶往正确的路,等自己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若是弱水道长不说出来,自己可能也想不到。
弱水竟如此坦白,反倒令陆寄风更是担心,因为弱水一定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将自己带上山去,才会说破原来的打算。陆寄风感到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虽温温吞吞,但是十分深不可测。
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把我赶上灵虚山?”
弱水道长说出来的话令陆寄风胸口一震:“因为你是陆寄风,服过天婴之人。”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那么想瞒也瞒不过去了,陆寄风道:“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复真与复本,他们说起你曾和灵木师兄同行。我去暗访过云家,你不在其中,我想必是被支离骸带走了。复真与复本形容几式支离骸的功夫,虽然支离骸刻意变化一些招式特征,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剑仙门的路子。”
弱水又道:“你由地下钻出来时,我还不确定你的身分,等点了你的睡穴,再细察你的脉搏,果然是剑仙门的行气之法,才肯定了你的身分。”
弱水道长轻描淡写,却条理分明地说出过程,陆寄风听得心下嗒然,弱水不但武功高强,判断又都非常正确,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这下子绝对逃不掉了。
陆寄风叹道:“你都说对了,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但现在是了。”
陆寄风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深意,弱水又是微微一笑,道:“随我上通明宫吧,好否?”
弱水的语气竟是打商量的口气,任何人都难以拒绝,陆寄风对他心生好感,反正也逃不掉,不如先答应了他,再慢慢地想法子脱身。陆寄风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弱水一笑,便径自往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陆寄风,但是一点监视的意味也没有,只是看他是否跟得上。
陆寄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跟着通明宫的人下了山,当初疾风、灵木百般防备,眉间尺不时威胁,陆寄风都抱定主意:绝不进通明宫。但是,弱水道长什么理由也没说,只说了句:“随我上通明宫。”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他走,连他杀了眉间尺之事,都难以令人生出恨意,陆寄风只感到不可思议。
陆寄风想道:“我千万不能上灵虚山,可是……我也逃不了,为何我一点都不想逃?”
他想了半天,顿时感到弱水道长很可怕,又停下了步子。
弱水回头看他,眼带询问。
陆寄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道:“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一个人?”
“哦?你想找谁?”
陆寄风道:“我……我想去和一位朋友诀别。”
“诀别?你要死了吗?”弱水诧异地反问。
陆寄风气闷地说道:“我上通明宫被炼成丹药,当然会死!”
弱水俊雅的脸上出现一丝怜悯,笑道:“谁说真人会拿你炼丹?若是如此我就不带你上山了。”
陆寄风一怔,如果不是这样,弱水还专程上山来抓自己做什么?
弱水道:“你的肉体虽可毁去魔女元功,但是我看你资质过人,心地纯善,又有了这样不凡的机缘,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才。如果你成为真人的闭关传人,所发挥的功用会更大,除了除魔之外,更能够继承道统,扭转世风。”
弱水的见解与疾风、灵木等人全然不同,让陆寄风一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对通明宫的排斥感去了大半,但还是半信半疑,道:“这……真的吗?”
弱水道长面带忧国之意,道:“如今世局混乱,交战不已,真人以一己之力振兴道统,但是他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而我等通明七子又都不成材,四代之中,无一可任大事!我看你会是真人梦寐以求的继承者,相信我吧!”
陆寄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我不管什么任不任大事,我只是不想害死一个人!”
“你不想害死谁?”弱水声音更温和地问。
陆寄风低声道:“云老爷的女公子……云若紫,疾风道长说她将是和舞玄姬一样的魔女……”
弱水道长道:“我明白了,我跟你去瞧瞧她。”
他拉着陆寄风的手便要走,陆寄风却吓得不肯移动脚步,道:“你也要杀她?”
弱水道长道:“不,只是瞧瞧。”
“你骗我,我不去找她了!”
弱水道:“傻小子,唉!若是魔物便要杀了,也没有如今的我。”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弱水低声叹道:“当年我也是被指为有魔性之人。”
“你?”陆寄风更加疑惑。
弱水面上郁色一闪,轻道:“当年我几乎要被杀,真人却亲自救了我,还收我为徒。陆小道友,真人并非好杀之徒,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也会尽力感化,导向正途。我想去见这个小魔女,无非是想看看当年的自己。”
陆寄风更感诧异:“你……为何你也是魔物?”
弱水点点头,道:“你不信吗?”
陆寄风看了半天,反倒对他更生出亲切之感,道:“我只不信什么天生的魔就该杀,若紫如果将来像你这样,就不是魔,而是神仙了。”
弱水笑了两声,道:“多谢你,我很高兴。”
他这一笑,满目生春,竟和云若紫有几分相似。陆寄风既欣喜,又奇怪,但也不便说出这个想法,两人便结伴而行。弱水携着陆寄风往东行走,弱水越走越快,下了山之后,更是迈步提气,顺着官道急趋而前。陆寄风见状,提起真气,也紧跟着他的肩旁,未曾落后半寸。
弱水转头望向他,微笑道:“咱们比比脚力。”
陆寄风点头,弱水一眨眼飘前数丈,陆寄风也连忙提气直追,使出灵木那儿学来的天行步,立刻追上弱水,甚至超前了几步。弱水哈哈一笑,道:“后生可畏!”又提气来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快走,耳畔风声呼呼,景物飞快地倒退着。
两人奔出了许久,一直不分先后,陆寄风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只想求胜,丝毫没注意到弱水道长渐渐落后,望着陆寄风的背影,脸上神情颇为怪异。
陆寄风突然发现只有自己,“啊呦”一声,急忙停下步子,回头一看,弱水道长已赶了上来,微笑说道:
“好了,咱们别比了,先入城罢。”
陆寄风定神一看,前方官道宽阔,高城厚阙,应该是个大城,不知两人已走多远,便问道:“这是哪里?”
弱水道:“项城。”
陆寄风登时停下步子,显然是不敢置信。
弱水问道:“你怎么啦?”
“道长,你说……我们到了项城?”
弱水道长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寄风依然不敢相信,他由弘农被带到剑仙崖,是往北走,距离南方应该是更远了才对,当初眉间尺连赶数日的路,他只奔了几个时辰,便远远地超过了,甚至到了离弘农有千里之遥的项城!
两人行至城门,仰头一看,城门上果然写的是“项城”,此地军威甚严,街道上百姓虽多,却人人都透出一种军事地区特有的森严之感。
陆寄风不敢相信自己和弱水道长一日之中行逾千里,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项城里店铺栉比鳞次,比弘农还热闹几分。陆寄风与弱水放慢了步子,走在街上,奇怪的是路人似乎都特意地在看他们。
陆寄风想道:“弱水道长容姿绝世,也难怪路人都回头看他。”
酒店饭铺飘出阵阵南方菜肴的香气,陆寄风奔了这么久,已是腹中甚饥,弱水带着他找了大酒铺,金色的招牌已被过往车马、长年风雨吹成了一片黑色,来往之客川流不息,里面跑堂吆喝,传杯递盏之声,响成一片。
弱水道长带着他大剌剌地便走进这最气派的酒楼,两人虽然都是布衣道袍,装束非常朴素,但也许是弱水道长天生有股贵人的气概,跑堂连忙奔至他们面前,百般殷勤地将他们迎上了楼。
见弱水吩咐茶饭等事的神情,陆寄风越看越觉得他仿佛出身非富即贵,为何一个清修的道门弟子会给他这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
饭菜上了桌之后,弱水道长却几乎都没动口,只含了几口茶水,便默默地望着楼外的景色,坐着陪陆寄风用餐。陆寄风见了也不以为怪,他和疾风、灵木相处的几日里,便很少见他们用餐,或许是修为已将近辟谷,食用太多人间烟火反而有害。
弱水道长有意无意地望了陆寄风一眼,陆寄风觉察出他有话要说,便望定了他,道:“道长,有什么事吗?”
弱水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事不明,若是你方便说,就说;若是不便,也别勉强。”
陆寄风忙道:“道长请问。”
弱水搭住了他的手腕,陆寄风忽觉腕上一麻,自然便生出一股真气相抗,将弱水道长的真气反震了出去。弱水有如触电般放开了手,表情更加怪异。
弱水道长沉吟道:“果然,你小小年纪,真气如此宏沛,实在令我惊异。这绝非苦修可致,再说我看你行气的法子,恕我直言,根基还粗浅得很。就算你服过天婴,也不可能一夕有这几百年的修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在剑仙崖下,冷袖不知传了多少真气给自己,陆寄风为此一直惴惴不安。由自己可以打退冷袖、让他追不上看来,冷袖可能已经传了一大半的真气给自己,那么绝对超过三百年了。
这一层要对弱水说出来吗?陆寄风犹豫不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弱水道长道:“唔,那真是奇怪得很。”
说完便没再追问了,陆寄风明知他看出自己有所隐瞒,却没再逼问自己,不由得对他颇为感激,却也有点愧疚。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上了酒楼,引得陆寄风抬起头来。
弱水一见到他们,面现诧异,原来那是一名中年汉子,身材中等,神态精明干练,身后只带了两名随从,汉子走路时脚步平稳无声,武功底子应不弱,但是身后那两名随从就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那汉子还没走上前来便已躬着身,对弱水道长作了个长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一望而知心里有鬼。
弱水的诧异之色一瞬间便消去,只淡淡地一应。
汉子声音极低,道:“师叔祖,晚辈三代末座俗家弟子,莫离之,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有什么事吗?”
莫离之道:“师叔祖来到项城,怎么不到项城观巡视,指导弟子们?”
弱水微笑道:“你们消息可真快。”
莫离之脸上神情尴尬,又是深深一拜,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弱水抬了抬手道:“罢了,我也是临时起意才经过,不会久留。项城观想必事务杂多,你忙去吧!”
弱水以师叔祖的身分下了逐客令,莫离之却还立在原地,干笑了两声。陆寄风感觉其中必有什么事,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莫离之却已注意到陆寄风,满脸堆笑,道:“师叔祖还带了这位小道友?”
弱水道长脸色一沉,拍了一下桌面,声音虽不大,已令陆寄风和莫离之都吓了一跳。弱水沉声道: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们跟你去吧!”
说着,便先站了起来,拉着陆寄风的手带头走了出去,莫离之身边的随从连忙放下一大锭银子,紧跟在后面。
一出酒楼,陆寄风更是惊讶,竟有二十来名道家装扮或是武林打扮的男子守在门口,一见到弱水道长和陆寄风,连忙退开一大条路,放下了按在剑上的手,神情恭敬中带点紧张,齐声道:“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长回头瞪了莫离之一眼,冷笑道:“你将项城观的武道者都集中了来,要我在此地指点他们不成?”
莫离之大为紧张,笑得更是殷勤:“师叔祖说哪里话来!他们只是来迎接而已,绝无他意。”
这个理由就连陆寄风都无法被说服,他们个个身怀武功,呼吸之间有种紧张的气味,分明是大敌当前的态度。
弱水道长咬了咬唇,在他身边的陆寄风感觉出他呼吸有点急短,可见胸中十分愤怒,随即压抑了下去,气息又恢复为缓慢平畅,微笑道:“是矣,我倒误会你了。”
弱水道长跨前了一步,莫离之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陆寄风不禁回头一看,莫离之双眼都瞪得大大的,望着弱水走过的地上。
弱水方才立足之处,青石地面整个凹陷了下去,出现两个像是足模般的印痕。
陆寄风也不禁张着口,惊讶不已,震碎石块的内力,已经十分罕见,将坚硬的青石视若黏土般,无声无息地压出两个足印,却只能以不可思议来形容。
弱水道长这样的功夫不知是柔是刚?也不知是内是外?一时之间令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恭敬的神情又换上严阵以待。陆寄风偷望了弱水道长一眼,他完美的面孔上只有一点点的无奈,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了。
两人便这样步出了酒楼,莫离之亲自为他掀起车帘,弱水携着陆寄风的手上车之前,陆寄风更瞥见有人从酒楼后方闪了出去,以轻功离开现场。可见除了在前门的二十来名高手之外,莫离之连酒楼后都布下了不少人。
为何以这样的阵仗,对付他们的长辈?陆寄风只有将疑问存在心里,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