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所后花园,万紫千红的后花园。
高高的石墙包围着绵绵不见尽头的花园,远处是茂密的花树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樱花,像云朵一般织成了远方的雪氛,随着微风,片片轻柔的花瓣优美地飘落,像是带着幽沁的雪花一样,空中也因这点点白瓣的缤纷,而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幽玄。
肥大的飞蛾拍着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无数朵巨硕的荷花在水面上顾盼生姿,飞蛾斑斓的翅上洒下几点发光的鳞粉,使半透明的粉红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辉一般。突然间一只螳螂闪出双螯,抓住飞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着蛾身肥美的体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扑动给震晃了一下,沙嘶声中,荷叶以高雅的姿态掩过了那血腥的杀戮。
陆寄风随着他们走入这所香气袭人的花园,直看得目不转睛。耳边此起彼落着虫鸣鸟语,或许是此地的花太肥硕美艳了,虫子所发出的鸣声也宏亮无比,鸟儿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长鸣,滴溜婉转。
脚边就算是一小丛杂草,草花都艳丽欲滴。更不要说树丛旁依偎着的兰花、荼蘼、杜鹃、玫瑰、紫薇……还有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地盛放着。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绕过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绕,或许是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进来的流水,一大丛一大丛牡丹与芍药栽植在水边,与倒影争艳,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见,绚丽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脚边铺成了绵厚的花毡,粉嫩细柔有如美人的肌肤;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顺着水波载浮载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点点残梅,或红或白地点缀其间。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么可能同时盛放呢?空谷的幽兰又怎会与平地的菊花同列?陆寄风除了诧异之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见底,但隐隐透出点绿意,应该是连水底下都生长了许多水草绿藻之类的。
眺望着整片庭园,花海错落有致,人走在其间就像走在幻影里一般。
陆寄风拨开扑来的粉蝶,远望着苏毗公子俊美的病容,与修长身体移动的姿态,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陆寄风紧跟着他,在外面虽已被这强得可怕的花香熏得头痛过,现在置身在这所花园里,更让他头痛欲裂,一面跟着苏毗公子,一面调气运息,点住鼻侧的穴道,让自己暂时什么也闻不到,才稍止住头痛。
苏毗公子和峰两人往前直走,终于走过了花园,绕过另一重石门,往假山上走去。
苏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气难胜,峰一把抱起了他,苏毗公子的头靠在峰厚实的肩上,攀着他的颈项,轻道:“多谢你……”
峰不发一语,抱着苏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几只驯养的鹿漫走着,见到人便跳走了。此处并没有花朵,只有一座极大的孤坟。
见到那坟,苏毗公子的神情虽平静,却在登时变得沉重至极。
陆寄风暗奇,想道:“越娘已经死了?”
可是墓碑上并没有字,是一具无字之碑。
峰放下苏毗公子,他扶着坟旁的围栏,缓缓去推墓碑,陆寄风颇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苏毗公子,道:“不能进去!”
陆寄风这才领悟:大概墓碑是活动的,里面别有洞天。
苏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说道:“少夫人的身躯已在里面静养了这么久,不宜让外面的空气一再进去,伤她的身子。”
苏毗公子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嗒然道:“你说得对……”
原来墓中的人还没死,不过在坟墓里面静养,实在是太诡异了些。
苏毗公子轻抚着石碑,柔声道:“越娘,越娘……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没?”
墓中无人应答他,苏毗公子轻道:“我为你寻来无数药引,你一定会好的,但只怕那时……唉!”
他的手微微颤着,看样子是连要说完话都很吃力,他没说完“只怕那时”怎样,可是陆寄风也听得出来,只怕越娘痊愈,他却要死了。
峰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后,苏毗公子突然弯下身,捂着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峰大吃一惊,连忙揽住了他,急切悲伤地说道:“公子!切勿太过伤心,您经不起。”
苏毗公子喘着气,袖上血迹斑斑,淡然一笑,道:“泪尽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为越娘流尽了泪,无泪可泣,只好继之以血,难道你连血也不让我流吗?”
陆寄风中心恻然,泪尽血出,是多么沉重的悲恸才能如此?
峰突然愤恨地说道:“公子您根本不该救越娘夫人!”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峰恨恨地大声说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当初死了,或许公子不会悲恸至今,夫人的情况一拖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公子日夜忧思,再怎么样的人也要伤痛而亡!公子您虽有长生之术,也经不起这样摧残……”
“住口!”苏毗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晕了过去,举起手中玉箫像是想打峰,但一举起,紧咬着唇的他手颤抖着,终究没有打下去,好一会儿才颓然放下,声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长生之术又有何用?那时我一样要随她同穴,你难道不懂吗?”
峰紧闭着唇,默不作声。
陆寄风想道:“不知苏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么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当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没再想下去,以免伤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会何等欢欣?人生又会变得何等可爱?他完全能体会苏毗公子的哀痛与不放弃一丝希望的用心。
苏毗公子怅望着墓碑半晌,举起玉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划着,沙沙石屑纷坠之声不绝,陆寄风一惊,他能以玉箫在石碑上刻字,可见武功深湛,这倒是令陆寄风十分意外。而武功这么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苏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轻轻吟道: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这是屈原诗赋“九章”中的悲回风片段,意思是:岁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时光渐渐接近了尽头,薠蘅芳华枯萎,枝叶干枯凋零,花朵的香气也已散尽,哀伤之心已无药可治,从前的一言一语犹在耳际,但我宁愿生命随着流水而消逝,也无法再承受这样永恒的悲愁。
虽然陆寄风所读的骚赋聊胜于无,听了这样的辞意,犹心动神驰,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会有如此深情之语。
苏毗公子刻毕,伫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见辞意不详,更觉得忐忑,道:“公子,过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写这样的句子?”
苏毗公子绝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也许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您一直没有放弃过啊!”
苏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无法痊愈怎么办?峰!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苏毗公子像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搀住了他,大声道:“不会的,公子,圣女答应过您救活她,圣女老人家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的!”
陆寄风胸口一震,苏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么,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据点之一?但为何空旷无人?
苏毗公子颤声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复一日地遵照圣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越娘还是没有起色?”
峰道:“当初您向圣女老人家要求与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结同心之好,圣女老人家答应了,您看,您还是当初的模样,圣女老人家没骗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当初的姿容,那时你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陆寄风心念电转,想道:苏毗公子为了一个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驱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么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苏毗公子就会叛弃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会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体,或许可以治好越娘,因为这是唯一陆寄风肯定可以与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这么一想,陆寄风遂打定了主意,先问清越娘是什么病再说。
陆寄风轻咳了一声,从花木后面站出身来,苏毗公子和峰没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陆寄风道:“在下无意间游园至此,误听公子之言,失礼之至,请公子见谅。”
苏毗公子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陆寄风道:“方才听见公子所说的话,甚感深情,在下虽不精于医术,但是或许能尽绵薄之力。”
苏毗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出来,道:“你说什么?你想救越娘?”
陆寄风并不以他这奚落的口气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况,倒不如请公子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在下不济事,也有一位精通医术的老前辈可以请教。”
苏毗公子冷然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么多年来,我请过的大夫也已数不清了,每个人都见了她一眼,便行放弃,您说的那位前辈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陆寄风当成了多管闲事之人。好在陆寄风涵养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痴情,只是无奈地抓了抓头发,道:“那么是我多事了,各人随缘随命吧,在下不多扰了,告辞。”
“慢着!”苏毗公子叫住了转身欲去的陆寄风,眼神有些阴沉闪烁不定,道:“你刚刚听见了什么?还知道了什么?”
他显然担心陆寄风听见他所说关于舞玄姬的话,若是自暴身分,或许会有危险,但陆寄风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顾忌,道:“在下是你们所说的圣女的死仇,你们何苦加入魔教,误入邪途?”
苏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箫轻敲着手心,望着陆寄风,道:“你是来铲除此园的?”
陆寄风失笑,道:“在下并无此意,公子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说我能救活夫人呢?”
苏毗公子仰首大笑,道:“哈哈哈……你医得好她?你医得好她?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说这样的大话!圣女老人家的法子一定可行,再过不久,越娘就可以复元,你休在此狂言妄语!不要想改移我的决心,不要再给我落空的希望!”
他说到后来,已是声音凄厉,十分酸楚,由此可见他已经一再地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终至于不敢再做任何别的尝试了。
陆寄风更是同情地看着他,道:“没错,在下不能给公子什么保证,但是在下的血却是能活人之物,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但是你若愿意,在下可以割血赠予公子,公子就当被骗了一次,让尊夫人饮下在下的血,又有何妨?”
苏毗公子怔忡不定地望着陆寄风,道:“你真的愿意给我你的血?”
陆寄风道:“只是不知夫人的病症,不敢贸然使用罢了,若是余气未绝,那八成是有救的。”
苏毗公子不知该信还是该疑,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峰,峰也显得有些狐疑。
过了一会儿,苏毗公子才问道:“你为何愿意舍血救一个与你无关之人?”
陆寄风道:“只要公子能不受舞玄姬掌握,在下亦乐得做顺水之人情,一点血又算什么?”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真的吗?唉!陆公子已知在下身分,多言何益!请随我到竹斋吧!”
峰有些紧张,道:“公子,这……”
苏毗公子道:“你怕我背叛圣女?呵,对已经没有泪的我来说,还有什么好怕的?”
峰默然,只好长叹了一声,扶着苏毗公子步下高坟,走到陆寄风身边,道:“请。”
陆寄风与他们一同离开此地,要回到竹斋前又得经过那一处百花盛开的花园,陆寄风忍不住道:“公子此园真是人间绝景,四时的花木竟能任意生长。”
苏毗公子淡淡说道:“那是守园人的功劳。”
“哦?有这样的守园之人?”
苏毗公子停了下来,衣摆被牡丹的枝给勾住了,看起来就像是花朵牵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一般。苏毗公子眼露嫌恶,扯回了衣摆。
陆寄风并未看出他的怪异神情,道:“公子的此园风光,名满平城,是为了尊夫人而造此园吗?”
苏毗公子“嗯”了一声,道:“是为了越娘而建,这里每一朵花都是为她而生长。”
陆寄风笑道:“那么尊夫人复元之后,见到这么美丽的花,一定非常快慰。”
苏毗公子道:“是吗?只怕她见不到。”
“哦?为何呢?”
苏毗公子道:“既已有人,何必还要这些花?”
这是什么道理?陆寄风没再多想,只当他是心情沉重,所以说话语无伦次。
三人回到竹斋,苏毗公子在峰的耳边交代了几句,峰便领命离开。
“陆公子,请。”苏毗公子有礼地让陆寄风先行,自己紧随着他,一起步入了那间竹斋。
小竹斋并不大,最特别的是除了书箧床榻之外,几案及器物都比一般的小许多,靠窗的几边置放着许多玩偶小弓之物,就连书箧中的书,也多半是些儿童启蒙习字之书,不知情由之人见了,会以为这是间富家年幼子女的起居之所。
唯一不是儿童之物的,便是一幅挂在墙上的帛画,画中之人神貌与苏毗公子肖似,但竟是穿着女装,手执翠柳,傍树而立,面带微笑,但微笑中又有几分腼腆天真,宛如稚子,见之令人怜惜心动。
在那幅画旁边提着几行小字,字体端正有力,应是男子所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世人多咏,一般人也都朗朗上口。
陆寄风看着图,在诗篇下方还有更小的字:“越妹宴居小像,兄以拙笔戏录古诗十九首之庭中有奇树篇以志也。”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位是尊夫人?与公子如此肖似……?”
苏毗公子道:“她与我是一胞孪生,自然肖似。”
陆寄风一怔,道:“什……什么?”
苏毗公子步至画前,凝视着画中之人,眼中深情无限,完全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一般。
陆寄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夫人是他的双生姐妹,那么这岂不是违逆人伦?难道异国国俗真的和中原差这么多吗?
苏毗公子转头望向陆寄风,对他的反应也不以为奇,道:“你真的愿意救越娘?”
“自无虚言。”陆寄风道,“请公子取来贮血之匣,在下立刻割血以赠。”
苏毗公子由漆盒中取出一只指头大小的精美玉瓶,玉瓶作壶状,十分可爱,像是儿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递给陆寄风,道:“请。”
陆寄风十分干脆地推出一小段剑刃,手指在上头一划,割出伤口,便将伤口对准了瓶口,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注入,不一会儿就把瓶子给注满了。
苏毗公子一直专心地看着陆寄风滴血,眼神先是发光,接着便发起抖来,强抑着内心的激动,看着陆寄风封好瓶口,递了过来。
苏毗公子接过玉瓶时,手十分冰凉,喃喃道:“真的有救?越娘真的有救?”
陆寄风道:“无论如何,请公子脱离圣我教,万勿助纣为虐了!”
苏毗公子看着陆寄风,紧紧地攒着那救命的玉瓶,激动地说道:“你明知她是我的胞妹,我与她违乱天伦,你还是愿意救她?你不鄙视于我?”
陆寄风有几分无奈,道:“这……也许女国的风俗与我国不同吧……?”
苏毗公子道:“是不同,我国传说,若一胞双生子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天降的天使与恶鬼,恶鬼将带来灭族之祸,因此必定要祝福天使,杀恶鬼祭阿修罗神,才能保国人安全。”
陆寄风奇道:“岂有此理?双胞赤子在出生之时,又如何分辨正邪善恶?杀错了岂不糟糕?”
苏毗公子道:“没错,这对双胞胎会被养到少年时,再由族人共同决定杀谁……”
陆寄风“呀”了一声,更感恻然,若是婴儿时就被杀也就罢了,毕竟婴儿无知,生命脆弱,死得容易。但是少年已有多少喜怒哀乐?那时再被处死,实在太残忍了。
苏毗公子望着越娘的画像,伸出手轻轻抚着,道:“我们自幼便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作相同的梦……我们连想法也相通,不必多说什么话,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是我们还是爱与对方说话,说个不停。我们什么都要让对方知道,我们之中没有秘密,我们虽然有分开的两副身体,但是我们根本是同一个人……但有一天,一向没有秘密的她却对我隐瞒了,她的眼睛不敢看我,和我说话时总是不知在想什么,甚至还背着我偷偷地哭泣……”
苏毗公子长长的睫羽颤动着,道:“她有心事瞒我,我也不问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我。她果真告诉了我,她哭着说族人决定杀我,她很害怕,不知为什么我该死……她不知,我又何尝知道?我们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不是害怕死,是害怕分离……她求我带她一起逃走,虽然国境外就是无边的沙漠,那里只有死亡和枯骨,可她愿意和我一起长眠在干净的沙漠里,让风把我们的骨头搅乱在一起,直到谁也分不出谁为止。”
陆寄风问道:“你们就这样逃出来的?”
苏毗公子笑了,道:“两个十岁的孩子,想横越沙漠,只是找死而已,如何能逃出来?”
“那……”
苏毗公子阴沉沉地冷笑着,道:“既然我是恶鬼,我就真的当个恶鬼,灭了他们!”
“什么……?”
苏毗公子说道:“我带着越娘,不是往沙漠去,而是往党项的军营去,党项与女国连年征战,他们的国王被我们杀了,剥皮碎骨,贮于铁器送回去,他们对女国恨之入骨,只是女国防卫森严,他们屡攻不胜。我带着越娘去投奔党项,告诉他们另一条入城的管道,他们在深夜杀入女国城中,几乎杀光了所有的族人……”
陆寄风吸了口气,看苏毗公子淡漠地说着这些话,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十岁少年做得出来之事。难道他果真是恶鬼转世,族人的传说就这么宿命地应验了?
陆寄风道:“你……你怎能引敌人进城?你这样的行为,太……”
苏毗公子挑了挑眉,道:“难道我该束手就擒,无罪被杀?”
“不,可是总该有别的法子……”
真要说什么法子,陆寄风也实在想不出来,逃也逃不了,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还能怎样?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有此心机胆识,也实在让人感到恐怖。陆寄风心中已生出一丝后悔,想道:“他生性如此狠毒,难道我帮他帮错了?我不该指望他改邪归正?”
陆寄风对他的善根还抱着一丝希望,道:“苏毗公子,此事或者出于无奈,但是那么多族人因你而死,你总有些内疚吧?”
苏毗公子幽幽叹了一声,道:“我是后悔了……虽然党项王赐我城中十户巨富的财产,但是越娘却从此不再看我,不再跟我说话,甚至不愿意见我……她恨我是灭族仇人,她从此不梳妆也不穿绫罗绸缎,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生活在像坟墓一般的土室之中,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任我如何哀泣恳求,她都不闻不问,我们本来是同一个生命,我重生了,她却死了……”
陆寄风默然,越娘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她果然拥有天使的良知。苏毗公子轻道:“我想她只是见景伤情,于是我迁居到中原,想让她忘记女国城被屠杀的过去,她依然不说不笑,不理会我……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和她靠得这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我要恢复从前和她的亲爱之情……我强迫占有了她……”
陆寄风虽已料到会有这一层,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根本是禽兽之行!陆寄风对不幸的越娘感到同情,对面前的苏毗公子,却说不上来是鄙视还是感到更加可怜!
陆寄风道:“你这么做没用的!”
苏毗公子却望着他,微笑道:“没用吗?你怎知没用?她成为我的夫人之后,起初两天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后来她却像醒了过来一般,说:‘哥哥,我们逃出来了吗?’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对我说话,我高兴得哭了出来,抱着她说:‘对,我们逃出来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陆寄风一怔,过了片刻便想到:难道是越娘受了太大的刺激,竟把八年来的事全忘了?
苏毗公子显然十分沉醉,喃喃说道:“她又恢复了从前那依恋我的模样,我为她置下此处,这些都是她心爱的娃娃与玩具,我们在这里消磨整天,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陆寄风环顾周遭,这根本是儿童玩乐之所,两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女怎么可能爱这些玩物?看来越娘的心神真的回到了八年前,十岁的时候,刚刚知道苏毗会被杀,而想和兄长一起逃走的时候。
虽然此情此景,颇为怪异,但一切也只能说造化弄人,陆寄风叹了口气,道:“那么……后来怎样了?”
苏毗公子咬了咬唇,紧握着玉瓶,紧得指节都发白了,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见他这样,心里不无快意,看来是越娘不知怎样又想起了八年来的悲惨,而让苏毗公子再次由幸福的顶端坠落痛苦的地狱。
虽然苏毗公子也很可怜,一想到他是个为了自己而引敌灭族、强暴胞妹的邪恶之徒,陆寄风就感到应该给他狠狠的教训,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应该是差不多够了。可见天道彰彰,还是有制衡之道的。
这时峰已经捧着茶水进入竹斋中,道:“主人,公子,请用茶。”
陆寄风看那茶水,与方才的“艳髓”相同,溢着殷然的红艳之色,幽芳扑鼻。苏毗公子将玉瓶摊在手中,道:“峰!这是陆公子的血,越娘有救了。”
峰的语气竟没有喜悦之意,平淡地说道:“恭喜主人。”
陆寄风道:“公子,请承诺脱离圣我教,不听舞玄姬的驱策。”
苏毗公子看了陆寄风一眼,道:“等越娘活了再说。”
陆寄风想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如果自己治不活越娘,他又何必听从自己的。但是,如果他还是执意要做圣我教的信徒,那么他未为恶还好,给陆寄风知道了他做什么更大的恶行,陆寄风也只好杀他灭邪了。
陆寄风道:“在下并不想与您交换条件,而是希望您能诚心弃离魔女蛊惑,如果尊夫人能导正公子的想法,倒不枉在下救她一命。”
苏毗公子举杯,微笑道:“陆公子,大恩不言谢,寒舍无酒,就以茶代酒,为君致意吧!”
陆寄风也举了杯,道:“请。”
他正要饮下那杯艳髓,杯缘还未碰到口边,便听见千绿传来的惊叫:
“公子!公子!您快走哇!”
接着就是云拭松的喝斥:“臭和尚,你放了我!光明正大地和我一决高下,是英雄就别这么拎着人!”
陆寄风飘然跃出竹斋,只听阵阵砰砰之声,两扇石墙被硬生生轰垮,巍然立于碎门之后的,赫然是一手拎着云拭松的吉迦夜!
吉迦夜追到此地,令陆寄风大吃一惊,吉迦夜望着陆寄风,森然道:“信士果然在此,与妖邪同列。”
云拭松又在他手中,只要他手上略施微力,云拭松便得立毙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