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女停在陆寄风等人面前,虽然她披着幂褵而不见她的表情,但是,陆寄风感觉得出她在注视着他们。
美女开了口,她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
那不是汉语、不是鲜卑话,甚至连夏语都不是。
就在陆寄风和云拭松面面相觑时,那美女轻笑了一声,改用汉语道:
“那匹马儿给我!”
她指的自然是原本千绿所乘的马,现在千绿和陆寄风共乘,就空出了一匹马来。
这样的装束谈吐,令陆寄风直觉地想到她是由巨富之家逃出的异国美女。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可能是由苏毗公子家逃出来的美女。
因此,陆寄风问都不问,便道:“请。”
美女轻轻一纵,跃上了马匹,居然手一翻便握出一把金刀,往马臀一刺,口中呼喝,要马儿奔跑。马被刺得鲜血长流,发足狂奔。
陆寄风吃了一惊,这三匹马皆是上选的骏马,轻轻一拍便知行动,实在不必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赶马。想来是这名美女急着要逃,手段便狠了起来。陆寄风连忙以真气丢出手中的马鞭,道:“这个给你!”
马鞭挟着真气发出呼啸之声,往美女的方向丢去。陆寄风算准了力道,只要那女子伸手一拦,必可接住马鞭。
不料那美女举手一挥,雪白的手上璨烂的金刀刀光一闪,竟将马鞭挥成了两段。她冷笑了一声,绝尘而去。
陆寄风怔了怔,云拭松出身首富,自幼就喜欢鹰犬狗马这些玩意儿,见那美女毫不怜惜地伤害骏马,气得脸都红了,道:“你干嘛给她那匹马?”
陆寄风道:“总要让她逃命……”
云拭松道:“万一她是个江洋大盗、杀人魔王呢?”
虽然陆寄风很想说“那怎么可能?”但是话到口边,硬是吞了下去,那美女确实是有几分怪异。
陆寄风只好苦笑道:“算了,赶咱们的路。”
云拭松心疼骏马,还在碎碎念个不停,好像陆寄风害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无辜的人一般。
三人才又行出不到一里,就听见前方传出阵阵奇言怪语,粗豪的男性声音大声喝叱着,但所用的语言,也完全是陆寄风没听过的语言。
旷野之中,那美女乘在骏马上,被好几名高得吓人的男子给包围住。那几名男子至少都身长九尺,赤足袒膊,头顶光秃,肤色黝黑,手中握着黑色的铁棒,棒端以木料作蕊,外包铁皮,上面还横张着密密的尖刺,在月下发出森然的光辉,这样的铁棒就连犀皮铠甲都打得穿。
但他们身上却几乎没穿什么衣服,而是自左肩向右脥披着黄红相间的布,那种布也不像衣裳,倒像袈裟,不过袈裟也没有那么简陋的。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中原的人。
那六名番僧有如打雷一般的斥喝之声方绝,女子便轻轻接了几句话,她的声音虽轻柔,但是就算听不懂她的语言,也可以听得懂她口气中的淡漠。
或许正因为没有文字障,直接听声音语气,更能由声音中感觉出她的冷绝,孤绝。
那女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听了这些话之后,番僧们全都目光一转,望向陆寄风等人的方向,冷冷地投射在陆寄风、云拭松和千绿身上。
云拭松看出苗头不对,道:“他们看我们干什么?”
那女子以汉语道:“我说马是你们给我的。”
那就是“同党”的意思吧?
那几名番僧中的一人对陆寄风呼喝了几声,用力摆了摆手。陆寄风暗暗戒备着,但众番僧并没有攻击过来,而是突然齐声大喝,各自跃开,手结法印,袭向那名女子。奇的是六人的六道掌气似乎并不刚猛,也看不出什么杀气。
穿着幂褵的女子轻身飞起,那六僧同时身子往外一转,右足平抬而起,左腿微屈,手中铁棒一端挟在腋下,有尖刺的一端朝外伸出,有如一朵六瓣之花一般,包围着中央那匹马。
那女子翩然飞落在外围,发出轻轻的冷笑。千绿见那六僧动作古怪,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不料屈着单足而立的六僧,身子不动,却迅速地旋转起来,六人像站在一个大转轮上一般,迅速地由右向左急旋,越转越快,一下子就快得看不清面孔,只见一个橙色的圆圈急急滚动,接着圆圈竟笔直地立了起来,朝那女子滚来!
巨大法轮挟带着飞沙走石,阵阵厉风扑面,简直像刀刮着一般,那女子连忙拔身闪开,幂褵的一角却被辗转过来的巨大法轮所带出的气流给硬生生扯裂,嗤地裂衣巨响过后,那一大片幂褵已碎成数不清的碎片飞散空中!
巨轮眼看就要滚至陆寄风等人身上,陆寄风早已蓄气在手,身子一拔,跃上数尺,同时一掌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推力推开二匹马以及千绿和云拭松,道:
“避远些!”
巨轮嗤地滚过陆寄风等人方才驻马之地,所过地面留下一道尺许宽的痕迹,土地都被翻得稀烂,若是任何事物被这巨轮碾过,想必也会成为烂泥一团。
陆寄风一落地,双掌便送出一股阳刚真气,袭向巨轮!
掌气打在急转的巨轮上,竟被反弹回来,陆寄风及时闪过,自己的掌力轰然袭往他身后,好在这是旷野,真气散向身后的千里平原,竟尔化于无形。
陆寄风暗自诧异,那女子冷笑一声,又轻身飞上了马,她的幂褵下摆被扯碎了,露出一对修长浑圆的小腿,倚坐在马上,更是媚态横生。
她一坐定,那巨轮便转向她滚去,陆寄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绞成肉酱,只得纵身以掌气推开女子及马匹,道:“你还不快走?”
那女子道:“我等你杀了他们再走。”
陆寄风一怔,巨轮已滚至面前,风刀沙剑逼得他睁不开眼,陆寄风听音辨位,便往巨轮中心纵身一跃,耳中听见千绿惊叫了一声,陆寄风这看似自杀的一举,穿过了那巨轮没有任何真气的中央,同时双掌疾推,两道掌力自巨轮中央往左右推挤。
陆寄风安然地滚出轮心,落在地面上之时,轰响骤绝,六道橙光一闪,六僧已分别立在地面上,脸色阴沉地望着陆寄风。
他们六人所结成的大法轮弱点正是中心,陆寄风自核心拉开他们的结力,法轮遂散开了。
陆寄风身上都是沙尘,不敢掉以轻心。这六僧结成轮阵伤人,以样的功夫他闻所未闻,绝不是中原的路数。要以人快奔的速度结成法轮,已是极为困难,这样的法轮还有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尖锐的刺杀力,更表示这六人的内功深不可测。
更令陆寄风伤脑筋的是:那女子根本是故意把陆寄风拖下水,借刀杀人。而语言不通的陆寄风,不但无法解释自己与那女子萍水相逢,就算他能与这些番僧沟通,要他不插手救一个被围攻的女子,也不大可能。
那六僧之一态度沉着,对陆寄风说了几句话,可惜陆寄风听不懂,只好依然挡在那女子身前,道:“他说什么?”
女子道:“他称赞你功夫好,胆子大。”
陆寄风道:“要我救你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何要我替你杀他们?”
那女子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
“他们又为何要杀你?”
陆寄风才问,那女子还未回答,那名番僧又沉声说了几个音,女子冷然回答了几句,那番僧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看着陆寄风。
再怎么不懂语言,陆寄风也知道不妙,道:“你们说什么?”
女子道:“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是爱我之人。”
陆寄风道:“你别胡说!我又不认识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
女子又说了几句,这回更糟,那六僧脸色同时一变,又是杀气腾腾。
陆寄风忙问:“你到底乱说了什么?”
女子道:“我说你会为我杀人。”
陆寄风道:“我没有这么说!”
女子道:“你说要救我,那不就是要杀了他们?”
陆寄风简直气得要命,道:“但是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何要说那等无耻言语?还要我杀人?”
女子淡淡地说道:“你会为我杀人的。”
“不可能!”
女子竟靠了上来,她行走之际,空气中也像是有某种美妙的节奏,随着她优雅的步伐而舞动。
是的,光是为了那柔若无骨的体态,美到像是行云流水的走姿,就已经有很多人可能为她杀人。她走到陆寄风面前,淡若雪水的冷香便弥漫在她周遭。
她轻轻揭开幂褵的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孔,望着陆寄风。
她没有表情,冷得像石头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感。
但是陆寄风整个人却像被雷打中一般,从头顶麻到脚底,眼前一片空白!
不是为了那绝世美貌,而是就在那一瞬间,陆寄风的心口根本是重重地被打了一拳一样!
她是云若紫!
那张脸根本是云若紫的脸,陆寄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反倒踉跄退了几步。
远处的千绿和云拭松没瞧见那女子跟陆寄风说了什么,但见陆寄风突然间步伐不稳地后退,都大吃了一惊,千绿急得就要奔上前,被云拭松拉住了,道:“你别去,你会害陆寄风分心!”
“可是公子他……”千绿忧急地望着陆寄风和那女子。
云拭松道:“要去也是我去。”
他拔剑出鞘,便拍马奔上前,道:“陆寄风,我来帮你了!”
陆寄风回过神来,还来不及阻止,那六僧见云拭松挺剑奔来,其中一人双手结印挥向云拭松,大喝一声,云拭松的马便惊骇地踢腾狂跳了起来,云拭松惊呼连连,手中的剑一个握不稳,竟差点砍中自己的马,急得云拭松叫道:“这马疯了吗?喂!马儿,别跳了,停下来啊……!”
他自幼就习马术,从未见过这种情形,被马硬生生给掀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
在云拭松乱成一团时,那女子已高声对六僧又说了几句话,六僧同发一喝,纷纷以轻功飞纵,但竟是踩在同伴肩上,一个一个飞踩上去,成为六人叠罗汉,接着又是一声暴喝,周身真气四射,光影萋迷,等陆寄风能看清时,六人竟已化做一尊丈高的十二臂怒目明王,六双巨臂朝陆寄风和那女子袭来!
陆寄风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气聚双掌,上清含象功的雄浑掌气往明王的胸前袭去!怒目明王双臂一推,与陆寄风的掌气硬碰硬,两道真气相接,俱感难以抵挡的威力,陆寄风双足牢牢定在地上,还是被震得硬生生往后推曳了数尺,两脚在地面拖出深深的土痕。
那六僧每个人的内力都深湛至极,六人合一,威力更加不可小觑。陆寄风沉着地重新立稳身形,以静制动。
那尊高伟巨大的怒目明王十二臂挥舞的六根铁棍,朝陆寄风袭来,呼啸拳风,封住了陆寄风浑身要害。陆寄风见招拆招,砰砰声中,接下了数十拳棒,或以掌包,或以指破,过招均快得不能思索。在云拭松眼中,只见一团灰黑之光罩着陆寄风,当中密集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重击,令人心惊胆跳。
当的一声,六棍高举,往六个方向朝陆寄风刺来。
陆寄风身形一拔,已跃上巨臂,足尖往铁棍上一点,借力跃至怒目明王头顶,气聚指尖,往明王的印堂捺去!一般来说,印堂必是最大破绽,功力再高之人也受不了印堂被真气所伤。
不料明王根本不为所动,六棍高举呈蟹螯之势,当的一响,便夹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腰腹腿三个部位被前后紧紧夹住,只要使力一压,难保陆寄风不会被活生生夹成五截断尸。陆寄风既惊又奇,不禁想到:“我的身体遇伤即愈,若是被夹成五段,不知会不会再各自长成五个人?”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毕竟现在情况也不容他分心,陆寄风真元护体,浑身上下充塞着源源不绝的真气,六棍夹之不入,施力更加重了。
这六僧远自罽宾国来到中原,办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他们都是释教顶尖的护法夜叉,六人如一人,所练的合体诸阵所向无敌,不要说罽宾国尚无敌手,就算是中原,也未必有人能与他们一较高下。但是他们才来到中原,第一个就遇到陆寄风,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遇强则更强,究竟有多少潜力,就连陆寄风自己也不大清楚,一时之间竟与他们相持不下。
陆寄风并不急着脱身,他定下心来,也不以外力硬推开铁夹,反而缓缓地将周身真气往左右推散,真气忽强忽弱,收放自如,就像两道滑膜一般,弄得铁棍难以施力,而渐渐往两边滑去。怒目明王吃了一惊,更用力去夹住陆寄风。
如此一来反而让滑力更顺势增强,六僧只感到陆寄风就像一尾滑溜的泥鳅一般,六人以铁棒夹他,犹如以筷子夹住活泥鳅,是极为困难的动作。
陆寄风轻喝一声,便已滑出,轻巧地后翻,稳立在怒目明王身后。
怒目明王发现人已脱身,不由得一惊,陆寄风甫一落地,便即轻身跃起,气聚足底,往明王后心重重踢去。
怒目明王身躯巨大,转动不便,被陆寄风这么一踢,往前一倾,只见六光分闪,怒目明王已又化回六僧,六僧同声一喝,已跃成圆阵包围住陆寄风,六根铁刺巨棒也都朝着中央。
六僧同时以铁棒击地,细碎地敲着地面时,铁棍蕊心内发出细细的呜嗡之声,声音像是一张网一般,将陆寄风困在中央。陆寄风本以为这样的阵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六棍一发,他就能见招拆招,化解攻势。但六僧竟不出棒,只是以铁蕊不断拍地,同时缓缓绕走着,呜嗡声在陆寄风耳中不知不觉化为梵呗,有如无形的网一般,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陆寄风周身渐感沉重,难以动弹,甚至自心底浮现出莫名的无力与困倦。
陆寄风心中明知自己并不会感到疲乏,但此刻却身如千斤重铅,就连小指头都难动一下,就连精神都像要离体而去。这种感觉就像幼时极为困倦,却还在父母的督促下念书习字,连自己何时打起盹都毫无所觉。
罽宾国的苦行僧人之中,有不少人都会借着自我催眠而在盘坐时身躯凌空,甚至在说法之际以神通幻化种种奇景。事实上能做出种种奇观的,除了极少数真正得道的神通者之外,大多僧人都是只透过大众催眠的力量,让不识字的俗众自以为见到了奇景,而对佛法心生崇敬。
这种术法在中原并未曾有过记载,饶是陆寄风定力过人,也一时不察而神智渐渐恍惚了起来。
但陆寄风很快便发现不对,他想抬手掩耳不听这些声音,但手根本举不起来。他索性静下心,不但不去抗拒这阵梵呗声,反而听了起来,分辨出这阵梵音里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便不觉有所威胁,然后想起道经中的句子,专心将上清含象功的道缔配合起梵呗的节奏在心中默念着。既不抗拒它,又不被它所牵引左右。
所谓道法自然,就是绝不逆势而动,凡事都顺着势,自然无可抗逆,无可生坏,全身保躯而与天地同造化。
那几名番僧见陆寄风屹立在中央,虽然周身不动,但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而像有一层看不见的什么罩护着他,都感到十分讶异。六僧心意相通,见慑神之咒竟然失效,便同时加重了敲击金刚杖的声音,并且吟经之声更加低沉,六人连声音高低抑扬都一致地加强持咒,以期打乱陆寄风的守护。随着持咒的能量越来越重,他们的身上也都冒出了冷汗。
谁知他们越是在金钢杵的节奏中持咒,陆寄风周身的道光就越加盛大,令周围的气流乱了起来。六僧大惊不妙,施咒者若无法控制对方的心神,反而自己被对方慑住的话,那么一切能量将反向到自己身上,恐怕六人都将神智错乱。只是他们所发出的咒已强至顶峰,正与陆寄风所发出的道光相持不下,也不容他们在此时收回,可谓骑虎难下。
六僧绕着陆寄风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惊慌,反观陆寄风,气定神闲,相貌庄严,胜败已不必分说。
陆寄风并非全然未感觉到外力的变化,他不抗不争,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还是那阵梵呗所助,只要番僧缓缓收回自己的施咒,陆寄风便也能随之平复到没有防备的状态。可惜那六僧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想到要加强法力,没想到收回法力才能两全。
陆寄风道:“六位大师,请你们停止发功,别再自伤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浑若无事,还能开口说话,六僧更加惊恐,这一分神,六人登时全踉跄而退。
梵声乍止,陆寄风原本就只是借力转法,对他根本无伤,却见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连站都站不稳。
陆寄风忙道:“六位大师!你们怎么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一挥,云拭松腰边的佩剑竟脱鞘而出,发出一声清悠长鸣,飞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剑便欲往其中一僧颈部砍落,陆寄风及时伸手拦住,抓住她的纤纤手腕,道:“住手!”
女子道:“他们被你弄成了疯子,杀了他们岂不省事?”
“什么?”
陆寄风一惊,转头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摇摇晃晃,脸上肌肉松弛呆滞,全失去了精干之色。
陆寄风绝对无意将他们伤成疯癫,见到此状,既惊讶又难过,忙问道:“怎么会这样?这……”
那女子不语,握着剑的手还被陆寄风紧紧抓住,陆寄风道:“我不想害他们变成这样,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回过神来?”
那女子道:“我没有法子。”
此话之意,或许是别人有法子,但是会是谁呢?
千绿奔了过来,道:“公子,您无恙乎?”
“我没什么……”陆寄风望向那六僧,六僧漫无目的地原地团团乱走,眼神涣散,面露傻笑的样子,更让陆寄风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看起来没事,脸上却忧色沉重,令千绿更是担心,道:“公子,您没受伤吧?要不要先服下国师的灵药?”
“不必了,我真的没事。”陆寄风见千绿眼中满是关怀,勉强对她一笑。
云拭松道:“他们怎会都疯了?”
此时,六僧都猛然抬起头来,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们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间都立定了,狂呼着往西边奔去,差点撞上陆寄风和千绿等人。陆寄风急忙拉着千绿闪开,那六僧奔过他们身边,视若无睹,直往西边奔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陆寄风的右手仍拉着她的手腕,转头对那女子道:“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那女子道:“强盗追个弱女子,还有为什么吗?”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图非礼于她,陆寄风当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强,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怎么会在荒野劫色?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强盗,特地到这里来抓你?”
那女子道:“也许是哪一国的王公大人,派他们来抓我回去吧?”
说着,她抬手优雅地解下幂褵,拿在手中,当那张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之时,陆寄风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心口还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闷重而几乎不能呼吸。
云拭松更是呆若木鸡,张着口,完全无法反应。
望着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肤色与精致的五官,虽然冰冷如死,却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柔媚之态。
云拭松流下了泪,大叫道:“紫妹!紫妹,原来你没有死,你……”
云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张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随手一抬,宝剑横划,意欲削断云拭松的双臂,云拭松及时闪身缩手,幸好避了过去,两臂上却都被划出了血痕。
云拭松吃痛,既心惊又错愕,看着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剑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说道:“你认错人了。”
陆寄风吸了口气,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剑,递还给云拭松,才道:“你是什么人?”
她道:“我叫无相。”
“无相?”陆寄风喃喃念着这样怪异的名字,一面打量着她,眼前一亮,发现她胸前所佩的项链坠着一颗晶亮透明,有无数奇光流转的宝石,大如掌心,简直像会从内部发出七彩的光芒来一般。这种瑰丽至极的宝石,与他幼年时所见到的冷后葛长门的武器一样。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由得产生防备之意。
她注意到陆寄风在看着她的胸颈之间,没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么?”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的链坠是哪来的?”
无相道:“你识得此物?”
陆寄风摇了摇头,无相道:“我想你也不认得,这叫做金刚石,就算在天的尽头,也未必有人见过。”
“那么怎会在你身上?”
无相微笑道:“是宠爱我的一位大王从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来给我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寄风问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无相道:“我是舞伎,服侍过许多国王,大公,或是有钱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么舞伎?什么服侍国王?紫妹你……你究竟怎么了?”云拭松又气又疑,连声追问。
无相淡淡地说道:“我是当过好几个王的宠妾,但那也不是我自愿的。”
陆寄风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被迫的?”
陆寄风虽知她必定不单纯,可是他竟还想到:若她是个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么或许可以为她找回家人,重新过普通的日子。而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身上诸事繁杂,不见得有余力再多揽外务。
无相想了想,道:“说是被迫……也许算吧!有的王和我欢好时,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头、刺穿了身体。于是我只好成了下一个王的女人。也有冒充为阉官混入宫廷见我的王子,被他们亲爱的父亲当场杀了;许多个国家的巫师都视我为祸害,要将我杀死,我逃到民间,却又辗转落入好几个王公巨富手中。他们有的为了搏我一笑,烧尽所有财产;有的为了听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药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经算不清了。我说东方的皇帝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被美色所惑,也不怕上天降下灾殃,征服过的范围是人类永远走不完的范围,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来服侍东方的皇帝,我要当真正男人的奴隶。”
看着云若紫清雅柔美的脸庞,毫不在乎地说出那样的话来,陆寄风的心口很难不升出阵阵怒火。但他总算竭力收慑定意,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云若紫。
云拭松却已经将近发狂了,厉声道:“住口!你疯了么?紫妹,快随我回建康!”
云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称无相的女子,只见金光一闪,云拭松已按着肩,踉跄倒退好几步,按着肩的指缝中鲜血长流。原来无相随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伤云拭松肩头。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好,用强的我也要逼你就范!”
云拭松怒喝着,竟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一般,拔着剑又往无相挥去,胸前门户大开,无相绝对可以轻易地一刀刺入他的心口。陆寄风大惊,手臂一舒便抓住了云拭松,道:“你冷静些!”
云拭松转头道:“你放手!”
竟一剑往陆寄风的手腕削去,陆寄风手一收,手腕略屈转上,两指便夹住了他的剑刃,真气贯振,逼得云拭松宝剑脱手,同时陆寄风的手掌往云拭松胸口一推,便将他推跌了好几步。
云拭松又一跃而起,道:“陆寄风,我要带走紫妹,你不要管!”
他手无寸铁地朝那无相扑去,陆寄风快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同时指尖在他腰边几下疾点,云拭松登时双腿一软,噗地跌坐在地,两脚穴道被封住而动弹不得。而几乎在同时,当的一声,陆寄风另一手已将宝剑收入云拭松腰边剑鞘内。
云拭松又惊又气,道:“你想干什么?陆寄风,放了我!”
陆寄风大声喝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云拭松望着无相,像着了魔一般喃喃说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云若紫逝去以来的悲哀,在见到无相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让云拭松几乎崩溃了。
陆寄风对无相道:“对不起,你实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无相无动于衷地说道:“每个男人见到了我,都会看成他们心中最爱之人,但我谁也不是。”
“是吗……?”陆寄风狐疑地问着。
无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摆的幂褵长纱,道:“是不是,带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我的舞队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脚,你们带我回队吧!”
陆寄风正想知道她所说的是真是假,便点了点头。
他怕云拭松再做出冲动之事,让他和千绿共乘一马,自己和无相各自分乘,往城里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还好时间尚多,陆寄风虽急着赶回剑仙崖,但此女的来历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马,寂静地走着,云拭松不断转过头看着无相,眼中除了痴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陆寄风虽然连看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里同样是思潮不断。
他很确定无相绝对不是云若紫,在无相身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怒哀乐,简直就像个没有心的人一般。但为什么会这么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连声音体态,都如出一辙。
陆寄风忍不住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无相,实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幂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
无相问道:“你叫做陆寄风?”
方才云拭松叫过了他,无相记住了,陆寄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相却突然说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带我回太常坊。”
陆寄风一怔,就连云拭松也呆住了。
陆寄风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无相道:“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面没有疯狂的欲念,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愿意做你的奴仆。”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无福消受。”
无相又道:“那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是吗?”陆寄风意兴阑珊地反问。
“你要什么呢?”
陆寄风没有意义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无相也不再追问,但是看着陆寄风的眼神中,却已不是岩石般的无意,而是多了点什么。
进入街市之后,深夜的街道上几乎无人,不时有巡卫及军队经过,陆寄风官服未换,巡卫见了都立刻让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让陆寄风等人先行经过。
陆寄风随便问了一名巡卫道:“这几日有没有异域的舞团进入城里?”
那卫士连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后面有新来的舞队们,好像是这几日才来的。”
陆寄风道:“劳你带路。”
“是,大人请跟我来。”
那卫士连忙在前面带路,很快便绕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宫内苑的守卫自是十分严密,太常虽不在皇城内,但也离得很近,所以每几步就有守卫,四下肃然。御前歌舞的艺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见一重重墙门甬道内,还透着点点金色的灯火,隐约的箫,瑟,箜篌声,断续地传送着,在幽寂的夜里更显得凄凉。
巷道的守卫见到穿着中领军服的陆寄风,连忙趋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陆寄风道:“这位舞伎脱了队,谁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卫士道:“请大人稍候,属下立刻通报。”
他很快进了小门,没多久便带出几名阉官,他们见到无相,不由得又惊又喜,道:“你总算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被劫走了。”
无相轻巧地跃身下马,云拭松心中激动,欲言又止地看着无相。
无相视若无睹,最后瞥了陆寄风一眼,便与那几名阉官一同离去,银白色的幂褵像飘舞的雾一般,在足踝铃声中,轻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