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望着眼前的司空无,但见他依然仙姿绰约,飘逸清圣,那慈和的神态与当初完全无异。
惊雷、灵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陆寄风也心情激动,他以为司空无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管这尘世纷扰,但是他竟出现了,可见从前的疑惑都是自心不坚,司空无的隐遁一定有他的原因。
弱水道长见到司空无现身,高傲的神色中,也隐隐有一丝忌惮。
他至今仍不知道司空无的修为有多高深,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完全无法揣测出司空无的心意。
在他做尽一切计划,一步一步地引陆寄风步入他的陷阱、逐步掌控全局时,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司空无。
那不知隐身何处,不知有什么打算的司空无,一直令弱水道长芒刺在背。
而今他总算被逼出来了,弱水道长提高了警觉,小心地微微一笑,拱手道:“参见师尊。”
司空无放下烈火,道:“弱水,你出尔反尔,就算放过了你的师兄们,他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阻碍,你就这么不留余地吗?”
弱水道长道:“不如此,如何能引师父现身就教?”
司空无叹了口气,道:“弱水,你虽有至高道行,但你还不满足,是不是?”
弱水道长微笑不语,司空无道:“你还想要陆寄风的不死之身,要以他炼丹,使你长生;你还要我传你上清含象功第九层,让你登至自古无人能及之境,你的野心何等的大,何等无涯!”
弱水道长笑道:“师父,道统已全归于弱水,陆寄风不堪世用,让他徒留不死之身,于世无益!若师父能规劝陆君捐躯,亦为道门之幸!”
陆寄风听了更是鄙夷愤怒,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三位道长,所有承诺都是空言!”
弱水道长傲然笑看陆寄风,完全不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而言,陆寄风只是刀俎上的鱼肉,他要抓陆寄风炼丹,轻而易举。只要司空无不阻止,他根本不必在乎陆寄风的想法。
司空无道:“我断断不可能让你以人炼丹。天婴之体是陆寄风的机缘,你没有这个机缘,就别痴心妄想了!”
弱水道长阴森一笑,道:“我若能将陆寄风置于鼎炉炼丹,也算是我的机缘,师父您意下如何?”
司空无道:“强求而致便非机缘,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弱水道长的神情中带着警肃,冷笑道:“师父您是要加以阻止了?”
司空无道:“然也!”
弱水道长笑了起来,道:“师父,您真是令弟子百思不解!为何您忍见七子一一折损,皆袖手不出,却独独要紧这个陆寄风?您是否太过偏心了?”
司空无不为所动,淡然道:“疑惑解否,想必并非你关心之事,但我绝不能让你以人炼丹,行此邪道!”
弱水道长见司空无的口风这么紧,就是要保陆寄风,若是他要硬抢,先得过司空无这一关,因此弱水暗暗提高了警觉,道:
“师父您是非保陆寄风的性命不可了?那么弱水也只有尽力为之,请师父见谅!”
司空无却仍不动,道:“你这痴徒!你所求不过是形体永固,道法就在你的面前,何必苦苦外求!”
弱水道长一愣,司空无缓缓说道:“我命在我不在天,你若能修得上清含象功至绝顶,便能一灵不泄于外,所以长生不老,寿无极也!”
陆寄风与三名道长听了,都心中更是惊疑,不知道为什么司空无会突然说这些话。
弱水道长疑道:“师父,你……你此话是何意?”
司空无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怎样作乱,都是天命,我已经想通了,以我一己之力要扭转天命,实在太过狂妄,不如放手任造化自行其道!所以这些年来我沉潜不出,不欲再问世事,你要至高修行,要与天地同寿,我都任你予取予求,就算整个通明宫,也不过是木石所建,舍予你又有何难?”
陆寄风与三位道长大惊,想不到司空无竟是这样消极的人,他隐藏不出,只是因为懒得管了?
弱水道长冷笑道:“那师父又何必救师兄,何必阻止我炼化陆寄风?”
司空无道:“我怎能完全弃绝喜恶?陆寄风是我闭关弟子,又有仁义之心,我实在不忍见他被炼化!真一子,你如果真的那么想与天地同寿,返本还元,归根复命,我就传你上清含象功便是!只要你勿伤我爱徒一人!”
弱水一听,喜出望外,他简直不敢相信司空无愿意传他最后一层的上清含象功!
陆寄风惊道:“真人!您不必如此,弱水毕生之智也不可能参透上清含象功,你不能传给他!”
烈火也喊道:“师父!您为何这么糊涂?您这样会让苍生受到更大的祸害!”
司空无叹道:“汝等不必多言!这是天命之数,也是吾收弱水为徒时,所应之劫!”
说完,司空无道:“真一子,你运起上清含象功,我将为你助阵,使你练至第九层绝顶之颠!”
弱水道长道:“是!”
他当即席地打坐,只见司空无坐在他身前,双掌推出,按住弱水天灵,弱水道长运起功体,朦朦真气便如日月更迭,肾气如水源源不绝,弱水道长周身真气流转,和司空无呈一体之境,两人的气息合拍,但觉司空无的真气突破了弱水道长的周身筋脉,又自逆流反复,每一逆流,倒行周天,便让弱水道长的全身真气更见清明。
陆寄风忧急万分,司空无竟是真的替弱水打通关窍,助他突破局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有千万个疑问、千万个不平!司空无的一切作为,都是错的,都在帮助奸邪茁壮!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半生的奔波与苦难,都是个笑话,全没有任何意义!
但见真气氲氤之中,弱水道长容色越见轻盈,突然弱水道长神情一变,睁开眼看着司空无。
司空无仍源源不绝地将真气贯向弱水,弱水道长惊呼:“你……你在做什么?你这是何意?”
司空无收气而起,弱水道长忙欲将体内的真气导向正行,但那股沛然之势有如洪水,在他体内奔流,舞玄姬的至阴与陆寄风的至阳成为两股极大的牵引之力,被司空无引导奔势,再不能收。
陆寄风与烈火、惊雷、灵木道长都愕然看着眼前的弱水道长,只见弱水道长的容貌一直变化着,竟变为十五六的少年,接着变为七八岁小童,迅速地在众人面前化为婴儿,号哭之声未绝,那婴儿又已缩为数月胎儿大小,最后竟化作虚空!
陆寄风与众人都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司空无冷然道:“返本归元,归根复命,则万神会聚,化为婴儿,弃离幻壳,出入与造物了不相干,与道合真!真一子,这便是上清含象功至极之境,天下也唯有你练得起!”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司空无收弱水为徒,绝非一念之仁。他在无法诛灭舞玄姬之后,就拟下了这个百年大计,唯有令智慧绝顶的邪魔为己所用,他才能掌控他的心魔与欲望,令他自取灭亡。
舞玄姬的分灵杀之不尽,司空无就算倾毕生之力诛魔,也如春风吹又生般永远不绝。唯有以魔制魔,当弱水道长步步赢取权力,甚至独占舞玄姬至阴真元时,他就已经步入了司空无的陷阱。弱水道长强取陆寄风的至阳真元,那股凡人不能驾驭的阴阳真气,才能领着弱水道长被上清含象功所拉扯,归于虚无。
弱水道长就这样消失世间,静轮宫里,只剩下空室虚堂,在一片霜月照耀下,闪着清辉!
那一年,平城南郊的通衢要道上,空白的国史碑竟出现了一篇文字,斗大的刻字让所有经过的商旅百姓,都看得清清楚处。原来魏国先祖的起源竟是如此,每个人看了,都惊愕得难以置信,而议论纷纷。
消息传至宫中,拓跋焘愤怒得不能自己,下令逮捕崔浩,夷其九族,当崔浩被拉出司徒府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被军士拖出司徒府,衣冠凌乱,赤足散发,这是向来重视仪态的他,绝没想到的局面。
崔浩惊恐愤怒地问道:“万岁不可能灭浩,这必是伪称圣旨,让我面圣!让我入宫面圣!”
坐在马匹上的拓跋齐冷眼看着崔浩,道:“你这个贰心之臣,万岁此生绝不会再见你一面!”
崔浩震惊地看着他,道:“王爷为何说浩乃贰臣?崔浩忠心可比日月,从未有过异心!”
拓跋齐道:“你和陆寄风暗中勾结,妄想颠覆法统,还敢自称忠心!”
崔浩更是莫名其妙,叫道:“冤枉啊,王爷,让浩面圣,否则浩死亦不甘!”
拓跋齐跃下马,一把握住崔浩的下颚,让崔浩的脸仰望着他。
拓跋齐道:“你心中还有不甘吗?”
话声未绝,拓跋齐竟已一刀挥去,割破了崔浩的颈子!崔浩的声带被割破,但气管未断,血流遍身,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气声,无法再说任何言语。原来拓跋齐领了命令,要让崔浩在万众之前受刑,又不能说出半个字。
拓跋齐跃上马,喝道:“万岁有旨,罪臣浩游街示众,夷其宗族!清河崔氏与崔浩同宗者,无有远近,皆夷灭!”
崔浩被装在槛车之中,送往城南行刑,一路之上不少痛恨他的人朝他泼洒屎尿,而咽喉被划破的他,只能发出嗷嗷悲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城南之处,便立着那国史碑,但是国史碑已然化作一片碎石废墟,上面的文字也不留于世,只剩下看过的人私下口耳相传,但这些口语所传的真史,并没有存留在世上,后世修史者也没有记下片言只语。
崔浩的刑车所经,陆寄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他的下场。他在夜访司徒府时,就将那篇译出的狼文重写一份,偷放在崔浩的文稿之下。他知道自己突然来去,又未伤崔浩性命,必会令拓跋焘起疑,拓跋焘自从知道身世之后,疑心就更盛,当他发现那篇狼文,必然会以为崔浩和陆寄风暗中往来勾结,崔浩会把魏国出身写在国史中,令他蒙羞千古。
但是他毕竟只把疑问放在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观察着崔浩的所做所为,直到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竟然重现了那篇狼文!国史碑是由崔浩全权撰写,他竟把这极大的宗室秘密给宣扬了出去,令天下皆知,怎不教拓跋焘大怒若狂,完全失去理智,非要把崔浩全族杀至一人不留不可。
那方碑文自然也是冷袖一夜之间以内力刻就,根本就让崔浩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切的发展,在陆寄风潜入司徒府,弱水便想通了。但是崔浩根本没想到自己被栽了什么赃,犯了什么罪,为何触怒天威而全族夷灭。
陆寄风看着囚车上悲惨的崔浩,神情冷静。
权势倾天,若心魔难制,皆是空虚。陆寄风淡淡一笑,拓跋焘的帝王之威,又会如何,也全不在他心中萦挂了。此地已无他可恋之处,他一路轻装便马,往南而行。
他登上大船,东流向海,在河口登岸后,便信步往云府而去。
司空无临走前告诉他,已将迦逻和他刚出世的孩子,都送往建康云府了。在迦逻生下孩子之后,夺走婴孩之人,除了司空无,还会有谁?
此时的江南,正是春光明媚,杨柳依依。阵阵东风送来花香,令人心醉。
陆寄风叩路寻来,街道上风光旖旎,处处闻得软侬悦耳的话语声,前方便是那高门巨户,榆叶逸出围墙外,阵阵笑语声也随着轻风,送入陆寄风耳中。
他没有了功力,只能站在墙外,听着里面那清脆的孩童笑声,那会是他的孩子吗?
陆寄风伫立良久,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扉竟未闭锁,他推门而入,走进那深院中,但见两行夹道榆柳间,迦逻正牵着一岁多的幼童玩耍着,转头看见了陆寄风,对他微微一笑。
榆叶纷飞,陆寄风放开脚步,奔向迦逻,抱起了他们的稚子。高天蔚蓝,似乎也在俯瞰着尘世渺小的他,渺小的芸芸众生。
(《太平裂碑记》全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