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阵沉喝之声,虽然苍老,却凛然有威,有如古钟长鸣,震人发聩。
几道黑影自四面八方闪入殿中,这些黑影不知由何处而来,竟在同时便包围住整个天尊殿。
陆寄风听得那阵话语声,似感熟悉。
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自阶下步了上来,那些黑衣人往两旁退去,那人步行至殿上,一手持着烟管,一手负在身后,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看起来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山村老农。
他缓缓地走至殿中,看着弱水,松垮的眼皮底下的眼神蔼蔼含光。
弱水道长冷冷地看着他,神情中竟带着一种极度的厌恨之意。
那老人道:“王爷明知掌门令是假的,还非要不可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愕然,那老头不知是谁,就这样冒了出来,还指称掌门令是假,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弱水道长冷然道:“慈泽师兄,您神隐百年,灵木师兄受重创,停云师兄被刺,您都不肯出面,怎么就在争掌门之位时,趁各位师兄都不在,就跑了出来?”
那老人果然就是神隐许久的慈泽道长,陆寄风越听他的声音越是熟悉,顿时想通了,他便是司空无的护法!是在锻意炉外保护着陆寄风的人,也是三番两次暗中救他的人!陆寄风只在一线谷下见过他一次,便再也不闻其人,原来他果然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种种。
慈泽道长缓缓道:“慈泽长年身在通明宫洒扫执役,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弱水脸色暗自一变,慈泽缓缓道:“你当年为了排除阻碍,隐瞒秘密,亲自灭了你的王府上下数百人,还对真人告状,暗示是我对你心有怀恨,所以才去灭了你的门。这件事,你以为真人会听信你吗?”
弱水道长道:“王府被灭,我并未说过是师兄所为,师兄因此离开通明宫,弱水也感到遗憾与不解!”
慈泽道长笑了笑,吸了口烟,道:“是吗?你是不用说得太明白,只要略做暗示,真人还是得处理。其实真人早就知道,你是为了避免王府中有人说出你的所做所为,才会亲自灭门。”
弱水道:“我有什么好怕?弱水曾与舞玄姬有过一段纠葛,这早已是天下皆知,弱水也从未隐讳此事。”
慈泽笑道:“你怕的不是那事,你怕的是你曾经在司空有门下的事,被说出去!”
慈泽道长的话,在场众人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有眉间尺等剑仙门的人曾推测此事,慈泽道长此时无异加以证实了。但是剑魔司空有的往事,已极少人知,在场者自然不明白:弱水为何要刻意隐瞒。
慈泽道长看着弱水,道:“当年剑魔司空有不时出入汉宫,盗取真人的金丹与剑谱,你无意中遇见了她,心生羡慕,希望能有她与真人那样近于仙道的修为,就眼巴巴的投入她的门下,举王国之力献她奇珍异宝,讨好于她,但是她没把你放在眼里,连一招半式都没教你,你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灰。后来舞玄姬欲召回司空有的元灵,真人为了阻止此事,便亲上剑仙崖,与司空有并肩作战,欲除魔女。那时你躲在暗处偷看,你以为真人不知道吗?”
弱水道长默然不语,慈泽道长又道:
“舞玄姬差一点就要被灭了,司空有也差点魂消魄散,真人为了稳固司空有的真元,无暇追去,你就趁机救了舞玄姬,把她带到王府百般讨好魅惑,弄得狐妖信以为真,和你在一起,可惜你太过心急,以为她和司空有一样只是虚应于你,你才去皇宫里找出真人所布的炼妖阵阵法,把舞玄姬逼至阵中,强迫她把自己的功力与化灵都给你,遂结下了不解之仇。刘瑛,你的无情与阴险,实在让人心寒!师父就是知道你这个魔物心机太重,才会要我顺应时势,藏身暗中,观察你的所做所为!”
弱水缓缓地说道:“弱水所做所为,虽然有值得非议之处,但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司空有与舞玄姬皆是魔物,弱水为求道,而行不得已之事,何必对魔女讲情论义?倒是真人明知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还一再地救她,导至舞玄姬破玉池、取得司空有的真元,功力更甚往昔!真人这样讲情义,为了私情为祸苍生,才是弱水无法苟同的!”
慈泽大怒,喝道:“你自己无情无义,竟敢说是不得已,还敢欺师蔑祖,毁谤真人!”
弱水悠然道:“弱水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慈泽师兄指教!”
慈泽道长一时无话可答,咬着牙吸了口气,才道:“那么你暗杀同门,屡次假冒他人,行不义之事,又作何说?”
弱水道长道:“师兄要指控栽赃,实在令弱水百口莫辩!什么暗杀同门,假冒他人,弱水全然不知!”
弱水竟来个抵死不认,众人知道他绝对不会承认,而且也没有证据,眉间尺还是气得跳脚,道:“你自己做过的事,心中有数!”
弱水道长不理会眉间尺,冷然道:“若是这些年来,师兄藏身于通明宫,将一切尽入眼中,那么弱水倒是想请教:若是弱水的行为如此不堪,师兄必定都已经禀报真人了,为何真人非但没有惩处弱水,反而还传我上清含象功,以续道统?”
弱水的话让众人顿时更是无言以对,而这更是陆寄风心里最大的疑问!通明真人把道门不传的绝学,传予陆寄风与弱水,这样的决定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青阳君等人也显得百思不解,都看着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却也哑口无言,显然他也不明白通明真人司空无为何要这么做!
弱水道长见慈泽的神色,笑了笑,道:“师兄行迹隐讳,您口口声声是受真人所命,但有谁能证明?反而是那些暗杀同门、伪冒他人之事,怕是有心之人想栽赃于我,挟怨报复!”
慈泽极怒,但还是咬牙忍住了,道:“师父收你这魔物为徒,究竟有何用意,我确实不知,但是师命如此,我既亲自带了你上通明宫,就不会再暗中言行不一!若我要挟怨,当初早一掌击破你的天灵,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弱水笑道:“多谢师兄全生之德!真人收弱水为闭关弟子,想必已对弱水寄予厚望,欲令弱水发扬道统,各位师兄却百般排挤,忤逆真人之意,造成同门自相残杀的局面,实在令人浩叹、令人感慨!”
慈泽怒道:“谁说师父要你继承道统,你这魔物……”
弱水打断了慈泽的话,道:“若是真人不愿弱水继承通明宫,今日真人应出面阻止才是,怎么轮得到师兄您?”
慈泽已被说得完全无言以对,恨恨咬牙道:“如果真人要你继承,就不会将掌门令藏起,逼得你要伪造!”
青阳君看着手上的掌门令,震愕万分,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
慈泽道长道:“你自己可以细观,真正的掌门令早就不在其位了!”
青阳君细看手上的掌门令,那本是块百年乌木所隽刻的令牌,古意盎然,此时手中的掌门令确实有些异样。青阳君神色登时更显得惊愕。
青阳君急道:“真正的掌门令何在?难道是师叔您……”
慈泽道长道:“我时时待在通明宫中,一夜,曾见有人夜装闯入天尊殿,我追踪而至,那人身手迅捷非常,我并未追上,但他离去之后,真正的掌门令便失踪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假货!”
青阳君怔愣着,似乎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掌门令。此人又有何用意?
弱水道长脸色平静地看着慈泽道长,道:“师兄,您认为会是谁盗走掌门令呢?”
慈泽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只知你硬要窃占通明宫,那人一定是不欲让你得逞,才会盗走真令,换上伪令!”
青阳君急道:“师父及烈火师伯、灵木师伯皆下落不明,难道是他们盗走真令?”
慈泽道:“或许如此,弱水,七子皆不欲你承接大位,你纵逼青阳君把掌门令交给你,也是徒劳!”
弱水道长却笑了起来,扬声道:“令牌不过一块朽木,岂值得为了它大费周章?魏国国玺被盗,无损于国政;通明宫乃出尘达观之地,又何必执着于令牌是真是假?难道宵小孺子手持真令,就能当掌门人了吗?师兄,今日天下道众皆已服弱水,就连陆寄风也乐观其成,弱水是不辞重任了!”
说着,弱水便欲纵身跃向中央主位,青阳君厉声喝道:“不可!”
说着,青阳君跃上前去一挡,弱水道长身势未见减缓,一掌击出,醇厚真气便将青阳君推移开去,青阳君一落地,龙凤二君便上前制住了他。
弱水道长立在主位之上,回首睥睨地看向众人,冷冷一笑。
青阳君奋力一推,将龙凤二君给推开了,拔剑出鞘,道:“师叔!掌门令未寻回之前,不得妄据主位!”
青阳君竟一剑刺去,意图将弱水赶下座,弱水道长连动也没动,龙凤二君已一跃上前,手中阴阳双剑同时朝青阳攻去。
青阳君忙挥剑回击,左右上下,登时接了不下数十招,龙凤二君的阴阳剑法却密密地封住了青阳君所有的退路,嗤的一声,青阳君已中一剑,血花四溅。
慈泽道长喝道:“休想在殿上撒野!”
说着,慈泽道长亲自跃入阵中,手中烟斗便如长剑,挡下龙凤二君刺往青阳君的剑势。
慈泽道长的黑衣弟子们皆围立在大殿周围,蓄势待发,若是弱水已安排了弟子在人群中埋伏,想必届时是一场激战。
只见慈泽道长灰色的身影如电,以天行步缠绕龙凤二君,以烟斗使出的也是五重天剑法,身手端严有度,确实是嫡传弟子的风范。二阳君被慈泽道长的剑势逼得凝滞难行,振剑联攻,不敢大意。但见剑光凌乱,只听得当当当数响,尽是剑招被真气引乱而自相捍格之声。
龙凤二阳君的剑被引得自相交击,两人连忙跃开数丈,分立两仪阵眼,再重整剑势,一左一右地围刺向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突然身形一拔,自高处纵跃而下,双掌朝龙凤二君击去!慈泽道长突然变剑为掌,更让龙凤二君猝不及防,眼看见要被慈泽道长双掌击中,却突然见落地的慈泽道长闷哼了一声,踉跄跌了开去。
没有人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青阳君的剑,深深地刺入慈泽的后心。
在场众人全傻愣住了,就连陆寄风也完全不敢置信,浑身发冷!
也在同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慈泽道长回头,看见青阳君那端俊的脸,冷冷地看着他。同时,数名通名宫的弟子也已跃上殿中,包围在更外围,令慈泽的黑衣弟子无法逃脱。原来青阳君早已布下埋伏,这一切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青阳君缓缓地说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但真的也在我手中。”
慈泽道长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阳君道:“不假装真令被盗,如何能引出师叔?师叔长年神隐,不知暗中所行何事,为了让通明宫此后归于一权,此乃不得已耳!”
慈泽的弟子们全欲上前,青阳君已喝道:“叛逆之徒还敢妄为吗?通明宫内,断断不容二心!”
同时铮铮数响,包围在外的弟子们各各长剑出鞘,结了剑阵挡在外头,以多击寡,慈泽的弟子们登时全被制住。
慈泽道长的嘴边滑下一缕鲜血,不能相信地看着青阳君,道:“一线谷下……我救你一命,你竟……”
青阳君道:“正因师叔相救,青阳君才知师叔长年藏身于通明宫,但师叔行迹莫测,实在让青阳无所掌握。师叔救命之恩,青阳将来必定报答。”
眉间尺大喝道:“说什么报答?你的报答就是这一剑!”
青阳君不为所动,眉间尺已气得声音发抖:“你这个阴险小人,原来你和弱水是一挂的,演了半天,就是要引出师长,一次除掉心腹之患!再不然你也可以藉这个机会,让弱水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位,让大势底定!原来你根本就是弱水的心腹!”
蕊仙流泪不敢相信地看着,慈泽满口是血,咬着牙,道:
“青阳君……你……你竟敢如此……难道你敢违抗……你师父的意思?”
弱水道长缓缓道:“惊雷师兄、烈火师兄,以及灵木师兄都已退位隐居,从此不会再问俗事,不劳师兄您挂心。”
慈泽激动得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弱水道长的话里,无异告诉他,七子皆早已惨遭毒手了。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不是易与之辈,能轻易让他们遇袭,还是只有他们深深信任的青阳君!
慈泽绝望地看向青阳君,道:“你……你……”
青阳君淡淡一笑,拔出剑来,登时慈泽道长身上的鲜血狂喷,溅到青阳君的脸上。
慈泽道长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陆寄风身形一晃,便欲上前解救,弱水开口道:
“陆寄风,本门清理门户,请道友袖手旁观!”
陆寄风自然不会管他,上前扶住慈泽,鄙夷地看着弱水道长。
陆寄风道:“这不是门户的问题,慈泽道长也曾救过我的性命,对陆某而言,救命之恩的报答之法,与青阳君截然不同。”
青阳君面不改色,道:“慈泽师叔多年前已弃教而走,背离师门,怎能因小恩小惠而破坏通明宫的道规?陆君切勿自误!”
陆寄风随手一挥,一股柔劲自掌间吐出,劈啪两响,便给了青阳君两巴掌,打得青阳君狼狈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陆寄风道:“救命之恩,于你是小恩小惠,于我是大恩大德!你我话不投机,若你这卑劣之人再开口,休怪陆某无礼!”
眉间尺道:“青阳君,你多年前还像个人,为什么会鬼迷了心,甘心成为弱水的鹰爪,甚至做出逆伦之事!你难道疯了吗?”
青阳君的脸颊已被陆寄风的掌气打得肿起,嘴角也滑下血丝,但他冷傲地看着眉间尺等人,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寄风扶住慈泽道长,但见慈泽道长被这一剑贯心,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陆寄风不欲多言,挟着慈泽,道:“你们谁想争掌门之位,自管去争!但敢伤慈泽道长手下一人,陆某也必讨回这个公道!”说完,陆寄风对蕊仙及眉间尺道:“走吧!”
眉间尺护着蕊仙,便要和陆寄风一起离去,但他们才往前一步,龙凤二君已挡在前方。
眉间尺怒道:“让开!”
龙凤二君的剑指着眉间尺和蕊仙,并不退后。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本门之人应由本门处置,您若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也不是不行。”
眉间尺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身怀真人数百年根基,又有上清含象功做基础,已练出至阳内丹,这是通明真人的遗泽,自应留下。若是陆道友能把百年根基内丹捐舍而出,便可带走慈泽师兄。”
眉间尺大骂:“放屁!你竟要陆寄风把内丹都交出来,让你成为天下无敌的妖怪吗?作梦吧你!陆寄风,不必理他,咱们走!”
眉间尺一拉蕊仙,便自往外大步而去,陆寄风也挟着慈泽道长走了出去,龙凤二君双剑刺来,朝眉间尺急攻,眉间尺将蕊仙往旁一推,抽出袖剑与他们缠斗了起来,眉间尺的软剑有如矫蛇般灵活舞动,缠住龙阳君之剑,拉扯着往凤阳君攻去,委实诡变非常。
但二阳君的剑法严密,是正宗的两仪剑阵,虽不时被制,却总能在千钧之际及时回归正位。眉间尺一手游丝剑法飘刃于阴阳剑势下,转眼之际便已过了数十招,剑仙门的剑法飘逸,通明宫的剑法沉稳端严,一时之间竟不分胜负。
陆寄风见慈泽道长已是奄奄一息,急忙以掌抵于慈泽道长的心口,正欲将真气传予慈泽,以护住他的心脉,却听见青阳君阴森地说道:“陆寄风,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陆寄风一愣望去,竟见到青阳君的剑抵在蕊仙的颈侧,只要略一施力,蕊仙必定人头落地。
眉间尺也惊愕住了,一个分神,龙凤二君的剑左右刺中他的双臂,眉间尺吃痛,连忙挥剑格开二阳君的围攻,闪身欲救蕊仙。但正所谓关心则乱,眉间尺一心要救人,竟忽略了龙凤二阳君攻势何等凌厉,他身形一拔,竟当胸就要迎上龙阳君手中长剑,眉间尺及时收势后退,身后凤阳君又是一剑递出,刺中眉间尺的大腿,眉间尺登时鲜血长流,痛得跪了下来。
眉间尺身上的剑伤颇深,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奋力叫道:“放开……放开蕊仙姑娘……”
蕊仙更是没想到青阳君会以她做人质,她吓得只能呆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蕊仙半点武功也不会,又是个残废女子,青阳君竟挟她为质,完全出乎陆寄风与眉间尺意料之外。他们知道青阳君投效弱水,背叛师门,已亏大节,但是他们没想到,他会卑劣到这个地步。
陆寄风气得头昏,但竭力冷静,道:“青阳君,你……你还是人吗?”
青阳君惨然一笑,道:“今日青阳已做尽了自辱之事,岂在意多这一件?”
陆寄风道:“人而无耻,也不至于如你一般丧心病狂!难道你这样做,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青阳君激动地扬声道:“为了让通明宫归于一统,令道宗扬于天下,也只有如此!数百年来眼见天下大乱,战战交迭,妖诞邪说横行,真人以不世的道行修为,竟闭山不入,忍见苍生辗转,这样的清修有何意义!若不能以道统教化人心,以帝王之威,弭平战祸,我等修道之人清高自矜,沽名钓誉,难道又能够安心吗?弱水师叔纵然有可非议之处,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唯有弱水师叔能以莫大之权,安定天下!”
青阳君的话振振有辞,也确实是他的一腔肺腑之言,但陆寄风却听出其中的漏洞,道:“如果你所说的天下安定,是靠这种奸谋诡计所获得,那么只是在驱逐了几个奸恶之后,让更大的奸恶之辈得意!青阳君,你好不糊涂!”
青阳君道:“那么真人为何神隐不出?若真人愿意出面领导教众,青阳愿意当场自刎于真人脚前,为侮辱道门谢罪,绝无怨言!”
青阳君的话,更是让只剩一口气的慈泽道长激动万分,慈泽道长喊道:“真人他……真人他神隐,必有用意,你……你不可怀疑师尊……”
虽然慈泽道长口中如此说,但陆寄风却听出他自己的口气里,带着深沉的悲哀。没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真人不阻止弱水的一切作为?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弟子们同门相残,爱徒死得不明不白?
慈泽无法想通,陆寄风也一样,因此他竟无法回答青阳君的疑问。
弱水道长口气温和,道:“陆寄风,我万万不愿伤及无辜。魔女已死,但天下未平,我也不要把你炼丹取命,只要你愿意牺牲内力修为,让我得以平定天下,此后通明宫必定以礼待之,陆君也将名留千古。”
陆寄风道:“要我把内力给你这个妖人,你是痴人说梦!”
弱水道长冷笑道:“你是不舍得如此深厚的根基了!唉,难道你宁愿眼见你的师父,以及也曾救过你的蕊仙、慈泽师兄,都因你而丧命吗?”
陆寄风怒道:“若我不将根基给你,你就要滥杀无辜了,是吗?”
慈泽道长激动地吼道:“不能给他!陆寄风,你是真人最后的希望,你千万不能屈服……”
弱水道长道:“师兄!你声声呼唤的真人又在何处?如果他对你有一丝慈爱之心,对弱水有所不满,真人早就出面了!你的呼喊不曾上达天听,真人就算听见了,也无动于衷,你苦苦执着,都是虚妄!”
慈泽道长激动得流下泪来,喊着:“真人不会眼睁睁遗弃弟子,不会,真人绝不会如此!”慈泽道长猛地大吐了一口血,喘着气,仍竭力喊道:“慈泽为真人护法,万死不辞,真人他……他一定会……一定会灭除你这妖魔……”
慈泽道长又呕出了一口血,口中发出荷荷之声,已近油尽灯枯。
弱水道长道:“真人在何处?你喊破了喉咙,你在血泊中挣扎求生,他又在何处冷眼旁观?你所深信的真人,真的在乎你吗?”
慈泽道长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大叫道:“真人!为什么?为什么……”
悲愤的喊声未绝,慈泽道长已然断气,身子软软地滑落在地。
他双眼圆睁,死前满腹的不甘与疑问,却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陆寄风放下慈泽道长,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沉着气看向弱水道长。
陆寄风只道:“放开我师父及蕊仙姑娘。”
弱水道长不屑地看他一眼,道:“你本事通天,自可救人,想必青阳君与龙凤二君都不是陆道友的对手。”
陆寄风大喝道:“放开他们!”
弱水道长反而笑了起来,道:“只要你一动手,本门成千上万弟子都会出手阻拦,你可以大开杀戒,杀了出去,看看你自己是否还像你口口声声说的,能不滥杀无辜,又成全道义!”
重伤委顿在地的眉间尺摇摇晃晃地站起,道:“青阳君……你如果不放开蕊仙,我……我就跟你拼了……”
青阳君却把手中的剑更往蕊仙玉颈一抵,蕊仙细白的颈子已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蕊仙发出一声极低的痛楚呻吟,令人不舍。
眉间尺心中极为不舍,叫道:“蕊仙姑娘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让你平安脱险!”
但眉间尺一振剑往前一步,却又被龙阳君长剑一挥,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伤。眉间尺不顾伤势,大步上前,凤阳君再追一剑,又刺中眉间尺另一腿,噗的一声,剑竟贯腿而过,眉间尺也整个人往前扑跌,趴倒在地。他双腿都已被刺伤,恐怕损及筋脉。但他仍不放弃,往前爬去,要救蕊仙。
蕊仙看了极为不忍,流泪叫道:“恩公!不要再过来了!”
眉间尺叫道:“你别怕,我会救你……”
他往前爬去,龙阳君高举霜剑,就要把眉间尺钉死在地,蕊仙突然高喊着:“住手!别杀他!”
陆寄风正欲一动,青阳君再抓紧蕊仙后退一步,喝道:“陆寄风,你要救你师父,还是蕊仙?”
陆寄风知道自己再往前一步,恐怕就是蕊仙人头落地,那时他就算当场杀了青阳君、杀了龙凤二君,又有什么意义?
弱水道长也一使眼色,龙阳君这一剑便没刺下去,他踩住眉间尺的背,不让眉间尺再接近。
蕊仙此时被青阳君抓着,颈上是冰冷的剑刃,割得她疼痛万分,她身子紧贴着青阳君,这是蕊仙第一次与青阳君如此贴近,但却是这样的情景。蕊仙落泪,轻道:
“青阳君……你知道吗?我会写字了,是恩公教我的。”
青阳君没想到蕊仙会突然说这话,一时有些错愕。
蕊仙又道:“这些年我住在剑仙崖上,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日子过得平静顺心。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在乱世之中能够过得这么清闲,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如果我还不知足,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青阳君默然不语,蕊仙流泪平静地微笑说道:“但是,我一直还有个愿望,就是这辈子还能跟你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就算是无关紧要的话也好,我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我就是想。”
青阳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抵在她颈上的剑依然不动。
蕊仙哽咽微笑道:“上天待我真好,真的让我见到了你,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说着,蕊仙望向眉间尺,道:“恩公善自保重,勿为蕊仙挂忧!”
说着,蕊仙竟抓着青阳君的手,奋力地自己往剑刃迎去!
青阳君大惊,手用力地一缩,却已然不及,蕊仙整个人迎上剑刃,一剑刺穿了她的颈子!
青阳君松开手,大喊:“蕊仙姑娘!”
蕊仙忍痛,身子往后踉跄后退,剑刃拔出她的颈中,她颈中的血如狂瀑般地洒了出来。
眉间尺怔傻住了,陆寄风悲恸地大喊一声,跃至蕊仙面前,一掌轰然击退青阳君,青阳君也完全没想到会有此变,竟来不及反应,被陆寄风的一掌打得飞跌丈许,重重地撞在殿柱之上,身子软倒了下去,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一把抱起蕊仙,蕊仙的身上已被她自己的鲜血浸湿,一时未死,不断抽搐着。眉间尺发了狂似地一口真气上涌,竟震退龙阳君,身子便往蕊仙扑去。
龙凤二君及时挥剑上前,陆寄风双掌真气挥去,轰地便将二阳君击飞,他一手抱住蕊仙,一手抓住眉间尺,便急往殿外奔出。
身后听得众道呼叱:“别让他跑了!”“陆寄风,留步!”
陆寄风双足一点,便拔空而起,飞腾闪身而出,若身子略沉,便点着教众的头顶再往前飞出数丈。
陆寄风几下兔起鹄落,已脱出数十丈之远,将通明宫的众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陆寄风排闼飞奔,奔出通明宫的天尊殿,凌虚御空,跃过一线谷,直至山脚下的水滨,才将蕊仙和眉间尺放下。
他记得这里,十几年前,蕊仙为了他而差点被舞玄姬分尸,身受重伤,陆寄风曾护送她到此地,那时她口渴嚷着要喝水,也是陆寄风一口一口地喂她。
十余年后,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寄风慌不择路,又来到这片故地。
陆寄风见到蕊仙身上被鲜血染红,心中大恸,流泪道:“蕊仙姑娘!我的血可以救你,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陆寄风正要嗫指以救蕊仙,蕊仙却奋力举起手,道:“不……不要救我……公子……”
眉间尺身上的伤势沉重,他拼了命地爬起,喊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蕊仙流着泪含笑看着陆寄风,陆寄风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蕊仙喉间被刺穿,每呼一口气、说个字,都十分困难。但她还是拼了命地想开口,艰辛地说道:“公子……蕊仙一生……很幸福,真的……您切莫……怪罪青阳君……”
眉间尺激动地喊着:“为什么不要怪他?他不是人,他丧心病狂,竟这样对你!”
蕊仙的喉间鲜血汩汩流出,她死命抓着陆寄风的手,似想维持最后一点神智,道:“他……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一介女流,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苍生,虽然……也许他错了……但是他……他……”
蕊仙对青阳君始终无怨,甚至最后还拼了命地替他说话,让陆寄风悲恸得只能不断流泪,蕊仙再也无力开口,抓着陆寄风的手指紧紧地一收,便松了开来,垂在身侧。
望着断气的蕊仙,她清丽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脸上血迹斑斑,有如一朵委坠在地的白梅染上点点赤血。
眉间尺完全傻住了,当他回过神后,看着已死在陆寄风怀里的蕊仙,脑中轰然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狂涛般的悲痛,用力地捶打着地面,大吼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你醒来,醒来看着我呀!蕊仙姑娘!你为什么始终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为什么宁愿死在他的手中?为什么?为什么?”
眉间尺的哭喊声中,陆寄风的心如被万针戳刺,只是抱着那瘦弱轻盈的身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香消玉殒。
蕊仙袖中,一片有些干萎了的花瓣掉了出来,陆寄风拾起看着,只见那花瓣上以细小的娟丽文字写着“飞蓬乱世间,愿君安且宁”。
那就是蕊仙最后的心愿,她最后的心愿还是青阳君一世的安宁,但是这微小的心愿,在那一瓣芳华凋萎后,便归泥尘,在这个世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陆寄风落了几点痛泪,便自摄神静意,望向悲切的眉间尺,道:“师父……蕊仙姑娘已经羽化了,你悲伤无益,不如先安葬了她,替你养好伤势,再做打算。”
眉间尺悲不能言,方寸大乱,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本想将蕊仙带至剑仙崖上安葬,但细一寻思,既然长伴青阳君左右,是她一生心愿,陆寄风便遵照她的意思,在这邻近通明宫的山明水秀之处,为她挖掘了一处小坟,埋葬她的遗体。她本是魏国人,葬在这里也算魂留故乡。
孤坟已成,陆寄风又移了一株此地常见的白梅,树立在她的坟边相伴。
眉间尺流着泪,看着那方小小的孤坟,喃喃道:“蕊仙姑娘,你只管安心长眠,待我为你报仇雪恨,必定来此结庐而居,长伴左右!”
陆寄风心中一动,虽想到:对蕊仙来说,她根本无仇无恨,何来报仇雪恨之说?但眉间尺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陆寄风知道他正在悲恸无比之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眉间尺守着小坟,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