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逻的金印竟会在天师手中,让陆寄风整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天师说他所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指的难道就是迦逻和那一出世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吗?
如果真是如此,天师为什么要告诉陆寄风?通明宫与天师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让陆寄风无由得知。
但陆寄风不会就这样前往通明宫,因为他推想:剑仙崖上必定也已经发生变故!
封秋华一复元就赶往石室,与陆寄风并肩作战,既然那是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安排,那么眉间尺和蕊仙等人又会遇到什么事?
陆寄风一路疾行赶路,当他来到剑仙崖下,只见当初百寨围攻的残迹犹存,那时被迫迁离的居民又已有些回来了,几户人家门扉已经重整,人烟虽少,但农作与樵薪之人三两于涂,看起来十分宁静和平。
这平静的气氛,反令陆寄风心中加倍不安。陆寄风登上剑仙崖,平台上曾有蕊仙在此莳花弄草,此时花木依旧,但略无修剪而凌乱了些罢了。
陆寄风忍住忐忑,一面走向剑仙崖内居所,一面注意着周围动静。只见处处的房舍门扉或虚掩、或紧闭,并无特别凌乱之处。蕊仙养的鸡鸭到处闲散地走着,甚至步入内堂,使原本整洁高雅的厅房内沾了些污秽泥泞,除此之外皆无异样。
陆寄风快步奔至解功室,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陆寄风忍不住唤道:“师父!蕊仙姑娘!师父……”
遍处只有他一个人的回音,不管是已经崩塌的梅谷,还是每一处的屋舍院落,都只透出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荒凉感,竟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令陆寄风更是忧虑,心中那种不祥之感也更甚!眉间尺不会无缘无故抛弃剑仙崖,蕊仙是个断臂弱女,更无法自行下崖。眉间尺带着一个断臂女子又能到哪里去?他们会突然不见人影,是弃崖逃走,还是被人挟制了?
陆寄风越找越是心焦,剑仙崖突然宛如废墟,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会消失得无声无息?陆寄风身在凉国休养的那段时间,眉间尺等人应该能够很轻易地打听到陆寄风的下落才对,他们却也未曾出现,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必定已经出事了!
陆寄风找了半晌,确定没半个人,终于绝望地走了出来。谁知当他走出屋舍,赫然便见到几名道家装束之人,已立在前方等着他。
陆寄风一愣,为首者上前,好整以暇地一挥拂尘,略行了礼,道:“陆君,您终于回来了,小道郑清之,已在此等候多日!”
陆寄风愕然道:“你们是通明宫派来的吗?剑仙崖上之人何在?”
郑清之道:“贵客皆在通明宫中,静候陆君芳驾!”
陆寄风更是吃惊,道:“为何我师父会去通明宫?他与通明宫素无交情,难道是被迫前往?”
郑清之意态悠闲,并未回答,欠身一让,道:“陆君,请!”
说着,众道便一一跃下剑仙崖,他们身手虽极高,但陆寄风轻易便判断得出来,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对手。通明宫派他们来传话,要陆寄风前去赴约,竟也没有强制之意,到底有何玄机?
陆寄风与众道一路不停,赶往灵虚山,一路上众道并未为难陆寄风,始终以礼相待,陆寄风完全弄不清他们是敌是友。
不日便已抵达灵虚山,重峦叠障,通往一线谷的千阶夹于重岩之中,远方雾气聚散,通明宫隐然在望。
陆寄风熟门熟路地带头便赶上,将郑清之等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轻易一纵,便越过了一线谷,赶往观堂大殿。才步上白玉石阶,便听得阵阵钟响,悠长绵延地,传遍整座灵虚山,宣告着陆寄风到来。
陆寄风赶至天尊殿前,只见道门众徒依序罗列,侍立于两旁,竟像在恭候他的大驾一般。钟声方绝,青阳君已走了上前,他的神态比从前更加端庄,也更有威严,英俊的风采不减。
青阳君步下石阶,微笑道:“陆君芳驾,青阳举踵候之已久!”
陆寄风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道:“我的师父现今人在何处?你们为何抓了他们?快把人给放了!”
青阳君似觉陆寄风的紧张没有道理,略显诧异,道:“陆君此言差矣!剑仙门与通明宫,已是一脉同源,互为兄弟。通明宫对剑仙崖诸位道友,自当以礼待之,以大礼迎来,并无冒犯之举呀!”
见青阳君的态度,不似有假,反令陆寄风意外。青阳君欠身道:“请陆君随青阳来!”
青阳君亲自在前面引路,陆寄风跟着他走入。青阳君身后还跟随着大批弟子,前呼后拥,一路上更见到通明宫处处似显得更加华丽。东西两方增建不少院、房、楼、阁,规模宏大,而处处的道众也比往日更多,隐约可听见讲经堂、说法院等处,传来抑扬顿挫的课诵之声,或是远处集合练功的声响,一派繁荣承平景象。
来到一处雅洁的房舍,陆寄风已听见出尘幽邈的琴音,他心头一热,唤道:“师父!”
陆寄风循着琴音奔去,但见小房外的水榭旁,眉间尺正悠然操琴。一听见陆寄风的呼唤之声,眉间尺愕然止住琴弦,起身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陆寄风急道:“我才想问你们怎么会在此地?剑仙崖上空无一人,你怎么在这里?蕊仙姐姐呢?”
眉间尺道:“她也在通明宫中……”说着,眉间尺看了青阳君一眼,挑眉道:“你说陆寄风会来,叫我们在这里等他,现在他真的来了,你们把我们全找来,有何贵干,可以说了吧?”
青阳君恭谨地道:“青阳只是代行掌门之事,请剑仙崖道友前来,乃奉师叔、师伯之命,青阳也不解其意。”
陆寄风道:“你是奉烈火道长还是惊雷道长的意思?我能见他们吗?”
青阳君道:“师父有要务而暂时不在宫中,不日就将返回,请道友在此安歇!”
说着,青阳君便退下,欲离开客馆。这时,蕊仙正好走了过来,见到青阳君与众道士正要离去,蕊仙神色一动,但只淡淡地对青阳君微笑点头,青阳君报以点头之礼,便与众人离去了。
蕊仙看着青阳君离去的身影,淡若秋菊的脸上,难掩那股幽幽之意。
直到青阳君的身影已然不见,蕊仙才收回目光,上前欣喜笑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不等陆寄风回答,蕊仙又开心地追问着:“千绿呢?迦逻夫人呢?冷前辈说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小公子应该满周岁了吧?”
听她这样问,陆寄风心中一痛,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见了陆寄风的表情,眉间尺隐然觉得似有大事,沉声问:“怎么了?”
陆寄风强笑一下没说什么,反问道:“对了,你们是被请上通明宫的吗?他们是否胁迫于你们?”
眉间尺看起来不大高兴,还来不及回答,蕊仙已道:“没有呀!是这样的,几个月前,青阳君派他的弟子郑清之道长,上剑仙崖请我们过来,说你会来这里和我们会合,又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希望两派能合作。本来我还顾忌着通明宫不收女子,但郑道长说无妨,我便和恩公商议,一起过来了。”
陆寄风一听,便明白必定是蕊仙被说动,想过来看着青阳君,能多接近青阳君一点,也就心满意足了。而眉间尺看蕊仙心意已定,又怎么不巴巴地跟过来?什么一向最讨厌通明宫之类的话,登时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眉间尺被陆寄风盯得不自在,故作无事样地说道:“我是想,剑仙崖上就我和蕊仙姑娘两个人,蕊仙姑娘为了照料我,还要忙各种杂事,不如就上通明宫作客,落得轻松嘛!”
陆寄风道:“我又没问你!”
眉间尺怒道:“我想说,不行吗?”
陆寄风只得无奈一笑,蕊仙看着陆寄风,不由得一脸困惑,道:“公子你看起来,似乎很累,虽然您容貌仍青春盛茂,但是……但是……”蕊仙略一迟疑,才续道:“您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冰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一愣,想不到蕊仙体贴细心,竟注意到陆寄风的心情变化,眉间尺也显得有些意外,看着陆寄风,道:“你是变得有些不一样!发生何事了?”
陆寄风只能苦笑,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当陆寄风把后来之事一一说毕,天色已渐西斜,眉间尺愕然无法置信,蕊仙更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喃喃道:“千绿她……她怎会是仙后的护法?她怎会伤害小公子和夫人?这怎么可能呢……?”
陆寄风黯然,眉间尺闷哼了一声,道:“就算千绿姑娘是妖,那又如何?她又没真的伤害陆寄风!我看通明宫才真的是披着人皮的鬼!表面上清修不问世事,实际上不知道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蕊仙听眉间尺骂到了青阳君,神情不悦,但她毕竟柔顺,只看了眉间尺一眼,委婉地说道:“平城的事,也没听通明宫说过,怎料得准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这里的道长们都不知道呢!”
眉间尺见蕊仙这么说,马上见风转舵,点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或许通明宫也管不着平城观,八成是弱水那个牛鼻子自己偷偷胡搞瞎搞,和通明宫没有关系!”
陆寄风听了不禁有些无奈,眉间尺这么没有原则,陆寄风也习惯了,要跟他讨论,还不如靠自己推测。
但眉间尺还是关心地问道:“你在静轮宫遇见的是谁?你肯定是弱水吗?”
陆寄风道:“我也不能肯定,如果是他,身手怎会突然间如此高深?那样子又像个女子……若是舞玄姬未死,她故意令魏主排除佛教,也没有道理。”
蕊仙道:“不管是谁,通明宫一定不会坐视,我想他们把我们找来,就是想藉公子和恩公之力,对付那个妖人!或许通明真人也将现世,除魔平乱呢!”
眉间尺听了,豪气干云地说道:“要对付妖人,不需要通明宫这些泛泛之辈、乌合之众,有我和陆寄风就够了!”
陆寄风道:“恐怕不够,若是通明真人现世,与我联手,或许还有几分把握。”
眉间尺听了,闷闷道:“你讲话一定要这么直接吗?”
陆寄风笑了笑,道:“虽然通明宫不差我们几个在这里白吃白喝,但是他们把我们给找来,必定有什么事,我们就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眉间尺点头同意,陆寄风主意既定,便不再多加揣测,安心在通明宫住下。当天夜里,陆寄风将整个通明宫都巡了一遍,除了道众更盛以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唯独不见烈火道长、惊雷道长以及当年重伤的灵木道长。七子除了已死已伤者之外,竟然全都不在通明宫坐镇,这难免有些诡异。
陆寄风刺探已毕,悄悄地回到他的丹房,经过水榭之时,却听见细微的声响。陆寄风看去,只见蕊仙手上持着几瓣鲜花,独自站立在水边,喃喃说道:“今日是信女生日,请水神请听信女心愿……”
陆寄风一愣,原来今天是蕊仙的生日,他竟从来都不知道。而陆寄风隐约记起,蕊仙曾告诉他,她当宫女的时候,宫女们常在特殊的日子,把心愿写在花瓣之上,随水流出宫外,以做祈祷。想必是蕊仙既逢生日,此处又有流水,她便依从前的习俗许愿了。
蕊仙闭目轻道:
“蕊仙此生只有三愿,一愿上天保佑迦逻与小公子平安无事,早日与陆公子重逢……”
说着,蕊仙轻轻丢下一片花瓣,许了第一个愿。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感动着,蕊仙始终那么善良,若说这世上真的有能让陆寄风完全信任之人,除了千绿,便是蕊仙了。
蕊仙继续说道:“二愿恩公永远长生平安!”蕊仙再抛了第二片花瓣,手中只捏着最后一片花瓣了。
蕊仙看了一眼,声音更低地喃喃说道:“三愿永生永世住在通明宫中,做个洒扫仆妇,直到白头终老!”
说完,蕊仙却不把花瓣给丢入水中完成许愿,一直握在手中,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花瓣收入袖中,望着水上流英点点,双眉间幽怨却温婉,伫立良久。
陆寄风不解为什么蕊仙反而不把最后的心愿许了,但略一思索,便隐约明白她的心思。她想永远待在通明宫,远远地看青阳君,默默地服侍他,但又怕心愿许了,却没法子达成,自己会太过失望。因此她宁愿留着心愿不发,抱着点未知的期待。
这卑微的心愿,对青阳君来说,实在是轻得不足挂齿,却已是蕊仙一世的心之所系。陆寄风为蕊仙不舍,但也只能默然地看着她怅立水畔的身影,久久不忍离去。
次日清晨,陆寄风正在丹房内修练行气。这一年来他伤得甚重,因此更勤加练养,三田返复,成就了一个还丹之功,功力也复元得差不多了。
蒙蒙天色之中,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音乐声,悠扬地自山下传了上来。陆寄风收功而起,信步出了丹房,疑惑地听着那阵阵庄严恢宏的音乐传上通明宫,一面暗暗寻思:“从不闻通明宫有此仪式,究竟是谁来了?”
就在陆寄风满腹不解之时,眉间尺、蕊仙也都听见了那阵阵仙乐,而都步出房间,感到奇怪地张望着。
这时,郑清之及一班道教弟子,恭敬地前来,道:“请道友前往天尊殿。”
陆寄风等人心知这阵仗必有大事,遂跟着众道士前去。一来到天尊殿外,便已见到青帜飘扬,一望无际。大殿两旁的通明宫三代弟子门穿着盛装恭立一旁,更后方则依序列着四代、五代弟子,其余更晚的辈分弟子列队排于广场,远远看去道冠井然,气派万千。
道乐悠远绵长,远近呼应着,底下千百弟子诵念着经文,内容似是歌颂真仙降世,将使九州道统齐一,万民有归。而青阳君等二代弟子则立于殿前,神情恭肃地等候着什么。
眉间尺愕然道:“好大的阵仗!跟皇帝出巡似的,通明宫什么时候搞起了这一套?”
陆寄风已隐隐知道会发生何事,便默默地看着,不发一语。
一队仪仗法驾,由阶下缓缓登上,许多衣着俨然的道士分列为侍香、侍灯两列,在前引导开道,护送着一顶华丽轿帐,缓缓登入殿中。
众道屈身向那轿行礼,齐声道:“恭迎天师法驾千秋!”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师果然亲临通明宫了!那阵仗与驾势令人震惊。此时现场虽有千万之众,但在一声磬响清音之后,却是一片寂静,只闻微风拍拂青幛之声,更是庄严。
道童上前以玉钩挂起轿帘,轿中之人步出,他身姿修长,周身弥漫着一股似以似隐的光芒,竟似足不点地,御气冉冉而立。但是,那人却不是司空无。
那是弱水道长,毫无疑问,便是曾死在陆寄风面前的弱水道长。
他原本已俊美若神仙,此时更是脸如桃花,肤白胜雪,模样更似绝色女子,浑身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妖异之感。龙阳君与凤阳君随侍在他身后两侧,众道皆恭敬俯首迎接。
天尊殿内,正中主位仍虚置着。弱水道长那有如神仙的身影,正欲步向主位,眉间尺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一步上前喝道:“弱水,你这缩头乌龟总算是爬出来了!你几度假冒成我,栽赃陷害,甚至谋害同门,像你这样的妖人,竟还敢堂而皇之地登入通明宫,我看通明宫已成了蛇鼠之窝了!”
弱水道长转过了身,他身在玉阶高处,低眉看着眉间尺及一旁的陆寄风以及众弟子们,神情间喜怒不形于色,对眉间尺的指控似乎全不以为意。
青阳君已扬声道:“道友请稍安勿躁,师叔身为魏国天师,通明宫自当以大礼相迎,道友何必言重?”
青阳君态度客气有礼,陆寄风一时也难辨他的用意,沉着地不发一语,只盯着弱水道长,像是想要看透他的用意与虚实。
立在白玉石阶上的弱水道长缓缓开口了,他声如玉磬,每个字都有如珠玉般滚入众人耳中,饶是场地极广,所有的人也都把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弱水道长说道:“通明宫已历经数百年,如今真人遁世云隐,无人主持大局,若长此以往,将使道统灭绝,实非天下之幸!为使通明宫能永续绵延,弱水愿担起重任,使通明宫归于天师道,发扬于天下!”
弱水竟是要占整个通明宫,从此为天下道主!便不说青阳君,陆寄风料想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底下众弟子们也都或疑心、或愕然地看着弱水道长。
青阳君面露为难之色,道:“师叔虽有拯救道统之心,但是通明宫绝尘出世,若成为天师道旁支,则恐违逆真人之意!青阳位卑识浅,不敢妄做决定。”
他的声音虽低于弱水道长,但以其内力修为,也足以让所有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是不承认弱水道长的身分。这么看来青阳君并未与弱水勾结,只是以礼迎接身分贵重的弱水道长罢了。但陆寄风却隐隐的感到哪里不大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
弱水道长道:“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下落不明,通明宫内以青阳辈位最尊,且已代行掌门事久矣,青阳君,如今通明宫的一切,都由你作主了,只要你同意,便能决断。”
青阳君却坚决地说道:“师叔此言差矣!青阳无时无刻不忘职责,虽临危受命,不敢藉此窃据权柄!何况归入天师道,乃重大之事,青阳更无权决定!若师叔执意以人间权势胁迫通明宫,使通明宫堕入凡尘,青阳愿为护法统,不惜捐身殒命!”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让众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弱水道长仍十分谦和,道:“青阳君何必口出此言?真人将道行传予陆寄风,本应由他接任真人之位,但陆道友无心承担重任,通明宫不能一日无主,七子之中,只余弱水一人,便由弱水代行掌门,也是顺理成章。”
这时在场的高阶弟子们都不由得望向陆寄风,陆寄风不知道弱水为何故意扯到了他,依然沉着气,不发一语,看弱水道长在打什么主意。
青阳君道:“陆道友既然是道门嫡宗,真人的唯一传人,便有接任掌门的资格。因此青阳已请陆道友赴会,今日陆道友也在场,若他点头,通明宫便有领袖。”
青阳君的话,让通明宫的人更是意外,陆寄风自己也没想到青阳君会公然说出希望他当掌门,但陆寄风很清楚,通明宫的众人绝不会认为陆寄风应该点头,毕竟他身分不明,再怎么说弱水道长至少还是通明真人的弟子,在资格上远远胜于陆寄风。
弱水道长看向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可惜陆道友一向闲云野鹤,不可能同意接任掌门之位。”
青阳君望向陆寄风,眼神中带着焦急的求助之色,道:“陆道友……”
陆寄风心里已转了无数个推测,越想越是奇怪。他可以猜想得出来:弱水道长妄想成为道门正统,将通明宫纳入他的势力之下,则他不管在魏国,甚至在宋国都将成为唯一的道门领袖,权势何止倾天?南北的皇帝也都要对他尊敬万分!青阳君想必长期以来一直虚与委蛇,拿陆寄风当挡箭牌,才会恭敬地请来陆寄风,把他拱在前面,要他在今日与弱水道长一决。
弱水道长似乎不把陆寄风放在眼里,因此在静轮宫中,连击陆寄风三掌示威,甚至要他前往通明宫,当场决定谁做掌门。
但这其中隐隐似乎有所不通之处,陆寄风一时却理不清楚,他十分沉得住气,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看弱水道长打算怎样。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千目所视之下,陆寄风硬是有如木石,不为所动。阳、之字辈弟子们都不由得神情焦躁了起来。
弱水道长见陆寄风全无反应,道:“陆道友想必不欲担下重任,弱水只好不辞浅陋了。”
青阳君忙道:“陆道友,您难道忍心见真人道统堕落吗?”
陆寄风这才淡然开口,道:“这是通明宫的事,与我何关?今日我来此地,只有一事欲就教!”
说完,陆寄风取出金印,问道:“这乃是内人的金印,弱水道长您何处得来?”
弱水道长不以为意,淡淡道:“道友就是要问这小事吗?”
陆寄风沉声道:“你以此金印胁迫我前来通明宫,如今我已在此,你也该把金印的主人交还予我吧?”
弱水道长笑道:“陆道友误会了,这金印是弱水无意中得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并无它意!”
陆寄风微怒道:“是吗?金印在你手中,你怎会不知内人下落?”
弱水道长好整以暇地说道:“陆道友若不相信,弱水也无法自清,但呼无奈耳!”
陆寄风听弱水道长的话,不似有假,原来他只是以金印诱骗自己上山,那么迦逻人在何处?陆寄风心里更是忧急。
见陆寄风沉吟不语,青阳君道:“陆道友,私事已毕,能否就掌门之事,再做议处?”
陆寄风回过神,淡淡说道:“我已说过,通明宫的事,剑仙门不管,就请弱水道长登基接任通明宫掌门,陆寄风在此观礼同贺!”
陆寄风这句话一出口,不只是青阳君傻眼,眉间尺自己都不敢置信,忙一拉陆寄风,问道:“你真的愿意让弱水当掌门?他是个什么东西,不是装死就是装神弄鬼,在道门是出了名的讨人厌,要让他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当道教掌门,你看了难道不生气?”
眉间尺完全不顾虑别人的想法,因此这几句话也说得很公开,弱水道长身旁的凤阳君与龙阳君都微现怒色,道门众人也神情有些尴尬或怪异。
陆寄风道:“我们是剑仙门,何必管通明宫的事?今日我们就在这里观礼便是!”
眉间尺听了也有些意外,抓着头喃喃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其实陆寄风心里早打定主意,他当然不想看见弱水道长如此得意,因此他心念电转之际,想过:“如果我真的站出去,说一声我愿意接任掌门之位,弱水又会做何反应?”
但这念头一起,陆寄风便又觉得:这似乎就是弱水道长一直设法要逼他说出来的话,他便故意不说,甚至反其道而行。
弱水道长笑了笑,道:“陆道友礼让,实为道门之幸!青阳君,如今真人的嫡传弟子也同意,是该由弱水接掌通明宫,你还有疑问吗?”
青阳君一脸焦急,道:“师叔,大位不能私相授受,这不是青阳所能决定的,也不是陆道友说礼让便礼让!还得顺天应人,才能服众!”
弱水道长朗声道:“论辈分,弱水乃座下七子;论道统,真人传弱水上清含象功,乃真人不外传之闭门绝学,就以这两点而言,弱水还不算顺天应人吗?”
确实道门除了陆寄风之外,只有弱水道长修习过上清含象功,难道真人确实有意让弱水接任掌门?弱水此话一出,道门中不少持疑之人也开始感到他是有完全的正当性。
弱水道长又道:“若是再论真人的毕生志愿,弱水已不负期望,诛灭乱世魔女,毁其元灵。难道这样的贡献,还不足以统御教众?”
听了弱水的话,陆寄风顿时确定了,原来天边的炼妖阵果然是弱水所布下的!让舞玄姬永生不死的玄圃会被毁,全是通明真人司空无惮思竭虑的计划,以及陆寄风和封秋华拼了命才完成的使命,弱水道长只是黄雀在后,布下炼妖阵收了魔女,就把所有的功劳都占了,实在卑鄙非常!
但是玄圃之战,世上只有陆寄风与弱水两人知情,就算陆寄风要当场指责弱水只是坐收渔利,也没有人可以证明陆寄风说的是真的。
青阳君一愣,道:“师叔已灭了舞玄姬吗?”
弱水道长道:“没错,原本真人将诛魔重任委以陆道友,但是陆道友一直羁留于魏国,弱水只好冒着裂躯捐身的危险,前往玄圃消灭了舞玄姬,如今舞玄姬真元已然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为祸苍生了。”
眉间尺怒道:“放屁!就凭你,三番两次被舞玄姬打得不成人形,怎么对付得了她?你倒说说你怎么灭了舞玄姬?”
弱水道长道:“弱水九死一生,只知尽力而为罢了,能够杀死魔女,且全身而退,也算侥幸!”
眉间尺完全听不进去,道:“你少鬼扯了,明明是陆寄风和封秋华合力灭了魔女,关你什么事?”
弱水淡然看了陆寄风一眼,道:“陆道友,是你灭了魔女吗?”
陆寄风老实地说道:“不是。”
陆寄风此话一出,眉间尺的下巴简直要掉下来,气得跺脚道:“陆寄风你……!”
陆寄风道:“魔女的巢穴能令她反复重生,是我与封伯伯同心协力毁去的,但魔女确实不是被我所灭,当时天边的炼妖阵毁了她的元灵,原来是弱水道长你所为。”
陆寄风此话,无疑替弱水道长背书,承认魔女是他杀的。
眉间尺马上接话道:“这样说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毁掉玄圃,这才是主要的功劳,你也敢说凭自己之力灭了魔女?太不要脸了!”
弱水道长道:“我并未说过是我一人之功,但究竟是谁诛灭了魔女,在场诸君自可公断。”
青阳君更是怔忡难言,除了青阳君以外,阳字与之字辈弟子之中有不少人知道弱水道长在通明宫的地位暧昧,由他当掌门是奇怪了些。但是,绝大部分的弟子对此都完全不知,反而也认为:弱水道长确实是最后出手灭了舞玄姬的人,他的功劳毋庸置疑。就连陆寄风都承认了,那么反而是青阳君一直推托托,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见青阳君无语,弱水道长道:“青阳君,掌门令虚置已久,弱水不才,必尽心竭力,重振通明宫。”
弱水此话,是直接要讨掌门令了。
青阳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厉声道:“师叔!青阳虽人微位卑,但掌门令是师父亲自交予青阳,青阳不敢妄以予人!除非今日青阳绝命,否则绝不可能交出掌门令!”
弱水叹了口气,道:“唉!权势醉人,难怪青阳你不肯放手,道门怎能交给你?你承担得起吗?”
青阳君气得脸色铁青,道:“非是青阳眷恋,不得已耳!师叔真要强求,青阳万不能从!请师叔下山吧,此后通明宫的宫务,不劳师叔费心!”
青阳君竟当众驱逐弱水道长,突然两道电光般的身影闪至,一左一右便制住了青阳君,青阳君还来不及反应,竟已被打中前胸与后背,力道贯处,令他五内有如尽碎,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软跪在地。
这一下变生突然,在场众人都惊呼了一声,蕊仙更是惊叫出声。
原来是弱水身边的龙凤二君猝不及防地出手打中青阳君,令青阳君身受重伤。广阔的大殿之上,青阳君颤抖地跪倒在地,青石地面上那一滩滩吐出的鲜血,更显触目惊心。
弱水道长仍是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青阳君,你以下犯上,又窃据权柄,就算你是师兄的爱徒,弱水也只得代替师兄教训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交出掌门令,还能将功折罪。”
青阳君被突然偷袭,一时之间无法反击,受伤极重,他奋力地撑持着想站起,却浑身无力。
陆寄风转头看去,蕊仙已脸色苍白,眼中泪光盈然地看着青阳君。
弱水道长叹着气,十分不舍地说道:“弱水万万不愿意同门相残,更不愿为了掌门令而血溅圣殿。惩处青阳君,如伤己身,令吾心痛!青阳君,你可体会吾的苦衷吗?”
青阳君咬牙颤声道:“师叔教训晚辈,晚辈何敢怨望?但职责所在,万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难过,摇头叹道:“也罢,青阳君,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不再与你争论了!掌门之位本应受公评,若是德不足以服众,弱水也不敢自行樱此重任。”
说着,弱水道长的一双俊目环顾全场,道:“在场有谁认为弱水不应接任掌门,可出列指陈,弱水必虚心受教!”
成千上万的教众们,此时人人屏息无语,阳字辈与之字辈众人都面面相觑着,没有人愿意站出去。
当初对弱水道长十分反感的烈火道长众徒,如熠阳君、烺阳君等,还记得十几年前,烨阳君和焰阳君两名师兄死得不明不白,当时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弱水道长,但十几年前的旧案,早已让世人忘却,这些年来并无人提起,烈火道长的徒弟们对弱水道长就算心中存疑,也不敢公然反对,都等着看其他的同门反应。
而惊雷道长的众徒如玄阳君等,更是宁可让弱水道长执掌门之位,也胜过让青阳君独揽大权。阳字辈无人出列,之字辈又怎敢造次,因此一时之间,竟无人站出来反对弱水道长。
事实上,绝大部分的教众甚至认为,弱水确实应该当掌门才是!以他在魏国的苦心经营,令道教渐渐独尊,被奉为天师,帝王之尊也要向他跪拜。当初除了通明真人让汉帝裂土封地以外,就只有弱水道长达到这样的地位。他俨然功业与通明真人并驾齐驱,做掌门又有何不对?如何做不起?
眉间尺环顾众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没有人反对弱水道长做掌门人?哈哈哈……这可真是妙了,弱水和舞玄姬本来就是一对狗男女,如果真让弱水做了通明宫的掌门,那他可就更配得上舞玄姬了,一个统领百寨,一个统领百观,还不是妇唱夫随吗?什么正道除魔,搞了半天只是妖精打架、夫妻反目!也值得弄出这么大阵仗,真是太好笑了……”
话声未绝,两道身影又窜至跟前,眉间尺尚未来得及反应,陆寄风已及时一掌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龙阳君与凤阳君已被掌气震退,两人及时气沉下盘,稳然落地,分立殿旁,才不致于摔得难看。原来眉间尺出言讥讽弱水道长之时,龙凤二君又要出手教训眉间尺,还好陆寄风早有防备,挡下了二君的攻击。
眉间尺一愣回神,还是峻傲不改地冷笑着看着龙凤二君,道:“我只是说说感想,何必动怒?你们通明宫怎么样,确实与剑仙门无关,至于灭魔之功,陆寄风不想计较,那我也没资格多嘴。你们谁该当掌门的,谁赞成,谁反对的,自己去慢慢的争,要吵得口水都干了,还是索性打上一架都可以,反正死的都是通明宫的人,我也不会难过,敬请自便!”
青阳君这时终于勉强站了起来,身形仍摇晃不稳,弱水道长竟缓缓步下阶走向青阳君,青阳君神色一凛,戒备地看向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道:“看来,在场之人皆不反对弱水出任,青阳君,你真要与万千教众为敌,反对到底吗?”
陆寄风感觉得到身边蕊仙紧张得不敢呼吸,就怕青阳君一表态,马上要被弱水杀死,陆寄风也提高了警觉,注视着弱水,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因此取青阳君的命以立威,铲除敌人,那么他是不会坐视的。
青阳君看着弱水道长,咬着牙道:“青阳……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果然一掌便朝青阳打去,陆寄风待要出手相救,竟然来不及,弱水道长出手更快,已一掌贴在青阳君的印堂之上,陆寄风双掌推出,却被弱水的另一手所挡下!
陆寄风但觉庞大得无与伦比的寒气铺天盖地袭来,整个人如堕冰窖,浑身动弹不得,双掌像是贴在冰上似的,被弱水道长的手心所吸住,动弹不得。
陆寄风一急,以为青阳君必死无疑了,谁知青阳君印堂被弱水道长的手掌覆住,却透出阵阵柔和红光,竟是弱水道长以真气传予青阳君,救治他方才所受的重伤。
弱水一掌救青阳君,一掌挡陆寄风,一边是柔和温醇的内力,一边是妖异莫名的冰寒之掌,他竟能同时运用,丝毫不见冲突。
陆寄风震惊地看着,弱水道长的功力为何突然间变得这么高深莫测?静轮宫上他连击陆寄风三掌,还能说是因陆寄风来不及提防,才会中招,但此时的局面,就完全让陆寄风居于下风,再无可疑。
青阳君被弱水道长以真气注入体内,如有神助,原本委顿不起,青白惨淡的脸色,登时又转为充盈如初。
弱水道长同时收回内力,轻轻一推,陆寄风便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弱水道长收手而立,对陆寄风道:“陆道友,我无意伤人,你误会我了。”说完,又转头对青阳君道:“你反对我做掌门人,这是你职责所在,我不怪你,方才二阳君出手伤你,只是执行道规,二事不可混为一谈。”
青阳君拱手抱拳,道:“多谢师叔治伤。”
弱水道长神情温和,道:“你也见到了,通明宫千万弟子,无人反对我做掌门,这不是你一人所决定的,但你也不该违逆教众之意!青阳君,你应知轻重才是!”
青阳君的脸色阵阵青白,环顾众师兄弟,大多数的人都隐隐地对他有点反感了,他若再不交出掌门令,恐怕要被视为居心不轨,想久居代掌门之位,将难以自清,也无法服众。
青阳君只好道:“既然师叔有正统之位,众望所归,那么……青阳自当从命!”
说着,青阳君登上天尊殿上的主位,取下镶在主位上的掌门令牌,高举过顶,道:“真一子接令!”
弱水道长转身上前,态度恭敬地正要跪下领令时,天边突然传出一阵响亮的声音,喝道:
“掌门令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