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一个人像流浪汉一样到处乱走,好像走出了寒冷的山区,走到了城镇,他怀中的尸体早已经腐烂,但他却不放开那堆残骸,依然形同废人地到处游荡,不知何去何从。
当他走到村落时,身上的衣衫早已残破不堪,凌乱脏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刚由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他的形貌实在太过可怕,村人不是见到他就紧紧地闭上门,就是远远地朝他丢掷火把石块,望着那憔悴疯癫的背影消失在枯树黄昏之中……
西风萧索,北雁南飞,已是秋初草黄的季节。北地的天空飘起片片薄雪,数骑剽健的快马奔向白城。此地虽是北燕国土,但是北燕朝廷无能,一再对魏国输诚,这一骑快马上的卫士都是穿着魏国的装束,他们在此横冲直撞,也无人敢问。
人如虎,马如龙,纵横疾奔过枯草薄雪之间,马蹄杂沓声闯入城镇街道,居民连忙惊慌退避,白石大道上空出宽道让这一行健马奔过。
这行骑卫闯入市中,呼喝着勒马止步,为首的锦袍将领沉声问道:“捧着童骸的疯子人在何处?”
众居民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回答。听见风声而赶来的白城守将急忙下了马,道:“启禀大人,正在村南。”
众骑兵不打话,一挥马鞭,呼啸着奔往城南。城南的郊野只有黄草连绵,古老的巨石残址已零落得看不出是何朝何代的遗迹。骑卫们很快见到那低沉沉的灰黄天空下,一道黑暗的身影,靠在残址边昏沉沉地睡着,衣兜上紧紧包着零落的细碎骨骸,抱在怀中。乱发长须被污垢纠结成块,掩着他的脸庞,浑身臭不可闻。
骑卫军官之首下了马,走上前去,望着他几乎难以辨视的昔日容颜,唤道:“陆君!”
拓跋齐一眼就认出了陆寄风,但是却无法相信陆寄风变作如此模样。拓跋齐强忍心酸,伸手欲推陆寄风,陆寄风已猛然惊醒,一把揪住拓跋齐的手,布满血丝与黄浊的眼睛盯着拓跋齐,充满了防卫。
拓跋齐道:“陆君!是我呀……请随末将回去……”
陆寄风不由分说,竟一脚将拓跋齐给踢得远远摔撞出去!
众将大惊,纷纷拔剑喝道:“擒下他!”
“住手!”拓跋齐喝止。
他被陆寄风踢得胸口剧痛欲裂,还好铠甲坚厚,保住了他一命,他勉强撑起身子,道:“休得无礼,皇上要陆君安全回去,不可伤他!”
一卫将道:“但是不擒拿要如何送回?他会乖乖随我们回去吗?”
陆寄风望着他们,眼中满是猜疑敌意。拓跋齐也没有把握陆寄风会听话,起身慢慢上前,道:“陆君,请回去吧……”
才一靠近,陆寄风便大步上前怒视着他,睚眦欲裂。众人知道他武功高强,不敢太过于靠近,但是拓跋齐由他眼光的涣散无光,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无力,就算有一身绝学,在那种死亡般的眼神下,是绝无法施展的。
拓跋齐不惧地上前,伸手欲将他拉上马,陆寄风却一发长啸,便撒腿奔了出去!
拓跋齐翻身跃上马,道:“将他赶往京里!”
众人齐声应和,同时鞭起骏马,在背后追赶陆寄风。但见陆寄风身如电掣雷霆,奔在众人的马前。拓跋齐呼喝着鲜卑语,指挥左右,或两边包抄,或前后相拒,将陆寄风往平城的方向赶去,一面派出驿马急报,要拓跋焘传令在城外便以大军严阵以待,好擒住陆寄风。
陆寄风凭着本能狂奔,众将的马匹连追数日不停,一路上过驿换马,追得倒毙了数十匹上厩的骏驷,陆寄风犹速度不减,眼看已一路狂奔到平城郊外,密压压的大军早已布成严阵,蓄势待发。
远远地拓跋齐便放烟为号,每十里换一色,及至城郊十里之处,城外的军队见了号烟,立刻张弓布阵,欲困陆寄风。前方烟尘滚滚,地面隐约震动,数十骑剽骑同时掩来,最前方的陆寄风身如流光,直奔了过来。
领队一发呼啸,万只飞箭朝陆寄风射来!陆寄风随手挥拨,格开箭雨,接着眼前浓烟蔽天,阵阵迷烟朝陆寄风包拢,混在漫天尘沙之中。
陆寄风恍若未觉,轻身一纵,便登上了城墙,消失在千军万马之中。
拓跋齐赶上来问道:“是否擒住他了?”
领队的将领面若死灰,道:“没有,他……他避开了箭和迷烟,飞身进了城里。”
拓跋齐道:“即刻封城,全面搜拿!”
将领受了命,大军撤回,便立刻严闭平城各门,城墙上布着重兵,张砮以待,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城去。
陆寄风逃入城里,在街市高处东奔西窜,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往何处,只是不断地逃着,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有人的地方都让他感到万分恐惧。但什么地方才是无人之所?他却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只知道往高处跑,地面上都是人,越高的地方却越没有人。
一直到奔出南郊,眼前赫然矗立着高逾百丈的巨塔,在蓝天下有如屹立的巨人,又如自天空倒栽而下的石柱,接连着天。
那巨塔的地面是数百根丈高的巨柱,撑着塔基,陆寄风心头一喜,仰首望着白云飘拂的高处,在此地总不会被人找到了吧?陆寄风一提真气,一口气不换,笔直地朝塔顶奔去!
奔窜上数百丈之高,陆寄风纵身一跃,已落在塔顶的高台了。浮云轻雾自身边飘过,冰冷的空气冲入鼻端,令他心情略为平复。陆寄风颓然坐了下来,喘着气,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不会有人了,不会再有人追赶着他了。
怀中的骨骸仍在,只要到了无人的地方,便能和这堆骨骸安安静静地守着,便不会有人要抢走它。陆寄风心下稍安,慢慢地扶着墙起了身,一阵疾扯过的劲风,差点要把他掀落,陆寄风急忙稳住身子,笑了起来。
但是一由高处往下望,某种惊心的回忆却让他双腿发软,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边缘。他慢慢地后退,退入塔中。
高台内是一所空旷的大堂,林立的柱子,袅袅的香烟,处处似幻似真地迷蒙着隐约诵经之声。陆寄风慢慢地走着,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前方的帷帐之中,隐约似有人影,陆寄风困惑地上前了两步,正欲掀帘,一道冰霜真气轰然袭向他!
陆寄风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击打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陆寄风勉强起身,脚步不稳,帷帐中再发一掌,轰然击破陆寄风怀中残骸,到处四散!陆寄风大惊,口中发出一阵含糊的怒吼,扑向那帷帐!却又一道霜气扑来,轰地击退了他!
陆寄风这回被打得鲜血狂喷,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呵呵……如此,你便招架不了了吗?”
轻柔中带点妖媚的声音,自帷帐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却又有某种诡异的熟悉,好像是自某个他所深知的人口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出来的一样。
陆寄风连中数击,浑身疼痛不已,拼命地想撑起身子,却只能勉强动弹,手肘不断发着抖,全身的力量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有人急唤道:“什么声音?”“天师!有人行刺天师?”“天师无恙?”
接着是阵阵急沓的脚步声急奔过来,陆寄风只依稀听见那妖异而飘渺的声音说道:“把他带出去吧。”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陆寄风仍能感觉到无边的寒热变幻,时而冷得让他恨不得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但是冷意却又迅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灼热,自体外到体内所透出的热,让他像被抛入了油锅煎熬,反复翻转却不得死。
自己是到了地狱了吗?这是一身血腥的代价?陆寄风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拦腰斩断似地,剧烈的撕扯之力几乎将他抓成两段,定神一看,一边是千绿,一边却是若紫,两人各自拉着他的一边,嗤的一声,自己就被拉扯开,从中裂为两半,内脏流了一地却依然活着。
陆寄风痛得想大叫,叫不出声音,想挣扎,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到底该如何自处?如何自这漫漫无边的凌迟中醒来?
陆寄风惊叫着,看见了眼前的火光熊熊,感觉到自己身上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有人说道:“忍着些,一会儿便好了,一会儿您便好了。”
陆寄风全身像被灌满了铅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终于又慢慢晕了过去。
当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躺在洁静宽广的榻上。
阳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着一尘不染的室内,青铜鼎与玉檀炉都发着清冽的幽香,铜灯双鹤沉静地歇在两旁。
陆寄风顿时感到疲倦不堪,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仆婢入内向他问安,恭敬地扶他下榻,为他整理仪容、更换衣裳。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陆寄风吃了一惊,自己骤然间憔悴成这样,几乎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仆婢们退了下去,六名道士在门外道:“国师请大人丹房一叙。”
陆寄风更是发怔,国师?自己竟回平城了?他转头望去,门外透着梅树的翠枝绿叶,果真是平城景观。
陆寄风随着道士们走过回廊,经过园圃,只见处处蒙着层白霜,天气已入秋冬了?自己昏沉了多久?陆寄风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为何这样若有所失。
寇谦之迎上来,道:“大人,您感到怎样?”
陆寄风没说什么,由得寇谦之将他迎入一座小厅,请他上座,都不发一语。
寇谦之道了声:“得罪!”便上前拉住陆寄风的手,按了按脉,才安心退下,道:“陆大人应该无恙了,大人您真气逆乱,失了神智,贫道为了医治大人,投了不少猛药,让大人受尽无数煎熬,若换了凡人,早就五内尽焦而死,幸而大人撑过来了。”
陆寄风仍感到迷迷糊糊的,虽是听懂了寇谦之的话,但全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分心地望着窗外的阳光与蓝天,胸口充塞着酸楚的什么。
寇谦之见陆寄风仍有些恍惚,道:“大人,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他一连问了数声,陆寄风才点了点头,随手一摆,表示自己知道了。
寇谦之道:“皇上到处找您,待您将息调养,还要随贫道办一件大事去,您知道吗?”
陆寄风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寇谦之只好续道:“您累了吧?唉!罢了,看样子贫道说什么,您也听而不闻……您去歇息,等皇上召见吧!”
陆寄风又被带了下去,身后犹听见寇谦之声声感慨的叹息。
在国师府中休养了一两日,宫里便派使者送来御赐的衣冠及药物,使者探问甚勤,陆寄风依礼接使、拜谢,都是人家叫他怎样便怎样照做,不反抗也不问什么,有如行尸走肉,气色在渐渐恢复之中,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冰冰冷冷的,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何方。
过了几日,拓跋齐来迎他入宫,听众人说了许多话、照着人行了许多礼,见到拓跋焘,但是细节陆寄风却根本不愿去记,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收不回来,当他再度回神时,自己已经在车马队伍之中,朝西方快奔着。
陆寄风想起来了,拓跋焘要他去北凉一趟,去北凉干什么?他也并不关心,皇帝要他去他便去,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魏帝派出的陆寄风这一行人,快马加鞭,越过黄河、跋涉龟兹,不分昼夜地赶至姑臧城,不理会守城之将,就直闯而入,急驰的车马队伍冲散市衢的人群,引起阵阵惊呼号叫,闪避不及而被马蹄掀倒踩过的人民不知凡几,一条京城的大路变作血道,却不见任何凉国的官兵出面阻止。自从西域九国向北魏输诚、国师昙无谶下落不明之后,北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再有远图,早已成为魏国的附庸。
早有魏国的先发使节在城内等着迎着,一听见这群人马的杂沓声,便及时出面相迎,带领众人直接赶往北凉的皇宫。
皇宫虽然是凉国的,但是也不敢不让魏国的兵员进入,甚至连北凉禁军都早已接到命令退出宫内,宫内守卫宫监等等任由穿着魏国服色的禁军队伍横冲直撞,闯进后宫。
沮渠牧犍虽是僻处北凉远地、崇尚武力之国的君主,但是他自幼锦衣玉食,向慕中华文化,与南朝的宋国通使甚勤,本身精通乐器诗赋,颇为重视享乐,他的宫殿竟不像魏国那样简单宏伟,而处处是精致的雕工与山水布局。
陆寄风随着众人奔向后宫的幽深隐密,一路上只见虽是冬季,却以各种彩缎做成花朵装饰得生气盎然,堆石为山,挖土作河,灌溉着北地的奇花异卉,但见处处雕梁画栋,彩绘橼栨,清风送来阵阵熏香和珠帘叮咚清音,一片神仙世界的景象。
散发神秘幽香的花木无不被魏国禁军的铁蹄踩个稀烂,魏国这些粗鲁急躁的军队,和眼前的精致美景全然不搭调。
陆寄风与众卫士的铁甲革靴步入殿内,铁甲的沉重足以踩坏精致的玉栏雕杆,暴力地掀开玉帘,闯进了雪白的殿内。内侍及宫女都惊恐得退在一旁不敢上前,任由他们直入最尊贵的王后内宫。
御医迎上,道:“参见中领军。”
陆寄风仍木然不语,拓跋齐问道:“武威呢?”
“病情仍然沉重,请大人看看。”
御医引着众人进入内堂,广阔的御榻上垂覆着层层御帐内,隐隐有人躺在其中,药香满室,但却带着种死亡之意。
拓跋齐不顾男女之防,奔上前去一把掀开御榻,榻中的武威公主面颊深陷,肤色青白,细细的微喘着,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清艳。
拓跋齐怒道:“为何会变成如此?”
御医道:“这……小臣的急奏上已然说明,内宫之事皇上皆已了然,请大人恕罪。”
拓跋齐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地克制怒火。自从拓跋雪嫁到凉国之后,不到三个月,便传出星夜急报,说拓跋雪重病垂危。本以为她是想不开、故意弄出病来求死,拓跋焘立即派出自己的御医前去治疗,下令务必要救回她的生命。御医好不容易救活拓跋雪,向皇上传回的报告却是:拓跋雪并非生了病,而是被下毒谋杀。
居然有人敢谋害魏国公主、凉国王后,这令人震惊的报告一传到拓跋焘眼中,拓跋焘立刻派出无数密探侦察原因。而原因竟不难察,原来只是继位的凉王沮渠牧犍,在当王子时早已与其嫂李氏有私情,兄弟共妻,淫声世人皆知。那李氏周旋于兄弟之间,谁也不肯放过。此外,沮渠牧犍又与亲生姊姊兴平公主乱伦,败坏纲常,也不以为耻。
直到拓跋雪入宫为后,绝世的美色令沮渠牧犍神魂颠倒,拓跋雪又有魏帝之妹这样强大的背景,沮渠牧犍遂名正言顺地专宠于她,将欲念全放在拓跋雪身上,日夜纵淫,不再临幸其他女子。对拓跋雪来说,固是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同时也引起了李氏、兴平公主两女的妒火,合谋毒杀王后拓跋雪。
拓跋雪身中剧毒,亦视作解脱,本以为辗转忍受几天便能求死,谁知拓跋焘紧急派来的医侍又救活了她,反令她欲死而无法,生念尽消的她只能不吃不喝,一意等着断气为止了。
拓跋焘一筹莫展,他早已计划着要灭凉取国,在大军未发之前,绝不能让凉国提高警觉,因此也不能将拓跋雪迎接回来,正左右为难之际,拓跋齐想出了只有一人或许能劝慰武威,那人自然就是武威公主情之所寄的陆寄风了。
明明已经早就知道拓跋雪的情况,此刻见到深帘广榻中,气息奄奄的武威公主,拓跋齐仍是悲愤难忍,当即不发一语,拔刀便转身往殿外直奔,只带着心腹急驰出宫,直往兴平公主府奔去。
陆寄风却只是坐在武威公主病榻边,抚着她冰冷潮湿的额,默然望着她。
拓跋齐一行数十铁骑闯入公主府,连马都不下,便直接杀奔入内殿,一路上遇谁拦阻,不问贵贱,便举刀砍杀,砍得公主府内哀叫惊慌,混乱一片。
一身是血的拓跋齐奔入闺中,正急忙要逃离妆台的兴平公主还未看清闯来的匪人恶煞是谁,已被一刀劈死马下,鲜血喷满拓跋齐一身。
那鲜艳刺目的鲜血染满了整片香木铺成的墙壁,拓跋齐咒道:“淫贱的妖女!”又在尸身上吐了口唾沫,才一刀斩下她的首级,拎着那颗珠钗凌乱的头颅走了出来,将人头的头发结在鞍边,重新跨上马,喝道:“走!”
众铁骑见他已诛得首恶,呼啸狂笑着随他掉转马头,奔出公主府,往城西的王府杀去。
王府早已得到消息,李氏早在拓跋齐赶来之前,便仓皇逃出王府,不知躲在何处。拓跋齐扑了个空,到处搜不到李氏,气得在王府内屠杀一阵,又平添不知多少冤魂。
拓跋齐命人将公主府与王府的尸体全都拖了出来,就曝尸于街衢往来之处,望着凉国人民惊恐愤怒的双眼,虽然身边只有十来骑,他却有恃无恐,拍马上前,将兴平公主的头颅解下,丢在尸体前。众人望着那凄惨的华服尸骸,都有些不忍卒睹。
拓跋齐的马匹来回在曝尸前走了两回,才望着百姓,冷冷地说道:“妖女淫妇败坏人伦,逆乱朝政,谋害君后,这等恶行本该五马分尸,死不足愆!念在其宗室之尊,保其全尸,今日起曝尸七日,以正天视,谁敢收葬,便是同罪!”
众百姓们噤声不语中,拓跋齐喝道:
“谁敢欺辱拓跋家的儿女,便有此下场,天地共鉴!”
经过这一番残杀,拓跋齐才略释恨意,拍马赶回皇宫,并修书送回平城,向拓跋焘自请擅杀邻国宗室之罪。此罪说大可以大到谋逆的等级,说小也可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只看皇帝决定怎样,但拓跋齐也管不得了。
拓跋雪依然昏沉不醒,拓跋齐望着妹妹清瘦憔悴的容貌,不由得跪倒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哽咽失声。
拓跋雪几度昏沉中似有所感,却没有力气清醒,耳边仿佛有人在告诉她:“陆寄风回来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昏沉了几天,才在时好时昏中略睁开了双眼。
一向只有凉国人包围的房间,此刻她竟见到魏国的衣冠,拓跋雪哽咽了一声,悠悠醒转,拓跋齐拉着她,殷切地轻唤道:“小雪!”
拓跋雪全身无力,一缕长发像瀑布般垂在胸前,衬托得单衣下弱小的身体更加苍白。拓跋齐喜极而泣,抱着她道:“你总算醒了,你看,陆寄风也来了,他已守了你数日,不曾离开。”
拓跋雪望向坐在榻边的陆寄风,拓跋齐将她轻轻地移到陆寄风怀里,拓跋雪一时不知是梦是真,伸出手去摸着陆寄风消瘦的脸庞,凄哽难言。陆寄风回拥着她,神情温柔,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任由拓跋雪紧紧依偎着,哭湿他的衣裳。
也许是因为陆寄风在的关系,拓跋雪的病况渐渐好转,不再只求速死。而对于拓跋齐自己上书请罪之事,拓跋焘的回书也已送至姑臧城。
向来温合的拓跋齐竟有这样残暴的举动,很令拓跋焘惊愕,但是只略一吃惊,便忍不住暗自赞许,拓跋焘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拓跋齐的行动,说明了兄弟一心,他向来以为拓跋齐温温懦懦,不堪大用,这一回却是做得完全合他心意,因此,他不但免了拓跋齐的罪,更下令要沮渠牧犍将李氏押到平城为质。
收到魏国的国书,沮渠牧犍更是忧心不已,夜里暗暗召集了几名心腹重臣,在偏殿密议。沮渠牧犍将国书传予众人看毕,问道:“魏国欺我太甚,不但杀了孤王的长姐,还欲杀夫人,是可忍,熟不可忍!”
王弟沮渠无讳怒道:“魏国一向欺我,每年派遣使节前来敲诈勒索犹为不足,太子已经在魏国当人质了,连夫人都不放过,下一回要谁去当人质?”
沮渠牧犍忧虑叹息,道:“魏国兵强马壮,又有个能知未来的崔浩,凉国恐怕只有坐等被蚕食鲸吞了。”
沮渠无讳道:“拓跋齐不过一两百人,不如现在就围了皇宫,把他们全烧死在里头!”
右相宋繇忙道:“大王,请勿急躁。杀拓跋齐固是小事,但是拓跋齐是魏主手足兄弟,必定发兵为他报仇,如此,我们多年来忍辱为国,不都白费了吗?”
大将军沮渠旁周冷笑道:“哼,丞相也太胆怯了!魏帝真有那么强盛,早就侵略我国了,还用嫁来公主?我看魏国根本是个空壳!”
右丞相宋繇问道:“何以见得?”
沮渠旁周道:“魏国几度与柔然交锋,不是败北就是大军得疫病而死,柔然还俘了魏主的长弟拓跋丕,也不见魏军去救他,不正表示军力支绌吗?魏国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国力已经衰弱了,最强盛的是柔然!我们应该和柔然合作,围攻魏国,把魏国的宝物给柔然,土地人民给我们!”
沮渠牧犍点了点头,颇为同意。宋繇连忙道:“不可冒然!臣等多年来与魏国重臣暗中往来,费了许多的金银财宝,刺探到的魏国国情,可和将军说的不大一样。”
沮渠旁周怒道:“怎么?你以为我胡说吗?”
宋繇道:“不敢,不敢,可是万一魏国实际上仍然强盛,那怎么办呢?”
沮渠牧犍焦急地说道:“东猜西猜,孤王不要听你们这些揣测之辞!该怎么做,给孤王拿个主意,不可丧了宗室威严,也不可危了宗室存亡!”
凉王出了这么个两难的题目,一时间令众臣都静了下来。
右丞相宋繇大着胆子道:“依微臣之见,李夫人非送去魏国不可,这是为了降低魏帝对我国的疑心。臣已买通了魏国的弘农王奚斤、尚书李顺等人,他们与崔浩都素来不合,又是贵族,魏帝再信任他们不过的。只要他们在魏帝面前阻止魏帝入侵,我们再加强兵训,等到与柔然计议完善,一举杀个魏国措手不及,才是良策。”
沮渠牧犍沉吟了一会儿,这确实是个较为稳当的计策,但一想到白日里,李氏匆忙逃来,一身尘土、头发凌乱地拉着他,发着抖哭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那凄楚可怜的模样,让沮渠牧犍的心又软了,怒道:“不可!不可!拓跋齐将沮渠王室当作猪狗般屠杀,太辱凉国的尊严!再将李夫人送去当人质,又要受多少侮辱?堂堂凉王,保一妇人都不能吗?”
众臣见了,皆噤声不语,过了一会儿,王弟沮渠无讳才道:“姊姊已死在刀下,不能再害嫂嫂受累,我们便不把嫂嫂交出去,看魏国又能奈何!真有本事,就来侵犯,看看是否这么容易拿下凉国!”
宋繇道:“也罢,微臣有一事再奏。”
沮渠牧犍冷然道:“你还有什么丧气话,一次给说完!”
宋繇苦笑了一下,道:“微臣的陋见是:若不交出夫人,就得趁拓跋齐还在境内,现在将夫人立刻送出国去,一来拓跋齐找不到人私刑杀死,二来魏帝不敢轻举妄动发兵入侵,等到拓跋齐等离开了,那时大漠千里,魏帝也找不着夫人的去处。”
沮渠牧犍听了,喜道:“你这意见出得很好!就依卿之见。”
沮渠牧犍当晚便派遣许多手下,连夜护送大笔的财宝随李氏逃出姑臧,不交给魏国。而一方面加派使节,前往柔然告急,随时准备应付魏国。
有了拓跋齐等人待在后宫,沮渠牧犍当然不敢随便进宫,也得以让拓跋雪安心养病。拓跋雪的病体渐渐地痊愈着,陆寄风天天都陪在她身边,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是态度温柔体贴,和颜悦色,令拓跋雪感动万分,若这是梦中,那么只要永远不醒便好了。
随着时日过去,她逐渐察觉出陆寄风变得十分沉默,笑容也是冷的,为何会这样?他成功地闯了玄圃、灭了魔女吗?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会平安归来?可是,为何却好像连他的心都被杀了似的,变成这样无悲无喜的木石之人?
那一日拓跋雪与陆寄风握着手,闲步御园。此时已是隆冬,到处是一片贞白世界,就连远方的宫殿、楼阁,都被压在冰似的冷意之中。
拓跋雪停了下来,望着陆寄风,道:“陆寄风,求求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脸,将她搂在怀里。拓跋雪紧紧依偎着他强壮的怀抱,道:“你们不久便要回平城了,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虎狼之境,但是我不怨,你肯来见我,我已经死而不怨了!现在我只求你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
陆寄风默然低下了头,托起她的脸,吻在她的唇上。拓跋雪一怔,任由陆寄风吻着她,泪流满面。
待陆寄风放开了她,拓跋雪泣着投入他的怀里,道:“你是想弥补我,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变成这样?”
她感觉得出所拥抱的这个人的吻里,是深深的歉意和索然,好像背负着不知多少的罪恶感,恨不得能用一切去偿还似的,而那并不是她所要的陆寄风。
见陆寄风全无反应的样子,拓跋雪抓紧了陆寄风的胸口,用力地捶打着,叫道:“我不要你心里觉得欠我!我只要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你为何变成这样?陆寄风!你说话,你说话呀!”
拓跋雪打了他好几下,才无助地喘着气望着他,陆寄风承受她的捶打,甚至没有运功去抵挡,因此胸口被她打得块块红肿乌青,拓跋雪见了又不忍,抱着他痛哭失声。
拓跋雪勉强收泪,爱怜地抚着他的脸,道:“要怎样你才肯说话?你说,你觉得亏欠我吗?是呀,你欠我太多,你这个世间第一等混账人,不止欠我一个,还欠你的妻子,还欠你的云小姐!”
陆寄风望着她,拓跋雪绝望地看着完全没有知觉的陆寄风,颓然地几乎要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你出了什么事?为何闯过石室后就变成了这样?早知道……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帮你了……”拓跋雪哽咽着,无力地坐倒在雪地上,掩面啜泣了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陆寄风才蹲了下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拓跋雪一怔,急望向陆寄风。刚才是陆寄风对她说话吗?她不敢确定,泪眼中满是焦急的疑惑。
陆寄风替她拭着泪,温柔地望着她,再度开了口:“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很多事,要好好地想清楚。”
他的语气生硬,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拓跋雪的泪水流得更急,用力点了点头,道:“嗯,我不逼你了,你慢慢地想,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抱紧了拓跋雪,在一片漫漫无边的寒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