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上的路并不遥远,但是崎岖之极,极目所望,尽是山林连绵,绝岭罗列,衬着远天的重云积雪,更显得厚重,就连陆寄风都感到要深入这片高山树林的艰巨程度。当年冷袖深入此地取金鼎玉池,实在是万分不容易之事。
他独自涉雪而行,经过之处没有任何路径,全靠他一人徒手辟路开道,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样走了两天,陆寄风便察觉背后有人跟踪。那人的内力深厚,紧跟着陆寄风身后数十尺,追了几里而仍未落后,颇让陆寄风惊奇。但再细细地觉察气息,便可以感觉到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其中一人气息沉稳,内力过人;另一人却若断若续,性命垂危。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紧追在后的是谁,他停下步来,略一思索,便转头往回走去。那紧跟之人立刻就感觉到陆寄风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不敢再贸进,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陆寄风轻身一纵,点着几下树梢,藉力便飞跃至那人前方,挡在他面前,道:“你为何跟踪着我?”
那人被陆寄风这么一喝问,张口结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的样子比一两天前还要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怀中却紧紧抱着面容被包覆的女子。不用说,正是仇复和司马贞。仇复双手捧抱着的司马贞,除了衣角有些被火星烧焦的痕迹之外,几乎全然无伤,衣裳仍旧亮丽,只是她的脸全被粗布包裹住,渗出的黄水晕染开布上的血迹,透出残忍可怕的臭味。
陆寄风见到司马贞那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她……她怎么了?”
仇复突然跪了下来,捧着司马贞,道:“求你救救司马姑娘,求你救救司马姑娘!”
陆寄风道:“怎么一回事?”
仇复道:“司马姑娘的脸伤了,身子也很弱,不知道是怎么了,求求你救他,陆寄风,你的血是良药仙丹,我知道的,求求你救救她,我为你做牛做马!”
陆寄风见司马贞的样子非常危急,不暇多问,便道:“你放下她,我看看。”
仇复轻轻地将司马贞放在雪地上,陆寄风探了探她的脉息微弱,竟像是中了什么毒。再细细地欲揭她脸上所蒙的布,仇复紧张地说道:“轻些!”
污布才一掀动,便传出一股血水臭气,而且那些布都已被她脸上所渗出的黄水给浸透,竟黏在一起,很难撕开了。
陆寄风为之束手,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会变成这样?”
司马贞也不像被火所烧,但是脸部竟会溃烂如此,实在教人感到可怕。
仇复道:“前……前两天……司马姑娘要拿火赶我,却引起了大火,那时……您也在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后来呢?后来怎会这样?”
仇复道:“我……我轻功没有你好,逃不出去,只好护着司马小姐,不让她被火烧着。”
仇复一面说,一面作势以身子包掩在司马贞身上,他竟以肉身去抵挡火焰,虽然有内力作护,而且他不知练的是什么奇怪的功夫,身体硬是金刀水火不伤,但以身体帮另一个人挡火,那也不是一般人作得出来的事。
仇复道:“那火来得快,想不到去得也很快,一下子就烧过去了。司马小姐没受伤,可是被呛昏了。我抱着司马小姐到水边,好不容易弄醒了她。但是,司马小姐一见到我,很不喜欢,她……她身子被我抱过,我还……忍不住摸了她的脸,她气极了,说宁可死也不让我救她……”
陆寄风苦笑,想也知道司马贞不会感谢仇复救了自己。
仇复望着她,怔怔地说道:“司马小姐说……与其被我救,她宁可全身被火烧烂,脸给我摸了,她宁愿整个脸皮都撕下来……她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我,我想追在她背后远远地看她,她也不许。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跑远。但是我……我在那里呆想了好久,我没法子不追她,两只脚不听话,还是偷偷跟了上去,就见到司马小姐倒在路边,她……她真的自毁容貌,我看见时,她已经……已经整张脸都……”
仇复悲伤难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断打自己的头,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偷偷地摸了她的脸,让她气成这样……”
陆寄风问道:“是你将她的脸给包了起来?”
仇复道:“是啊,都是烂伤,不包起来成吗?”
陆寄风苦笑道:“这个……她的脸上的布都被黏住了,不要说找药草,就连要给她我的血,她现在这样也无法吃喝。”
仇复一愣,更是自责着急,道:“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陆寄风忙道:“司马姑娘伤得这么重,你自责也是无用。再说这山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药草可以治她,她有没有救,我也不敢说。”
仇复道:“那、那怎么办?”
陆寄风道:“先找处干净的地方,将她脸上的布给解开,然后再问问居民这山上有什么药草可用,此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仇复道:“但此地怎有居民?”
陆寄风想了想,若是猎人所言不差,再往北走十数里就是长生不死村,不如去那里借个地方给她养伤。
陆寄风说出心意,仇复奇道:“长生不死村?那是什么地方?”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道,找找看便是了。”
仇复不再迟疑,抱起了司马贞,紧跟着在前面带路的陆寄风。陆寄风欲赶路前行,脚下施了内力,不时回头确定仇复跟得上来。仇复跟得并不吃力,令陆寄风更是满心疑问,就是不知该从何问起。近距离地与他说话,更可以看清他额上的暗器所伤的细疤,那个不会武功的村夫,怎会逃出生天,还有了那样的绝学呢?陆寄风越想越是疑惑。
仇复带着陆寄风来到小河边,溯水而上了几里,果然有几幢小石屋傍着山壁而建,零星错落,大约有十来间,俨然是个小村落。但是,并不闻任何家畜之声,一片死寂,走近之后,竟安静得连虫鸣也不闻。
陆寄风找了最大的一户,用力叩门,高声道:“有人在吗?”
不料他的手才一敲门,门竟整个碎成片片!陆寄风大吃一惊,他自知并没有用上任何内力,如何会将门给敲破?
陆寄风弯身拾起一片碎木查看,那木块内部干燥之极,已然处处松脱空洞,难怪一敲就破。
一位老太太由旁边的石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当地人普遍的简陋毛裘布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陆寄风忙道:“这位婆婆,这……这是府上?”
那老太太没有应答,陆寄风敲破了她的门,过意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有同伴受了伤,能否借贵处一歇,养养伤势?绝不会惊扰您的。”
那老太太也不看仇复或司马贞,什么都不问,便将门拉开,自己移向一旁,意思是让他们进来。仇复便连忙将司马贞抱入室内,安置在石炕上。
陆寄风望了那老太太一眼,她就站在门边,她的动作慢吞吞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人看了颇为奇怪。
陆寄风向那老太太要了剪子,并要求烧起热水等事,那老太太都一一去办,半句话也不说。陆寄风虽感到不大对,但也顾不得其他,但剪子拿到手中,陆寄风才一施力,就整个散了,剪柄之木块散脱,剪刃上斑斑锈蚀,几乎是百年古物,根本就无法使用。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抛下了剪子,以佩剑的剑刃小心地割开司马贞脸上的覆布,慢慢地取下。他已极为小心,依然不免扯裂了一些伤口,让已经干了的结痂之处又被揭开,流出黄黄红红之物。
等覆布完全取下,司马贞原本美丽的脸,现在已是一团看不出五官的烂肉,头发也几乎都被烧光了,残余的几缕乌丝还留在头皮上,反而将光秃秃而满是伤的头颅衬托得更加可布。
陆寄风几乎不忍卒睹,以热水煮过干净的布之后,才细细将司马贞脸上的伤擦拭一遍,并撬开她的口喂下了几滴自己的血。
仇复一直坐立难安地在一旁看着陆寄风清理司马贞的伤口,这是极细的工作,等陆寄风做完,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仇复问道:“要不要再把小姐的伤给包起?”
陆寄风道:“千万不能,再包起来只怕整个脸都要烂光了,只要弄干净就好,别再让它闷着。”
仇复转头问那老太太道:“婆婆,这一带可有治伤的药草?”
那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脸上呆滞,仇复问了几遍,她才举起手在自己口边一比,然后摆了摆手,一脸迷惑。
陆寄风道:“这位婆婆是个哑子。你看着司马姑娘,我去山上找找看是否有可用的药材。”
仇复急道:“你……你不会弃下我们自己走了吧?”
陆寄风道:“都跟你到了这里,我怎会在这时跑走呢?”
仇复仍很不安,可是他又不放心让司马贞一个人在此,只好目送着陆寄风离去。
陆寄风在山间找了个把时辰,依着幼时冷袖所教的几个辨识要诀,找到了几味似乎可用的治伤与消炎草类,带了回去捣成泥状,敷在司马贞脸上,能有多少效用,他也没有把握。
忙毕了这些,已是夜晚,无法再赶路了。那老太太态度非常冷淡,也不招呼他们,早就离开房内,到另一间石屋去,想是不便与男子同处一室之故,陆寄风觉得她冷淡得有些诡异,但真正让他心里不安的,倒不是那老太太的冷,而是她的那种神态,总让陆寄风觉得似曾相识,心里浮上模糊的畏惧之感。
从窗外望去,其他偏房的石屋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像完全没半个人住的一样,这种绝对死寂之感,更是让人感到身在墓中。可是,或许只是山间人家活动极少,入夜便寝的关系,才会这么安静。
仇复一直坐在司马贞身边守着她,陆寄风看着他关心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仇君,你可还记得我?”
仇复道:“你是陆寄风,我自然记得。”
陆寄风道:“不,我说的是平城的地牢,你是怎么离开地牢的?”
仇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被下了牢之后就生了病,迷迷糊糊的,我见到地上有药,自己拿来吃了。那时官兵进来,把我拖了出去,丢在乱葬岗里。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我竟没死,还活了……”
陆寄风讶异地暗想:在牢里困战昙无谶之时,曾遗落了一颗五石丹,或许仇复无意间服了,竟自病愈。但又是谁教了他这一身功夫?
仇复道:“我醒来时,身子已经全好了,精神比以前还要好,我见到大伙儿都死了,很害怕,趁半夜偷偷爬出乱葬岗,我见到尸体堆里,有一本书,书里都是人图儿,我也不知那是什么,随手便拿了,万一路上需钱使,还能卖呢!后来我闲着没事,拿那书来看,就照着上头画的图练身体。我照着练,身子竟然会不由自主动起来,我越练越舒服,以后就走也走得快,跑也跑得快,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那本书还在吗?我瞧瞧。”
仇复道:“不在了,弄丢了。”
“什么?弄丢了?”陆寄风半信半疑,可是看仇复的样子又不像说谎,陆寄风追问道:“在哪儿弄丢的?”
仇复道:“如果知道,怎么叫弄丢呢?”
陆寄风听之有理,由仇复的应答看来,他实在是个纯朴之极的人,陆寄风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司马姑娘的?”
仇复道:“找她?”
陆寄风道:“你在平城的地牢见过她,被她所伤,你忘了吗?”
仇复困惑地看着陆寄风,道:“我在地牢见过司马姑娘?不,没有哇!我是在路上遇见她的,她和紫鸾寨的人走在一块儿,我见了她的音容笑貌,忍不住便跟着她们的队伍,我跟了几天,寨里的人笑我是呆子,又说我老实,问我要不要加入,我很高兴,若成了他们寨里的一个人,我就能天天跟着司马小姐了。我忘了刘侍郎问我什么、考我什么,只要能多看司马小姐一眼,我就多看一眼,就高兴了。可是司马小姐就是很厌恶我……对了,她也问过我跟你一样的话,她问我怎么出了地牢的,我……我真的在牢里见过她?如果见过,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陆寄风也感到蹊跷,但见仇复茫然的样子,想必是问不出什么头绪。
但他略加推敲,猜测或许在迎战昙无谶之时,吉迦夜的经籍典册遗落在地牢里。仇复被当成尸体,与众囚一起被弃尸之时,官兵随手将地牢内所有杂物一股脑丢进乱葬岗,才会被仇复拾去。一个平凡至极的山野村夫,竟在无意中先服五石丹,又得了吉迦夜的武功秘笈,也算是不下于自己的机缘奇遇了。
陆寄风道:“此后你就一直跟着司马贞?”
仇复点点头,道:“我只要见了小姐,心里就感到很宽慰。你把刘侍郎放回来之后,他们便商议着要随你到北边来,把所有的寨众都留在城郊,别跟来误事。我躲在屋外都听见了,便还是悄悄跟着司马小姐。他们发现了我,刘侍郎很高兴,司马小姐不高兴。但是我……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而已。”
陆寄风听了,颇悯他的痴情,道:“她如今面容已毁,你还愿意照顾她吗?”
仇复道:“只怕司马小姐知道是我在服侍她,又要生气,又要自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寄风道:“你别想这么多,她已经无依无靠了,你要待她好些。”
仇复道:“会的,这我一定会的。”
两人一夜无话,直到天亮,不知是药草的关系,还是陆寄风的血生效,司马贞的脸不再出血渗汁,渐渐干了,也微微能眨动眼睛。但是她无法说话,仍旧奄奄一息,神智不清。仇复又惊又喜,向陆寄风东问西问,看样子至少得多留一天,确定司马贞的情况,否则仇复不会放他走的。
那哑老太太送来粥饭,便又自退出去。陆寄风不需饮食,而仇复也只担心司马贞,便极慢而小心地喂了司马贞几口汤,好让她有点体力。
陆寄风越发感到奇怪,这样荒凉的寒山里,怎有老妇能单独生活?望着她龙钟退出去的身影,缓缓步入偏室,消失在黑暗之中,陆寄风忍不住出了屋,随那老妇进入石屋,在屋外朝内看去,只见那老妇进入屋中之后,就静静坐着,动也不动,宛如泥塑木雕的一般。
陆寄风更感不祥,也顾不得什么避忌,一一进入每间屋内查看,这一看之下,教他冷汗直流,不敢置信!
主屋及偏房里,其实都有不少青壮男女,却个个都呆滞无比,或躺或坐,几乎全是不动的,仅由身上的微微呼吸起伏,感觉得出这些人还活着。陆寄风大步入内,探了探他们的气息,竟发现呼吸悠长缓慢,应是内力修为极高之人,可是他们又完全呆滞若死,不可能会武功的。
陆寄风试了试几个人的脉,也跳动得比普通人慢百倍以上,已近龟息之功,但放眼望去,全是目光涣散血肉之躯,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万分诡谲。
身后的仇复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见到此地之人全都有如雕像般,也大吃一惊,道:“这……这里怎会这样……?”
陆寄风转身步出这所庄院,和仇复在村中绕了一遍,不见任何生人声响,每一家每一户都是这般模样,没有一个人是活生生有音容的。
陆寄风看得毛骨悚然,仇复奇道:“这个村庄竟是个死人村?他们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吗?”
陆寄风也答不上来,但心底隐隐浮上什么,只是说不出口、理不出头绪。他慢慢地和仇复走回安置司马贞之处,坐在榻边抱头沉思。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他实在无法掌握。
他想了半天,那老妇又捧来食物,放在桌上就走。陆寄风抓住了她,问道:“婆婆,这村庄是怎么回事?为何成了死城?”
那老太太面露疑色,完全听不懂陆寄风的话。陆寄风又大声问了一遍,并特意放慢声音,若是那老太太听不见,至少也可以由他的口形认出话来。及至他问到第三遍,那老太太才像听懂了,慢慢地说道:
“这……村……子……不……是……死……城……是……不……死……村……”
她说这话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了好几倍,陆寄风好不容易才听懂了,慢慢问道:“众人何时起变成这样的?”
那老太太困惑地想了想,道:“从……我……出……嫁……在……外……我……夫……君……死……了……之……后……我……回……来……投……亲……就……是……这……样……了……”
陆寄风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多少年前之事?”
那老太太想着,说道:“我……是……永……兴……年……初……嫁……的……不……出……四……年……我……夫……君……便……殁……了……”
永兴年间,陆寄风在心中算了一下,更是吃惊,那竟是至少一百五十年前之事!这些人的脉息比常人慢了百倍,如果这样说来,一百多年在这里也只是一年的事而已。难怪此地的木造之物皆已朽坏,而屋子主要是以石为之,倒没有多少改变。
此时,突然传出一声轻巧的足音,令陆寄风和仇复都是一怔,陆寄风闪身奔了出去,叫道:“是谁?”
在这动作迟缓得近乎无动的地方,突然听见那样轻快之声,怎不令他吃惊。但是陆寄风一追出去,只见到寂寥街道,谁也没见着。
会不会是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才产生了幻觉?陆寄风茫茫然地回到屋内,那老太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也许她并不是那么迟钝,可是任何动作眼神慢了数倍,看起来都会有种痴呆之感。为什么这个村子的人都变成这样,只有她还勉强像个普通人,更让陆寄风想不通。她日日夜夜与这些不会动的人为伍,更是离奇。
陆寄风对仇复道:“等司马贞状况好一点,你就带她下山去,别逗留在此,不知会变成怎样。”
仇复静静地望着司马贞,突然道:“变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寄风道:“你为何这么说?”
仇复叹道:“这样,司马小姐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你……唉!你在地牢内死而复生,又变成这样的木石之人的话,那你活转又有何义?”
仇复困惑地沉吟不语,陆寄风虽想探究他的功夫来历,可是料想也没什么机会,只能劝了他一番,让他自行决定去留,自己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北上,石室离此只有十里之遥,应该可以很快就赶到的。
不觉天色又暗,一到了晚上,这个鬼气森森的长生不死村就更让人感到不自在,陆寄风正打算借着静坐练气养精蓄锐,猛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了轻柔的吟唱声,唱道:
“唶我!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
这是汉魏以来的民歌“乌生”,陆寄风对词赋并不通解,因此不知,只觉歌声凄怆悲冽,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更是幽幽荡荡,飘渺绝世。
仇复也听见了,问道:“那是谁在唱歌?”
陆寄风道:“我去看看,你在此守着。”
陆寄风连忙下榻奔了出去,循声找寻着传来的方向,奔出了一两条零落小径,便见一爿小屋,松桦掩映,透出微微的光来。
陆寄风强抑不安,不知会看见什么,放慢脚步上前观看。窗内一灯如豆,一道纤纤俏影抱着襁褓轻轻拍动逗弄,唱着乌生歌谣,像是在哄婴孩睡觉。那背影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内屋传出一阵轻微的呻吟,那阵声音一传入陆寄风耳中,陆寄风便整个人像是被雷殛中了一般,动弹不得。
那人呻吟道:“孩子……把孩子给我……”
那是迦逻的声音!
陆寄风便欲闯入屋内,但当那抱着襁褓的身影转了过来时,陆寄风更是眼前一花,差点昏厥。
那是千绿!
千绿凝视着他,一手拍着,一手却放在婴孩的脸上轻摸着,道:“公子,小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您想看看吗?”
陆寄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谁……?”
千绿道:“您怎会不记得奴婢了?”
陆寄风脑子乱成一片,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他望着千绿,恍然觉得又像紫妃无相,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谁。
千绿见陆寄风恍惚的样子,轻轻叹道:“公子,奴婢是什么模样,只是你自己所想的那样,无相本来无相,奴婢连个形体都没有,难怪您识不得我。”
陆寄风只能哑着声音道:“你……你……你就是无相?但是……我见过你,也见过无相……”
千绿道:“是我也罢,是无相也罢,都是圣女老人家要我们合就合,要我们分就分,是一个还是两个,甚至千百个,我自己也没法主张的。”
昙无谶早就说过无相是个没有形体的妖怪,自己竟不察此语的玄机,而堕入实相的迷惑,陆寄风更惊心于舞玄姬的能为通天。现在迦逻和婴孩都在她的手里,竟是悔之已晚了。
陆寄风颤声道:“你待要怎样?”
千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抱着婴孩,说道:“公子为何如此惊恐?奴婢只想服侍公子左右,与公子、夫人千秋万载,永远平平静静地过着世外的生活,公子难道没有此心吗?”
陆寄风怒道:“别说废话!你要逼胁我什么,只管说来!”
千绿依然温和婉顺地看着他,道:“公子切莫急躁,惊了小夫人,只怕不好。”
屋内的迦逻已听见了陆寄风的声音,虚弱地唤道:“寄风哥哥……我在这里,快……快救咱们孩儿……”
陆寄风却只能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千绿只要轻轻一出力,那小小的襁褓便会断命,他再怎么心急都无济于事。
陆寄风的声音不但干哑,还发着抖,他从没有这样失措过,道:“你……你抓了迦逻和孩子,用意就是阻止我去石室,是否?”
千绿低垂下眼睫,有几分伤感地问道:“公子您真的想去毁灭圣女与小姐吗?您是何苦呢?”
陆寄风道:“我……我……”他不知怎样回答,才能让千绿放开婴孩,事实上他很清楚:不管他怎么回答,都不可能让千绿把孩子交还的,因此陆寄风只能张口结舌,无法说话。
千绿轻轻叹道:“小姐为了等您,不理会圣女老人家的召唤,圣女老人家便派我到小姐身边,窥探究竟。这些年,我尽心服侍小姐,帮小姐害死了许多不相关的人,我心里就在想,这个陆寄风是谁呢?为何小姐只为了儿时所见的一面,这样死心塌地呢……等见到了你,我便明白了,可是,又真的不明白!”
陆寄风望着千绿,道:“你不明白什么?”
千绿微微一笑,道:“不明白我自己。我是个没有心也没有形体的妖物,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一样,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唉!千绿,你待我很好,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请你放了迦逻和孩子,将来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让你伤心……”
千绿听了,轻道:“我没有心,我不会伤心的,公子不必自责。”
这话又让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见千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您可知这长生不死村为何会成为这样?”
陆寄风生硬地说道:“不知。”
千绿悠然说道:“许久许久以前……”
不知她要从哪里说起,陆寄风心里着急万分,但不敢拿婴孩的生命冒险,只得拼命冷静下来,听进千绿说的每一个字。
千绿说道:“……这里是个专出美人的村子,旁边有个专出好汉的村子,两村的男男女女,总是互相爱慕,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跟对方在一块儿,才投生到这两个村子一样。村里的男人上山打猎,与猛兽搏斗,日子过得凶险无比,村里的女人常常只能无奈地等着丈夫平安归来。也许他上山数日,终于带着猎物回来了,但不管他平安回来几次,最后总是化作一具不全的尸体,或是连尸体也没有,让猛虎豺狼吃尽了。这样的命运,从母亲那一代,传到女儿那一代,再传到孙女儿那一代……有的父母不忍心,要把女儿嫁到别村去,但总是没有办法,女儿总是会爱上那个好汉村里的男人,最后又成了寡妇……”
千绿叹了一口气,道:“一直到后来,圣女老人家在石室修炼,村里的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便不时向圣女老人家祈求,再也不要生离死别,再也不要这样轮回不幸。圣女老人家允诺她们永生不死,和心爱的人世世相守。你看,他们全都如愿了,这不是美事吗?”
陆寄风道:“他们的长生不死,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千绿摇了摇头,道:“喜怒哀乐也是一生,平平静静也是一生,公子您不懂他们的心情的。”
陆寄风猛然间想了起来,幼时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曾经告诉过他,舞玄姬为了修练,曾经封山,将山上的居民灵性全都吸尽,永生不得脱离,原来竟是此地!难怪自己一直感到隐隐约约地要想起什么,却就是想不起来。千绿这么一说,唤醒了陆寄风已快忘怀的记忆,可是却只更加感到恐怖而已。
陆寄风道:“舞玄姬完成人欲,却让人失去更多,你不必再为她狡言巧辩了。”
千绿忧伤地看着他,似乎在怨他执迷不悟,轻道:“公子,您是不听奴婢善劝了?”
再这样拖下去,千绿最终还是会杀死婴孩与迦逻,陆寄风软求无用,只好冒一步险,将心一横,拔出长剑,喝道:“听怎样?不听怎样?”
千绿尚未说话,迦逻已颤危危地扶着石墙慢慢走来,道:“别……别动手……”
她产后身子极为虚弱,一见到陆寄风,就整个人软跌了下来,陆寄风心中大恸,道:“放了迦逻和孩子,否则我不会罢休!”
千绿冷冷一笑,道:“能取我命便试试。”
她的纤手一击,便往婴孩的头顶击去。陆寄风也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跃入窗内,一剑刺到,千绿却化作无数散影,竟尔消失。陆寄风奔至迦逻身边,扶起了她,道:“迦逻!迦逻!”
迦逻气弱游丝,眼泪流了下来,道:“我……我方才生了,我听见……孩儿的哭声,很响亮……可是……她抱着却半点声音也没有,我……我怕……”
迦逻泣不成声,陆寄风握剑的手也发着抖,他知道迦逻怕的是什么,无非是怕孩子已经死在千绿手上了。
陆寄风道:“若是如此,我更要为孩子报仇!”
迦逻无助地拉着他,道:“你还是要去石室?你若去了,她很可能真的杀了孩儿呀!”
陆寄风道:“已被夺走,难道便这么受制于人吗?”
迦逻气得扬起手来,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耳光,令陆寄风一怔。迦逻产后极为虚弱,这一耳光半点力气也没有,她泣道:“你……你这么狠心……连孩儿的命都不顾……我恨你……”
陆寄风的心里何尝不是忧煎交集?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屈服?他一把抱起迦逻,奔至安置司马贞的屋内,将她放下,道:“你在此地等我,我一定去讨回孩子。”
迦逻哭着叫道:“你别去!你去了孩子会死的!”
陆寄风道:“我不去如何要回孩子?”他转头对仇复道:“我夫人托你看顾,你们待在此地,千万不可离开。”
说完,他一振长剑,便奔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抛下了背后迦逻的哭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