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彻夜未眠。整晚,迷乱的梦不断向我袭来。有时,梦中的幻象在捉弄着我:瑞恩的手指滑过我赤裸的皮肤,他的双唇向我靠过来,这一次我并没有扭头回避。谢伊把我拉到一条小巷里,倚靠在一栋楼前拥抱着我,他的吻宛如烈火将我团团燃烧。而其他的影像则在毫不留情地嘲弄着我:我被压在地上;伊弗朗伏在我身上。随后伊弗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魂。我听到了搜寻者的尖叫声,可过了一会儿尖叫的人又成了我自己。
到了早上,我已经是疲惫不堪了,浑身在颤抖。我躲在房间里,钻进我所有的枕头和被子底下。我藏匿在棉料筑成的堡垒中,直到耳边响起了一声敲门声。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瞄了一眼时钟;这个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
“嗯?”
我父亲走进房间,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身子两侧。
“我一整天没见到你。”他轻轻说了一句,望着我用枕头盖起的角楼和被子砌成的城墙。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说着,拉过被子盖住了鼻子和嘴巴,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被子外面盯着父亲看。我的反应令他十分尴尬。他将门把手抓在手里来回拧动。
“安塞尔说你昨晚在伊甸园跟班恩族人呆在一起。”他小心翼翼的音调使我不由得支起手肘。
我点了点头。
“你遇到伊弗朗了吗?”他眼睛周围的皮肤一下子紧绷起来。
“是的,我遇到他了。”我听到了自已声音中的厌恶之情。
“你还好吧?”我父亲突然间无法望着我。
“嗯。”我警觉地坐起来,意识到这才是他在门边徘徊的原因。我抱起一个枕头,“露明妮也在那里。”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她也在那里?”
我点点头,又溜进了层层被窝里。“情况一直是这样子的吗?”我抬头望着天花板,“主管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守护者的么?不只是把他们当战士使用。”
“这得由主管决定。伊弗朗有独特的口味。我敢肯定你昨晚已经见识过了。”他的回答虽有些生硬,但还是掺杂着几分顺从。
“嗯。”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为他们服务是我们的职责。圣地不能被搜寻者们夺走。整个世界都要以此为重。主管赋予了我们保卫圣地的权力。”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们不能质疑主管们,卡勒。即使当我们看到主人令人反感的一面,我们也应该听命从事。”
“我知道。”我转过头看着他,很想提出我不敢启齿的问题。
如果我们的主人是伊弗朗而不是露明妮会怎样?如果他想要的是我或母亲而不是那些斑恩族的女孩又会怎样?您又会怎么做呢?
一时间我脑海里涌现出了一堆可怕的想法,于是我赶紧换话题。“昨晚,搜寻者们发动了袭击。”
“我们今天早上接到通知了,”他说,“祝贺你第一次歼敌成功。你母亲和我都为你而骄傲。”他淡淡一笑,我耸了耸肩。
父亲对我淡定接受赞扬的表现很是高兴。“我们很可能很快会加强巡逻。我想,他们会考虑在正式联姻之前就让你们的新族群去磨炼一下。”
我想所有人都希望新族群有一个好的开端。“作为继承人,洛根·班恩已经获得了我们族群的控制权。”
他在胸前叉起双臂。“这我可没料到。不过,我想伊弗朗的儿子也快成年了。”
“你知道博斯克·马是谁吗?”我皱起眉头。
他摇摇头。“谁?”
“他是一位主管。他昨晚也在伊甸园。”我回想着那次奇怪的邂逅,“我想是他下令让洛根接管我们族群的。我们的女主人对他唯命是从。我可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做。”
“主管们所处圈子的等级关系不归我们过问,”父亲厉声嚷道,“那是他们的事。我只听从露明妮的命令,其他主管的命令不关我事。”
他在门口来回踱步。“你们的新族群成立之后,你只对洛根的命令负责。别插手主管们的事。你是一名战士,卡勒。时刻牢记这一点。分心只会让你受到伤害。”
“是的,当然了。”我又缩回到了我的被单防线里。我昨晚实在是太愚蠢了;父亲说得对。我想要的东西并不重要。我必须坚强。仅此而已。
我咬了咬枕头。我讨厌男孩。
他看到我往回缩的动作,皱起了眉头。“你母亲正在准备午餐。你要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好的。”无论我的棉料堡垒有多么地坚固,一切依然没有改变。再说了,我是一名战士;是时候拿出战士的样子来了。
我的眼睛还没睁开,耳边就响起了一串旋律。铃铛般的音符飘进了我的卧室窗户,昨晚我并没有关窗。随之飘进来的还有一股寒冷刺骨的空气。霜冻。今年第一场浓霜。我看着时钟。布林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过来找我去周末巡逻了。
我怎样才能摆脱她呢?我边嚼着麦片边思忖着谢伊是否真的会在一大清早就去徒步登山。
“嘿,姐。”安塞尔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你现在起来干吗?”我瞥了瞥时钟,突然担心我会迟到。不过这时才早上六点半。我们的周末巡逻七点钟开始。
“我想看看今天能不能跟着你们一块去。”他竭力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话,可他在倒咖啡时手却一直在颤抖着。黑色的液体洒落在了柜台上。
“你昨天才跟梅森去巡逻过。”我看着他用纸巾擦干洒落的咖啡。
“我知道。”他急忙说,“我只是觉得训练对我有好处。我的意思是,在遇到袭击时,等等。”
“哦。”我抿着嘴唇,“实际上我正打算给布林放一天假。我一个人去巡逻就行了。”
“为什么?”安塞尔坐在桌子旁,手指轻轻敲打着咖啡杯的杯壁。
“我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思考一下。”我当场编了个借口,“我单独奔跑时思考的效果最好了。”
“你还好吧,卡?”安塞尔一勺接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
“你怎么喝得下这个?”我一阵哆嗦。
“回答我的问题。”他举起杯放到嘴边。
“我没事。”
“妈说我出去巡逻时你在床上躺了半天。”他拿起糖罐又往咖啡里加了一勺糖。
“星期五那天我们在外面一直呆到凌晨四点。”
“我当然知道啦。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就得起床了。梅森在巡逻时已经累坏了,脾气很糟。暴躁得不得了。一只兔子吓了他一跳,他便把它干净利索地撕成两半了。”
安塞尔又尝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他笑了笑,一口咽下。
“不过,说真的,卡勒,”他说,“杀了那个搜寻者有没有把你给吓坏了?”
“没有。”他一脸疑虑,我叹了口气,“杀死搜寻者是我的工作。他试图袭击谢伊。”
“你说的是大家都在谈论的那个新来的男孩?”
“是的。”我站起身,准备给杯子加咖啡,“主管们很关心他的安危。他跟他们一起生活。”
安塞尔将他喝完了的咖啡杯递给我:“真是奇怪。搜寻者们试图袭击他?”
“没错。我杀死了其中一个。另一个——”我往他杯里倒咖啡时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只要半杯咖啡方便加糖?”
他没被我糊弄过去。“另一个搜寻者怎么啦?”
“主管们用了一个幽魂来对付他。”
我看到安塞尔脸色发白。“幽魂都干了些啥?”
“我不太清楚。”我把他的杯子搁到他面前,“伊弗朗叫我们离开房间。不过,幽魂在审讯时似乎还真挺管用的。”
“我很庆幸自己不用见证这一幕。”他又开始重复他的加糖程序了。
“我真希望不用见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说道。他一听这话眯起了眼睛:“没错,这就是我昨天赖在床上的原因。”
“还有呢?”安塞尔追问道。
我盯着深色的咖啡表面。“我有点担心洛根。”
“他怎么啦?”他站起身,走到食品柜前给已经倒空了的糖罐加糖。
“他将接管新族群。”
我听到食品柜旁哗啦作响。地面上尽是闪闪发光的小颗粒。
“安塞尔!”我跑去拿扫帚。
“对不起,”他喃喃说道,用手将洒落在地的糖扫成一堆,“真的吗?洛根?不是伊弗朗,也不是露明妮——或是他们俩轮流接管?”
“还好不是伊弗朗。”我说着,递给他一把垃圾铲。
他察觉到了我脸上的忧郁神情。“为什么?”
我慢慢扫着地,紧紧地握住扫帚。
“因为萨宾娜的事?”他低声问道。
我愣住了。“你知道这回事?”
“纳威告诉了梅森,梅森告诉了我。”他盯着眼前那堆糖。
“瑞恩告诉了我。”我轻声说了一句,又接着扫起地来。
安塞尔用垃圾铲铲起那堆糖。“梅森说瑞恩对这件事非常痛心。我的意思是,虽然这是第三手信息了,但我相信这话的真实性。他没办法从伊弗朗手中保护萨宾娜。我难以想象作为一位阿尔法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即使对方是主人,瑞恩无法保护自己的族群同伴,这本来就有悖于他的天性。”
我一声不吭,只是继续把糖扫到安塞尔的跟前。
“你觉得呢?”他问。
“这是我第一次很庆幸露明妮是我们的女主人。”我回答,“我希望洛根会有所不同。瑞恩说他并不像他父亲,但他有些难以捉摸。”
他耸耸肩。“嗯,不管怎样洛根肯定会有所不同的。我指的是他不会想着——”
前门猛地一声打开了,布林蹦蹦跳跳进了厨房。
安塞尔突然一愣,盛着糖的垃圾铲又掉落回地面。我抱怨起来。
“噢。对不起。”他满怀歉意地瞥了我一眼,从我手中拿过扫帚。
“准备开始精彩的户外活动了吗,卡?”布林微笑着,接着看了看地面,“发生什么事了?”
“安塞尔觉得喝咖啡时糖的量应该和咖啡的一样多。”我冲着依然羞红了脸的弟弟笑了,“糖让他有点爱罢不能。”
布林哈哈大笑,转身准备出门。
“嘿,等等。”我说着,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惊讶地扬起了一边的屑毛。
“我今天想独自奔跑。你介意吗?”我难以保持平和的语调。
“什么?”
“我想自己一个人巡逻。”我边说边在脑海里搜寻着解释的理由,可我脑中一片空白,啥理由也想不到。真差劲,卡勒,真是差劲透顶了。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这话的。
“我明白了。”她慢步走到餐桌前,找了张椅子坐下,“这么说,你是要去见瑞恩?”
“什么?”我脱口而出。
“什么?”安塞尔跳了起来,又把糖给洒掉了。他骂骂咧咧,但没有弯下腰重新打扫。
我看了看布林,又望了望我弟弟。“我不是去见瑞恩。”我没料到她会这么想,但我意识到这足以让布林不去巡逻。即使这意味着我将忍受他们俩不止一个星期的捉弄。
“真的么?”布林用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空糖罐,“我以为你们俩在伊甸园时相处得非常融洽呢。他的舞跳得很棒。不是么,安塞尔?”
她朝我弟弟眨了眨眼,我弟弟在窃笑着。
我轮流瞪着他们俩。“我不是去见瑞恩。”我知道如果我不吭声,她就不会对她的新阴谋论买账。
“好吧。”她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在告诉我她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正合我心意,“那就好,因为严格地讲,两位阿尔法一起巡逻是违反规定的。你知道的,万一发生不测你们俩都有可能遇害。”
“严格地讲,我们俩目前还不是新族群的阿尔法。我们依然分别是夜影族和班恩族。”我厉声说道。
“这么说你就是要去见他的咯。”她绽开笑脸,都快笑得合不拢嘴了。
“才不是呢!”我从安塞尔手里一把夺过舀糖的勺子朝她扔去,但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我的胃痛苦地扭成一团。我非常肯定的是,经过我们俩那天晚上在伊甸园的经历之后,我已经成功地将班恩族的阿尔法拒之门外了。
布林大笑起来,走向碗橱。“无所谓啦。”她抓起一个咖啡杯,“你想一个人去的话,我没有意见。你想上哪儿干什么都行。”
我还是恶狠狠地瞪着她,走回餐桌继续喝我的咖啡。
安塞尔总算把洒掉的糖成功地倒进了垃圾桶里。
“这样的话,布林。”他拿着空糖罐又走回食品柜前。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我们已经从地面上扫掉了大量的糖,柜子里竟然还有剩下的糖,“要是你今天不去巡逻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
布林啜了一口咖啡后挤了挤脸。“这咖啡太苦了,你要是能拿点糖给我我就帮你。”她望着我,“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直接喝这个。你真是太牛了。”
“所以说我是你老大。”
安塞尔手里挥舞着重新装满糖的糖罐摇摇摆摆走回到餐桌前。
“别老晃来晃去的;待会儿你又会把糖全给洒出来了。”我咕咕哝哝地抱怨着。
“乖小孩。”布林一把抓过糖罐。
他打开厨房的一个抽屉,递给她一把勺子。
“谢啦。”她开始一勺勺地往咖啡杯里加糖粒,“这什么味的?”
我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家伙要是人类的话,早就成糖尿病患者了。”
安塞尔哈哈大笑,但他的目光注视的是布林。“呃,你二年级时的英语老师是桑顿女士,对吧?”他的语气有些慌张。
“所有人都是她教的。”布林搅拌着咖啡,“她是二年级的唯一一位英语老师。”
“是哦,没错。”他喃喃而语,“是这样的,我们现在上到诗歌单元,我有些内容不懂。”
“嗯。”在品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皱了皱鼻子,又伸出手去拿糖罐。在匆匆瞥了一眼时钟后,我站起身,拿起杯子往水槽走去。
“我知道你会写诗,”安塞尔两眼紧盯着咖啡杯的底部,接着说道,“我想你也许可以帮帮我。”
布林耸耸肩。“当然可以。反正卡勒为了她的新男友已经把我给甩了,我有的是时间。”
我哐的一声把杯子扔到了不锈钢水盆里。“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她不理会我的话。“你知道吗,安,如果你在诗歌方面真的需要帮助,你得去找纳威聊聊。我听说,他的诗比我的强多了。他甚至还发表过作品呢。”
“好,好,”安塞尔连忙说,“我会去找他的,可是我的作业明天就得交了,你现在又刚好在这里。”
“行,你说得对。”她说道。
“你今天总算做些有用的事了。我很高兴。”我匆匆冲出厨房。
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传来的笑声,我变身成狼,朝我们屋后的森林飞奔而去。
我向山岭的东边斜坡跑去。结了霜的泥土噬咬着我的脚爪。我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于是我一路上没有停歇,一直往目的地跑去。当我赶到山脊时,我匍匐了下来。他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我,而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惊讶。我从高处的有利位置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思忖着自己的抉择。最后,我站起身来,从山脊一跃而下,停在了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他惊叫一声,慌忙站起身。
我望着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他朝我眨巴着眼腈。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伸出手,往前走了几步。他弯下腰。当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的时候,我猛然一吼,咬住了他的手指。他吓得往后一跳,骂骂咧咧。我变回了人形。
“你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我一根手指指着他谴责道,“千万、千万别尝试去抚摸一头狼。这是一种侮辱性的行为。”
“对不起。”他一脸懊悔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笑了,“早上好,卡勒。”
“早上好,谢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