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普·麦卡佛伊店前枪战大约两周前,卡拉汉神父去了一趟东斯通翰姆当地邮局。在那儿,这位来自耶路撒冷之地的教区牧师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尽管信封上写了亚伦·深纽和凯文·塔尔两个人的名字,可信的内容完全只针对塔尔一人,语气并不是非常友善:
6/27/77
塔尔——
我是把你从安多里尼手里救下来的那个人的朋友。无论你现在在哪儿,你必须赶快离开。找一间粮仓,没人的营地,甚至如果实在不行,废弃的木屋也行。你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记住一点,不听我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你别把落脚的地方的灯关掉,车就停在车库里或者车道上。把你的新地址写在纸条上,再藏在副驾驶位脚下的地毯下面,或者门廊的楼梯下面。我们会来找你的。记住,能帮你卸下负担的人只有我们,但是如果你想得到我们的帮助,你必须先帮助我们。
卡拉汉,艾尔德的后裔
以后不要再来这个邮局了,还有比这更傻的行为吗???
卡拉汉冒着生命危险留下了那张纸条,而埃蒂,在黑十三的魔力下,也和死神擦肩而过。可这一切的结果又是什么?结果就是凯文·塔尔逍遥自在地在西缅因到处寻觅绝版图书。
埃蒂开着车,罗兰坐在他身边,闷声不响。他们跟着约翰·卡伦开上五号公路,随后转进了蒂米提大街。开着车,埃蒂的愤怒逐级攀升,几乎临近爆发的红色警戒。
看来非得把手插进口袋、咬舌忍耐了,埃蒂暗自寻思,但是此时此刻,他甚至怀疑这种老办法都不一定有用。
沿五号公路下去大概两英里左右,卡伦的福特F-15型车向右拐进了蒂米提大街。转弯处生锈的铁杆上支着两块路牌,一块上写着罗奇特路,下面还有块牌子(锈得更厉害些),宣传的是沃莫尔湖旁的水景小屋。罗奇特路比林间小道好不了多少,为了避开他们新朋友的老爷车掀起的阵阵土雾,埃蒂只得与卡伦保持一段距离。他开的这辆“大车”实际上也是一辆两门福特,具体车型埃蒂叫不上来,除非特地去查看车后的印记或者使用手册上的说明,但他笃信这辆车性能还很好,感觉仿佛不只一匹而是几百匹快马夹在两腿间,只消右脚轻轻一使力就会脱缰奔出。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遥远,这也让他心里略安。
很快,浓密的绿荫吞噬了他们,冷杉和水晶兰散发出既清甜又强烈的气味。“景色很美啊,”枪侠这时说。“很容易让人放松。”一句评论而已。
卡伦的卡车穿过了好几条标有号码的车道,每个号码下面都挂着一块小牌子,做的是杰弗兹租赁的广告。埃蒂突然想到卡拉也有一个杰弗兹,算是熟人,本来打算指给罗兰看的,最后还是作罢。指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他们经过十五,十六,十七,最后来到十八号木屋前。卡伦停了一会儿后伸出手臂,冲他们做了个继续向前的手势。不过即使在卡伦做手势之前埃蒂已经打算继续走了,他清楚地知道十八号木屋肯定不是他们要找的。
卡伦在下一个车道转了进去,埃蒂紧随其后。路上铺了厚厚一层的松针,车轮从上面压过发出咯吱轻响。树丛间重新跳跃出一抹抹亮蓝,当他们最终到达十九号木屋前时,一片水面跃入眼帘。不过与基沃丁湖不同,眼前充其量只是块小池塘,也许比足球场都宽不了多少。木屋从外观上看只有两间房,临水的前廊装着一扇拉门,还放着几张有些破但样子很舒服的摇椅。一根锡制的烟囱从屋顶戳出来。这儿没有车库,屋前也没停车,不过埃蒂直觉上应该有车停过,只不过满地的落叶让他也一时吃不准具体停在哪儿。
卡伦熄灭了卡车引擎,埃蒂跟着照做。此时此刻,除了湖水拍打岩石、清风在松林间叹息、鸟儿婉转低鸣,四野阒寂。埃蒂向右一瞥,看见枪侠正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修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你有什么感觉?”埃蒂问。
“宁静。”吐字中带着浓重的卡拉口音。
“有人吗?”
“我想有。”
“有危险吗?”
“有,就在我身旁。”
埃蒂双眉微皱,盯着他。
“你,埃蒂。你想杀了他,对不对?”
埃蒂沉吟片刻,最终选择承认。他从未试图掩饰自己本性里单纯又野蛮的一面。有时他也会烦恼,但他从不会否认这一面的存在。归根结底,又是谁引出这一本性,让它变得如此犀利?
罗兰微微颔首。“我一个人在沙漠流浪多年,孤苦伶仃,突然一个吵吵嚷嚷、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闯进了我的生命。他惟一奢求的是那些除了让他流鼻涕想睡觉之外其他一无是处的毒品。他头脑愚蠢、装腔作势、自私冲动,毫无可取——”
“但外表英俊,”埃蒂插口说。“别忘了这点。他可是性感型男呐。”
罗兰看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当时我能忍住不杀你,纽约的埃蒂,你现在也能忍住不杀凯文·塔尔。”说完,罗兰打开车门下了车。
“好吧,就听你的吧,”埃蒂在卡伦的车里小声咕哝了一句,跟着也下了车。
罗兰和埃蒂陆续来到卡伦的车门外,卡伦还坐在车里。
“我琢磨这地方没人,”他说,“但厨房里亮着灯。”
“嗯哼,”埃蒂回答。“约翰,我有——”
“不要告诉我你又有问题了。我知道惟一一个比你问题还多的人是我的侄孙子艾丹。他刚过三岁。好吧,你问吧。”
“你能不能具体说说这几年出现时空闯客的具体地点?”埃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刹那间它变得至关重要。
卡伦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洛弗尔的龟背大道。”
“听起来你似乎很肯定。”
“是的。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朋友,唐尼·罗赛特,范德比尔特大学的历史教授吗?”
埃蒂点点头。
“呃,自打他第一次撞见时空闯客之后就对这个现象着了迷。写了好几篇文章,但是他说无论他的例证多么严谨,却没有一家正规杂志愿意刊登。他还说自从他写了在西缅因州出现时空闯客的文章之后,他学到了一条没想到一大把年纪还能学到的真理:有些事情人们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相信,即使你能证明他们也拒绝相信。他还引用了一位古希腊诗人的话:‘真理之柱上出现了漏洞。’
“无论如何,他把七个镇子的地图挂在了自己书房的墙上:斯通翰姆,东斯通翰姆,沃特福德,洛弗尔,瑞典镇,弗雷伯格,和东弗雷伯格。每个报导过时空闯客出现的地点上都插了一根大头钉,你明白吗?”
“明白,谢谢,”埃蒂回答。
“所以我说……没错儿,中心就是龟背大道。因为沿路就钉了好几个大头钉,不是六个就是八个;整条大道还不足两英里长,只不过是七号公路延伸出来的一条环路而已,围着柯撒湖绕了一圈以后又回到七号公路。”
罗兰的视线从木屋转移到左边,伸手握住了左轮枪的檀木枪把。“约翰,”他说,“很高兴认识你,但现在你得离开了。”
“是嘛?肯定?”
罗兰点点头。“马上回来的那两人全是傻瓜。这儿有傻瓜的气味,我能闻得到,那种没有进化的气味。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约翰·卡伦微微一笑。“最好不是,”他说,“但还是要谢谢你的称赞。”他略一停顿,挠了挠满头银发。“如果能算做称赞的话。”
“不要再走大路,忘记我说过的每一个字,甚至就当我们压根儿没出现过,一切都是你在做梦。千万别回你自己的家,连件衬衫都别拿。那儿再也不安全了。去躲躲,能走多远走多远。”
卡伦闭上眼睛,仿佛在计算。“我现在五十多了。我在缅因州立监狱做了十年狱警,悲惨的经历。”他说,“不过在那儿我遇见了一个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叫——”
罗兰摇摇头,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放在了唇上。卡伦点点头。
“好吧,我忘了叫什么,但他住在佛蒙特州,只要我一开车过新罕布什尔州界线,我肯定就能想起来——甚至连具体地址也能想起来。”
他的话在埃蒂听来有些不对劲,可埃蒂又说不清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最后只好怪自己疑神疑鬼。约翰·卡伦非常正直……不是吗?“祝你们一切顺利,”埃蒂握了握老人的手。“祝天长,夜爽。”
“你们也是,”卡伦回答,说完握住罗兰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停了一会儿。“当时是不是上帝救了我的命?我是说第一颗子弹飞过来的时候?”
“是啊,”枪侠回答。“如果你愿意这么想。愿上帝与你同在。”
“至于那辆旧福特车——”
“要么在这儿,要么就停在附近,”埃蒂回答。“你肯定能找得到,或者别人也会发现的。甭担心。”
卡伦咧嘴一笑。“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愿上帝与你同在,”埃蒂说。
卡伦又笑了笑。“你也是,年轻人。不过你们千万得提防那些时空闯客。”他略一停顿。“其中一些人不是很友好。很多报导都这么写的。”
卡伦踩下油门,绝尘而去。罗兰目送卡车远去,吐出三个字,“丹-泰特。”
埃蒂附和地点点头。丹-泰特。拯救者。很适合形容约翰·卡伦——此刻,他就像河岔口的老人一样,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们的生命。的确离开了,不是吗?尽管他说起那个在佛蒙特的朋友时有点儿不对劲……
疑神疑鬼。
只是疑神疑鬼罢了。
埃蒂连忙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挥去。
没有车,自然就没有副驾驶座位下的地毯。所以埃蒂决定先在门廊楼梯下试试运气。但他还没来得及朝那个方向迈出步子,罗兰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远处。可是埃蒂只看见通向湖面的葱茏山坡和另一座船屋铺满干松针的绿瓦屋顶。
“有人在那儿,”罗兰嗫嚅道,双唇几乎没动。“说不定是两个傻瓜中比较聪明的那个,正看着我们。快举起双手。”
“罗兰,这样安全吗?”
“安全。”罗兰说着自己举起双手。埃蒂本想问他凭什么这么肯定,但不问他都知道答案肯定只有两个字:直觉。那是罗兰的特长。轻叹一声,埃蒂的双手举过肩膀。
“深纽!”罗兰冲着船屋的方向大声喊道。“亚伦·深纽!我们是你的朋友。时间不多了!是你的话赶快出来!我们得好好聊聊!”
停顿片刻后,一个老人的声音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罗兰·德鄯,祖籍蓟犁,艾尔德的后裔。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做什么生意的?”
“我做铅弹生意!”罗兰回答。与此同时,埃蒂感觉鸡皮疙瘩爬上他的胳膊。
更长的停顿。接着:“凯文被他们杀死了吗?”
“至少我们还没听说,”埃蒂大声答道。“如果你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不现身,亲口告诉我们?”
“你们是不是就是在凯文和讨厌的安多里尼讨价还价时出现的那些人?”
讨价还价这个词让埃蒂腾地火冒三丈。这个说法显然扭曲了当时在塔尔房间里的真实情况。“讨价还价?他这么跟你说的?”还没等亚伦·深纽做出任何回答:“是的,我就是那个人。快出来,我们谈谈。”
没有回答。二十秒又滑了过去。埃蒂深吸口气,正准备再叫一次深纽,罗兰却拉住了埃蒂的胳膊,冲他摇摇头。又过去了二十秒。就在这时,拉门吱呀一声打开,船屋里走出一个瘦削的高个男人,猫头鹰似的眨着眼睛。他把一支黑色的自动手枪举过头顶。“没上子弹,”他说。“我只有一发子弹,藏在卧室的袜子里面。上了子弹的枪让我紧张。这总可以了吧?”
埃蒂翻了翻眼睛。这俩乡亲真是,按亨利的话说,最糟糕的灌肠剂。
“好吧,”罗兰回答。“继续走过来。”
显然,奇迹似乎从未停止——深纽真的听从了罗兰的话。
他煮的咖啡比他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喝过的所有咖啡都更香醇,甚至好过罗兰当年在眉脊泗尝过的。还有草莓,深纽说是人工培植的,从商店买来的,但真的甜到了埃蒂的心坎里。他们三个就这么坐在杰弗兹租赁置业十九号小木屋的厨房里,啜一口咖啡,拿起硕大的草莓蘸点儿糖再送进嘴里。到他们谈天结束时,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杀人犯,指尖滴着被害者的鲜血。深纽没上膛的手枪就随随便便地搁在窗台上。
当枪声大作时,深纽正在罗奇特路上散步。清晰的枪声先传来,接着是爆炸的巨响。他赶紧奔回木屋(当然以他现在的状况,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他说)。不过当他看见南面黑烟直蹿天空时,他决定回到船屋应该是明智的选择。当时他几乎已经能确定就是那个意大利混蛋,安多里尼,所以——
“你说你回到船屋是什么意思?”埃蒂问。
深纽挪了一下脚。他脸色非常差,眼睑下两块黑青,头上的头发所剩无几,稀稀拉拉的就像蒲公英的花絮。埃蒂记得塔尔提过,深纽几年前得了癌症。他今天状态很不好,但埃蒂还见过——尤其在剌德城里一状态糟糕得多的人。杰克的老朋友盖舍恰好是其中一位。
“亚伦?”埃蒂继续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问题我听见了,”他有些着恼。“有人在邮局给我们留了一封信,或者具体说是留给凯尔的,信上建议我们立刻离开木屋搬到旁边的什么地方,而且要保持低调。信尾署名是卡拉汉。你们认识他吗?”
罗兰和埃蒂都点点头。
“这个卡拉汉……可以说是他把凯尔带到了简陋的木棚。”
凯尔,卡拉,卡拉汉,埃蒂想着,叹了口气。
“凯尔在大多方面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可不喜欢住在木棚里。我们的确在船屋里住了几日……”深纽顿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忆。接着他继续说,“具体说是两天。只有两天。后来凯尔说我们都疯了,潮气太重,弄得他风湿病加剧,而且他也听见我开始打喷嚏。‘下面我就得把你送到远在挪威镇的破医院,’他说,‘又是肺炎又是癌症。’他还说安多里尼根本不可能在这儿找到我们,只要那个年轻人——你”——他抬起沾满草莓渍的手指指向埃蒂——“闭上他的大嘴。‘那些纽约的混蛋要是没有指南针肯定会在韦斯特波特找不着北,’他说。”
埃蒂不禁呻吟起来,他生命中第一次开始憎恨其他人把他看得那么准。
“他还说我们可以非常小心。但我说,‘可是,还是有人找到了我们,这个卡拉汉就找到了我们。’凯尔说,当然,”他再次指了指埃蒂。“肯定是你告诉了卡拉汉先生怎么看邮政编码,后面一切就很简单。接着凯尔说,‘而且他最多只能找到邮局,不是吗?相信我,亚伦,我们在这儿很安全,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儿,除了租房给我们的中介,而她人在纽约。’”
深纽浓眉下的一对眼睛紧紧盯着他俩。他拿起一颗草莓蘸了点儿糖,咬下半口。
“你们是不是这样找到这儿来的?通过租房中介?”
“不是,”埃蒂否认。“一个当地人把我们带过来的,亚伦。”
深纽靠回椅背。“哎唷。”
“哎唷就对了,”埃蒂说。“所以你们搬回到木屋,凯尔没有躲在这儿看书,而是又踏上他的寻书之旅。我没说错吧?”
深纽低下头看看桌布。“你必须理解凯尔非常投入。书就是他的生命。”
“不对,”埃蒂平静地反驳,“凯尔不是投入,他是着了魔。”
“我知道你是一名状师,”进屋以后这是罗兰首次开腔。他又点了一根卡伦给他的香烟(照着看守人的示范掐掉了滤嘴),可是埃蒂从他抽烟的样子却看不出一丝满足。
“状师?我不……”
“就是律师。”
“噢。好吧,我是。可我早就退休了——”
“我们只需要你重操旧业一小会儿,帮我们起草一份文件就好,”罗兰说完后开始解释文件的具体要求。枪侠刚刚开始,深纽就点点头,埃蒂猜测塔尔已经把这段前因后果告诉了他的朋友。很好。不过让他不舒服的是老人脸上的表情。但深纽还是让罗兰说完了,看起来,无论有没有退休,他还是没忘记对待潜在客户的基本礼节。
当深纽确定罗兰说完之后,他开口道:“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凯尔决心再继续保留那块地产一段时间。”
埃蒂小心地抬起右手,按了按没受伤的那侧脑袋。他的左臂越来越僵硬,右腿膝盖和脚踝之间重新抽痛起来。他暗忖,这个亚伦老兄弟的旅行小药箱里也许会有效果奇强的止痛片,心下暗暗提醒自己待会儿别忘了问。
“对不起,”埃蒂道歉,“我抵达这座美丽小镇的时候头被撞了一下,所以好像听力出了点儿问题。我以为你说那位先生……塔尔先生决定不把那块地卖给我们了。”
深纽脸上挤出一丝疲倦的笑容。“我说了什么你听得很清楚。”
“但是他应该卖给我们!他的曾曾曾祖父斯蒂芬·托仁留给他的信里正是这么写的!”
“凯尔的说辞可不一样,”亚伦温和地答道。“再吃颗草莓吧,迪恩先生。”
“不用了,谢谢!”
“再吃一颗吧,埃蒂,”罗兰说着递给他一颗草莓。
埃蒂接过草莓,把草莓当场在亚伦嘴上砸烂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把草莓放进盛奶油的碟子里轻轻蘸了一下,然后又蘸了点儿糖。草莓放进了嘴里,噢,见鬼,当你满嘴都泛滥着甜味儿时根本无法再说出一句恶言苦语。罗兰(还有深纽)肯定早就预料到了这点。
“凯尔的版本是,”深纽开口说,“斯蒂芬·托仁留给他的信里除了这个名字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他把快秃光的脑袋向罗兰侧倾过去。“托仁的遗嘱——古时候叫做‘死信’——早就不见了踪迹。”
“我知道肯定在信封里,”埃蒂说。“他问过我的,我知道的!”
“他跟我提过。”深纽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说那不过是些街头艺人都会耍的障眼法。”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答应过我们,如果我能说出他的名字,就把地卖给我们?他妈的他答应过?”
“他说当时的承诺是在一定的压力下做出的。这点我也相信。”
“难道那狗娘养的以为我们打算赖账不还吗?”埃蒂反问。头两侧的太阳穴因为愤怒突突跳动。他以前有这么愤怒过吗?只有过一次,他想,就是当罗兰为了赢取战斗胜利(这样他能拔得头筹)拒绝把他送回纽约的时候。“他竟然这么认为?我们根本不会的。他想要多少钱我们照单全付,一分钱都不会少。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以我首领的良心发誓!”
“仔细听我说,年轻人,这很重要。”
埃蒂瞥了一眼罗兰,罗兰把烟头在鞋跟掐灭,略微颔首。埃蒂怒目圆睁地再看向深纽,一言不发。
“他说这正是问题所在。你们会象征性地付给他一笔很少的钱——通常这种情况下是一美元——剩下的就会不了了之。他还说你试图对他催眠让他相信你有超能力,或者说能获得超能力……更不要说能获得霍姆斯牙医技术公司的百万美元……不过他没有上当。”
埃蒂的眼睛睁得更大。
“凯文是这么说的,”深纽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但不一定他真的就这么相信。”
“见鬼你到底什么意思?”
“凯文不是个特别能放得下的人,”深纽回答。“搜罗各地稀有的古董书是他的长项,你瞧——藏书领域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甚至有些强迫症,非得得到那些书不可。我见过他为了想要的书对书主人死缠滥打——不好意思,我觉得在这里没有其他词更适合——直到书主人受不了决定卖书,我肯定有时候他们只是希望凯尔别再打电话去骚扰他们。
“天时地利,再加上他在二十六岁生日时继承了可以完全支配的一大笔遗产,凯尔应该能成为纽约甚至全国最成功的旧书交易商。他的问题不在于买进,而在于卖出。一旦他费尽心机得到一样东西,他就很难再放弃。我记得旧金山有个收藏家,几乎和凯尔一样执着,终于说动凯尔把一本签名的《白鲸》第一版卖给他。这一笔生意让凯尔净赚七千美元,可同时他一个礼拜没合眼。
“他对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那处空地也是同样想法,毕竟那是除了他的藏书以外仅剩的惟一财产了,更何况他一直认为你们想偷走这块地。”
众人皆沉默不言,最后罗兰开口:“那他心底里是不是更明白?”
“德鄯先生,我不懂——”
“噢,你懂的,”罗兰打断了他。“他心底里明白吗?”
“是的,”深纽最终回答。“我相信他是明白的。”
“他心底里明不明白我们是守信重诺的人,除非我们死,否则绝不会欠他一分钱?”
“也许。但是——”
“他明不明白,如果他把空地的产权转让给我们,而且如果我们清楚地让安多里尼的首领——他的老板,叫巴拉扎的家伙——”
“我听说过他,”深纽干涩地说。“他经常上报纸,”
“知道转让的事儿,那个巴拉扎就会放过你的朋友?我是说如果他被迫接受你的朋友再也没法儿出售空地,任何针对塔尔先生的报复反而会造成他自己的巨大损失?”
深纽双臂交叠在瘦弱的胸前,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罗兰。
“简而言之,如果你的朋友凯文·塔尔把地卖给我们,所有麻烦就会离他而去。你认为他心底里明不明白这一点?”
“他是明白的,”深纽回答。“只不过他就是这么……这么一个放不下的人。”
“起草一份文件,”罗兰说。“对象,两条街街角的废弃空地。卖家,塔尔。买家,我们。”
“买家就写泰特集团,”埃蒂插话说。
深纽听罢直摇头。“我可以起草,可你们没办法说服他的。除非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我是说,假设你们不反对用热铁烙他的脚底板,或者睾丸也行。”
埃蒂低声咕哝了几句。待深纽追问他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埃蒂回答没什么。而实际上他说的是听起来很不错。
“我们会说服他的,”罗兰回答。
“我可没那么肯定,我的朋友。”
“我们会说服他的,”罗兰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极度干涩。
屋外,一辆不知名的小汽车(赫兹租赁公司的,埃蒂以前见过)缓缓驶进空地,停了下来。
忍住,一定要忍住,埃蒂告诫自己。可当凯文·塔尔轻松地开门下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屋外停着的陌生车辆),埃蒂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几乎都要暴出来。他双拳紧握,指甲戳进了掌心,疼得他不禁苦笑。
塔尔打开新租来的切诺基,搬出了一个大袋子。最新收获,埃蒂心猜。塔尔抬头望了一眼南方天空的黑烟,耸耸肩,朝木屋走过来。
好吧,埃蒂暗忖,好吧,你这个杂种,不过是什么地方着了火,又关你什么事儿呢?他顾不得受伤手臂传来的疼痛,更用力地握紧双拳,指甲戳得更深。
你不能杀他,埃蒂,这时突然传来苏珊娜的声音。你知道的,不是吗?
他真的知道吗?即使他知道,他会听苏希的吗?他会听从理智的声音吗?埃蒂也不知道。他惟一清楚的是真正的苏珊娜已经失踪,她背着那只叫米阿的母猴消失在了未来的无底洞。而另一方面,塔尔赫然就在眼前。不过其中也有些道理的,埃蒂曾经读到过核战争最可能的幸存者是蟑螂。
没关系,蜜糖,你只要咬住舌头、记住忍字当头。罗兰会处理的。你不能杀他!
是的,埃蒂知道不能。
至少在塔尔还没在合约上签字之前。但是……事成之后……
“亚伦!”塔尔踏上门廊的台阶,兴高采烈地喊道。
罗兰攫住了深纽的眼神,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亚伦,嘿,亚伦!”塔尔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起来兴致高昂——一点儿不像在逃亡,反倒像正在度假。“亚伦,我去了东弗雷伯格那个寡妇的家里,上帝啊,她竟然有赫尔曼·沃克写的每一部小说!我本来以为是图书俱乐部版本,结果竟然是——”
吱呀一声,生锈的拉门被拉开,随后沉重的脚步声跨过了门廊。
“——双日出版社的第一版!《马乔丽的晨星》!《凯恩舰哗变》!希望湖对面那家人最好保了火险,因为——”
他走进屋,看见亚伦,接着瞥见了坐在深纽对面的罗兰。罗兰的蓝眼睛周围刻着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向他投来直勾勾的眼神,他心里一惊。最后他瞧见了埃蒂。不过埃蒂倒没看见他,因为此时,埃蒂·迪恩把绞握在一起的双手放低在双膝之间,低下头,视线锁定在那双手和手下的地板上。他真的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右手拇指处还沾着两滴血,他就强迫自己、强迫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那两滴血上,因为如果他看见了欢快嗓音的主人,他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
看见了我们的车,却视若无睹。甚至没有问他的朋友来了什么客人,也没问一切是不是都好,亚伦是不是很好。满脑子都是那个叫赫尔曼·沃克的家伙,不是图书俱乐部版本而是真正的第一版。无忧无虑,啊?大概连杰克·安多里尼都早忘到了九霄云外。你和杰克,真是一对儿肮脏的蟑螂,在宇宙的地板上乱跑乱窜。只顾着看奖品了,啊?只顾着看那些该死的奖品。
“是你!”先前所有的愉快兴奋从塔尔的话音里抽离。“那个——”
“那个凭空出现的家伙,”埃蒂压根儿没抬眼。“那个在你马上就要尿裤子的时候把杰克·安多里尼从你身上拉走的家伙。而看看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就是这么忘恩负义,对不对?”话一说完,埃蒂立刻咬紧牙关,咬住了舌头,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希望罗兰能说两句——他肯定会的,埃蒂绝不可能一个人和这个自私的混蛋打交道,他不行的——但是罗兰什么也没说。
塔尔哈哈大笑起来,尽管笑声难掩紧张与脆弱,就像他刚进屋时发现谁坐在厨房里时的声音一样。“噢,先生……迪恩先生……我想你真的有点儿夸大了当时的情况——”
“我可没忘记,”埃蒂还是没有抬起眼,“当时的汽油味。我扣动了扳机,想起来了吗?幸亏当时没有烟,我射对了地方。他们把你书桌那块儿撒满了汽油,威胁要把你那些珍贵藏书统统付之一炬……我能不能说它们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家人?因为它们对你来说就是朋友、家人,对不对?还有深纽,见鬼他是什么人?不过是生了癌症的老家伙,陪你逃到北方来的一个旅伴罢了。如果有人送给你一本莎士比亚的头版或者海明威的特别纪念版,你肯定会弃他于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
“胡说!”塔尔高声反驳。“我碰巧知道了大火把我的书店烧成了平地,而且一时疏忽我忘了买保险!一切都毁了,而这全怨你!你给我赶快滚出去!”
“去年你没付保险费是为了从克莱伦斯·牟弗德书店买那些漫画,”亚伦·深纽温和地提醒。“你对我说保险的断档只是暂时的,但是——”
“的确是暂时的!”塔尔又惊又怒,仿佛从没想到自己人竟会倒戈。也许他确实没想到。“真的是暂时的,他妈的!”
“——但是你全怪在这个年轻人头上,”深纽照旧保持温和又略带遗憾的语气,“是非常不公平的。”
“你们全滚出去!”塔尔冲埃蒂吼道。“你和你的朋友!我根本不想和你们做生意!如果原来给你们造成了这样的印象,那全是……误解!”最后一个词仿佛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几乎是吼出来的。
埃蒂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腰间别的那把枪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存在感,沉甸甸的,仿佛散发出恶意的生命力。汗水涔涔而下,他能闻到。鲜血从他的手掌里流出来,滴在了地板上。他甚至感觉到牙齿开始陷进舌头里。这的确是个忘掉腿上疼痛的好办法。不过埃蒂还是决定暂时放过自己的舌头片刻。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拜访你——”
“我还有书在你那儿,”塔尔说。“把它们还给我。我坚持——”
“闭嘴,凯尔,”深纽打断了他。
“什么?”塔尔这回真的受到伤害;他震惊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别折腾了。你的确应该被责备,你自己也明白。如果幸运的话挨一顿责备也就算了。所以赶紧闭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像个男人吧。”
“好好听他说,”罗兰毫无感情地附和道。
“我清楚地记得,”埃蒂继续说,“你被我对杰克说的话——要是他不投降的话我和我的朋友们就会让军队广场上躺满尸体,包括妇女和儿童——吓得瑟瑟发抖。你不愿意那样儿,但是你知不知道,凯尔?杰克·安多里尼就在这儿,在东斯通翰姆。”
“你撒谎!”塔尔倒抽一口凉气,尖声喊出这三个字。
“上帝,”埃蒂答道,“我倒宁愿是在撒谎。两个无辜的女人就在我眼前丢了性命,凯尔,在杂货店。安多里尼安排了一场伏击。如果你信上帝——我猜你不信,除非你觉得那些珍贵的头版书遭到威胁,但是假设你信——你应该双膝跪下,向你们这些自私固执、贪婪残忍、背信弃义的书店店主们信奉的上帝祈祷,祈祷向巴拉扎那帮人透露我们抵达地点的人是那个叫米阿的女人,是她而不是你。因为如果是你把他们引到了那儿,那么那两条人命就应该算在你的头上!”
埃蒂声音渐渐提高。他双眼仍然死死盯着地面,但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能感觉自己的眼珠几乎要暴出眼眶,颈后青筋暴突,甚至连一对睾丸都收缩提起,又小又硬像两只桃核。最糟糕的是,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他的心神,他想踮起脚尖、像芭蕾舞者似的奔到房间对面,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掐住凯文·塔尔又白又肥的脖子。他等待罗兰的干涉——希望罗兰能介入——可枪侠仍然缄默不言。埃蒂越叫越大声,终于演变成愤怒的咆哮。
“其中一个女人直接倒地毙命,而另一个……她还撑了几秒钟。一发子弹,我猜是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轰掉了她的脑袋。临死之前她还站了几秒钟,就像一座火山,惟一不同的是从她脑袋里喷出的是鲜血而不是岩浆。好吧,也许真的是米阿告的密,我有预感,虽然不是很理性,但很强烈。算你走运。米阿为了保护她的小家伙利用了苏珊娜知道的事情。”
“米阿?年轻人——迪恩先生——我不认识什么——”
“闭嘴!”埃蒂怒斥。“闭嘴,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败类!你干吗不在大马路上贴几块广告牌?嗨,我是凯文·塔尔!我在东斯通翰姆的罗奇特路!我和我的朋友亚伦欢迎各位光临!别忘了带枪!”
埃蒂缓缓抬起头,双颊上流满泪水。塔尔后退到屋角,背抵着门,圆睁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眉毛上挂着几滴汗珠。装有新买的书的袋子捧在他手里,像盾牌似的护在胸前。
埃蒂紧紧地盯着他,鲜血从紧握的双手间滴落下来,在手臂部位衬衫上的血渍蔓延开,左边嘴角上此时也挂着一道鲜血。他觉得他现在明白罗兰为什么如此沉默了。这是埃蒂·迪恩的责任,因为他了解塔尔,从里到外,不是吗?非常了解。就在不久以前,他自己不也是满脑子除了海洛因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吗?不也是坚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海洛因其他什么都一文不值吗?不是差点儿出卖自己的亲娘只为了换取下一针毒品吗?这不正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吗?
“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那块空地从来就不属于你,”埃蒂接着说。“也不属于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父亲,甚至不属于斯蒂芬·托仁。你们只是监管人,就像我只是我佩带的这把手枪的监管人。”
“我否认!”
“真的吗?”亚伦反问。“那真是奇了!我听你说起过那块空地,用的是同一个词——”
“亚伦,别说了!”
“——还说了许多遍,”深纽平静地把话说完。
噗的一声。埃蒂惊得跳起来,牵动了小腿上的痛处。原来是火柴。罗兰又点了一根烟。滤嘴躺在罩桌子的油布上,旁边还有两个,看起来就像小药片。
“你当时的确是这么对我说的,”埃蒂接着说。瞬间,他平静了下来,所有愤怒都离他而去,就像从蛇咬的伤口中抽出了所有毒液。除了流血的舌头与手掌,他非常感激罗兰给了他这么做的机会。
“我说的所有话……当时压力很大……害怕你会杀了我!”
“你说你有一个标有一八四六年三月的信封。你说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你说——”
“我否认——”
“你说如果我能说出信纸上的名字是什么,就把空地卖给我。开价一美元。而且,让我们这么说吧,从现在到……一九八五年,你还能获得更多的钱——几百万美元。”
塔尔大笑起来。“你何不把布鲁克林大桥卖给我?”
“你答应了我们,而现在你竟然想违背承诺。”
凯文·塔尔尖叫抗议:“我否认你说的每一个字!”
“否认个头,”埃蒂接着说。“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凯尔。我要说的都是我心底的话。你吞下的是一个苦果。你不知道,是因为别人告诉你那是甜的,而你的味蕾已经麻木。”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
“不,”亚伦插口说。“他没疯。如果你不听他说,你自己才是那个疯了的人。我觉得……我觉得他正在给你一个补偿你所作所为的机会。”
“别固执了,”埃蒂说。“哪怕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听从你心灵的天使,而不要恶魔的呼唤。恶魔只会让你丧命,凯尔。相信我,我知道的。”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湖面上传来水鸟的啼叫,令人心慌的警车鸣笛在湖对岸呜呜作响。
凯文·塔尔舔了舔嘴唇,说:“你说安多里尼到镇上来了,是不是真的?他真的在这儿吗?”
“是的,”埃蒂回答。此刻他听见直升机隆隆划过天际。电视台的直升机?这种高级设备是不是提早了五年出现,尤其是在像这样的穷乡僻壤?
书店店主的视线转向了罗兰。刚才塔尔太过惊讶,而且被复仇和内疚俘虏了神智,但现在已经渐渐镇静下来。埃蒂能看出来,暗自感叹(并非第一次)如果每个人都固守第一印象而不改变,那么生活将变得简单许多。他不想浪费时间把塔尔看做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想认为他几乎是个好人,但是也许两者都不错。真见鬼。
“你真的是蓟犁的罗兰?”
隔着淡淡的烟雾,罗兰看着他。“没错儿。”
“艾尔德的罗兰?”
“对。”
“斯蒂文之子?”
“对。”
“阿莱里克之孙?”
罗兰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埃蒂自己也十分诧异,不过更多的是疲惫与安慰。塔尔的问话能说明两件事。其一,他不仅听说过罗兰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而且知道得更多。其二,他又找回了理智。
“是的,阿莱里克的孙子,”罗兰回答,“红发的阿莱里克。”
“我不知道他头发什么颜色,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远赴伽兰。你知道吗?”
“去杀死恶龙。”
“那结果呢?”
“没有,他去迟了一步。伽兰的最后一头恶龙被另一位国王杀死,那位国王后来也被人谋杀。”
这时,更让埃蒂大吃一惊的是,塔尔开始断断续续地用另一种语言同罗兰说话,传到埃蒂耳里变成了你有没有西罗拉,发西特枪,发西特哈克,发哈德枪?
罗兰点点头,用同一种语言作答,吐字缓慢谨慎。他话音刚落,塔尔便软绵绵地斜靠在墙上,一捧书砰地掉在了地上。“我是一个傻瓜,”他喃喃地说。
没人表示疑义。
“罗兰,我们能不能出去一步说话?我需要……我……需要……”塔尔哭了起来,接着又用那种非英语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每句话都以升调结尾,好像在问问题。
罗兰没有回答,站起身。埃蒂跟着也站了起来,腿上的伤口再次让他吃痛。里面有弹片,他能感觉到。他抓住罗兰的胳膊,把他拉低,在枪侠耳边轻声说:“别忘了四年以后,塔尔和深纽会去海龟湾自助洗衣店赴一个约会。告诉他在四十七街,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也许他知道那地方。塔尔和深纽以前是……现在是……也将会是唐·卡拉汉的救命恩人。我几乎能肯定。”
罗兰微微颔首,向塔尔走过去。塔尔刚开始迟疑了一下,接着吃力地挺直腰板,由罗兰按照卡拉人的习俗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走出门外。
等他们走出去后,埃蒂对深纽说:“起草合同。他会卖了。”
深纽仍然满腹狐疑。“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埃蒂回答。“真的。”
起草合同花不了多长工夫。深纽在厨房找到一本笔记本(每页上都画着一只卡通海狸,抬头印着要做的重要事情一行字),就直接写在了上面,间或停下来问埃蒂一两个问题。
写完合同,深纽看看满脸汗水的埃蒂,说道:“我有一些止痛片,要来点儿吗?”
“那还用问?”埃蒂连声答道。假如他现在先吃几片,他觉得——希望——能够在罗兰回来以前做好准备。子弹还在伤口里,几乎能肯定。必须把它弄出来。“四片行吗?”
深纽疑惑地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埃蒂答道。接着又加了一句:“非常不幸。”
亚伦在厨房的医药柜里找到了两个儿童用的创可贴(一个上面印着白雪公主,另一个则是小鹿班比)。他洒了一些消毒水在埃蒂上臂的伤口上,然后贴上了创可贴。为了让埃蒂吃药,他又倒了一杯水,随口问了问埃蒂老家在哪儿。“因为,”他说,“尽管你有枪,一副很权威的样子,但你的口音更像我和凯尔,反而不大像罗兰。”
埃蒂咧嘴一笑。“理由很简单,我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合作城。”接着他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告诉你,事实是我现在就在那儿,你会怎么想?埃蒂·迪恩,世界上最冲动的十五岁少年,正在满大街乱跑,因为对那个埃蒂·迪恩来说,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个小妞鬼混。什么黑暗塔的坍塌、什么血王,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
突然,他瞥见亚伦·深纽的眼神,迅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怎么了?我鼻子上挂着鼻屎吗?”
“合作城不在布鲁克林,”深纽仿佛在纠正小孩子的错误。“合作城在布朗克斯区。一直就在那儿。”
“简直太——”荒唐二字刚要脱口而出,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摇晃起来。再一次,虚弱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宇宙(整个宇宙的连续体)并非由钢铁铸成,却是由水晶搭成。这种感觉没法用逻辑解释,因为现下发生的一切均无道理可言。
“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说。“这是杰克临死前对罗兰说的最后一句话。‘去吧——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肯定是对的,因为他又回来了。”
“迪恩先生?”深纽一脸关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你脸色非常苍白。我觉得你得赶紧坐下来。”
深纽扶着埃蒂从厨房走回了客厅。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亚伦。深纽——几乎在纽约住了一辈子的老纽约——怎么能如此肯定地断言合作城在布朗克斯,而埃蒂却记得它在布鲁克林?
他并不全都明白,但是仅仅明白的一点已经让他非常害怕。其他世界,也许无数个世界,都围绕着黑暗塔的中轴存在。它们非常相似,但仍然有区别。流通纸币上印着的伟人头像不同,汽车构造不同,棒球联盟球队的名称不同。其中一个世界曾被一种叫做超级流感的瘟疫肆虐,在那儿你能随便穿越时空,从过去到未来,因为……
因为在一些关键方面,它们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或者说即使它们是真实的,也并非是关键的。
对,答案呼之欲出。他非常确信,他自己就来自其中一个非真实的世界。苏珊娜也是。还有杰克一号和杰克二号,前者跌落了悬崖,而后者被他们从怪物的口中救了出来。
而此时此地他身处的却正是关键的世界。这点他心知肚明,因为他天生就擅长造钥匙: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贝丽尔·埃文斯?不是真的。克劳迪亚·Y·伊内兹·贝彻曼?真的。
合作城在布鲁克林?不是真的。合作城在布朗克斯?真的。千真万确。
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在卡拉汉开始他的逃亡生涯很久以前就已经从真实的世界进入到一个非真实的世界,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以前说起过,他主持了一个小男孩的葬礼,自那以后……
“自那以后,他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埃蒂边说边坐了下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亚伦·深纽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坐一会儿吧。”
“神父离开波士顿的神学院到了洛弗尔,那是真的。撒冷之地,不是真的,全是那个作家杜撰的,那个名叫——”
“我去帮你拿一个冰袋。”
“好主意,”说完埃蒂闭上双眼,脑子却还在不停运转。真的,不是真的。实际的,虚幻的。约翰·卡伦的那个朋友说得一点儿没错:真理之柱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洞。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埃蒂好奇地想。
十五分钟后,凯文·塔尔和罗兰一起回到房间。塔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安静自制。他问深纽是否已经起草好售地的合同,深纽点点头。塔尔什么也没说,也点点头,走到冰箱那儿拿出几罐蓝带啤酒,递给众人。埃蒂没有要,不想吃了止痛片再喝酒。
塔尔没有说任何祝酒词,只是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并不是每天我都有机会被那个保证我会成为百万富翁、保证帮我解除心灵负担的人骂做人渣的。亚伦,这份文件有法律效力吗?”
亚伦·深纽微微颔首,埃蒂察觉出一丝遗憾。
“那么,好吧,”塔尔回答。他顿了顿,又说:“好吧,让我们赶快作个了断。”可是,他仍然没有签下名字。
罗兰用另一种语言对他说了一句话,塔尔身子猛一缩,立刻刷刷两笔在文件上签下大名,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几乎都看不见了。埃蒂代表泰特集团也签了名。重新握起钢笔给了他很奇怪的感觉——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次拿笔是什么时候了。
等一切了结,当初那个塔尔先生又回来了——他瞪着埃蒂,扯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瞧!我成乞丐了!快把一美元给我!你们答应给我一美元的!我现在突然想大便,正好要纸来擦屁股!”
话音刚落他就双手覆在脸上,跌坐在椅子里。罗兰把签好的文件折起来(深纽是整个签字过程的目击证人),放进口袋。
过了一会儿,塔尔把手放了下来。此时他的眼睛很干,脸色恢复镇静,甚至原先死灰的双颊上还多出两块红晕。“我觉得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他说。接着他转向亚伦。“你认为这两个家伙说的有可能是对的吗?”
“很有可能,”亚伦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埃蒂想出办法来证明眼前这两人是否就是卡拉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希特勒兄弟手中救了下来。其中一个人说过……
“听着,”他说。“有一句俗语,应该是犹太人说的意第绪语。Gaicocknif en yom。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俩?”
深纽仰头大笑起来。“哈哈,确实是意第绪语,以前我妈妈生我们气的时候常说这句话。意思是去海里拉屎。”
埃蒂朝罗兰点了点头。若干年以后,眼前两人中的一个——有可能是塔尔——将买回一枚刻有藏书票一词的戒指。也许——听上去太疯狂了——恰恰是埃蒂·迪恩自己把这个念头灌输进凯文·塔尔的脑中。而塔尔——这个偏执贪婪、爱书成痴的塔尔——手上戴着这枚戒指,救下卡拉汉神父的性命。他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深纽也是),但他会救下他。而且——
就在这时,埃蒂偶然地瞥见塔尔用来签字的笔,一支普通的比克牌钢笔。刹那间,一项伟大的事实似一道锐光划过脑际。他们成功了。他们拥有空地了。是他们,而不是索姆布拉公司。他们拥有了玫瑰!
他感觉仿佛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玫瑰现在属于泰特集团了,德鄯、迪恩、迪恩、钱伯斯和奥伊组成的公司。无论结局如何,玫瑰已经成为他们的责任。这个回合以他们的胜利告终,虽然这不能改变子弹还在他腿里的事实。
“罗兰,”他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五分钟后,埃蒂穿着那条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式样荒唐的及膝短裤躺在了木屋的地毯上,一手拿着亚伦·深纽的一条旧皮带,旁边放着一个盛满深棕色液体的脸盆。
子弹击中了膝盖以下大约三英寸的地方,胫骨的右侧。伤口周围的皮肉微微卷起,像座微型火山,只是火山口积满了亮晶晶的暗红色血块。埃蒂的小腿下面垫了两块叠好的毛巾。
“你要对我催眠吧?”他问罗兰。接着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皮带,知道了答案。“啊,他妈的,你不打算催眠我了,是不是?”
“没时间了。”罗兰在水池左边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通,一手拿着镊子,一手举着一把削皮刀,走回埃蒂身边。在埃蒂看来,这两样物件真是天下最丑陋的组合。
枪侠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塔尔和深纽并肩站在客厅里,瞪大眼睛旁观。“小时候,柯特曾经教过我们一个本领,”罗兰说。“你想听吗,埃蒂?”
“如果你觉得有用,当然。”
“疼痛是会上升的,从心底直到头顶。把亚伦先生的皮带对折,放进你的嘴里。”
埃蒂听从了罗兰的话,又觉得愚蠢又有些害怕。这样的场景他在多少部西部片里看到过?有时候是约翰·韦恩咬住一根木棍,有时候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咬住一粒子弹,他还记得在有些电视剧里罗伯特·卡尔普咬的就是皮带。
但是毫无疑问,我们必须取出子弹,埃蒂暗自琢磨。要是没有这样的场面,故事就不会完整,起码得有一场——
突然,一段炫目的往事闪电般划过他的脑际。他不禁叫了起来,皮带从嘴里吐出来。
罗兰正要把简陋的手术器具放进盛满消毒水的脸盆里。他停下来,关切地看看埃蒂。“怎么了?”
一瞬间埃蒂甚至没法答话。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肺部变得就像又扁又旧的内胎。他想起来的是他小时候和他哥哥一起在家里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在
(布鲁克林)
(布朗克斯)
合作城的家里。亨利仗着自己个头大、年纪长,总是能决定他们看什么节目。埃蒂并不经常反对;他把哥哥看做偶像一般。(假如他反对得太多,很可能会被亨利掐脖子或结实地打一顿。)亨利喜欢的是西部片,那种片子里面主角迟早会需要咬住木棍、皮带甚至子弹。
“罗兰,”他虚弱地说。“罗兰,听我说。”
“我仔细听着呢。”
“以前有部电影。我跟你提过电影的,对不对?”
“会动的图片,有故事情节。”
“有时候亨利和我会待在家看电视里放的电影。基本上电视就是家庭的电影放映机。”
“有人会说是垃圾放映机,”塔尔插口道。
埃蒂没理会他。“我们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帮墨西哥农民——乡亲,如果你喜欢用这个词——如何请枪侠帮他们抵抗每年劫掠他们村庄、抢夺粮食的匪帮的故事。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罗兰严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哀。“嗯。”
“那个村庄的名字。我一直觉得很耳熟,只是不明白原因。现在我明白了。顺便说一句,那部电影叫做《七侠荡寇志》。罗兰,那天在壕沟里迎战狼群的一共多少人?”
“拜托你们俩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在说什么?”深纽问道,但尽管他问得十分礼貌,罗兰和埃蒂还是置若罔闻。
罗兰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我,苏珊娜,杰克,玛格丽特,扎丽亚,还有罗莎。当然还有其他人——塔维利兄妹和本·斯莱特曼的儿子——但是战士只有七名。”
“没错儿。而这一切与这部电影的导演之间的关系我想不太明白。在拍电影时,必须由导演控制一切。他就是首领。”
罗兰点点头。
“《七侠荡寇志》的首领是一个叫做约翰·斯特吉斯的人。”
罗兰坐在那儿,沉思片刻后,说:“卡。”
话音刚落,埃蒂捧腹大笑起来。罗兰总能找到答案。
“你想控制住疼痛的话,”罗兰说,“就得在感到疼痛的那一刹那咬住皮带。明白了吗?那一刹那。用牙齿紧紧咬住。”
“明白了。拜托动作快点儿。”
“我会尽量。”
罗兰先后把镊子和削皮刀蘸进消毒水。埃蒂躺在地上,皮带横放在嘴里。是的,当最基本的模式显现在眼前时,你根本不能假装看不见,不是吗?罗兰扮演的英雄、那种两鬓斑白的年长战士在好莱坞的版本中通常都是由那些老当益壮的明星扮演,比如保罗·纽曼,甚至伊斯特伍德本人。而他自己则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非正当红的人气明星比如汤姆·克鲁斯、埃米里奥·埃丝泰威兹,或者罗伯·洛之流莫属。现下的场景大家都很眼熟,树林里的一间木屋,而所表现的情形也是我们看了很多遍仍然津津乐道的取枪子儿的一幕。惟一缺少的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鼓点声。不过埃蒂领悟到,也许没有鼓声是因为那个桥段他们早就经历过:上帝之鼓,结果证明那只是剌德城街角的扩音喇叭里不停播放的Z.Z.托普合唱团的一首歌曲。相比之下,他们现在的处境更加诡谲:他们变成了别人故事中的人物。整个世界——
我不相信。我拒绝相信只是因为某个作家的失误让我变成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这个错误一定会在第二版更正。嘿,神父,我和你站一边儿——我拒绝相信我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妈的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快,罗兰,”他催促道。“赶紧把那该死的玩意儿取出来。”
枪侠在埃蒂的腿上倒了一些消毒剂,用刀尖拨开伤口上的血块,随后拿起镊子。“埃蒂,准备好,咬紧牙关,”他喃喃地说。片刻之后,埃蒂果然咬紧了牙。
罗兰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以前做过同样的事儿,而且子弹并不是很深。整个过程不出九十秒,但对埃蒂来说,他度过了生命中最长的一分半钟。当一切结束后,罗兰用镊子碰了碰埃蒂紧握的拳头。埃蒂终于展开手指,罗兰镊子一松,弹片掉进了他的手心里。“留作纪念,”他说。“差点儿就伤到骨头了。所以当时你听见了摩擦声。”
埃蒂瞥了一眼炸裂的弹片,一指把它弹了出去。弹片像玻璃珠似的蹦到了房间另一头。“不想要,”他边说边擦了擦眉毛。
塔尔不愧是收藏家,忙不迭地捡起被扔掉的弹片。与此同时深纽一脸着迷地审视着皮带上的牙印,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凯尔,”埃蒂双肘撑起身体。“箱子里你有一本书——”
“我要求你把书还给我,”塔尔立刻回答。“你最好完璧归赵,年轻人。”
“我肯定它们都保存完好,”埃蒂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咬舌忍住。实在要是连咬舌都不顶用的话就再夺过亚伦的皮带放在嘴里。
“那最好,年轻人;现在除了那些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没错儿,不过别忘了还有四十多本分藏在许多银行贵重物品保险库里,”亚伦·深纽接口说,对他朋友射来的杀人眼光视若无睹。“最值钱的应该是那本作者签名的《尤利西斯》,不过另外几本莎士比亚的对开本也不赖,还有全套作者签名的福克纳——”
“亚伦,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那本《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随便哪一天都能换回一辆奔驰,”深纽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不管怎么样,里面有本书叫做《撒冷之地》,”埃蒂说。“作者是——”
“斯蒂芬·金,”塔尔接着说完下半句。他瞥了子弹一眼,最后把它放在了厨房桌上糖碗的旁边。“听说他就住在附近。我买过两本《撒冷之地》,还有三本他的处女作《魔女嘉莉》。我一直想去布里奇屯一趟,找作者签个名,不过现在不可能了。”
“真不懂签名有什么值钱的,”埃蒂说,接着:“哎唷,罗兰,很疼的!”
罗兰正在检查埃蒂腿上的代用绷带。“别动,”他说。
塔尔对罗兰和埃蒂的对话置若罔闻,全副注意力再次被埃蒂牵引到他最爱的话题,他的执着目标,他的亲亲宝贝。埃蒂心猜若是换作托尔金小说里的古鲁姆,他肯定会把这些书称做“他的珍宝。”
“迪恩先生,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霍根》那本书吗?或者你喜欢叫做《道根》的?我说过,稀有书籍的价值——就像稀有的邮票或硬币——可以由不同方式决定。有时候是因为有亲笔签名——”
“你的那本《撒冷之地》可没有。”
“对,因为当时那个作者太年轻,还没出名。他也许会永载青史,也许不会。”塔尔耸耸肩,仿佛在说一切任凭卡决定。“但那本书……第一版只印了七千五百本,几乎只在新英格兰出售。”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作者住在新英格兰?”
“的确。一本书的价值常常决定得非常偶然。当时一家当地连锁店决定大力推广,甚至制作了电视广告,这在当地的零售行业还前所未闻。事实证明效果很好,只缅因书城就预定了第一版的五千本——约摸占了七成——而且近乎全部售罄。和《霍根》的情况相似,书上有印刷错误,只不过不在题目,而是在封面上。只要看《撒冷之地》封面另外别上去的定价——因为最后一分钟,双日出版社决定把单价从七块九毛五提到八块九毛五——还有封面上神父的名字,你很容易判断是不是真正的第一版。”
罗兰抬眼问:“神父的名字怎么了?”
“书里是卡拉汉神父,封面上却被写成了科迪神父,那实际上是镇上医生的名字。”
“就因为这个,一本书就能从九块钱涨到九百五十块,”埃蒂惊叹。
塔尔点点头。“就因为这个——印数少,另外别上去的封面定价,印刷错误。但是收藏稀有图书这门投机生意里还有一点让我觉得……特别兴奋。”
“词儿选得不错,”深纽语气干涩。
“比如说,想象一下那个叫金的作者要是出名了,虽然我承认几率很小,但要是他真的出名了,会怎么样?他第二本小说的第一版在市面上流传那么少,我手里的版本将不止值七百五十元,涨上十倍都不止。”他冲埃蒂皱起眉头。“所以你最好别给我弄坏咯。”
“别担心,”埃蒂暗自好奇,要是凯文·塔尔得知其中一本书就躺在书中人物虚构的教堂的书架里,他会作何感想?要是告诉他这座教堂所在的小镇几乎是尤·伯连纳和霍斯特·巴克霍尔兹共同出演的一部电影中那座小镇的翻版,前者扮演的角色同罗兰相当,而后者更像是埃蒂,他会怎么反应?
他肯定会觉得你疯了。
埃蒂站起来,身子一晃,连忙扶住厨房桌子。片刻之后,他稳住身形。
“你能走吗?”罗兰问。
“之前都能走,不是吗?”
“之前没人在那儿挖挖采采。”
埃蒂试探地迈出几步,点点头。每次当他把身体重量挪到右腿上,小腿的伤口就火辣辣作痛,不过还行——还能走路。
“剩下的止痛片全给你,”亚伦说。“我还能再弄点儿。”
埃蒂刚想说,好啊,当然,再多弄点儿,却瞥见罗兰的眼神。如果埃蒂接受深纽的提议,枪侠不会出声阻止,不会让埃蒂丢脸……但是,他的首领正看着呢。
埃蒂想起刚刚他对塔尔做的那番义正词严的演讲,那些关于凯文正在吞咽苦果的颇具诗意的说法。但很明显,他自己正将苦果放在了嘴边。先是几片羟考酮,接着再来些止痛片。不久以后他就不会再满足于这些替代品而开始寻找真正的麻醉剂。
“我觉得止痛片还是不用了,”埃蒂最终说。“我们打算去布里奇屯——”
罗兰一怔。“是吗?”
“是的。路上我可以买几片阿司匹林。”
“阿斯丁,”罗兰说这三个字时流露出一种不容错过的感情。
“你肯定?”深纽追问。
“是的,”埃蒂回答。“很肯定。”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五分钟之后,他们四个站在了满地松针的院子里。远处警笛尚未停止,黑烟却已经慢慢散去。埃蒂上下抛着约翰·卡伦的福特车的钥匙,显得有些不耐烦。罗兰问了他两次有没有必要去布里奇屯,埃蒂回答了两次非常必要。第二次时他又加了一句(几乎满怀希望的),罗兰作为首领可以否决他的提议,如果他愿意。
“不。如果你认为我们应该去见见那位作者,那就去吧。我只希望你明白原因。”
“我有预感,只要我们一到那儿就会全明白的。”
罗兰点点头,不过依旧不太满意。“我很清楚你和我一样焦急,想尽快离开这个世界——黑暗塔的这一层。你想与之抗争,你的直觉就必须异常强烈。”
的确,但是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再一次听见了苏珊娜从她的道根发送过来的讯息。她被囚禁在了自己的身体里——至少埃蒂认为她试着传达的是这个意思——不过她依然身处一九九九年的时空,一切还好。
他感知到讯息的同时罗兰正在感谢塔尔和深纽的帮助。埃蒂本来走进卫生间,想上个厕所,可一瞬间,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他垂着头,紧闭双眼,坐在马桶盖上,努力想发给她一条回信,努力想告诉她如果可能尽量拖住米阿。他从她那儿感觉到了阳光——纽约的午后阳光——情况不妙。杰克和卡拉汉是在晚上穿越找不到的门到达纽约的;那是埃蒂亲眼所见。也许他们能成功救出她,前提是她必须拖住米阿。
尽量拖延时间,他努力地发送出讯息。你必须在她到达分娩地点之前尽量拖延时间。你听见了吗?苏希,你能听见吗?听见的话快回答我!杰克和卡拉汉神父已经去救你了,你一定要顶住!
六月,传来的回答夹着叹息。一九九九年的六月。街上的女孩儿都露着肚皮——
突然罗兰的敲门声打断了讯息。他在门外问埃蒂什么时候能上路。天黑之前他们得赶到洛弗尔的龟背大道——据约翰·卡伦说那里的时空闯客最近出现得特别频繁,所以现实的力量相对而言就比较虚弱——但他们得先去一趟布里奇屯,最好能碰见那位创造了唐纳德·卡拉汉和撒冷之地的作家。
倘若金跑到加利福尼亚创作电影剧本去了的话就滑稽了,埃蒂心下琢磨,不过他不太相信那会发生。他们仍在沿着光束的路径、命运的征途前进。所以理论上说,金先生也不例外。
“你们俩别太紧张,”深纽叮嘱道。“附近肯定会有许多警察,更别提杰克·安多里尼和他的敢死队了。”
“说到安多里尼,”罗兰说,“我觉得你们俩现在最好去别的地方先躲一阵。”
不出埃蒂意料,塔尔神色一凛。“现在?你一定在说笑!附近还有十几个收藏家我要拜访——买卖交易。有些还算头脑精明,但另一些……”他做了个用刀砍的手势,仿佛在给一头隐形绵羊剪羊毛。
“佛蒙特州也会有人在后院卖旧书的,”埃蒂说。“你可别忘了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是你自己暴露了行迹,凯尔。”
“他说的没错,”亚伦插口说。凯文·塔尔默不作声,只是一脸悻悻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深纽看看埃蒂。“不过要是当地警察把我们拦下来,至少凯尔和我能出示驾照。我猜你们俩谁都没有。”
“说的没错,”埃蒂回答。
“我也非常怀疑你们无法出示任何携带枪支的许可证。”
埃蒂瞥了一眼别在臀部的那把巨大的——而且古老得不可思议的——左轮手枪,笑盈盈地转向深纽。“也没错,”他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反正你们要离开东斯通翰姆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多谢,”埃蒂边道谢边伸出手。“祝天长,夜爽。”
深纽握握他的手。“多谢你的祝愿,年轻人,不过恐怕最近我夜里过得都不太爽。而如果近期医学界还没有什么新突破的话,那么估计我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
“肯定会比你想象的要长,”埃蒂说。“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至少还能再活四年。”
深纽伸出手指放在唇边,接着指了指天空。“天机不可泄漏。”
趁着罗兰同深纽握手的当口,埃蒂转向了凯文·塔尔。埃蒂原以为书店店主会不愿意同他握手,不过终究他还是握了。心有不甘地。
“祝天长,夜爽,塔尔先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是被迫的,你明明知道,”塔尔说。“店没了……地没了……十年以来第一次要去真正地度个假……”
“微软,”这两个字突然从埃蒂嘴里蹦出来。接着:“柠檬市场。”
塔尔不解地眨眨眼。“你说什么?”
“柠檬市场,”埃蒂重复了一遍,然后大笑起来。
当亨利·迪恩废物一般的生命快走到尽头时,这位伟大的智者兼著名的瘾君子最享受两桩事情:一是吸毒,二是边吞云吐雾边大谈如何在股市大赚一笔。说到投资,他一向认为自己资格堪比E.F.赫顿。
“有样东西我绝对不会投资,兄弟,”在埃蒂启程去巴哈马群岛运送可卡因之前不久,一次他们坐在屋顶时亨利对他说,“我绝对不会投一分钱的东西就是那堆电脑垃圾,微软、苹果、三洋、三共、奔腾那堆破玩意儿。”
“好像那些东西还挺流行的,”埃蒂斗胆说。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只不过,管它呐,毕竟是在闲聊。“尤其是微软。大有前途。”
亨利放纵地大笑起来,做了个猥亵的手势。“我的老二才更有前途。”
“可是——”
“对,对,我知道,所有人都拥上去抢那些垃圾,抬高了股价。这些行为在我眼里就像,你知道像什么吗?”
“不知道。像什么?”
“柠檬!”
“柠檬?”埃蒂反问。他本以为自己能跟得上亨利的思路,但终究还是犯了迷糊。当然,那天黄昏的日落让人心醉,他肯定被迷惑得不轻。
“你听见了!”亨利明显挺喜欢目前的话题。“该死的柠檬!他们没教过你吗,兄弟?住在瑞士什么地方的一种小动物,每隔一段时间——我印象里是十年,不敢肯定——就会集体跳崖自杀。”
“噢,”埃蒂紧紧咬住腮帮子才好不容易忍住大笑。“那些柠檬。我还当你说的是榨柠檬汁的柠檬呢。”
“见鬼,”亨利诅咒了一句,不过语气特别和善,仿佛一个自诩伟大的人正屈尊降贵地教导渺小无知的学生。“不管怎么样,我的重点是那些人一拥而上地投资微软和苹果,还有那个什么快速拨号芯片,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填满了该死的比尔·盖茨和见鬼的史蒂夫·乔布斯的腰包。这些电脑垃圾在一九九五年就会一钱不值,专家都这么预测,而那些投资人呢?该死的柠檬,集体跳下悬崖,跳进他妈的大海。”
“真是该死的柠檬,”埃蒂附和道,顺势平躺在暖洋洋的屋顶瓦片上,以免让亨利瞅见他快憋不住要狂笑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景:成千上百万的加州柠檬齐步走向悬崖,每个都套着红色的慢跑短裤和小小的白色运动鞋,就像M&Ms巧克力的电视广告。
“是啊,可要是一九八二年我买进了该死的微软股票就好了,”亨利说。“你知道吗?当时每股只卖十五块钱,现在已经涨到了三十五!噢,上帝!”
“柠檬,”埃蒂望着天边的日落红云渐渐褪色,梦幻地重复了一声。那时距离他在他的世界——那个合作城一直位于布鲁克林的世界——的生命终结只有一个月,而亨利只有不到一个月好活了。
“嗯,”亨利在他旁边躺下,“哥们儿,但愿我能回到一九八二年。”
此时,埃蒂仍旧握着塔尔的手,对他说:“你知道我是来自未来,对不对?”
“我知道他说你来自未来,”塔尔朝罗兰努努嘴,试着把手抽回来。埃蒂握得很紧。
“听我说,凯尔。如果你听我的而且照我说的做,你就可以赚回你那块空地市价的五倍、甚至七倍的钱。”
“你自己身无分文,还敢说这样的大话,”塔尔闷哼一声,再次试着抽回手。埃蒂仍旧握得很紧,本来他以为握不住了,但现在他力气很大,意志坚强。
“从未来回来的人敢说这样的大话,”他更正道。“而未来是电脑的,凯尔。未来是微软的。你能记住吗?”
“我能,”亚伦接过话茬。“微软。”
“从没听说过,”塔尔嘟哝道。
“没错儿,”埃蒂表示同意,“我认为它现在不存在。但是很快它就会诞生,迅速壮大。电脑,每个人都有了电脑,起码这是他们的计划。将会是他们的计划。负责的那个家伙叫比尔·盖茨。他一直都只叫比尔,从来不叫威廉。”
突然他想到一桩事情,眼前这个世界同他和杰克长大的世界——是克劳迪亚·Y·伊内兹·贝彻曼而非贝丽尔·埃文斯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这个伟大的电脑奇才不再是盖茨,而换成一个叫钱好福的家伙。但是埃蒂也明白,这种可能性很小。眼前这个世界同他自己的非常相近:车型、品牌(还是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而不是诺茨阿拉),包括纸币上的头像都一样。他觉得应该可以确信,只等时机成熟,比尔·盖茨(更别提史蒂夫·乔布斯了)将会横空出世。
实际上他也根本不在意。凯文·塔尔从许多方面来讲都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塔尔一直坚持没把空地卖给安多里尼和巴拉扎。现在卖地的合同已经装在罗兰的口袋里,他们毕竟欠了给塔尔公平的回报,这与他们是否喜欢他没有关系。也许这对老凯尔倒是件好事。
“微软的股票,”埃蒂继续说,“你可以在一九八二年以十五块钱买进。到一九八七年——就是我开始永久度假的时候,你可以这么说——每股已经涨到了三十五。百分之百的收益率都不止。”
“你说说而已,”塔尔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如果他这么说。”罗兰说,“就一定是真的。”
“多谢,”埃蒂回答。蓦地,他领悟到一点,这项对塔尔来说颇冒险的投资建议竟然是基于一个瘾君子的观察,不过他觉得应该还是可行的。
“快,”罗兰做了个手势。“如果我们想和那作家见面,得赶紧上路了。”
埃蒂滑进卡伦汽车的驾驶座位上,突然想到今日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塔尔或亚伦·深纽了。除了卡拉汉神父,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再见面。分离已经开始。
“一切顺利,”他对他们俩说道。“万事如意。”
“你们也是,”深纽回答。
“是啊,”此时塔尔第一次没有再显得不情愿。“也祝你俩好运。怎么说来着,祝你们天长夜欢,管它呢。”
位置正好,他们不用倒车就能掉头,埃蒂很高兴——正好他也没准备好倒车,至少暂时。
埃蒂开回了罗奇特路。罗兰转头招招手。对他来说这个举动相当不寻常。埃蒂一脸疑惑。
“现在到游戏的终局了,”罗兰解释。“这么多年来努力与等待,终于快要结束了。我有预感。你呢?”
埃蒂点点头,这种感觉仿佛是在一曲交响乐的最后,所有乐器都加入进来,共同推向不可避免的高潮。
“苏珊娜?”罗兰问。
“还活着”
“米阿?”
“还在控制中。”
“杰克和卡拉汉神父呢?”
埃蒂停在了路口,左右看了看,转了个弯。
“还没消息,”他说。“你呢?”
罗兰摇摇头。杰克,只有一个前天主教牧师和一头貉獭保护,尚未传来丝毫音讯。罗兰希望男孩儿千万别出事儿。
此时此刻,他亦无能为力。
唱:考玛辣——我——我的
你必须沿路走下去。
东西终于到了手,
让你换上了好心情。
和:考玛辣——来——九遍
让你换上了好心情!
可倘若你要得到手
必须沿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