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城堡一公里处,他们看到了幡旗和海报,也听到了那尚且看不见的河流的咆哮。幡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迎风飘扬——这让苏珊娜联想起某些小镇在七月四日国庆日组织的大道游行。沿街的房屋依然很窄小,有种鬼鬼祟祟的神态,一路上的店面、房门全都紧紧关闭着,从地下室到阁楼的门窗无一例外,在这样一幅街景中飘扬的幡旗,恰似腐尸脸上的红胭脂。
但海报上的面孔她都很熟悉。理查德·尼克松和亨利·凯伯特·洛奇双双摆出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汽车销售员还咧嘴笑着(标语是:尼克松/洛奇,只因事业尚未完成。)约翰·肯尼迪和林登·约翰逊并排站着,相互勾着肩,还双双举起另一只手。在他们脚下写着一行粗体宣言:我们站在新起跑线上!
“知道是谁赢了吗?”罗兰扭头问道。苏珊娜正骑坐在豪华出租车上,打量周围的情景(并祈祷着:哪怕有件开襟羊毛衫也好啊,上帝啊!)
“噢!我知道。”她说,心中却毫不怀疑这些海报就是贴给她看的。“肯尼迪赢了。”
“他成了你们的首领?”
“是整个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领。后来肯尼迪被枪杀了,约翰逊就接任了总统。”
“枪杀?你是这么说的吗?”罗兰突然有了兴趣。
“是啊。有一个名叫奥斯瓦尔德的胆小鬼躲在人群里朝他开了枪。”
“而你们的美利坚合众国当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嗯……当你拽着衣领把我强拉进中世界时,苏联正和我们较劲儿呢,不过,笼统地来说,你说得没错。”
“你们国家的乡民为自己选择首领。不是排资论辈。”
“说的没错,”她应和着,留了一点小心眼。她倒是有点希望听到罗兰抨击民主制度。要不,大笑一通也好。
可是令她吃惊的是,罗兰说:“引用小火车布莱因的话来讲,那听上去太优异了。”
“我求求你了,别引用他的话,罗兰!现在别,以后永远都别提他啦。行不?”
“如您所愿。”他说,紧接着,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地压低了声音说:“备好我的枪,请求你。”
“乐于效劳。”她立刻回应道,同样压低了嗓门。这话听来就像:乐乐效力,因为她压根儿不想挪动嘴唇。她能感觉到:他们被盯上了,簇拥于“国王之路”这一头的中世纪村落里(或是以中世纪为题材的电影布景),正有无数隐秘的眼神偷偷地从商店和酒馆里漫射而出。她不知道那些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或者不过是依然开着的摄像机,但甚至在罗兰还没说出口、还没确定之前,她就不曾误解过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而她只需要看着奥伊的小脑袋就知道它也感觉到了,因为貉獭的头来回摇摆着,活像老爷爷家的钟摆。
“他是个好首领吗,那个肯尼迪?”罗兰又问,保持着正常的语调和音量。一片寂静中,这声音传得很远。苏珊娜意识到一个妙不可言的事实:她突然之间不冷了,尽管现在距离咆哮的河流这么近,空气因此变得更潮湿更阴冷。她全神贯注于身边的这个小世界,以至于无暇关心冷暖。至少,眼下是这样。
“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他好,显然那个枪杀他的傻蛋就不觉得他好,可我觉得他不错,”她接着说,“他对民众说,一旦他上台执政,就要致力于改变现状。大概不足一半的选民相信他的话,因为大多数政治家都会像猴子甩尾巴一样撒谎,原因都是为了夸口说自个儿能干。可他一被选上,就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有个地方叫古巴,就是在古巴问题上他彻底摊了牌,勇敢得就像……好吧,让我们这么说吧,你会乐于和他并驾齐驱。可就当老百姓刚刚瞅出来他有多较真时,那个被人雇用的王八蛋就开枪杀死了他。”
“奥兹-沃特。”
她点点头,不想费神去纠正他的发音,她想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纠正的。奥兹-沃特。奥兹。历史总是在重复,不是吗?
“肯尼迪下来之后,约翰逊就接手了吗?”
“没错。”
“他干得如何?”
“就我离开那会儿而言还太早,不能下结论,但他更像是老手政客,我们以前曾说,‘混下去就能混得好’,这话的意思你懂不?”
“是的,我懂。”他答,“苏珊娜,我觉得我们到了。”罗兰将豪华出租车停住。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人力车的推手,端详着拉什宫。
“国王之路”到了尽头,顺延进一方铺有圆石子的宽敞前庭,当年,这里必然列有血王手下肃穆勤苦的卫兵,就好像护卫伊丽莎白女王和白金汉宫的仪仗卫士。圆石地面上以深红色绘出那只红眼睛,略有风尘的痕迹。若是站在地面上,观者只能辨认出这是什么,但苏珊娜猜想,如果登高俯瞰,就能发现这只眼睛指向西北。
这个该死的形象也必会绘制在罗盘的每一个准星上。她默想着。
露天前庭之上、延展于两座废弃高塔之间,挂有一条横幅,看起来才绘了不久。横幅(同样,也是红、白、蓝三色)上的钢印字迹这样写:
欢迎你们,罗兰和苏珊娜
(还有,奥伊!)
来此自由世界继续折腾!
前庭(以及用作护城河的封闭式内河)之后的城堡果然是用暗红色的石砖垒成,有了年头之后,石砖的颜色越来越暗,如今都快成黑色了。塔楼和角楼从城堡正殿里耸升而立,气势逼人,似欲否定地心重力般地跋扈升腾。掩映在俗丽拱弧支柱后的城堡却显得肃穆沉稳,几乎摒弃了一切雕饰——只有主通道口上方的拱心石弧顶上刻有那只圆睁的红眼。半空走廊中有两段已塌陷,跌落的碎石堆积在正庭的地面上,但其余的六条走廊依然各就其位,在不同高度上展开,形成交叉层叠的效果,她不禁联想到复杂的立交桥,同样有许多不同的上下出入口,以使不同的高速公路在此衔接交转。至于房子的构造么,门也好、窗也好,都是怪诞的狭长造型。肥硕的黑鸦蹲栖在窗台上,或沿着半空走廊立成一排,盯着他们看。
苏珊娜从手推车上下来,罗兰的枪已处于备战态,揣在她的皮带里,触手可及。她跟上了他,站在护城河边打量着城堡大门。门是敞开的。门后,一道弯弓形的石桥横跨于河上。桥下,黑漆漆的水从四十英尺宽的水喉里湍流而出。水闻来又刺鼻又恶心,而且,流经不少利齿状的石头时,泛起的泡沫不是白的而是黄的。
“我们现在做什么?”她问。
“听听这些家伙说什么,作为开始。”他边说边冲着城堡里圆石前庭那头的大门点了下头。那扇门半开半闭,有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完全是普通的人类,一点儿不像她非常期待的哈哈镜里的长条人。当那两人差不多走到正庭中央时,第三个人也闪身而出,小跑着跟上来。看起来这三人都没带武器,当前面的两人走近石桥时,她才看清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老实说,她看到双胞胎已经不再惊诧了。后面跟上的第三人也长着同一张脸孔:白种人,高挑的身材,长长的黑发。这是三胞胎,俗话说得好:两个孩子相见好,还有一个图运道。他们都穿着牛仔裤和双排扣厚大衣,她立刻(甚至迫切地)嫉妒起来。前面的两人各自提着一只皮条把手的柳条篮。
“要是加上胡子和眼镜,他们就像是我和埃蒂第一次看到的斯蒂芬·金的翻版。”罗兰压低了嗓音说道。
“是吗?你当真?”
“是啊。你记得我怎么跟你讲的吗?”
“你再说一遍。”
“胜利之前必遭诱惑。还要记住这一条。”
“我会牢记在心的。罗兰,你害怕他们吗?”
“我认为他们三个没什么好怕的。但要准备好随时开火。”
“他们好像没有武器。”当然啦,他们有柳条筐;什么都可能放在里面。
“无论如何,随时准备。”
“放心吧。”她说。
尽管桥下的护城河咆哮不止,他俩还是能清楚地听到陌生人的靴子踩踏出的稳健步伐。提着篮子的两人已经走到了桥上,并在拱形桥最高处停下了脚步。接着,他俩把手中的篮子紧挨着放在地上。第三个人则在城堡里止步,手中虽空无一物,十指优雅地相扣于身前。现在,苏珊娜闻到了熟肉的香味,显然是从其中一篮里飘出的。也不是猪肉。她觉得那是烤牛肉和烤鸡肉混杂的浓香,像是从天堂里飘来的。口水立刻泛涌在她嘴里。
“向您致敬,蓟犁的罗兰!”他们右边的黑发男子说道,“也向您致敬,纽约的苏珊娜!嘿,还有中世界的奥伊!祝天长夜爽!”
“一个丑,别的就更丑。”他身边的兄弟却这样说。
“别理他。”右边长得像斯蒂芬·金的男子说。
“‘别理他’。”另一个模仿道,还挤眉弄眼地扮了个可笑的鬼脸。
“也愿您收成加倍,”罗兰对着两者中较有礼貌的那人回应道。他踮了踮脚后跟,敷衍地回了一个屈膝礼。苏珊娜则采用卡拉镇的屈膝礼,扬了扬不存在的裙边。奥伊正坐在罗兰的左脚边,只是瞪着桥上的这两位。
“我们是巫飞思。”右手边的男人说,“你知道什么是巫飞思吗?罗兰?”
“是的,”他答,转而略微倾向苏珊娜,说道:“这是个古老的词……事实上,是远古的词。他宣称他们都是变形人。”为此,他还特意压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桥上的人应该听不见。“我怀疑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右边的男子立刻应道,看起来欣喜有余。
“说谎的人在哪儿都能找到同类,”左边的男子仿佛在一针见血地评说,还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就一只眼。苏珊娜以前根本不会相信有人可以只翻一只白眼。
他们身后的第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十指相扣的手。
“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形体。”右边的人继续说,“但是我们得到的指令是:变成你们能一眼认出、并愿意信赖的人。”
“我可不太信任金先生,”罗兰说,“那个人,像只啃裤子的山羊,尽惹麻烦。”
“我们尽力了。”右边的斯蒂芬·金说,“我们还可以变做埃蒂·迪恩的形貌,但又惟恐会让这位女士很伤心。”
“这位‘女士’看起来乐于和一根绳子干一下,只要她能让绳子在她两腿之间竖起来。”左边的斯蒂芬·金评论道,还抛了个媚眼。
“太无礼了。”后面那人开口了,他将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口气俨然像个辩论赛裁判员。苏珊娜几乎要指望他宣判坏嘴巴·金在体罚室里禁闭五分钟。其实,她并不会因为坏嘴巴·金的粗鲁笑话伤了她的心而生气;那只会让她想念埃蒂。
罗兰则对所有的插科打诨毫不在意。
“你们三个可以变换成三种形貌吗?”他问好嘴巴·金。苏珊娜清楚地听到枪侠在发问前咕噜一声咽了口水,便知自己不是惟一一个勉强不在食品篮前流口水的人。比如说,你们是否可以同时变成金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尼克松先生?”
“问得好!”右边的好嘴巴·金说。
“问得蠢!”左边的坏嘴巴·金说。“根本没问到点子上。偏题偏得太离谱了。哦好吧,哪个动作派英雄还是知识分子?”
“丹麦的哈姆雷特王子。”裁判员·金在他们身后不动声色地说。“但考虑到这是在第一时间内反应出的名字,所以他可能只是个特例,不足以证明这条规则有普遍性。”
好嘴巴和坏嘴巴同时回头看他。等他们确认他说完了,再回过头看着罗兰和苏珊娜。
“鉴于我们其实是一体,”好嘴巴说,“并且相对而言能力有限,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可以都变成肯尼迪,或者都变成尼克松,但——”
“‘搅乱昨天,搅乱明天,但绝不搅乱今天。’”苏珊娜插嘴道。她也不知道这句俗语怎么突然蹿到她脑子里(也不知道又怎么突然蹿出口来),可是没想到,裁判员·金却立即应声道:“准确极了!”并朝她一点头,俨然是表扬班上最好的学生的老师。
“继续啊,看在你爹的分上,”左手边的坏嘴巴·金嚷嚷起来,“光是看一眼这几个背叛血王的叛徒,我就实在忍不住要吐了。”
“好吧,”他的同伴说,“尽管称他们为叛徒相当不公平,至少可以加上卡作为这番定名的砝码。考虑到我们给自己的名字对你们来说可能难以诵读——”
“就好像超人的死对头,迈克赛泽普特克先生,”坏嘴巴说。
“——你们也可以像洛杉矶人那样说话,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血王。简而言之,我是自我,使用的名字是毕玛乐。站在我身边的是富玛乐。他是我们的本我。”
“那么站在你们身后的那位就该是飞玛乐,”苏珊娜将重音放在了“飞”字上,“他呢,你们的超我吗?”
“噢!真聪明!”富玛乐叫起来,“我打赌你还可以说是弗洛伊德呢,那样就不和淫乐押韵了。”说着,他探身向前,又冲着她摆出那副招牌式的猥琐鬼脸。“可你能拼写出来吗?纽约来的短腿小黑鸟?”
“别理他。”毕玛乐说,“他总是受到女性的威胁。”
“你们是斯蒂芬·金的自我、本我和超我?”苏珊娜问。
“问得好!”毕玛乐赞许地应道。
“问得真蠢啊!”富玛乐就立刻不以为然地反驳。“小黑鸟,你父母膝下还有别的孩子活着吗?”
“你别想和我玩什么把戏。”苏珊娜说,“我会把黛塔·沃克召出来,把你骂倒为止。”
飞玛乐·金说道:“我和金先生没太多瓜葛,只不过暂时仿效他的体貌特征。而且我很明白:所谓的暂时其实是你们能拥有的所有时间。我对你们的使命不寄热望,也无打算自找麻烦助你们一臂之力——至少,不想找太多的麻烦——况且,我也很清楚:你们两个对洛杉矶人的离去负有一定的责任。由于他令我身陷囹圄,几乎把我当成宫廷小丑来耍玩——甚至是他的宠物猴子——所以看到他离去,我一点儿不伤心。我会给予你们我力所能及的帮助——至少一小点——但是,不,我绝不会为此自添麻烦。‘丑话说在前头’,就像你们过世的朋友,埃蒂·迪恩会说的那样。”
苏珊娜努力不回避那个名字,但这话伤到了她。伤到了。
和刚才一样,毕玛乐和富玛乐转身去看飞玛乐,等他说完,再回头面对着罗兰和苏珊娜。
“坦白是最佳策略。”毕玛乐一副恭敬的神情,说,“语出塞万提斯。”
“说谎者诸事顺遂。”富玛乐在一旁酸溜溜地冷笑,说,“语出匿名者。”
毕玛乐接着说,“他总是把我们分为六块、甚至七块,没别的原因,就因为那样很疼很疼。但我们和城堡里的其他人一样,都走不了,因为他在城墙边划下了死界。”
“我们原以为他走之前会把我们都杀了呢,”富玛乐说道,全然不像刚才那般粗鲁刻薄。一个人只有在回顾某次濒临险境的经历时,才会有那种凝重反省的神态。
毕玛乐:“他是杀了很多人。还砍了内务大臣的脑袋。”
富玛乐:“那家伙得了梅毒,比屠宰场里的猪聪明不了多少,倒是更多一点可怜相。”
毕玛乐:“他让厨房员工排成一排,还有打杂的女工——”
富玛乐:“所有这些人对他都非常忠心,真的非常忠心——”
毕玛乐:“然后让他们当着他的面吞下毒药。如果他乐意,完全可以在他们熟睡时把他们杀死——”
富玛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毕玛乐:“可他却决定让他们服毒。老鼠药。他们吞下那些棕色的大药片,之后就倒地抽搐一阵,而他站在王位上目睹这一切——”
富玛乐:“王位是由无数骷髅做成的,你们知道——”
毕玛乐:“他就坐在王位上,胳膊肘支着膝盖,拳头撑住下巴,就像陷入长久沉思的人,大概在琢磨着正方形套圆形的公式、或是终极素数,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们在听者厅的地板上翻来滚去,一边呕吐一边抽搐。”
富玛乐(在苏珊娜看来,其热忱的姿态既淫荡又极其丑陋):“有些人死之前央求着喝口水。没错啊,那种毒药会让你口渴难耐!于是我们坚信,接下去就该轮到我们了!”
终于,毕玛乐被惹恼了,就算不是恼怒,也气得够呛。“你能不能让我把这事儿说完,接着让他们决定是走是留?”
“总是这么专横!”富玛乐说着,闷闷不乐地闭上了嘴巴。在他们头顶上,好多城堡鸦推推搡搡抢着位置,瞪着晶晶亮的小圆眼睛俯瞰。苏珊娜心想:不用问了,它们就等着把留在这里不走的人当作一顿美餐呢。
“他有六个留存的巫师的玻璃球。”毕玛乐继续说,“当你们还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时,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并因此彻底疯了。我们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因为我们没看到,但我们都认为,是因为你们得胜了,不仅在卡拉镇,还有随后在厄戈锡耶托。如果确实如此,那就意味着他欲图以摧毁光束从而远距离操控塔之倒塌的计划终结了。”
“当然是这么回事儿了。”飞玛乐静静地说,于是,前面两个斯蒂芬·金又一次回首观望他。“不会是什么别的了。将他逼到疯狂边缘的首要原因就是他思绪中的两种矛盾的执念:让塔倒塌,再先于你,罗兰,到达那里,并攀上塔顶。摧毁它……或是,主宰它。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理解这件事情上走得过头了——只要抢在你之前抵达你想要之物,在你面前夺走它。他在意的就是这些。”
“得知他因你们而有多恼怒你们一定会高兴的,在他摧毁自己一切珍贵玩物之前的几周里,他不停地念叨你们的名字,诅咒你们,”富玛乐说,“他变得多么害怕你们啊!能多害怕就有多害怕。”
“不是这么回事,”毕玛乐反驳道,苏珊娜觉得他有点动怒了。“虽然这决不至于让他高兴。他赢得的荣誉不比他失去的多。,”
飞玛乐说:“当血王眼见厄戈将败在你们手里时,他明白存活的光束必将再生,并比以前更茁壮!到最后,这两道仅存的光束将再造出其他的光束,一尺一尺、一轮一轮地重新接合它们。如果那一切发生了,最终……”
罗兰点着头。苏珊娜在他眼中观察到一种全新的神情:惊喜。也许他真的知道怎么赢得胜利,她想。“到最后,原已转换的世界也许又能恢复如初。”枪侠说道,“也许,中世界和内世界都将如此。”他停了停,“也许甚至还有蓟犁、光束、白界。”
“这种事情没有所谓也许。”飞玛乐说,“因为卡是个轮,只要轮子不裂,就会继续滚动。除非血王可以变成黑暗塔之主,或最高刽子手之主,否则一切都将会恢复如初。”
“疯狂,”富玛乐说,“而且是极具破坏力的疯狂。但显然红大哥总是乾神疯狂的那一面。”他朝苏珊娜甩去一个丑陋的痴笑,说,“黑鸟女士,那就是弗洛洛洛伊德说的。”
毕玛乐继续说道:“当玻璃球粉碎、杀戮完成之后——”
“这就是我们要让你们明白的,”富玛乐又说,“前提就是,你们的脑袋瓜还不至于太迟钝,否则可就听不懂啰。”
“等这些琐事全了结了,他就杀死了自己。”飞玛乐再次开口,前两人再次扭头去看。仿佛他们做不了别的。
“他用的是不是一柄勺子?”罗兰问,“因为我和朋友们从小就听过这样的预言。写在了一首打油诗里。”
“确实如此。”飞玛乐答,“我想,他是用勺子切开了自己的喉咙,勺子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很锋利了(就和某些人的盘子一样,快着呢,你们清楚得很吧——卡就是个轮,从哪里开始,就会转回哪里)但他把它吞了下去。吞了下去,你能想象吗?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简直是洪水猛涨!随后,他爬上灰马群中最雄壮的那匹——他给它起了名字,叫尼斯,取名于眠和梦的土地——骑上马就直奔东南面神会之地的白域而去,马背上还搭着他那一点点装备。”他笑了,“这里的食物储备非常富裕,可是他用不着了,如你们所知。国王不再吃了。”
“停一下,超时了。”苏珊娜说着伸手摆出一个T字形(这个手势她跟埃蒂学的,但此刻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果他吞下了一把边缘如刀锋的勺子,从里面把自己切开了、甚至呛着血——”
“黑鸟儿女士开始开窍啰!”富玛乐雀跃道,双手都在空中挥舞。
“——那他怎么还能做别的事情呢?”
“王是死不了的。”毕玛乐说,俨然在对一个三岁孩童解释某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而你们——”
“你们这些个傻蛋——”他的同伴来打岔,笑嘻嘻地恶言恶语。
“你们无法杀死一个已死之人。”毕玛乐总算说完了,“罗兰,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你的两把枪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
罗兰颔首示意,“父子相传的枪,枪筒由亚瑟·艾尔德的长剑——石中剑改制而成。是的,古老预言也提到这一点。他肯定也知道。”
“可现在他已经脱险了。只要他将自身超脱于那些预言之外,只要他是不死之身,就行。”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一直羁留在塔的一层外阳台里,”罗兰说,“不管是不是不死之身,如果他没有艾尔德传下的某样圣物,就永不可能攀到塔顶;既然他知道这些预言,就肯定明白这一点。”
飞玛乐冷冷一笑,“是的,但是,正如苏珊娜世界里的一个故事中有个守桥的霍雷肖一样,现在血王把守着黑暗塔。他已经找到了进口的途径,但还不能攀到顶,这是事实。可他一夫当关,死守不放,你们也没法爬上去。”
“看起来,红色老国王倒还没有疯到骨子里。”毕玛乐说。
“疯子来啦!”富玛乐在一旁起哄。他闷声拍打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可是,如果你们继续,”飞玛乐说,“等于亲手把艾尔德的圣物带去给他,而他正好需要那些东西将自己从羁留中解放出来。”
“他必须先从我这里夺过去。”罗兰说,“从我们手里。”他的语调一点不激动,似乎只是在评说天气。
“没错。”飞玛乐表示同意,“但是你要想一想,罗兰。你们不能用枪打死他,但他却有可能从你们手上夺走枪,因为他天性狡猾,诡计多端。要是他正好那么做了……那好吧!想象一下,一个死去的国王,而且疯了,站在黑暗塔的顶层,怀里揣着一对儿伟大的老枪!他可能立于塔顶统领世界,但我更倾向于——考虑到他的疯狂——他会作出相反的选择:推倒塔。他干得出来,不管有没有众光束。”
飞玛乐阴沉地观望着他们,依然站在那边的桥头。
“到了那时候,”他说,“所有一切都将在黑暗中。”
几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思忖着这一假设。接着,毕玛乐开口了,几乎像是在辩解,“代价也许没那么大,只要你稍微想想,自从黑暗塔存在以来的这个世界、也就是我们称之为楔石塔的地方,这儿的塔不像玫瑰那样影响很多事物;而是以塔的方式影响了譬如永生虎,譬如你们那名叫罗佛的狗,譬如至少对于一个——”
“名叫罗佛的狗?”苏珊娜惊呆了,问道,“你说的可当真?”
“女士,您的想象力不敌一根烧煳了的木棍。”富玛乐带着深深的厌恶说道。
毕玛乐不受其影响,“在这个世界里,黑暗塔就是黑暗塔。而在你们的世界里,罗兰,在你先前待过的世界里,大多数物类都在正常繁衍,大都生活得很甜蜜。能力和希望依然存在。你愿意冒着摧毁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以及金先生以想象力企及的世界的大险吗?你明知不是他创建了那个世界。能窥探乾神的奥秘并不意味着就是另一个乾神,尽管很多富有创造力的人好像都这么自以为是。你愿意拿这一切来冒险吗?”
“我们只是在询问,并不打算说服你们。”飞玛乐说,“但是,事实很明显:现在,这仅仅是你的任务了,枪侠。一切都取决于你。没什么能再迫使你前进了。只要你穿过这座城堡,走进后面的白域,你和你的朋友们就将越过卡本身。而你并不是非去不可。你先前经历了一切,你已经可以拯救众光束了,而救了光束便能确保塔继续存在,乃至永远存在,那是众世界和众生灵绕之旋转的轴心。任务已经完成。如果你现在掉头回去,死去的国王就将永远受困于他现在所在之处。”
“你说完了吧。”苏珊娜插嘴道,并无礼地看着活该挨白眼的富玛乐。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罗兰说,“我会继续推进。因为我许下了诺言。”
“你对谁许下诺言了呢?”飞玛乐喊了出来。自他站在桥上城堡这边的位置以来,第一次松开了双手,并用它们用力地抓着头发往后抻。动作虽小,却有力地证明了他的极度困惑。“因为,根本没有关于诺言的预言;我告诉你!”
“不会有那样的预言。因为我是对自己许诺,也将独自信守。”
“这人和红色老大哥一样疯狂。”富玛乐不无敬意地说。
“好吧。”飞玛乐说。他长叹一声,又将两手相握于身前。“我已经尽力了。”他朝三体一位的那两者一点头,他们正转身留意着他。
毕玛乐和富玛乐各自弯下一膝:毕玛乐弯右膝,富玛乐弯左膝。他俩翻下柳条篮的盖子,再将两个篮子倾向前。(刹那间,苏珊娜想到了“价格正确”和“集中注意力”那些有奖竞猜电视节目中的模特,以及她们展示奖品的方式。)
一个篮子里是吃的:烤鸡和烤猪肉、牛腿肉、大片大片的粉色圆火腿。苏珊娜觉得她的胃在看到这一切的瞬间骤然扩张,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吃,吃完为止,而且,她只有百般克制,才能不发出欲求的呻吟声。嘴边已经涨出了唾液,她一把抹去。他们应该知道她在擦口水,可她对此毫无办法,不过,好在她还有自控力,不会让他们瞅见饥饿在她唇上或下巴上留下任何证据。奥伊叫起来,但依然固守在枪侠左脚边。
另一个篮子里大大的粗针毛衣,一件红、一件绿:都是圣诞节的颜色。
“还有长袖保暖内衣、外套、羊毛衬里长靴,还有手套。”毕玛乐说,“神会之地在一年中的这个时段冷得要死,你们还得走上几个月呢。”
“在城郊,我们给你们留下了一副铝制雪橇,”毕玛乐说,“你们可以把它扔在小推车后面,等到了雪原,就可以拿出来装载装备,或是载上这位女士。”
“毫无疑问,你们会琢磨:既然我们不赞成你们继续前行,为什么要为你们做这些呢?”毕玛乐说,“事实上,我们庆幸于自己还能侥幸存活——”
“那时候我们真的认定自己玩完儿了,”富玛乐又插嘴,“‘四分卫蔫巴了’,埃蒂大概会这么说吧。”
这又令她心痛了……但不及眼巴巴看着那些美食更令她揪心。也不比在幻想中感受粗针大毛衣套上头、长长的衣摆一直能裹暖大腿更难过。
“我本打算尽可能地和你们谈清楚,让你们主动打道回府,”飞玛乐说——苏珊娜注意到,这是三人之中第一次有人用到了第一人称,“如果我说不动你们,就给你们所需要的补给品。”
“你们杀不了他!”富玛乐突然大叫起来,“难道你们不明白吗?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杀人机器,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们能做的一切不过是被他玩于股掌之间,玩得晕头转向!你们怎么会这么愚——”
“别说了,”飞玛乐温和地说,富玛乐当即闭上了嘴巴。“他心意已决。”
“你们会干什么?”罗兰问,“我们一走,你们打算怎么办?”
三个人一齐耸耸肩,一致得如同镜子的映照,但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是飞玛乐——所谓巫飞思中的超我。“等在这里。”他说,“看看造物母体到底是生存还是死亡。与此同时,还要尽力复兴拉什宫,让这城堡恢复往日的荣耀。这里曾经是个美丽的地方。也会重新变得美丽的。现在,我认为我们之间已经谈完了。请带上你们的礼物,以及我们的感谢和祝福。”
“勉强的祝福,”富玛乐说着,真的微笑起来。这笑容在他脸上显得耀眼而又突兀。
苏珊娜几乎就要往前冲了。她是那么饿,那么想吃新鲜的食物(新鲜的肉),但她最迫切想要的是毛衣和保暖内衣。虽然补给品不算多(等他们走完巫飞思所说的神会之地,想必早就吃光用光了),但豪华手推车后面还有不少罐头装的豆子、鲔鱼、玉米碎牛肉,眼下他们的肚子还算半饱。是刺骨的寒冷正在折磨她。至少,感觉上是这样;寒冷由外向内地逼近她的心脏,每一刻都愈加痛苦。
但有两样事情阻止了她。其一,她意识到:如果迈出一步,她仅剩的意志力就会轰然崩塌;她会不顾一切地跑到桥顶上,双膝跪倒在装满衣服的深口篮子前,像个奔往跳蚤市场的家庭主妇般一通猛翻猛抢。如果她迈出了第一步,就再没什么能阻拦她了。然而丧志意志力还不是最糟糕的;她还会丢了奥黛塔·霍姆斯倾尽一生所追求的尊严,尽管有个可疑的家伙埋伏在她的脑海里蓄谋破坏。
然而这仍不足以遏止她的冲动。真正让她钉在原地的,是回忆,是看到黑鸟叼着貌似绿色茎干,不是“呀!呀!”地叫,而是“咕噜咕噜”地盘旋而过时的印象。只不过是鬼草,没错,但无论如何总是绿色植物。活生生的生物。就是那天,罗兰说的一番话令她无言以对——怎么说的?——胜利之前必遭诱惑。她以前绝对想不到,有生之年经受的最严酷的诱惑竟然是一件粗针渔夫毛衫,但是——
她幡然醒悟:枪侠一定早就猜到了,即便不是打一开始就胸有成竹,也是在三个斯蒂芬·金出现时明白的:这一切是场骗局。她无法精确地说出篮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万分怀疑那真的是食物和衣物。
她镇定下来。
“好吧?”飞玛乐颇有耐心地问,“你们愿意过来吗?收下我给你们的礼物?如果你们想要,就必须自己过来拿,因为我至多能走到桥中间。国王划下的死亡界线就在毕玛乐和富玛乐所站之位的前面。你和她可以来回走动,但我们不行。”
罗兰说:“谢谢您的好意,先生,但我们打算拒绝。我们有食物,前方不远处就有衣物在等待我们,就在牲口上呢。更何况,也不见得那么冷。”
“不冷,”苏珊娜表示赞同,微笑地看着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样也是三个目瞪口呆的人,“真的不太冷。”
“我们要前行了。”罗兰说着又屈膝行了个简礼。
“说谢啦,愿你们顺利。”苏珊娜也说着客套话,再次撩了撩根本不存在的裙角。
她和罗兰掉头就想走。就在那一刹那间,毕玛乐和富玛乐依旧单腿跪在那里,伸手探入他们面前那两只敞开的篮子。
苏珊娜不需要得到罗兰的指示,根本不需要他大声喝令,就从腰带里拔出枪,射中了左边的那个——富玛乐——就在他从篮子里抽出一把长筒银枪的瞬间。枪杆上还吊着一件衣物,看似围巾。罗兰也拔出了枪,像以往一样神速地扣动扳机,一弹足矣。头顶上,黑鸦惊叫着飞起来,乱成一团,蓝色的天空在那一瞬间似乎都被黑色遮掩了。毕玛乐手中也持着一柄同样的银色长枪,慢慢地向前倒下,歪在面前盛满美食的篮子上,死前还带着一副惊讶的表情,前额正中央上多了一个弹孔。
飞玛乐立在原地,在另一边的桥头。双手依旧相扣在身前,但现在他已不像是斯蒂芬·金了。现在的他俨然是个濒死的老者,蜡黄的脸庞长长地耷拉着,病恹恹的。头发也不再是浓黑色,而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整个头颅仿佛是疱疹盛开的荒芜花园。他的双颊、下巴和前额上垒满了块状小瘤,伤口裸露着,有的在流脓,有的在淌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罗兰问他。
“类人,和你差不离。”他顺从地说,“在担任血王的国务大臣的岁月里,我的名字是岚度·沉想。不过,很久以前我只是纽约北部的平头百姓老奥斯丁·康维尔。很遗憾地说,不是在楔石世界,而是在另一个世界。我曾经掌管尼亚加拉商业街,此前是个成功的广告人。假如你知道我曾代理过诺兹阿拉和塔库罗精神,大概会挺好奇吧。”
无论是他这副尊荣,还是出人意料的个人简历,苏珊娜都不感兴趣,她只是说:“所以,他毕竟还是没有把手下大将的头砍下来。那三个斯蒂芬·金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是个小魔法,”老人说,“你们要杀了我吗?来吧。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动作快一点。我的状况不太好,你们一定已经看出来了。”
“你前面跟我们说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苏珊娜问。
那双老朽的眼睛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所有的,都是真的。”他答道,接着迈步走到桥上,另外两人——都曾是他的助手,她对此很肯定——四肢瘫软地倒伏在地。“都是真的;除了……这个。”他踢了踢篮子,里面的东西这才颠了出来。
苏珊娜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奥伊也立刻闪身而出,站在她跟前摆出护卫的姿态,短腿呈外八字地撑开,脑袋压低。
“没事儿,”她说了一句,但声音依然打着战。“我只是……吓了一跳。”
柳条篮里的喷香烤肉竟然都是腐烂的人肢——看上去也像是长条的猪排肉,事实上,肢体已经腐烂得几乎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了。肉质几乎都成了黑蓝色,还有一团一团的蛆蠕动于其上。
另一只篮子里也根本不是什么衣物。被飞玛乐倒出来的是纠缠成结的一堆僵死之蛇。溜圆的小眼珠子全都不动了;分叉形的蛇信子死气沉沉地滑进滑出;有些蛇已经死透不动了。
“如果你们把它们贴身穿好,说不定能让它们暖起来,重获新生呢。”飞玛乐不无遗憾地说。
“你本来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吗?”罗兰问。
“没想到。”老人承认了。他坐在桥上,深深叹了口气。一条蛇打算爬上他的膝头,可他一挥手将它拨走了,动作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也有点厌烦。“但我要执行自己的任务,我只是听令而为。”
苏珊娜看着两具尸体,露出惶恐而惊诧的表情。毕玛乐和富玛乐,现在只是一对儿死掉的老家伙,并且同样以不自然的飞快速度腐烂着,羊皮纸一般发黄的皮肤紧缩起来,飞速地向骨头迫去,皮下也流淌出浓稠的脓浆。就在她眼睁睁瞧着时,毕玛乐的眼窝迅速凹陷下去,露出两只潜望镜一般的黑窟窿,死尸仿佛瞬间带上了惊诧的表情。一些蛇扭动着攀上这两具腐烂中的尸首。另一些蛇则爬进聚满蛆虫的断肢篮,显然是想在这堆东西之下找到些许温暖的角落。腐烂的过程中尸体会释放出短暂的热量,她心想:如果自己也能那样做,说不定也会沉溺于那份奢侈的温暖中。如果她是蛇,她就会那么做。
“你们要杀了我吗?”飞玛乐问。
“不,”罗兰答,“因为你的职责尚未完成。随后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飞玛乐抬起头,干涩而老朽的双眼里透出一丝好奇,“您的儿子?”
“我的,也是你主子的儿子。你们见上面时,能不能帮我捎上一句话?”
“如果我还活着,当然可以。”
“告诉他我已经老了,而且老奸巨猾,但他很年轻。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回头,即便是带着复仇之梦,他还能活下去……尽管我对他所做的一切足以使他欲求复仇,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要告诉他如果他还敢前行,我会杀了他,正如我要去杀了他的红色父亲。”
“你们都是把别人的话当作耳旁风,即便听进去了也不相信。”飞玛乐说。既然他的诡计现在已经曝光了(根本没什么魔法惑人的巫飞思,苏珊娜心想;不过是个来自纽约北部的拉广告的家伙改头换面干起了新活计),他显得难以言喻地虚弱。“你们无法杀死一个已经自行了断的人。你们也进不了黑暗塔,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进口,羁留在阳台上的王已经控制了局面。而且他还有充足的弹药。光是鬼飞球就足以远距离攻击你们,甚至你们还没走完玫瑰地就被炸死了。”
“那是我们要担心的事儿,”罗兰说,而苏珊娜认为他难得地说出了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她的确已经开始担心了。“还是说说你吧,你是否愿意在见到莫俊德的时候帮我传递口信呢?”
飞玛乐摆出一个默肯的手势。
罗兰摇摇头。“伙计,别冲着我摆手——让我亲耳听到你说出来。”
“我会帮你传递口信的,”飞玛乐说完,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见到他,我会和他谈谈的。”
“你会看到他的。先生,日安。”说完,罗兰转身就想走,但苏珊娜抓着他的胳膊,因而他又转回来。
“你得发誓,说你跟我们讲的事情都是真的。”她以命令的口吻对坐在桥上的丑陋老人说道,早已飞回原位的黑鸦冷冷地在半空中凝望他。从中可见什么?又能证明什么?她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就算是现在,她能分辨出这老者在说谎吗?也许不能吧。可是她仍然坚持:“我要你以父之名发誓。”
老者对着她抬起右手,手掌摊开,苏珊娜看到掌心里有一些未结痂的疱疹。“谨对纽约州北部泰奥加·斯普林斯的安德鲁·约翰·康维尔,我发誓。这座城堡的主人,血王真的疯了,真的打裂了他掠夺所得的巫师的玻璃球。他真的逼迫属下吞服毒药,并真的眼看着他们死去。”他将高举的手掌往下一挥,指着整整一篮子的碎尸块,“黑鸟女士,您觉得我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呢?‘我们的肢体’制造工厂吗?”
她听不懂这个“我们的肢体”,但未作任何表示。
“他真的已经去了黑暗塔。他就像一些古老寓言中的狗,想要确信:如果他得不到,别人也甭想得到。即便是关于这两个篮子里的内容,我其实也并没有撒谎,并不能算。我只是把东西展示给你们看,让你们自己拿主意。”他一脸鄙夷刻薄的笑令苏珊娜思忖:该不该至少提醒他一下,罗兰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最后她决定缄口不提,不值得。
“我只对你们说了一个弥天大谎。”昔日的奥斯丁·康维尔说道,“那就是:他砍了我的头。”
“苏珊娜,你满意了吗?”罗兰问她。
“是的。”她说,尽管她并不满意,压根儿不算满意。“我们走吧。”
“上车去,上去之后就不要再回头看他了。他很狡猾。”
“回头跟我细说吧。”苏珊娜说着,照罗兰的吩咐上了手推车。
“祝您天长夜爽,”昔日的奥斯丁·康维尔坐在一堆缓缓蠕动的僵死之蛇中说道,“愿圣人耶稣关照你们以及你们的宗族部落。也愿你们不至于后知后觉,趁早明白过来,远离黑暗塔!”
他们原路折回,返回先前偏离光束的路径、直通血王城堡的岔路口,罗兰在那里停下来,休息了几分钟。一阵微风吹来,富有爱国情操的幡旗啪啦啪啦地拍动起来。在她眼里,那些旧旗帜都褪色了。海报也陈旧不堪,尼克松、洛奇、肯尼迪和约翰逊的面孔早已被涂鸦抹坏了。所有魔法修饰——这种蹩脚的小魔法无疑是血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现在全都消逝殆尽。
摘下面具吧,摘下面具,她心倦神疲地想,真是场完美的派对,但现在已经结束了……而且,红色死人的影响力遍及此地万事万物。
她摸了摸嘴角的那颗疱疹,接着又看了看指尖。她以为会看到血、脓,或是两者都有。但指尖上什么也没有,这真是让人舒了一口气。
“你相信多少?”苏珊娜问他。
“倒是不少。”罗兰答。
“所以,他是在那儿了,在塔里。”
“不是在塔里。是困在了塔外。”他笑了,“这可有着天壤之别。”
“真有那么大的不同吗?那么你会怎么对付他?”
“我不知道。”
“如果他操控了你的两把枪,你觉得,他会不会回到塔里,爬到塔顶?”
“是的。”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你又会怎样应对?”
“不让他得到枪,一把都不行。”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苏珊娜也不禁觉得,确实不言自明。她差点儿忘了,罗兰说话历来只有字面意思。不管说什么事儿。
“刚才在城堡那会儿,你是在琢磨怎样给莫俊德下套。”
“是的。”罗兰承认了,“但考虑到我们在那里的经历——以及我们得知的一切——似乎还是启程为佳。更容易。看!”
他掏出怀表,摁开了表盖。他俩都发现秒针仍然兀自绕着圈。但是,速度还和以前一样吗?苏珊娜丝毫不能确定,但是她觉得已经不一样了。她抬头看着罗兰,眉毛一挑。
“大部分的时间里都走动如常。”罗兰说,“但并不是每时每刻。我认为它每转六七圈后就会丢失至少一秒钟。也许一天里失去三至六分钟,合计。”
“不算很多。”
“不算。”罗兰也承认,接着便把表收起来了,“但这是一个开始。让莫俊德随其心愿而为吧。黑暗塔紧跟在白域后面,而我决定去找它。”
苏珊娜可以理解他的急迫心情。她只希望他别因此而疏忽大意。如果他大意了,莫俊德的年幼冒失也就无关紧要了。如果罗兰恰好在某个重要关头犯下了重要错误,她,他还有奥伊就将永远见不到黑暗塔了。
种种思绪被她身后的一阵拍翅巨响打断了。顺风传来可辨的人声,先是哭号,紧接着变为凄惨的尖声。尽管距离削弱了哭喊声,其包含的恐怖和痛楚却是那般分明。最后,喊声消失了,仁慈地消失了。
“血王的国务大臣已进入虚无之界了。”罗兰说。
苏珊娜回头看着城堡的方向。她只看到黑红色的城墙,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让她很高兴。
莫俊德很饿,她想到这点。心狂跳起来,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曾这么害怕过——和米阿并肩躺着等待米阿生产时也好,在迪斯寇迪亚城堡下的黑暗迷宫时也好,都没有如此恐慌过。
莫俊德很饿……但现在他有东西吃了。
生命开始时名叫奥斯丁·康维尔,结束时名为岚度·沉想的老者坐在城堡里的桥头上。鸦群在他头顶上等待,也许感觉到了这一天刺激的事尚未终结。沉想现在很暖和,多亏了身上的那件双排扣厚大衣,在出来见罗兰和他那黑鸟女朋友之前,他还不忘灌一口白兰地。呃……也许这么说不太确切。也许是布芮思和康普逊(也就是毕玛乐和富玛乐)喝了一口国王所藏最好的白兰地,昔日的国务大臣则灌下了瓶子里剩下的三分之一。
不管是什么原因,老者终归是昏睡过去了,红脚踝莫俊德的到来也没能吵醒他。他坐在那里,下巴歪在胸前,口水从微开的唇间淌下来,睡得活像个靠在高脚椅里的婴儿。栖息在胸墙上、过道里的鸟群更密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它们显然乐于在少主王子到来时飞到这里,但他抬头看看它们,在半空中挥舞出一个手势:张开的右手粗鲁地挥过脸庞,又弯成一只拳头向下拉去。那是在说:等。
莫俊德止步于石桥的另一端,用力闻了闻空气中腐肉的浓香。这香味太迷人了,即便他明知道罗兰和苏珊娜继续踏上了光束的路径,这气味还是足以把他引到这里来。让他们带着宠物貉獭回到老路上吧,这就是男孩的想法。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这么快就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过一会儿吧。过阵子,他的白种爹爹就会放松警惕,哪怕就一会儿,那莫俊德就能趁机逮住他了。
就当是晚餐,他如此希望,不过当作明日的午餐、早餐也不坏。
我们上一次看到这位朋友时,他只不过是
(蜡烛包包,亲亲宝宝,宝宝,带着你的草莓来这里。)
一个婴孩。但现在站在血王城堡护城河外桥头的生物,却已是个看似九岁大的男孩。不是个英俊少年;也绝对不是人们(除了她那位精神错乱的生母)所说的清秀小孩。这倒不完全该归咎于他体内的复杂基因遗传,反倒是单纯的饥饿使然。干枯的黑发下,是一张形容枯槁的小脸,而且显得极瘦。莫俊德那双枪手特有的蓝色双眼下的皮肉已成深浓而污浊的紫色眼袋。那副脸色酷似遭受了伤痛和污浊的猛烈袭击。这些都可能是穿越浸染毒质的大陆的后果,就像苏珊娜嘴边的那颗疱疹,但显然也和莫俊德的食谱有很大关系。在进入地下迷宫之前,他本可以在检查站的储藏室里囤积不少罐头食物——罗兰和苏珊娜留下了大量带不动的食物——但他不想那么做。如罗兰所知,他尚在积累生存技巧的阶段。莫俊德从检查站里带走的惟一一样东西是一件铁路工人穿的、早已酥烂的夹克衫,以及一双尚且可穿的靴子。能找到靴子实在够幸运,尽管刚开始跋涉那双靴子就快散架了。
如果他是人——或者说,哪怕稍微正常一点——莫俊德就可能死在劣土了,不管有没有外套、有没有靴子。就因为他是这样的生物,所以他一旦饿了,就可以唤来黑鸦,黑鸦别无选择,只有听命而来。那些鸟的味道恶心透了,而他从炽热(仍残留着部分放射性)的岩石下唤出来的小虫就更别提了,但是都被他勉勉强强地塞下肚去了。有一天,他触及到一只黄鼠狼的神智,便把它招来了。那只可怜的小东西骨瘦如柴,自己也混不饱肚子,可在吞够了黑鸟和爬虫的莫俊德吃来,竟像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牛排。莫俊德变成另一个形体,将小黄鼠狼攥在七条腿组成的怀抱里,吸吮咀嚼着吃了个精光,只留下一张撕成碎片的毛皮。他还能兴高采烈地再吞下十几只,可只找到那么一只。
而现在,他面前放着整整一篮子的食物。是放了好久了,这没错,但那又怎么样?甚至成堆的蛆虫都会增加营养。足够让他精力充沛地走进城堡东南面的雪原森林,那里必有好戏连连上演。
但在食物之前,还有一个老头儿。
“岚度,”他叫道,“岚度·沉想。”
老者猛一抽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瞪着不远处这个瘦成一把骨头的男孩,好半天都没明白过来。接着,那双老朽混浊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恐惧。
“莫俊德,血王之子,”他说话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您致敬,未来的王。”他下意识地动动双腿想行个礼,方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地上,屈膝礼算是失败了。他再挣扎着站起来,却没站稳,一个屁股蹲儿又跌倒了,这把小男孩逗乐了(在劣土想看到好笑的事情实在太难了,他很乐得笑笑),老者再试一次。这一次他终于站起来了。
“除了这两个死人之外,我没看到有别人,他俩看来比你还老。”莫俊德说着,以一种矫情的夸张四顾环视,“我显然没有看到死掉的枪侠,也没有长腿或断腿的女尸。”
“您说得对——我还是得说谢谢您,当然得这么说——但是我可以作出解释,这也非常容易——”
“哦,先等一等!所谓解释可以按下不表,我知道那一定相当完美!你先别说,让我来猜猜吧!你是不是从那边的城堡里把这些用作保安的又肥又长的蛇搬了出来,再用它们绑上枪侠和他的女士?”
“少主大人——”
“如果是这么回事儿,”莫俊德接着说,“那你的篮子里就该有一些神通广大的蛇啰,因为我看到还有这些个留在这里。有些蛇好像还在分享本该属于我的晚餐。”尽管篮子里的残肢断臂依然会是他的晚餐——但不管怎么说,被吃掉了一小部分——莫俊德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老者,“那么,枪侠有没有被制服呢?”
老者的恐惧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妥协的神态。莫俊德顿感心头暴怒。他不想在沉想老先生的脸上看到恐惧,也显然不想看到妥协,而是希望——以便莫俊德得空时能够顺手掠走。他的身形晃动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老人眼见着黑沉沉的另一个躯体、以及许多许多长腿在他身子下面显形、却又不完全成形。接着,这些身影不见了,莫俊德又恢复了男孩模样。至少,有过那么几秒钟的变形。
昔日的奥斯丁·康维尔不禁暗想:但愿我不要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死去。仅仅如此眷顾我吧,我的众神。愿我不要在那怪物畸形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尖叫而亡。
“您知道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少主。都在我的脑子里,所以也会在您的脑海中重现。为什么您不收下那只篮子里的劣食——如果您喜欢,那些蛇也是您的——而留下一个老人苟活短暂的余生呢?如果不能看在您的面子上这么做,就看在您父亲的分儿上吧。我兢兢业业地服侍过他,甚至在最后的时刻也不例外。我完全可以盘坐在城堡里,听任他们踏上下一段行程。但我没有白白坐等。我尽了力。”
“你别无选择。”莫俊德站在他这边的桥头答道,丝毫不清楚这话是对是错。也不在乎。死人肉只不过能提供营养。可当一个人一息尚存时,那活生生的人肉和鲜血就丰腴可口得多啦……啊!那可有着天壤之别。那才是美味佳肴!“他有没有给我留话?”
“是的,您知道他留了。”
“告诉我。”
“为什么您不直接从我的意识里取走呢?”
振动中的身形转换再次一晃而过。在某个瞬间,站在那边桥头的既不是一个男孩,也不是一个人形蜘蛛,而是长着男孩身子的大蜘蛛。即便几分钟前沉想先生小睡时流下的口水还在下巴上泛光,现在他也口干舌燥了。眨眼之间,男孩形的莫俊德再次扎实地显形于那身破旧不堪的外套里。
“因为,我喜欢那些话从你口水直流的老尻洞里说出来。”他对沉想说。
老人舔了舔嘴唇。“好吧;如您所愿。他说,他已经老奸巨猾,而你尚幼稚,胸中根本无谋无略。他还说,如果你不留下来待在属于你的地方,他就会让你的脑袋搬家。他还说,他会提着您的首级去见您那位困于阳台的红色父亲。”
这并不完全是罗兰所说的(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刚才就在现场),对莫俊德来说实在有点过分。但对岚度·沉想来说,这并不为过。也许早十天说这种激将的话,就能实现老者的心愿:让男孩快点下手,结果他的性命。但是莫俊德很快就适应了现况,并克制住了冲动:他直想冲上桥,冲进城堡的前庭,像方才一样变成蜘蛛,只需一条刚毛硬硬的粗腿就能把岚度·沉想的脑袋从肩膀上扯下来。
他没有那么做,相反,他抬头凝视着鸦群——现在已经聚有数百只黑鸟了——它们也都回望着他,神情专注,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活像课堂里的小学生。男孩抬手草草挥了一下,又指了指对面的老者。刹那间,数百对翅膀拍打的声音轰响起来。血王昔日的国务大臣转身就想跑,可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鸦群就像片墨云团降落于他身上。他抬起双臂掩护着脸孔,而黑鸦挤挤挨挨地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头顶,老人眨眼间变成了稻草人。护脸这样下意识的动作实在没什么用处;越来越多的黑鸦停落在他的胳膊上,直到它们累积的重量生生把他的双臂压下来。尖尖的鸟嘴雨点般啄在老者的脸上,似乎在绘一幅用血为色的点彩画。
“不!”莫俊德喊起来,“把皮留给我……不过你们可以吃他的眼睛。”
就是那时,当急不可耐的黑鸦纷纷啄进活生生的眼窝、攫取岚度·沉想的双眼时,昔日的国务大臣撕心裂肺般地尖叫起来,那便是罗兰和苏珊娜在城堡镇的边境处听到的哭嚎。那些找不到地方下脚的黑鸦就盘旋在他的头顶上,像一团暴躁的雷雨云。老人脚后跟着地,被鸟群微微提起,拖向那个矮小丑陋的男孩,他现在已经走上了桥中央,蹲坐下来。快散架的靴子和早已腐烂的大衣都已脱下,扔在靠近镇子的桥头;等待沉想先生的——它撑起后腿,腾空躯体,前臂挥舞在半空中,肚皮上的鲜红印记清晰可见——是婴神,小血王。
这个浑身激颤、眼窝空洞的人就这样服从了命运。他用力伸出双臂,徒劳自卫地推挡在身前,而蜘蛛的前臂顺势揪住这对手臂,自如地将手臂、及其连着的人体送入隐藏在刚毛丛间的口里,随后便像咬糖果条一般,嘎吱一声咬断了那两条胳膊。
甜美!
那天晚上,走过镇上最后一栋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奇窄怪屋之后,罗兰停下来,面前似乎是座小庄园。他面对着废墟,用力地嗅闻空气。
“罗兰,怎么了?什么事儿?”
“你闻得到那地方的木头味儿吗?苏珊娜?”
她仔细闻了闻。“这么说来,倒是闻得到——那又怎么了?”
他转身看着她,微笑地说:“如果我们闻得出来,就可以燃起火堆。”
事实证明罗兰说得很对。但是燃起树枝却费了不少劲,即便有罗兰纯熟的手法,还是用去了半罐斯坛诺,但好歹是燃起来了。苏珊娜尽量靠着营火而坐,隔一会儿还换个姿势,以便让身体两侧都能好好烤烤,于是,没过多久,汗水先从脸庞和胸脯上渗出来,后来连背上都是汗。她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做温暖,因而不断地往火堆里添加柴火,星星营火很快燃成了熊熊营火。对于生活在治愈中的光束路径沿线的动物们来说,这团大火一定看似陨落地球、但仍在燃烧的彗星。奥伊坐在她身边,竖着耳朵痴痴地看着火苗,像是被催眠了一样。苏珊娜指望着罗兰会表示反对——叫她住手,不要再往该死的大火里加木头了,看在她爹爹的分儿上,就让火堆渐渐安稳下来吧——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坐在不远处,面前摆放着拆开的枪,他仔细地给每个零部件上油。火势太旺的时候,他就往后退几码。在营火照耀下,罗兰的身影像是在跳考玛辣舞般跃动不止。
“你还能忍受一两晚的寒冷吗?”最终,他这样问她。
她点点头,“如果非忍不可的话。”
“一旦我们攀上雪原,就会非常寒冷,”他说,“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们只需要忍耐一个没有营火的夜晚,但我相信,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晚上。”
“你觉得如果我们不生火,胜算就大一点,是吗?”
罗兰点点头,开始将零部件重新组装起来。
“最晚后天,游戏就会开始吗?”
“是的。”
“你怎么能知道?”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知道。”
“你闻得到?”
“不。”
“用意念?”
“也不用那样。”
她打算不刨根问底了。“罗兰,如果莫俊德今晚就派鸟群来攻击我们呢?”
他笑了,手指着旺火。火焰之下,烧红的木炭特有的暖红光芒越来越深沉,像龙的气息般缓缓吞吐。“它们决不会靠近你的火堆。”
“那明天呢?”
“明天我们就会离拉什宫更远了,即便有莫俊德的命令,它们也飞不了那么远。”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他又摆了摆脑袋,尽管内心里明白自己明知道答案。他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塔。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渐渐在他头脑中苏醒过来。仿佛一颗干巴的种子已经抽发绿枝。但现在道明这些还有点早。
“苏珊娜,躺下吧,”他说,“好好休息。我会守望到半夜再叫醒你。”
“所以现在我们要留一个人守夜了。”她说。
他点了下头。
“他正在观望我们吗?”
虽然并不肯定。但他觉得莫俊德确实在窥视。他那想象的视野中,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只不过,现在有一只鼓得圆溜溜的肚皮,他这餐吃得很不错),赤身裸体,身上挂着裂成碎条的外套。就是这么一个男孩,躺在某间怪诞的狭长尖耸的房子里,也许是在三楼,因为那里的视野更开阔。他会坐在窗前,双膝抵在下巴下面——为了取暖,体侧的伤口或许会在刺骨的寒夜里隐隐作痛,远远望着他俩面前的这团熊熊篝火,嫉妒。同样,也嫉妒他俩可以彼此做伴。半个母亲和白色父亲,都背弃他了。
“很可能。”他说。
她准备躺下来,却突然停住,摸了摸唇边的脓包,“这不是个疱疹,罗兰。”
“不是?”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她。
“我读大学时有个朋友也长了个这样的东西。”苏珊娜说,“会流会儿血,接着又不流了,看上去就快好了,颜色却又变深了,还会再流点儿血。到最后她去看医生——我们管那种专科大夫叫作皮肤科医生——医生说,那是个血管瘤。血里有瘤。他给她打了一针局部麻醉剂,然后动了手术,这才把它去除了。他说她的就诊可谓及时,因为多等一天,那东西就会往更深的地方长一点。到最后,他还说,那个瘤会一路蔓延到她整个上颚,甚至钻进上颚窦里。”
罗兰沉默了,等着下文。她用到的术语在他脑袋里敲出振荡回音:血里有瘤。他以为这种词儿本该是用来形容血王其人的。莫俊德,也行。
“小可爱,偶们没有局部麻醉剂。”黛塔·沃克冒了出来,“偶可明白着哩,可不是嘛!可是如果时候到了偶就会告诉伊,伊就得拔出小刀子帮偶把这个丑死人的东西弄掉。伊得动作快点儿,就像在空中拍死只苍蝇那么眼明手快。明白偶说的吗?听懂了没?”
“是的。现在你躺下吧。睡会儿。”
她躺下了。五分钟后,看起来她就快要睡着了,可黛塔·沃克张开了眼睛,冲他
(偶瞅着哩,小白脸)
瞪了一眼。罗兰朝她点点头,她便再次合上了眼睛。一两分钟后,那双眼睛又睁开了。但这次是苏珊娜,而这次她合上眼皮后就沉沉睡去了。
他说过会在半夜叫醒她,其实却让她多睡了两个钟头,他知道在这样暖得烘人的营火边,她的身体才能真正地好好休息,至少能在今晚好好休息。直到他精致的小怀表显示为夜半一点时,他才终于感到远远盯着他们的目光消失了。莫俊德熬不了夜,就和无数小孩一个样儿。不管今夜的睡房在哪里,那个孤零零的、恶毒而又没人要的小孩现在正裹着可怜巴巴的破烂衣衫,冻得把脑袋缩进怀里,睡着了。
他是否回味着残留在嘴里的沉想先生的鲜血?他的小嘴巴是不是还一抿一抿的,仿佛梦见了曾经认得的母亲的乳头,以及从未品尝到的乳汁?
罗兰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只是高兴总算可以放下心来,轻松地守在火堆前,偶尔在火焰衰落时添一根木头。他想,这火很快就要灭了。这些木头要比建造村落房舍的木头新鲜一点,但仍然是非常陈旧的老木头,硬得都快成石头了。
明天他们就能看到树林了。自从进入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后,这将是第一次看到绿色植物——当然,生长在厄戈锡耶托人造阳光下的植物不能算,在斯蒂芬·金的世界里看到的森林也不算。那将很好。这时候,夜色变得更加黑沉沉了。将熄的圆形火堆之外,一阵风呜呜吹动起罗兰鬓角的头发,还带来些许甜蜜的雪花气味。他仰起头,看到天幕上密布的星图转而化作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