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劳缇甘和两个同伴离去之后,忧郁而诡异的气氛魅影般游弋于枪侠们之间,但起先谁也没有谈论。每个人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多愁善感。罗兰最有可能明白该如何定义这种情绪(卡-倏弥,柯特大概会这么说),但他宁可将其归因于对来日、甚而对雷劈那令人虚弱无力的诡谲氛围的深深忧虑,这里昼夜都一片漆黑,似乎被茫茫的黑色笼罩一般。
显然,布劳缇甘、恩肖和锡弥·鲁伊兹——罗兰少年时的朋友——离开后,有足够多的事务让他们忙个不停。(苏珊娜和埃蒂试图和枪侠提及锡弥,但罗兰调转了话题。意念感触力最强的杰克,则根本没试图接近枪侠。罗兰还没有做好谈论往事的准备,至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有一条下行的小路绕着缝-特特的山窝,他们找到了老人提到的山洞,洞口用石块和覆盖沙尘的小树枝精心掩藏起来。这个洞要比上一个大好多,一排煤气灯吊在凿入岩石壁的长钉子下。杰克和埃蒂点燃了两盏灯,一边一盏,于是,四人沉默不语地审视藏在洞内的种种器物。
罗兰最先注意到的是睡袋:四个一组,靠左边的墙排列着,每个睡袋下都垫放着膨胀的气垫。袋上有标签,显示出“美军物资”的字样。除了这四个以外,还有第五个气垫,上面盖着一条浴巾。枪侠心想:他们料到了会有四个人和一只小动物。是先知?还是一直关注着我们的行踪?是怎么回事儿?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一只标明“危险!军需品!”的桶,里面放着塑料襁褓似的东西。埃蒂取走了塑料保护壳,露出一台机器,上面放了几盘卷轴状的带子。其中一盘已经装入了录音机的盒舱。罗兰实在想不出这台会说话的机器是什么,便向苏珊娜询问。
“乌伦萨克,”她答,“一个德国品牌。在生产这种机器的领域里,他们是最棒的。”
“不不不!我的小甜心。”埃蒂在一旁叫起来,“在我们那个时代里,最喜欢说‘索尼!绝不吹牛!’他们生产出了可以别在皮带上的放录机——叫做‘随身听’。我敢打赌,这台大恐龙得有二十磅重,还不止,如果加上电池的话。”
苏珊娜正在查看堆放在乌伦萨克录音机旁边的磁带盒,盒上都没有标记。一共有三盒。“我等不及想听了。”她说。
“最好等日光消失了再听,或许。”罗兰说,“现在,让我们看看这里还有些什么。”
“罗兰?”杰克问。
枪侠转身看着他。这男孩总有一种能够柔化罗兰神色的表情。注视着杰克并不会让罗兰变得更英俊,但似乎会给予他的五官某种平日里缺失的特质。苏珊娜心想,那就是爱的神色。也或许是对未来的稀薄希望。
“杰克,什么事?”
“我知道我们要去战斗——”
“‘请观赏由范·赫夫林和李·范·克里夫主演的《重返大决战》,下周同一时间不见不散!’”埃蒂喃喃自语,走到山洞的尽里头。那里摆放着什么大家伙,盖着一块看似搬家公司毛毡毯的大布。
“——但什么时候开战?”杰克继续问道,“会是明天吗?”
“有可能。”罗兰答,“我认为最有可能是后天。”
“我有一种很坏的感觉。”杰克说,“不是害怕,确切地说——”
“小甜心,你觉得他们会打败我们吗?”苏珊娜问。她伸出手抚在杰克的颈项间,正视着他的小脸蛋。她越来越重视他的直觉了。有时候她不免想:为了成为今天的他,这男孩应付了多少怪物:荷兰山大屋里的一切。那里没有机器人,没有生了锈的时钟玩具。看门人是真正从纯贞世界遗留下来的人。“你闻到风中有胜利的味儿了?是不是?”
“我不那么想。”杰克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到了什么,像以前、就在那之前……”
“在什么之前?”苏珊娜追问着,但还没等杰克张口,埃蒂插了进来。罗兰感到很庆幸。就在我坠落之前。这就是杰克想要说的。就在罗兰眼看着我坠落之前。
“真他妈的见鬼了!过来,你们都过来!都过来看看这个!”
埃蒂已经掀去了搬运用的毡毛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辆机动车,模样似是全地形汽车,又有点像庞大的三轮车。轮胎宽大而鼓胀,胎面布满了又粗又深的锯齿状花纹。所有操控键都在手把上。而且,在简洁的仪表盘上放着一张扑克牌。罗兰很清楚那是什么,甚至在埃蒂用两只手指将它拣起并翻转过来之前,他就已经一清二楚。牌面上有一个蒙着头巾的女人,垂着头,正在摇纺车。那是影子女士。
“甜心,看起来我们的好朋友泰德给你备了坐骑。”埃蒂说。
苏珊娜以最快的速度挪动过去。现在她举起了双臂,“抱我起来!埃蒂,抱我上去!”
他照她的吩咐做了。她坐在了驾驶座上,手里握着操控杆、而不是缰绳。这辆车简直是为她度身定制的。苏珊娜摁了一下红色按钮,引擎便活动起来,但噪音很轻微,你几乎听不到它在响。电动的,而非使用汽油,埃蒂对此非常肯定。就像一辆高尔夫场内车,但说不定跑起来更快些。
苏珊娜转向同伴们,一脸灿烂的笑容。她拍了拍深棕色的三轮车引擎盖,说,“请叫我人马星夫人!我这一辈子都在等这个,虽然都不知道它该长什么样儿。”
没有人注意到罗兰脸上似被击中般的僵硬表情。他弯下腰,拾起被埃蒂扔在地上的纸牌,因此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脸。
是的。就是她,没错——影子女士。罩着头巾的她看似狡诈地微笑、并在饮泣,在同一时刻既笑又哭。他上一次看到这张纸牌时,是在那个名叫沃特、有时又叫弗莱格的黑衣人的手里。
他曾说,你并不知道你现在离塔有多近。各个世界都在绕着你的脑袋旋转。
现在他明白鬼魅般游弋于他们之间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了:不是忧虑,不是疲乏,而是卡-倏弥。无法精准地译出这个满负悲哀和懊悔的古语,但它将意味着他的卡-泰特将迎来某人的死亡。
沃特·奥·迪姆,他的宿敌,已经死了。罗兰一看到影子女士的脸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样,很快他也会失去一个同伴,也许就在即将到来的、消灭底凹-托阿的大战之中。目前朝有利于他们这一方倾斜的天平将很快再次趋于平衡。
罗兰从未萌生过这样一种念头:下一个要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埃蒂当即授予“苏希的巡航三轮车”三个响亮的品牌名。第一个是本田;第二个是塔库罗精神(曾盛极一时的舶来品牌);第三个则是北方中央电子。还有第四个,当然就是:美军物资。
苏珊娜实在不想下车,但最终还是下来了。上帝都知道这儿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仔细瞧瞧:这山洞简直是个聚宝盆。狭窄的洞口处堆满了食物(大部分是冷冻的干食品,可能不如奈杰儿的储备那么可口,但至少能给他们补充营养),瓶装水,罐头饮料(很多可乐和诺兹阿拉,但没有任何酒精饮品),以及泰德提过的丙烷气炉。还有满满几个板条箱的武器装备。有些枪弹箱属于美军物资,但另外一些箱子决不是产于美国。
现在,他们最本能的能力都显露出来了:真材实料,柯特大概会这么形容。如果罗兰不曾刻意而彻底地唤醒他们……亲手栽培他们……并终将其利齿打磨出致命的力度,那么,沉睡于他们一生中大半时间里的这些天赋和直觉只会间歇性地搅动翻滚,将他们拖到偶然的麻烦中。
当罗兰从包里取出宽大的探测器置于这些板条箱上方时,他们每个人都屏气凝神。苏珊娜已然忘却了她一辈子都在渴盼的巡航车;埃蒂忘记了开玩笑;罗兰忘记了先前不祥的征兆。他们都被这些留给他们使用的武器吸走了全部注意力,而且无需即时或随后的研究,他们就弄懂了每一件武器。
有一个板条箱里全都是AR-15步枪,每一条枪筒都吃饱了油,每一个扳机都散发着香蕉油的芬芳。埃蒂注意到了还有别的选择,并看向AR-15步枪旁边的箱子。里面露出了金属桶状枪管,铺着塑料防护物,同样得到了精心养护。它们看起来很像匪帮电影杰作《白热杀机》里的汤姆冲锋枪,只不过眼前的这些体形更庞大些。埃蒂拿起一条AR-15步枪,翻转枪身,便看到了他期待找到的——转换夹,由此便能将这些金属桶一般的大枪管接合在枪身上,摇身一变,成为快速开火的割麦机。每支粗枪管能连发多少弹?一百?一百二十五?反正足够撂倒整整一连的人,毫无疑问。
还有一箱装满了状如火箭弹的武器,每支弹身上都标有STS字样的钢印。旁边有个小架子,从山洞石壁中凸伸出来,放着半打手握式发射器。罗兰指了指上面的原子标志,摇了摇头。他不想扣动任何将引发致命辐射的武器,不管它们的威力有多大。假如能阻止断破者们对光束的干扰,他很愿意亲手杀死他们,但无论如何,那都将是最后选择的下下策。
防毒面具(在杰克眼里这些东西非常令人厌恶,仿佛长着几个脑袋的怪异昆虫)堆在金属盘上,除此之外,两只板条箱里还装满了手枪:扁平而短的枪筒,那是机动枪,枪托上标有浮雕式的“草原狼”商标,而手感沉重的自动型手枪则名为“眼镜蛇之星”。杰克被这两种手枪迷住了(说实在的,他是被这里所有的武器迷住了),他拿起一把“眼镜蛇之星”,因为这枪看起来有点像他丢了的那把。枪把上的弹夹能供给十五、或十六发子弹。根本不用数清楚,一望便知。
“嘿!”苏珊娜说着,从山洞深处往洞口处走,“过来看看这个。鬼飞球。”
“检查一下箱盖。”杰克说着,走到她的身旁。苏珊娜刚才把盖子掀走了;杰克又拾起来,带着赞赏的神情仔细打量了一番。盖子上刻着一个男孩的笑脸,额头上有一道闪电状的疤痕。这男孩戴着圆溜溜的眼镜,挥动着一根看似魔法师魔杖的小棒,棒尖指着一只飘浮在半空的鬼飞球。画下有一排钢印字:
449骑兵中队所属物资
24“鬼飞球”
哈利·波特型
序列号:#465-17-CC NDJKR
“别和449队搞乱!”
我们会踢爆你们“斯莱特林”!
箱子里有两打鬼飞球,在塑料碎屑堆成的小洞里像一排排鸡蛋似的整齐排列。罗兰和同伴从来没有机会在与狼群交战时近距离观看这些武器,现在总算有充足的时间了,他们尽可以投入最纯粹的好奇心,津津有味地把玩一番。每个人都拿出一只来。大小和网球差不多,但要重得多。弹身上刻了坐标网格,所以看起来活像是标明了经纬线的微型地球仪。虽然从外表看酷似钢制,但手感却有一丝柔软,像是很硬的橡胶制品。
每个鬼飞球上都标有序列号,并有一个按钮置于号码下方。“这样就能唤醒它。”埃蒂轻声低语,杰克点了点头。在弧形弯曲的弹身上还有一处微小的下凹,大小恰如一只手指头。杰克将拇指按了下去,丝毫都不担心会引爆这小东西、或弹出一圈旋转的锯齿把他的手指头削去。你摁下底部下凹的按钮,就是为了进入启动程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但就是千真万确地知道。
燃烧弹表面的一段弧形滑动起来,“吱扭”一声轻响,露出四只小灯泡,除了一只灯泡闪烁着琥珀色的光亮,其余三只都暗着。并露出七扇小窗,显示0 00 00 00。每一对数字下面都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按钮,你无法用手指、只能用回形针尖去触碰它。“小得跟虫子屁眼儿一样。”后来埃蒂就是这样抱怨的,那时他正费劲地想启动一枚燃烧弹。在小窗口的右侧,另有两组按钮,标志着S和W。
杰克把这两个字母指给罗兰看。“这个是设置键,这个是待机键。你觉得对吗?我想是这么回事儿。”
罗兰点了头。他以前不曾见过这种武器——无论如何,没有这样凑近地看过——但是,就像其他同伴一样,他也觉得这些按钮的含义明白无误。同时,他还想到:对那些身在远方带着原子壳层防护衣的射手们来说,这些燃烧弹恐怕在某些场合下更有用。设置和待机。
设置……待机。
“泰德和他那两个同伴是不是把这些东西都留给我们了?”苏珊娜问。
罗兰几乎认为谁给他们留下了武器根本无关紧要——它们就在手边,这就足够了——但他还是点点头。
“怎么弄来的?还有,是从哪里搞到的?”
罗兰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山洞相当于战备处。就在山下,人们为了艾尔德后裔誓死捍卫的塔而宣战、开火。他和同伴们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他们的驻地,在这些战备物资的帮助下,他们将猛攻、猛攻,直到敌人们全都四脚朝天。
或者,直到他们自己全都四脚朝天。
“也许他在留给我们的磁带里做出了解释。”杰克说。
他对眼镜蛇自动手枪颇为心仪,揣进了肩包里,和剩下的欧丽莎放在一起。苏珊娜也拿起一把眼镜蛇,绕在手指上飞快地转了一两圈,就像安妮·奥克莉似的。
“可能是的。”她说着朝杰克莞尔一笑。苏珊娜的身体状况好多了,这已经持续了挺久。不再是那种怀孕的感觉。但她的心神还是困扰重重。或许,那就是她的精神本该有的状况。
埃蒂手里拿着一卷布走过来了,布卷成了一筒,并用三条细绳捆上了。“泰德那家伙说还给我们留了张狱营的地图。我敢打赌,就是这个。除了我谁还想来瞅瞅?”
都想。杰克帮着埃蒂解开绳索铺开地图。布劳缇甘曾告诫过:地图非常粗糙,果然没错:除了几个圈、几个方块之外别无他示。苏珊娜看到了小镇的名字——喜悦村——便再次想到了雷·布莱德贝利。杰克则觉得潦草手绘的坐标很扎眼,绘制地图的人在“北”的标记旁边加了一个问号。
就在他们迫不及待地研究这张手绘地图时,自洞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而颤动的吼叫。埃蒂、苏珊娜、杰克全都紧张地向外望去。奥伊抬起垫在前爪上的脑袋,短促地低吼一声,又垂下头,似乎准备入睡:地狱巫师,坏坏男孩,我待家里,才不出去呢。
“什么东西?”埃蒂问:“山狗?豺狼?”
“沙漠野狗之类的吧。”罗兰心不在焉地说。他正盘坐在地(这个动作说明他臀部的情况有好转,至少暂时如此),将双臂环抱在胫骨上。他的眼神死死盯着粗布上画着的圆圈和方块,没有挪开过半秒。“坎-托阿-特特”。
“是不是就像是婴神丹-特特?”杰克问。
罗兰没顾上回答他。他一把撩起地图捏在手里,大步走出了山洞,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同伴们。余下的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便都跟着他走了出去,再次将毛毯披上肩头。
罗兰回到锡弥(以及同伴们的一臂之力)将他们带过来的地方。这一次,枪侠用上了望远镜,久久地注视着下面的蓝色天堂。就在他们身后的什么地方,沙漠野狗又吼了一嗓子,在沉沉黑暗里听来尤其孤独。
杰克心里觉得周围的黑暗似乎更加阴郁了。当太阳下山时,你的眼睛随光线变化自动调节,可那明亮的日照在明暗对比中就会显得更耀眼。他很确定:当你面对的是制造阳光的机器时,要么是全电力,要么就是全无电力,不会有什么中间状态。也许他们甚至会让阳光彻夜通明,可是杰克对此很怀疑。人类的神经系统适应于规则的黑夜和日照,他曾在科学课上学过。当然,人们也可以适应长期的低强度光照——生活在北极地区的人们长年如此——但这真的会扰乱你的神经,脑子里变得一团糟。杰克认为下面掌管人造日光的家伙们不会冒这样的风险:让断破者们生理紊乱。同样,他们也该想尽可能长久地节省“日光”;这里的一切都已陈旧不堪,随时可能崩溃失效。
罗兰终于将望远镜递给了苏珊娜。“你要仔细看矩形绿草地四头的建筑物。”他展开地图,模样颇似舞台剧中念诵卷轴的演员,匆匆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在地图上,标注为2和3。”
苏珊娜谨慎地观察了一番。标注为2的典狱长办公室状如小型的科德角,外墙喷涂成电气蓝色,饰以白色的边线。她的母亲可能会把这种屋子称为童话屋,因为那明快的颜色和华而不实的扇贝形檐饰。
丹慕林屋要大得多,她透过望远镜还能看到一些人进进出出。其中一些看来像是无忧无虑的普通市民。另一些人就更——哦,就说是更加警惕吧。她还看到两三个背负重担的人影缓缓移动。她将望远镜递给埃蒂,问他那些人影是不是罗德里克之子。
“我想是吧。”他说,“但是我不能完全——”
“不用管罗德人,”罗兰说,“现在不用管他们。苏珊娜,你怎么看那两栋楼?”
“唔,”她三思后说(事实上,她并没有他期望的敏锐感觉):“那两栋建筑物都维护得很好,尤其是和我们沿途看到的残壁颓垣相比而言。他们称之为丹慕林屋的楼特别漂亮。我们把这种建筑风格称为安妮女王式,而且——”
“你觉得是木结构吗?或者只是制造出木制的假象?我对丹慕林屋特别感兴趣。”
苏珊娜再次调整望远镜看着那栋建筑物,接着又递给埃蒂看。他看完了,再递给杰克。就在杰克看的时候,几英里之外传来清晰可闻的“卡嗒”声……随后,原本一直照耀底凹-托阿的、塞西尔·B·戴米尔制造的阳光柱就像聚光灯熄灭一样渐渐褪去了光影,将他们四人留在暗紫色的黄昏里,又将立刻转为彻底而决绝的黑暗。
黑暗中,那条野狗又开始悲鸣,杰克的手臂顿起一层疙瘩。这吼声增强……增强……最后以一声呛住般的顿音戛然而止。听起来就像是惊极而泣的最后呼喊。杰克毫不怀疑:那条野狗已经死了。有什么东西潜行到它的身后,就在头顶那条巨大的光束熄灭的瞬间——
下面还有一些灯光,他看到了:两道并行的白色灯光,可能是“喜悦村”两旁的街灯,黄色的一圈灯光可能是苏珊娜称为“古镇市集”的数条小路旁的弧形霓虹灯,以及散落于黑暗各处的聚光灯。
不,杰克心想,不是聚光灯。应该说是探照灯。就像在监狱题材的电影中常见的那种扫来扫去的强光灯。“我们回去吧,”他说,“没什么可以再看的了,而且我不太喜欢站在这里,黑漆漆的。”
罗兰同意了。他们跟着他走成一列,埃蒂背着苏珊娜,杰克和脚边的奥伊跟在其后。他始终在期待再有一条野狗能接着第一条的悲鸣继续吠叫,但什么声音都不再有了。
“是木头的。”杰克说。他盘腿坐在一盏煤气灯下,任那宜人的白光照在脸上。
“木头。”埃蒂附和道。
苏珊娜迟疑了片刻,她意识到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而回想了一遍亲眼所见的情形。接着,她也点头同意了。“木头,我几乎可以确信。特别是他们称为丹慕林屋的那栋楼。一栋砖头或石头造的安妮女王式大楼、再伪装成全木结构?那说不过去。”
“如果那是用来愚弄那些想烧毁它的人,”罗兰说,“那就果真达到了目的。这就说得过去了。”
苏珊娜思索起来。他说得对,当然,但是——
“我还是认为是木制的。”
罗兰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先前他找到了一个绿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标签写着:佩瑞尔。现在他拧开了瓶口,确定这所谓的“佩瑞尔”其实就是纯水。他取来五只杯子,分别倒了些水。之后,他将水杯依次摆放在杰克、苏珊娜、埃蒂、奥伊和自己面前。
“你是否称我为首领?”他问埃蒂。
“是啊,罗兰,你知道我是这么称呼你的。”
“你愿意与我分享楷覆功、并喝了这些水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埃蒂刚才一直乐呵呵的,可现在笑容不见了。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非常之强烈。卡-倏弥,他甚至还不知道有这个负载强烈悲哀的词儿。
“喝了它,奴隶。”
埃蒂并不太喜欢被唤作奴隶,但他还是依照罗兰的吩咐,喝下了水。罗兰跪在他面前,在埃蒂的唇上快速地轻轻吻了一下,干巴巴的吻。“我爱你,埃蒂。”他这么说时,外面被称为雷劈的废墟旷野里,一阵沙漠尘风吹起来,卷起一片受过毒侵的沙砾。
“这是干吗……我也爱你。”埃蒂说。这场面太出乎他的意料。“出什么事儿了?可别告诉我啥事儿也没有,因为我感觉到了。”
“没出什么事儿,”罗兰说着,微笑了,但是杰克从未听过枪侠如此悲凉的嗓音。这让男孩害怕。“只不过是卡-倏弥,每当卡-泰特的成员……但是现在,我们是完整的一行人,我们分享我们的水。分享我们的楷覆功。因为这是一件欢悦的事情。”
他的目光转向了苏珊娜。
“你是否称我为首领?”
“是的。罗兰,我称呼你为首领。”她看来十分苍白,但也许只是因为煤气灯白色的灯光。
“你愿意与我分享楷覆功、并喝了这些水吗?”
“非常荣幸。”她说着,拿起了塑料杯。
“喝了它,奴隶。”
她喝光了水,但漆黑的眼睛并未离开他的视线。她想起了在牛津镇监狱里时那个梦中的声音:这一个死了,那一个死了;哦!迪斯寇迪亚,阴影更深重了。
罗兰亲吻了她的嘴唇。“我爱你,苏珊娜。”
“我也爱您。”
枪侠转向了杰克。“你是否称我为首领?”
“是的。”杰克答。他的苍白是不容置疑了;甚至双唇都退尽血色,变得惨灰。“卡-倏弥意味着死亡,是不是?我们中哪一个会死?”
“我不知道。”罗兰说,“而那阴影会从我们之间升起,因卡之轮仍在转动。你和卡拉汉走入吸血鬼之屋时,你没有感觉到卡-倏弥吗?”
“感觉到了。”
“感觉到两个人的卡-倏弥吗?”
“是的。”
“可你还在。我们的卡-泰特是强大的,历经数劫但死里逃生。也会逃脱这一劫的。”
“可我感到——”
“是的,”罗兰说。他的语音是如此慈祥,但眼里却露出威严。那神情不仅是悲哀,那是在默认:无论这是什么感觉,塔总在其后,黑暗塔在其后,而那才是他的归宿,心与神之所在,卡和楷覆功之所归。“是的,我也感觉到了。我们都感觉到了。这就是我们分享水的原因,也就是说,是因由友爱,一人对他人的友爱。你愿意与我分享楷覆功、并喝了这些水吗?”
“是的。”
“喝了它,奴隶。”
杰克照做了。接着,就在罗兰准备亲吻他时,杰克扔掉了杯子,张开双臂扑向枪侠,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而又激烈地低诉:“罗兰,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说着松开他的胳膊。洞口狂风大作。杰克等待着嚎叫声——也许是胜利的呼叫——但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微笑着,罗兰转向了貉獭。
“中世界的奥伊,你是否称我为首领?”
“首领!”奥伊答。
“你愿意与我分享楷覆功、并喝了这些水吗?”
“楷覆!水!”
“喝了它,奴隶。”
奥伊的鼻子探进了塑料杯里——堪称灵巧优美的动作——舌头卷着舔、直到水见了底。随后,它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它的胡须上挂着佩瑞尔的水珠。
“奥伊,我爱你。”罗兰说着,侧过脸凑向貉獭露着尖利牙齿的嘴巴。奥伊舔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将外突的口鼻伸进了水瓶里,指望着还剩下一两滴纯水。
罗兰伸出双手。杰克握住一只手,苏珊娜握住了另一只手。很快他们就将联结在一起了。就像一群酒鬼在戒酒聚会结束时那样,埃蒂心想。
“我们是卡-泰特。”罗兰说,“我们合而为一。我们已分饮了我们的水,正如分享了生命和追寻。即便有人跌倒,也不致迷失,因我们是一,因我们不会忘记彼此,至死不渝。”
他们手拉手又沉默了一阵。罗兰最先放开了手。
“你有什么计划?”苏珊娜问他。她没有称呼他甜心;她对他从未用过这个或其他昵称,恰如杰克意识到的那样。“你会告诉我们吗?”
罗兰朝乌伦萨克录音机点点头,“可能我们应该先听听。我的确有一个所谓的计划,但是听听布劳缇甘说了什么可能会有助于细节的布置。”
雷劈的夜是对黑暗的最佳诠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是,如果我们能走出洞外——罗兰和他的泰特刚刚在这里分享了楷覆功,即将聆听泰德·布劳缇甘留下的磁带——就能看到刮着狂风的黑暗里飘浮着两条炭红光影。要是我们能朝着那两条光影爬上缝-特特的上坡路(黑暗里的一个危险的建议),我们终将遇上一只七条腿的蜘蛛,现在它蹲伏于一具山狗的尸体旁,而那尸体早已怪异地萎缩。这只坎-托阿-特特应被确切地描述为私生而得的非法生命,自胸部支出第五条粗短的腿,后腿之间还悬荡着一团凝胶状的血肉,看似畸形的乳房,但它所蕴含的营养滋润着莫俊德,还有那血——每次都是长饮一口,那热腾腾的鲜血——仿佛甜酒般甘甜。实际上,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莫俊德已经没有朋友了,没有人再可以把他抱上抱下、恍如脚蹬一步千里的意念移动魔靴,但他轻易地找到从雷劈车站到缝-特特的路,不费吹灰之力。
他已经偷听得够多了,也已确信其父亲的计划:偷袭山下的蓝色天堂。人数对比实在过于悬殊,但罗兰的同伴们都死心塌地跟随他,而且,偷袭本身是一道利器。
这些枪侠,杰克会说他们都是傻子,热血一沸腾就变得像疯子,无所畏惧。这样的疯狂是更有杀伤力的武器。
莫俊德生来就具有不少知识,看起来是如此。比方说,他知道他那拥有的情报和莫俊德现在一样多的红色父亲,将会即刻通知底凹-托阿的总管和保安部主管:枪侠们到了。待到那时,也就是今夜稍晚些的时候,来自中世界的卡-泰特就会发现遭到反偷袭,敌人埋伏在周围,也许会趁他们沉睡时就动手杀了他们,由此,便能确保断破者们继续为血王的大业而奋斗。莫俊德并非生来就知道父王的大业是什么,但他脑子很灵,耳朵也很尖。现在他已经明白了枪侠们的意图: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击溃断破者们。
他可以阻止他们,真的,他可以,但莫俊德对他红色父王的谋略或野心丝毫不感兴趣。真正能愉悦他的,他发现,是身在外界而感到的苦涩的孤独。以一个孩童冷漠的好奇心,观赏着自己小房间里的宠物蚁房,隔着玻璃观望着里面的生与死、战斗与和平。
他真的会任凭别人杀死他的白色父亲吗?哦,大概不会。莫俊德要把这种欢娱留给自己,而且他有充足的理由;他已经给自己找好了理由。至于其他人——那年轻人、断腿女人、男孩——没错,如果佩锐绨思大总管真的占了上风,那就让他把他们、或是其中之一杀死吧。莫俊德·德鄯会让这场游戏公平地进行下去。他会看。他会听。他会听到尖叫闻到火烧的气味还会看着鲜血浸染大地。随后,如果以他的评判标准来看,罗兰赢不了,他莫俊德就会挺身而出。可以作为血王的代表人,如果这个主意看起来还不错的话,但他其实只代表自己,并且有充分的个人理由,很简单的理由:莫俊德很饿。
但是,如果罗兰和他的同伴们赢了呢?不但赢了,还继续向塔推进呢?莫俊德不认为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因为出于某种诡谲的途径,他已然是他们卡-泰特的一员,他分享了他们的楷覆功并感觉到他们要干什么。他还感觉到他们的友情即将破裂。
卡-倏弥!莫俊德想着想着,笑了。野狗脸上仅剩下一只眼睛了。一条黑毛茸茸的蜘蛛腿撩过眼珠子,再一把揪出来。莫俊德吃着眼珠,好像品味着一颗葡萄,接着,他再次转过身去,对着罗兰用一条毛毯遮挂住的洞口,白色的煤气灯光从毯子四边透出来。
他能不能再走下去一点?再靠近一点,能不能听得更清楚些?
莫俊德觉得这么做是可行的,特别是在呼啸而起的狂风掩饰下,他的行踪不会被发现。真是个令人兴奋的好主意。
他沿着崎岖的岩石下坡路走向灯影晃动之所在,走向录音机里传出的喃喃低语,也走向那些聆听者们的思绪:他的兄弟,他的姨母,宠物貉獭,还有,当然啦,高高在他们之上的,伟大的白色卡之父。
奠俊德蹑手蹑脚,潜行到近得他再也不敢前进之处,然后在凛冽狂风和墨黑夜色里蹲伏下来,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同时享受着这痛苦,梦想着他身在外界的美梦。就在洞口里,毯子后面,便是光明。就让他们拥有光明吧,如果他们喜欢;就让他们暂时拥有光明。最终他,莫俊德,将扑灭那光,并在黑暗里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