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先生的两位随从都比他年轻得多(罗兰认为其中之一甚至不到二十岁),两人看来都害怕极了。当然,是害怕被误认为敌人而中弹身亡——因此当他们从暗处跑来时才会高举双手——但是,还另有原因,显然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当即被暗杀了。
老者的样子恍如痉挛,似乎要把自己从什么隐秘的地方使劲拽出来。“你当然不是鲍比,”他喃喃自语,“头发颜色不一样,这是其一……而且——”
“泰德,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三人中最年轻的男子火急火燎地说,“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走!”
“是的。”老者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依然死死盯着杰克。他举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在埃蒂看来,他就像流浪的算命先生,正准备表演了不起的读心术),随后又放下手来,“是的,当然要走。”他看着罗兰说,“你是首领吗?蓟犁的罗兰?艾尔德的罗兰?”
“是的,我——”罗兰刚一开口,又忍不住弯下腰继续呕吐。再也吐不出什么了,只有拖得长长的口水;他早已吐光了奈杰儿精心准备的汤和三明治。他抬起一个微微颤抖的拳头放在前额,一边行礼一边说:“是的,您比我强,先生。”
“那无关紧要,”白发老人回答,“你们会跟我走吗?您和您的卡-泰特?”
“毫无疑问。”罗兰答。
在他身后,埃蒂再次勾起身子吐起来。“真他妈的!”他的声音哽住了。“我以前觉得坐灰狗就够糟糕的了!可是和这东西比起来,那长途车就像……像……”
“像是玛丽皇后号上的头等舱。”苏珊娜替他把话说完,她也虚弱之极。
“快……快走吧!”年轻人着急地催促道。“要是黄鼠狼已经带着獭辛分队出发了,五分钟内就会到这里!那只猫爬得可快了!”
“没错,”白发老人表示同意,“我们真的不得不走了,德鄯先生。”
“带路!”罗兰说,“我们会跟上的。”
出口不是火车站,大棚顶下,似乎是个无边无际的轨道中转站。杰克先前看到的银光闪闪的线条是纵横交错的铁轨,差不多有七十条不同方向的轨道。两三条铁轨上还有来回工作不休的自动驾驶火车头,粗笨得像木桩似的,想必都过时几个世纪了。一辆火车头拉着一节平台型货车,里面堆满了生锈的工字钢。另一辆火车头则用录音反复播报:“卡玛A号车请求通过9号月台。卡玛A号车请求通过9号月台,请求通过。”
苏珊娜在埃蒂背上颠上颠下的,又觉得胃里翻腾得厉害,但是她明白白发老人的催促可不是假的。因为她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獭辛:人形身躯上长着鸟头、或是兽头的怪物。那番怪异情景令她不禁联想到波许所作的名为“俗世喜悦之园”的油画。
“甜心,我大概又要吐了。”她说,“要是吐了,你也别想跑慢点。”
埃蒂含糊地应了一声,她觉得他答应了。苏珊娜见豆大的汗珠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流淌不断,心里很难受。他和她一样头晕恶心。她已经明白了,若想通过一道年久失修的时空转换科学装置,情况就会如此恶劣。接着她不禁怀疑,如果下一道关口还是如此,自己是否还撑得住呢。
杰克抬起头,看到的屋顶由成千上万、形态各异的窗格玻璃组成;极像一幅通篇使用暗灰色系的瓷砖镶拼画。接着,一只鸟从其中一块看似有玻璃的地方飞了进来,杰克这才确信,那些碎影不是什么瓷砖画,而是一格一格的玻璃,只不过其中很多玻璃都碎裂了。那满天的暗黑色,便是屋外的雷劈所惯有的模样。像是终年累月的日食,他想着,不由打了个哆嗦。在他身后,奥伊又发出一阵嘶哑的剧烈呛咳,随后才摇晃着脑袋一路小跑跟了上来。
他们走过了一堆废弃机械——也许是发动机之类的——然后走进了火车车厢排成的迷宫里,曲里拐弯,令人慌张,和布莱因小火车拖拉的列车大不相同。苏珊娜觉得这些废车很像一九六四年她在纽约中央车站看到的那种市郊客运车。似乎为了应验这种直感,她又看到一辆车的车身上印有“客运”字样。但无论如何,许多车都显得更有年头;绝不是电镀铬合金,只是些黑色铆钉锡皮车、或铁皮的客车,你会觉得只能在早期西部片或类似电视综艺节目里看到。就在这样一辆车旁,站着一个机器人,从颈部爆出无数繁杂的电线。他还捧着自己的脑袋——头上戴着顶别有“一等售票员”徽章的帽子——就夹在一条胳膊弯里。
起初走入这条迷宫般的车巷时,苏珊娜还留神去数左转、右转,但很快就放弃了。最后,他们看到大约五十码开外有间贴着护墙板的小屋,门上写着押头韵的指示牌:“行李装载/挂失处”。他们不得不走过一片裂了缝的水泥地,到处丢弃着行李车和成堆的板条箱,还躺着两匹死狼。苏珊娜心里直说:不!索性凑成三个吧。果然,第三具尸体倚在墙上,陷在深深的阴影里,就在“行李装载/挂失处”不远处的转角里。
“来吧。”一头蓬乱白发的老人说道,“现在已经不远了。但是我们必须得快,要是心碎屋的獭辛追来,他们会杀了你们。”
“他们也会杀了我们。”三人中最年轻的男子说。他将挡在眼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除了泰德。我们中间只有泰德是不可或缺的。他太谦让了,所以自己不会这么说。”
过了“行李装载/挂失处”便是“装运办公室”(苏珊娜心想,真是够受了)。白发老人试了试门。门锁上了。看起来他并不像发火、反倒挺高兴地问:“丁克?”
丁克,便是三人中最年少的小伙子。他握住了门把手,苏珊娜听到里面传来短促的扭锁声。丁克后退了一步。又是白发老人试门,这一次没费什么气力门就开了。他们一齐走入昏暗的办公室,整个房间被高高的柜台分隔成内外两半。柜台上贴着提示语:取号等待,这让苏珊娜几乎开始想家了。
门关上之后,丁克再次抓住了门把手。又传来轻微的锁动声。
“你刚才又把它锁上了,”杰克说。他的言语间似乎有责备之意,但脸上却挂着微笑,气血正慢慢地恢复到男孩的双颊。“是吗?”
“现在不能详谈,对不起。”白发老人——泰德的声音,“没时间了。请跟着我。”
他翻起柜台的一截,让大家陆续通过。走到柜台后面便是办公区域了,那里有两个机器人,看起来死了很久,另外还有三具骷髅。
“我们干嘛总是不停地找死人骨头?”埃蒂问。和杰克一样,他已经感觉好多了,此问不过是放大了的心声,并未指望得到任何回答。但是,确实有人回答他了。泰德。
“你知道血王吗?年轻人?你知道,你当然知道。我认为在某个时候,血王用毒气掩埋了这整个地区。可能只是闹着玩。差不多每个人都因此而死了。你们看到的阴沉沉的空气就是那次事故的残留。当然,他疯了。这是问题的关键。在这里。”
他指引大家走入一扇标有“闲人莫入”的房门,想必在和平盛世时,人们曾在这间屋子里忙忙碌碌地装货、发货。苏珊娜观察地板上的足迹,猜想有人不久前来过此地。也许就是他们面前的这三个男人。一张书桌被掩在六英寸的灰尘之下,此外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书桌后面有一扇窗。曾几何时,这窗曾有软百叶帘遮阳蔽日,但如今,帘子都掉在地板上了,于是,窗外露出的街景仿佛中了邪一般令人害怕。雷劈车站背后的这片土地,让苏珊娜不可遏制地想到外伊河畔那一马平川的荒漠,只不过,这里有更多岩石,也显得更难以接近。
显然,这里也更加黑暗。
铁轨(一些列车永生永世地停在一些铁轨上)发散状地延伸出去,像一张巨大的钢铁蛛网。其上的天空有着最暗沉的石板灰色,低低压着,近得似乎伸手可及。天地之间的空气浓稠得难以言喻;苏珊娜发现自己正眯缝着眼睛向外看,然而,空气中并没有任何水雾或烟雾。
“丁克。”白发老人说。
“是,泰德。”
“你留了点什么让我们的朋友黄鼠狼去找?”
“一架无人驾驶维修飞机,”丁克答,“那可以制造假象,好像它找到了前往法蒂的门,并引发了警铃,然后就在中转站那头的轨道上爆炸了。那里的铁轨很多都是热乎乎的。你总能看到死鸟围在那里,烤得焦脆焦脆的,但就算是最大个儿的鸟要想碰响警铃也还嫌太小,但是一架小飞机就……我很肯定,他肯定会被骗的。那黄鼠狼不是笨蛋,但看上去很容易轻信。”
“好极了。那就太好了。看看远方,枪侠们。”泰德指着地平线上一处向上陡升的岩壁。苏珊娜一眼就看到了,在这个阴沉沉的乡野,每个方向的地平线都看来很近。她看不出那块岩石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阴影的层次更厚重些,贫瘠的山坡上堆满了摇摇欲坠的大石头。“那就是缝-特特。”
“细针。”罗兰说。
“翻译得真精准。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苏珊娜的心一沉。那座山——你也不妨称其为类似小山丘的东西——距离此地至少有八英里、乃至十英里。不管怎么说,视野里空空的,很难估算确切距离。埃蒂和罗兰,就算加上泰德带来的两个年轻人,都无法背着她走那么远,她不信。而且,他们怎么能确定这几个新伙伴完全值得信任呢?
反过来说,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她在心里自问。
“你不需要别人背,”泰德对她说,“斯坦利可以帮忙。我们得手拉手,就像参加降神会那样。通过的时候,我希望你们都能默默念想那岩石的形象。并且在意志的中心点牢牢记住这个名字:缝-特特,细针。”
“哇哦!哇哦!”埃蒂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另一扇门前,通过此门就该是衣橱。里面挂着些金属衣架和一件年代久远的鲜红夹克衫。埃蒂抓住泰德的肩膀,把他扳转身来。“通过什么?通过什么地方?因为要是这扇门也跟刚才那扇——”
泰德仰头盯着埃蒂——不得不仰视,因为埃蒂比他高——而苏珊娜则目睹了一幕令人称奇的情景:泰德的双眼似乎在眼窝里晃动。转瞬之后,她明白自己看错了。是老人的瞳孔变大了、紧接着又以快得怪诞的速度骤然缩小。仿佛那双眼睛无法分辨此时此地是在光明还是黑暗中。
“我们要通过的根本不是一扇门,至少不像你们所熟悉的那些门。你们不得不信赖我,年轻人,你听好了。”
他们全都屏气凝神,苏珊娜便听见渐近的摩托机车的轰鸣声。
“那就是黄鼠狼。”泰德对他们说,“他带着獭辛,少说有四个,搞不好有六个。要是他们看到我们在这里,丁克和斯坦利就必死无疑。他们不需要抓住我们,只需要看到我们就行了。为了你们,我们搭上了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要你停止提问,跟我走。”
“我们会的。”罗兰说,“而且我们还会牢牢记着细针。”
“缝-特特,”苏珊娜以此表示赞同。
“你们不会再犯恶心了,”丁克说,“我保证。”
“感谢上帝。”杰克说。
“感感—奥帝,”奥伊也应声说道。
斯坦利,泰德小队的第三个成员,依然一言不发。
这只是个衣橱而已,普普通通的办公室衣橱——狭窄,还带着霉味。年头久远的红夹克前胸口袋上缀了个标牌,上面写着“装运主管”。斯坦利带路,引导大家往衣橱里走,里面除了一堵空荡荡的墙壁之外别无他物。金属衣架被碰得叮当直响。杰克不得不蹭着奥伊的后脚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他一向有轻微的幽闭恐怖症,现在好像感到有什么人用胖手指掐上了他的脖子:先是一边,再是另一边。欧丽莎在袋子里叮叮当当地轻轻相撞。七个人和一只貉獭在久已废弃的办公室衣橱里摸索潜行?说出来都没人信。杰克仍然听得见正向这里逼近的摩托机车的马达声。领头的家伙据说叫黄鼠狼。
“拉紧手,”泰德喃喃地说道,“再集中精神。”
“缝-特特。”苏珊娜应声又念叨了一遍。但在杰克听来,这次她的语气略带犹疑。
“细——”埃蒂刚一开口,又顿住了。衣橱内侧尽头的空墙不见了。原本是墙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小片空地,一边散落了几块大石头,另一边则是粗砾斑驳的陡峭山壁。杰克很愿意打个赌:那就是缝-特特;而且,如果那是离开这个幽闭小室的惟一出路,他会喜悦万分地迎上去。
斯坦利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用力,又或许两者兼有。这个男子双眼紧闭,泪水兀自流下来。
“现在,”泰德说,“斯坦利,你带我们走出去。”接着又对众人说,“你们要尽全力帮助他!帮他一把吧,看在老父的分上!”
杰克努力集中精神去想泰德先前在办公室窗口指出的岩壁图景,接着又朝前走,一手拉着前面的罗兰,另一手拉着后面的苏珊娜。他浑身汗湿,又感到冰凉的气息吹拂在凉凉的身上,于是,他一步跨上了斜坡上的雷劈之缝-特特,甚至一闪念想到了C.S.路易斯先生、他笔下神妙的魔力衣橱,以及通过衣橱到达的纳尼亚。
他们走出来了,但不是纳尼亚。
荒凉的山坡上非常冷,杰克当即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回头去看,却根本看不到他们刚刚通过的出入口。空气的颜色非常黯淡,还有股刺鼻的气味,一点儿不好闻,有点儿像煤油。山腰处掩着一个小洞口(它真是比刚才的衣橱大不了多少),泰德从里面取出了一叠毯子,还有一个盛满浓重碱味水的水壶。杰克和罗兰各用一条毯子披裹全身。埃蒂拿了两条,将自己和苏珊娜裹在一起。杰克正努力克制着不让牙齿咯咯直响(一旦开始,就没法止住了),很嫉妒他俩能相拥着取暖。
丁克也披上了一条毯子,但是泰德和斯坦利好像都不觉得冷。
“看那下面。”泰德叫来了罗兰和其他人,手指着蛛网四散般的铁轨。杰克这下能俯视中转站顶棚上的破玻璃,也看清了附近约半英里旁的一栋绿屋顶建筑。铁轨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杰克大为讶异,雷劈车站。狼群就是在这里把掠夺来的小孩子送上了火车,再沿着光束的路径送往法蒂。孩子们被吸干后,也就是在这里再被送回来。
无论怎么想象,杰克仍很难相信他们一分多钟前还在那里,距离此地六英里或八英里之远。他怀疑他们每个人都出了一分力,打开了时空入口,但前提是名叫斯坦利的男子创造了这个独一无二的通路。现在,他面色惨白,几乎精疲力竭。斯坦利一旦脚下不稳,丁克(杰克有点不怀好意地想,有这样的绰号真是太不走运了)就会抓住他的胳膊搀住他。斯坦利对此却仿佛毫无知觉。他正满怀敬意地注视着罗兰。
不止是敬畏,杰克想,准确地说也不是恐惧。还有别的什么。是什么呢?
正接近火车站的两部机动布卡都有着硕大的气圈轮胎——ATV牌的。杰克猜想那便是黄鼠狼和手下的獭辛伙计。
“你们可能已经发现了,”泰德说,“在底凹-托阿的总管办公室里安置了一个警报器。如果你们想说是典狱长办公室也可以。只要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使用了位于法蒂工作区和这个火车站之间的门——”
“我认为你们称呼他不会说总管或典狱长,”罗兰干巴巴地说,“而是畸-达目。”
丁克笑了。“你还真是跟得上趟儿,大侠。”
“什么是畸-达目?”杰克问,虽然他模模糊糊有点概念。在卡拉,有这样一系列俗语:头匣,心匣,畸匣。这三个词的意思依次是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以及低等本能。有些人可能会认为最后一条说的是动物本能;如果你脑子里有的是粗俗的念头,那不妨把“畸匣”翻译为“屎匣子”。
泰德一耸肩。“畸-达目就是脑子里有屎。这是丁克给底凹总管佩锐绨思先生起的绰号。不过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杰克答,“差不离。”
泰德又怔怔地盯着他看,当杰克思忖那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时,也正好想通了斯坦利注视罗兰时的眼神: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着迷。杰克非常清楚,泰德此刻仍在思索他和鲍比长得有多像,同时,他也很确定泰德对他的意念触及能力心知肚明。斯坦利又是为了什么着迷呢?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也许斯坦利只是从未想过能看到活生生的枪侠。
泰德很突然地将视线抽离杰克,转向罗兰说:“现在看这边。”
“哇哦!”埃蒂叫起来,“什么鬼东西!”
苏珊娜半是好笑、半是惊讶。泰德举手示意远方的动作让她想起塞西尔·B·戴米尔导演的圣经电影《十诫》,尤其是摩西开红海的那段,海水就像是果子冻,上帝的声音从燃烧的树丛间传出来,听起来酷似查尔斯·劳顿。无论如何,这实在太令人吃惊了。眼前的景象就仿佛粗制滥造的好莱坞特效。
眼前,仅一束丰盈壮丽的阳光,从低沉的密云层中斜插而下。阳光强烈得像是探照灯,刺破暗黑的诡谲空气,仅仅照耀着距离雷劈车站约六英里之外的一片围墙四闭的场所。所谓“六英里之外”只是一种模糊的表达,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东南西北,你不能凭借任何参照物去定量距离。现在,只有光束的道路。
“丁克,有一副望远镜在——”
“在下层山洞里,对吗?”
“不,上次我们来这里时我已经拿上来了,”泰德依然保持着罕有的耐心说道,“就放在里面的板条箱里。请你去拿来吧。”
埃蒂几乎对这一段插曲毫不在意。他实在被那束宽广的光柱迷住了(很开心),阳光洒在一片绿油油、充满欢声笑语的土地上,和脚下这广漠荒芜的黑暗贫瘠的沙漠俨然有着天壤之别……埃蒂心想,好比是在中西部土生土长的人第一次来到纽约看到中央公园。
他看到阳光下有一些类似大学宿舍的建筑——不错的宿舍楼——还有一些楼就像是舒适的庄园小别墅,绿油油的草地铺展在屋子前。在阳光照射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条街道,沿街都是商店,如同典型的美国式主干道大街的迷你版,但只有一点例外:商业街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终止在黑暗崎岖的沙漠里。他望见了四座石头塔,塔身四周都绕满悦目的常春藤。不,是有六座塔。漏数的两座塔几乎完全掩映在茂密的老榆树丛中。沙漠里的榆树林!
丁克带着望远镜折回来了,并把它递给罗兰,罗兰摇了摇头。
“别硬塞给他,”埃蒂在旁说,“他那双眼睛……好吧,我们只当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吧。不过,我倒不介意好好瞅瞅。”
“我也要。”苏珊娜说。
埃蒂将望远镜递给她,“女士优先。”
“不用,真的,我——”
“别玩了,”泰德几乎是咆哮着说,“我们在这里时间紧迫,危难当头。别一次又一次地浪费时间了,我请求你们。”
苏珊娜被批了一顿,却忍住了没有反唇相讥。她二话不说接过望远镜,放在眼前调整焦距。放大了的远景只是验证了她起初的印象,那只是个小巧玲珑、处处完美的大学校园,毗邻着美丽乡村。她默想:我敢打赌说,那儿可没剑拔弩张的阶层争斗。乡村小屋和古镇像花生黄油和果子冻一样完美融合,艾博特和科斯蒂洛心贴心,好像手掌和手套。只要《周六晚报》上有雷·布莱德贝利的科幻短篇,她一定搁下别的不管,先一睹为快,她真的很爱布莱德贝利,而眼前的望远镜拉近的图景就令她想到了布莱德贝利笔下的乌托邦伊利诺伊乡村——绿镇。大人们坐在门廊上,喝着柠檬水,孩子们在夏日黄昏握着手电筒嬉闹,引来飞虫乱舞。那边的大学校园呢?那里没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就算喝一点吧,也绝不过量。也没有游戏机、镇静剂或是摇滚乐。在那里,少女们满怀热烈的贞洁和男友们互吻着道晚安,再高高兴兴地回宿舍,连宿监阿姨也觉得她们都是乖乖女。那是个阳光终日普照的地方,广播里播放佩瑞·科摩和安德鲁姐妹的歌声,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们其实活在转换后的世界废墟中。
不对。她又冷冷地想道,有些人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出现这三位迎候我们。
“那是底凹-托阿。”罗兰直截了当地说。并不是在询问。
“是啊。”丁克应声说,“好一个古老的底凹-托阿。”他正站在罗兰身旁,伸手指着宿舍楼旁的一栋白色建筑,说:“看到那白楼了吗?那就是心碎屋,坎-托阿住的地方。泰德把他们叫做低等人。都是些獭辛和人类杂交的混种。而且他们不把那里叫做底凹-托阿,而是厄戈锡耶托,意思是——”
“蓝色天堂,”罗兰截下他的话语,而杰克也明白了个中原因:除了几座石塔之外,所有建筑都是蓝瓦屋顶。不是纳尼亚,而是蓝色天堂。那里有一群人忙忙碌碌地推进世界的灭亡。
众世界的灭亡。
“看来是现存的最美妙之地了,至少是从内世界陷落之后吧,”泰德说,“是不是?”
“非常美妙,您说得完全正确。”埃蒂点头称是。他至少攒着一千个疑问,估摸着苏珊娜还存了一千个,但现在绝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不管怎么说,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山下这片百余亩的完美小世界。整片雷劈土地上惟一一处阳光灿烂的草地。一个美好的地方。为什么不呢?绝对是我们的断破者朋友们的最佳住址。
不过,不管他如何遏制好奇,有一个问题还是脱口而出。
“泰德,为什么血王想推倒塔?你知道吗?”
泰德瞥了他一眼。在他终于笑起来之前,埃蒂以为那一眼很酷,也许还是彻底的冷酷。泰德笑的时候,整个脸庞仿佛亮了起来。同样,他的双眼也不再吓人地放大缩小了,那可是不小的进展啊。
“他疯了。”他对埃蒂说,“疯得厉害。骑着童话里的橡皮自行车。我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吗?”还没等埃蒂作答,他急着说了下去,“是的,那里非常美好。不管你把它叫做底凹-托阿、还是大型监狱,或是厄戈锡耶托,它确实赏心悦目。确实是。”
“很时髦的小区。”丁克也这么说。甚至斯坦利也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小区,面露些许向往。
“食物是最好的。”泰德继续说,“而且,宝石电影院里的双片连映一星期里就更换两次。如果你不想去电影院,还可以带DVD回家去看。”
“那是什么东西?”埃蒂问,又赶忙摇摇头说,“没关系,你接着说。”
泰德耸耸肩,好像在说,你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绝对超现实的性爱,”丁克说,“虽然是仿真的,但还是妙得不可思议——我在一个星期里和玛丽莲·梦露、麦当娜,还有妮可·基德曼都做过了。”说着这话的丁克明显露出局促不安的自豪。“要是我想的话,甚至可以同时和她们一起做。只有一种情况下你才会发现她们不是真的——正面朝她们呼气,贴近一点。那样的话,你呼气吹到的那部分……就像消失了一样。那可就倒胃口了。”
“能喝个烂醉吗?”
“喝酒要限量。”泰德回答说,“如果你研究酿造学,比方说吧,就可以每餐饮用一点新鲜货色。”
“什么是酿造学?”杰克问。
“假冒内行骗葡萄酒喝的一门科学,小甜心。”苏珊娜说。
“要是你在蓝色天堂对什么东西上了瘾,”丁克又说,“他们就会让你戒掉。出于善意。事实已经证明,有一两个家伙在这方面特别拿手……”他匆匆瞥了一眼泰德。后者一耸肩,点点头。“那些酒鬼就消失了。”
“事实上,低等人不再需要更多的断破者了。”泰德说,“他们现在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人手完成任务。”
“多少人?”罗兰问。
“大约三百人。”丁克答。
“准确地说,是三百零七人。”泰德补充道,“我们被分成五个宿舍,虽然‘宿舍’这个词会误导你们的想象。我们有自己的随从,和我们的断破者伙伴们保持一定的联系,或者说,少量的联系。”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苏珊娜问。
“是的。虽然大部分人不会花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造反呢?”
“夫人,您是什么年代的?”丁克问她。
“我……?”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九六四年。”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所以你不知道吉米·琼斯和人民殿堂。要是你知道这些,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大约有上千人在那个邪教殿堂里自杀了,殿堂是由旧金山的一个自称耶稣基督的人在圭那亚建造的。他站在门廊里,拿着扩音器对他们讲述他母亲的故事,然后眼看着他们从桶里倒出酷艾德甜饮,再喝下那些下了毒的水。”
苏珊娜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事儿,泰德在一旁勉强掩饰着焦躁,只不过他的演技实在糟糕。但是他必定认为谈论此事自有其重要性,因此保持着沉默。
“几乎有一千人,”丁克反复重复着这个数字,“因为他们困惑不解又极其孤独,他们认为吉米·琼斯是自己的朋友。因为——好好想想这个——他们即便回头也没有岸。这里的情形也一样。要是断破者们联合起来了,他们可以制造出意念榔头把佩锐绨思、黄鼠狼、獭辛和坎-托阿全都打到下一个银河系去。但是,没有人,除了我、斯坦利和人见人爱的超级断破者、最后一个来自康涅狄格州米尔福德的西奥多·布劳缇甘先生,二十年代哈佛毕业,参加过戏剧公社、辩论俱乐部,担任《哈佛深红报》主编,还有——当然了!——优秀大学生联谊会!”
“我们可以信任你们三位吗?”罗兰问。似乎假装问得漫不经心,只不过比打发时间稍微严肃一点。
“你们不得不信。”泰德说,“你们没有其他人帮忙了。我们也一样。”
“如果我们是他们的人,”丁克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能搞到更好的东西穿在脚上吗?而不是这些用他妈的橡胶轮胎做的软趴趴的拖鞋,嗯?在蓝色天堂,除了最基本的需求,你什么都有。尽塞给你一些绝不是普通人想要的那种必需品,而是……好吧,让我们直说吧,当你浑身上下除了拖鞋什么都没穿的时候,实在很难逃走。”
“我还是很难相信这些。”杰克说,“那些人都在为摧毁光束而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冒犯你们,但是——”
丁克转身对着他,拳头握得紧紧的,脸上的一丝紧绷绷的笑容压抑着暴怒。奥伊立刻冲到杰克前头,龇牙低吼。丁克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奥伊,或许只是没把它放在眼里。“是吗?想知道吗,小鬼头?我被冒犯了。我他妈的生气了。你知道些什么,嗯?一辈子都被人排挤在外,每一次都被当作笑柄,去他妈的舞会上总是当嘉丽?”
“谁?”埃蒂一头雾水,追问了一句,可是丁克仍在滔滔不绝,根本没留意他的提问。
“下面有好多人不能走路,或是不能说话。一个小孩出生时就没有双臂。有些人脑积水,那就是说他们的脑袋都涨到了他妈的新泽西了。”他伸出两只手各摆在脑后两尺远的一边,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夸张的手势。结果,不久以后,他们都发现那并不是夸张。“可怜的老斯坦利,他也是不能说话的。”
罗兰定睛打量着斯坦利,惨白的脸上残留着胡楂,浓密的黑发鬈曲着。然后,枪侠似乎是笑了。“我认为他可以说话。斯坦利,你是否在心里念着父亲的名字?我相信你在念。”
斯坦利垂下头,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并且微笑了。但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掉眼泪。埃蒂心里说:这里到底在发生什么鬼事儿啊。
泰德显然也在揣测。“德鄯先生,我在想是否可以问——”
“不,不,我请求你的原谅,”罗兰说,“时间紧迫,如您所言,我们都感觉到了。断破者们知道他们都被喂什么吃吗?为了增强能量,他们要吃下什么东西?”
泰德一屁股坐在岩石上,远眺泛着寒光的铁轨蛛网。“这和被他们带去车站的孩子们有关,是吗?”
“是的。”
“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泰德沉重不堪地说下去,“不是很清楚。我们每天都要被迫吃下几十种药片。他们早上来、中午来、晚上再来。有一些是维他命。有一些药片无疑可以让我们更听话、更驯服。我运气不错,可以把药物从我体内清除出去,还有丁克的、斯坦利的。只是……为了让这种清泻起作用,枪侠,你必须先想让它起作用。你明白吗?”
罗兰点点头。
“我为这件事情想了很长时间,他们肯定还给了我们一些……我不知道……脑力增强器……可是还有那么多药片,根本不可能区分哪个是哪个。哪一种会让我们变成食人族,或是吸血鬼,或者两者兼备。”他停顿下来,垂头看着那道不可能存在的阳光光柱。他向两边伸出双手。丁克握住了一只手,斯坦利握住了另一只。
“看着,”丁克说,“这事儿妙。”
泰德闭上了双眼。其余两人也同样如此。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只见这三人透过沉沉的阴暗望向塞西尔·B·戴米尔的阳光束……罗兰知道,他们真的在看。即便两眼紧闭着。
那道阳光渐熄渐灭了。大约在几十秒的光景里,底凹-托阿就像周遭的沙漠、雷劈车站以及缝-特特山坡一样黑暗阴森。然后,那道荒谬的金色光辉又回来了。丁克长叹一声(并非很不满意的样子),向后退一步,松开了紧握泰德的手。片刻之后,泰德也松开了斯坦利,他转向罗兰。
“是你们办到的吗?”枪侠问。
“我们三个一起。”泰德说,“主要是靠斯坦利。他是能力超强的意念传送者。佩锐绨思、低等人和獭辛族害怕的稀罕事之一,就是失去他们的人造阳光。最近,这事儿越来越频繁地发生了,你知道,并不总是因为我们在和机械物捣乱。那机器只是……”他耸耸肩,说,“只是老化了。”
“万事万物都是。”埃蒂说。
泰德看着埃蒂,没有笑容。“可是还不够快,迪恩先生。必须阻止他们干扰余下的两条光束,不能再拖了,否则等于坐以待毙。丁克、斯坦利和我会尽全力帮助你们,哪怕这意味着要把剩下的人都杀死。”
“当然,”丁克空落落地一笑,“吉米·琼斯可以那么做,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泰德颇有几分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又转头对罗兰和他的同伴们说:“也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但是如果迫不得已……”他猛然站起来,揪住罗兰的手臂,“我们是不是食人族?”泰德的嗓音仿佛被撕裂了般刺耳,“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吃绿斗篷从卡拉带走的孩子们?”
罗兰沉默不语。
泰德又转向埃蒂,“我想知道。”
埃蒂也默不作声。
“女士?”泰德将眼光投向正跨坐在埃蒂腿上的女人。“我们已经打算帮你们了。难道你们不愿意帮帮我、回答我的问题吗?”
“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呢?”苏珊娜反问。
泰德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转向杰克。“你真的可能是我朋友的孪生兄弟。”他说,“孩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也不觉得奇怪,”杰克回答,“在这里,事情总是这样。每一件事……嗯……都很匹配。”
“你会回答我的问题吗?要是鲍比,他一定会说。”
所以你就可以生吃你自己了吗?杰克心想,不吃他们,而改吃自己吗?
他摇摇头。“不管看上去有多像,我都不是鲍比。”
泰德沉重地叹气,点了点头。“你们真是一条心,我又何必大惊小怪呢?毕竟,你们是同一个卡-泰特。”
“我们得动身了。”丁克对泰德说,“我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倒不是说要赶上查房;斯坦利已经搞定了他们该死的遥控传感器,等佩锐绨思和黄鼠狼查房时,他们一定会说:‘泰德·B一直都在房间里。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鲁伊兹也好好待着呢。那几个男生都很乖。’”
“说得对。我觉得你的建议很好。但是,再等五分钟好吗?”
丁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这时,从远方隐约传来一阵警报声,随风而至。年轻人的脸上真正露出了笑意。“太阳没了,他们可得暴跳如雷呢,那就不得不勇敢面对假象被撕破后的真实境地,好家伙,简直好比核战后的寒冬之景。”
泰德双手抄在口袋里,低头呆呆地看着脚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罗兰说:“是时候了……这出奇怪的闹剧该收场了。我们三个明天会回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还有,这里有个大一点的山洞,顺着山坡下去四十码就到了,但不是往雷劈车站和厄戈锡耶托去的那条山坡。洞里有食物和睡袋,以及烧丙烷气的炉子。还有一张厄戈地区的地图,但很粗略。我还给你们留了一台录音机、一些磁带。也许无法解释你们想知道的所有情况,但至少能解答一些困惑。眼下么,只需要明白蓝色天堂并不如亲眼所见那样美好就够了。常春藤塔都是瞭望塔。共有三道防线将整个地区包围起来。要是你想从里面逃出来,第一道封锁线就会给你一下——”
“就像铁丝网。”丁克说。
“第二波防线的装备足以猛打你一通,直到你爬不起来。”泰德接着又说道,“第三波——”
“我想我们可以想象得出来。”苏珊娜说。
“罗德里克之子们怎么样了?”罗兰问,“他们和底凹多少也有点关系,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他是这么说的。”
苏珊娜看着埃蒂,眉毛一挑。埃蒂使了个眼色,待会儿告诉你。相爱中的人对这种简单而无声的完美沟通都很在行。
“那些下流胚,”丁克嘴上这么说,却显露出几分同情,“他们是……在电影里他们怎么说来着?模范囚犯,我猜是这个词儿吧。他们在车站后两英里的地方有个小村子,就在那个方向。”说着,他用手指了一下,“在厄戈,他们主要从事修整草坪的工作,还有三四个本事大一点,还能修修屋顶……换换木瓦什么的。不管这里的空气里有怎样的污染物,那些可怜的笨蛋们好像特别容易受到感染。只有在他们身上才会看到真正的放射后遗症,绝对不止是小丘疹、或是湿疹之类。”
“跟我详细说说。”埃蒂的脑海中已浮现出那个可怜的老家伙:伽凡的谢纹,那张被腐化蚕食的脸孔、那浸透尿液的长衫。
“他们都是游民,”泰德插入这场谈话,“贝多因人。我想他们是沿着铁轨四处游荡,大部分是这样。在车站和厄戈锡耶托地表下有很多茔窟。罗德里克族人知道怎样在那些地穴间周旋。那下面有数以吨计的食物,他们还会用雪橇每星期两次把食物送进底凹。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现在吃的东西。食物还不错,但是……”他一耸肩。
“事情每况愈下。”丁克以平淡的忧伤语气说了下去。“但如他所言,酒确实不错。”
“如果我请求你们明天带一个罗德里克之子一起来,”罗兰说,“你们能做到吗?”
泰德和丁克惊惶地互看一眼。接着,两人都扭头望向斯坦利。斯坦利点了头,耸耸肩,又摊出双手,掌心向上:为什么,枪侠?
罗兰痴痴地站在哪里,似乎一时间乱了头绪。之后,他看着泰德,“带一个只剩下半个脑子的来,”他继续指示说:“对他说,‘丹瑟,丹忒,丹罗兰,丹蓟犁。”
泰德毫不犹豫地重复了一遍。
罗兰点头称是。“如果他还有犹豫,告诉他,伽凡的谢纹说他必须来。他们说话有点不清楚,是不是?”
“当然了。”丁克接过话茬,“但是,先生……你不能让一个罗德里克族人到这上面来见你,再把他送回去过自在日子。他们的那些舌头就骑在墙头,随时准备两头跑。”
“带一个来吧,我们会看到该看到的。用我的伙伴埃蒂的话来说,我有一个预感。你们相信预感之说吗?”
泰德和丁克都点了头。
“如果真如预感所示,那就好。如果预感错了……就要确保你们带来的那人永远不会把在这里的所言所闻透露出去。”
“你的预感错了,就会杀了他吗?”泰德问。
罗兰点了下头。
泰德苦笑起来,“显然你会这么做的。这让我想起来了,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有这么一段:哈克看到有船上来,就跑去对华珍小姐和道格拉斯寡妇讲了这条大新闻,其中一人问道是否有人被杀了,哈克泰然自若地说,‘不,夫人,只不过是个黑鬼。’在我们这档子事里,就可以说:‘不过是个罗德。枪侠有了个预感,但感觉失误。’”
罗兰冷酷地送上一个笑,极不自然地露出两排牙齿。埃蒂见识过这种所谓的笑容,现在则庆幸被瞄准的不是自己。他说:“我觉得你们知道该把赌注压在哪儿,泰德先生。还是我会错了意?”
泰德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再低下头看着地面,也不知道他的嘴里在念叨什么。
这当口,丁克似乎在无语中和斯坦利沟通想法。于是,他说:“如果你们想要一个罗德,我们会带一个来。这不算什么大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要带到这里。要是我们不能……”
罗兰耐心十足地等年轻人说完。但对方却没了下文,枪侠不得不问:“如果你们做不到,你们希望我们怎么办?”
泰德耸耸肩。这个动作完全是在模仿丁克,显得很滑稽。“尽你们所能吧。在下面的山洞里还有些武器。一打电子燃烧弹,他们称之为鬼飞球。几支机械枪,我听那些低等人管这种枪叫神速枪手,都是美军AR-15卡宾枪。还有一些武器的来龙去脉我们就不知道了。”
“其中还有一种科幻电影里有的激光枪。我估摸着,那枪能把人分成几块儿,但要么是我太笨所以玩不转,要么就是电池用光了。”丁克说完,焦急万状地盯着白发老人:“五分钟了,都过了。我们得快马加鞭,泰德,快闪吧。”
“是这样。好吧,我们明天再回来。也许到了明天,你们已经想出方案了。”
“难道你不想点法子吗?”埃蒂惊讶地问。
“我的法子就是跑,小伙子,现在看起来当然像是糟糕透顶的蠢主意。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一九六。年的春天。多亏了我的小朋友鲍比的母亲,他们才逮到了我,把我送回来。现在我们真的必须——”
“再多一分钟,请求你了。”罗兰说着,迈步走到斯坦利面前。斯坦利的眼睛盯着脚尖,但胡楂杂乱的双颊上又泛起了红晕。而且——
他在发抖。苏珊娜心里说,好像树林里的小动物第一次看到人类。
斯坦利的模样大约有三十五岁,但很可能更老些;皮肤却有种无忧无虑般的光洁,苏珊娜不禁猜想,那是由心理缺陷所致。泰德和丁克的脸上都有小丘疹,但斯坦利却连一个疱都没有。罗兰双手抓住他的双臂,诚恳地看着他。一开始,枪侠只看到一片黑暗,别无他物,斯坦利饱满的头型以及鬈曲的头发。
丁克刚想开口,泰德却默不作声地拦住了他。
“你不愿看着我的脸吗?”罗兰的问话是如此温和亲切,苏珊娜从不知道他竟可以这样说话。“你不愿意吗,在你走之前,斯坦利,斯坦利之子?是锡弥吧?”
苏珊娜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她身旁的埃蒂咕哝着,仿佛被人揍昏了头。她心里说:可是罗兰很老……那么老了!那就是说,如果这是他在眉脊泗酒馆认识的男孩……牵着驴子、戴顶粉红色阔边帽子……那他也肯定……
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老好人威尔·迪尔伯恩,”他说话了,声音嘶哑,仿佛长置不用的乐器只能发出高低不稳的声响。“先生,我非常抱歉。如果你拔出枪来打死我,我也完全能理解。我真的理解。”
“锡弥,为什么要这么说?”罗兰的声音依然那么柔和。
斯坦利的泪水奔涌得更猛了。“您救了我的命。还有,亚瑟和理查德,但主要是多亏了您,老好人威尔·迪尔伯恩原来是真正的蓟犁的罗兰。而我却让她死了!她是您深爱的人啊!我也是那么、那么爱她啊!”
他的脸被痛苦扭曲了,他挣扎着想脱开罗兰的手。但罗兰还是握着他。
“那都不是你的错,锡弥。”
“我应该替她去死的!”他哭喊起来,“死的应该是我!我太笨了!就像他们说的那么愚蠢!”他抬起巴掌朝自己的脸扇去,一边一下、再一边一下,留下了红彤彤的手印。他还想无休止地扇下去,罗兰却抓住他的手,使劲按下来。
“是蕤下的手。”罗兰说。
斯坦利——万世之前,他曾是锡弥——正视着罗兰,索求着他的眼神。
“是啊。”罗兰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头,“是库斯……还有我。我本应该留在她身边。在那件事情里,若有人是无罪过的,那就是你——锡弥——斯坦利。”
“你真这么说吗,枪侠?千真万确?”
罗兰用力地点了头,“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好好聊这事儿,还有那些久远的岁月,但不能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你必须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而我也必须和我的伙伴们待在一起。”
锡弥又定定地凝视了他片刻,哦,是的,苏珊娜现在看出来了,很久以前,是这个酒馆男孩在旅者之家里忙忙碌碌东奔西跑,捡起空酒杯,再扔进洗碗桶里,他站在双头麝鹿下,酒馆的乡亲们总是称其为“顽皮小鹿”。他躲躲闪闪,避开克拉尔·托林防不胜防的推搡,还得小心那名叫佩蒂·德·特罗特的老妓女冷不丁地踢来一脚。她甚至都能看到这个男孩因为不小心把酒洒在壮硕的罗伊·德佩普的靴子上而差点儿被打死。那个晚上,是库斯伯特救了锡弥的命……但是罗兰,村里人只知道他叫做威尔·迪尔伯恩,却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锡弥环抱住罗兰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罗兰笑了,伸出畸形的右手捋着那鬈曲的黑发。锡弥终于爆发出大声的哭号。苏珊娜还能见到枪侠的眼角聚满了闪光的泪。
“好了。”罗兰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始终都知道,你是独一无二的;库斯伯特和阿兰也一样。现在我们找到对方了,沿着这条路相遇。我们团聚了,锡弥,斯坦利之子。我们团聚了。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