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亮了。
萧流光抬起头,心中也少有的焦急。他自信以天下之大,能挡住自己的已不足三人。也许扶余三梦斋可以,但阻住了自己的人显然不是三梦斋。那么到底是谁?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些。到现在,他已冲了七次,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不论是以拂梅手,还是用虎咆流、暗行堂五体封灵秘术,阻路之人总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每一次失利,他心中的惊惧就更增一分。
天下居然还有此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猜不到到底是谁会有这等本领。长安的绝顶好手,除李淳风、袁天罡以外,也唯有李靖夫妇。可即使是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自己阻在此处如此之久。
他定了定神,高声道:“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要阻住我的去路?”
前面那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却只是低低一笑。听声音,那是个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张出尘了。难道是李靖、李淳风、袁天罡中的一个?他冷哼一声,道:“阁下不是等闲之辈,为何如此藏头露尾,效穿窬鼠窃的行径?”
这已是激将法。但对面那人却不受激,仍是一笑,道:“穿窬鼠窃又何足为羞?萧先生为人,却嫌小气了。”
萧流光本想以言辞激乱对方心神,好趁隙而入,不料此人镇定如此,反是自己心浮气躁起来。到了此时,即使是他也不禁有些绝望,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曙色熹微,模模糊糊已能看到对手的面目了。那人仍是端坐在大石上,高声道:“萧先生,你一身本领难得,何必要去枉送性命?”
萧流光心知说是说不通的。他咬了咬牙,喝道:“那就休要怪我无情!”
这一声暴喝,如春雷炸响,阑珊暮色亦似被震得一颤。他左手捻诀,右手食中二指伸到嘴里一口咬破,鲜血立时洒出。血迹飞溅于地,却如一支巨笔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符。他右手一扬,低低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萧流光的别派法术,实是左道,此时念诵的却是正宗道家金光神咒。他附以血咒,更有磅礴之势。一听得萧流光的咒声,那人也不敢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石块上,忽地站起,右手在腰间一搭,赫然出现一柄长刀。
这长刀足足有四尺许,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藏在身边的。一见这长刀,萧流光面色登时有如死灰,金光神咒戛然而止。
“张三郎!”
那是虬髯客张三郎的水火刀。他做梦都想不到挡住自己的会是虬髯客张三郎,嘴里呻吟也似的喃喃着。张三郎与他堂兄极玄子是好友,也是两人互相默认的平生大敌。当初他跟随极玄子时曾见过张三郎几次,那时他武功法术皆未大成,只觉与张三郎相去不啻天壤。只是张三郎心高气傲,争夺天下失利后,便远遁海外,萧流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来为大唐护法。
虬髯客见萧流光的金光神咒引而不发,却也暗自松了口气,道:“小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这金光神咒是玄门大道,便是虬髯客亦不敢轻视。当初他见到萧流光时,萧流光尚在少年,是跟随在极玄子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没想到这些年未见,萧流光本领居然一高至此。
萧流光道:“不知髯公为何要阻我行程?”
虬髯客淡淡一笑,道:“昔年向舍妹一诺,某家作茧自缚,不得不从,还请小郎休要责怪某家。”
其实以虬髯客本心,大唐就算分崩离析,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李靖之妻张出尘是他义妹,他对这义妹爱慕已久,张出尘却选了李靖为婿。虬髯客便许诺张出尘,只消张出尘有朝一日出言相求,必然为她办到。这个诺言许下已久,后来他远赴海外,李靖夫妇也在大唐位列高爵,却终有了兑现的一天。
萧流光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颓然道:“髯公既有此诺,流光不敢不从。”现在赶回去,也已晚了,而以血咒附上金光神咒,不要说仍没有把握能击退虬髯客,即使侥幸取胜,也已无力再去唤醒天魔。
小妹,哥哥无能。萧流光的心像被什么噬咬着一般疼痛。他知道,从今天起,永远都见不到这个小妹了。
“红妹,大哥真会挡住他么?”
李靖面色沉重。即使妻子嫁给他已经很多年,即使他已身为大唐第一名将,他依然保留着当初在越国公杨素府第中第一次见她时的称谓。而对于虬髯客这个其实已是敌人的结义大哥,他更没有多少感情。
张出尘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大哥一诺千金。”只是她也知道,如果虬髯客背弃诺言的话,说不定李靖心里更好受些。
李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看着面前大兴寺的殿角。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危机已如妖兽般露出了利齿。虽然陛下调动了禁军严密守卫,但他也知道,萧家之人要是回来的话,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仍然挡不住他的。
“是啊,现在还没来,大哥一定得手了。”他低低说着。
昨天陛下紧急召见,让他夫妇都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危机,也许比当初突厥大举进犯更为凶险。只是听着陛下镇定自若的吩咐,李靖也不禁由衷地感慨。
不愧为天下明主!不论这危机有多么凶险,现在却已如柙中之兽,纵然爪牙尚在,亦没什么威胁了。只是,他不知道李淳风先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信号,难道还在忌惮什么?
此时的李淳风也极是犹豫。
六道圆轮大法随时都可发动,但让他吃惊的是,大殿中传出来的气势,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萧氏的本领,真的高到了这等地步?而星座中的异相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现在这样,双方都是在逆天而行,连他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萧氏的天魔到底是什么?真如同萧后那里所得知的,会引起一场震动天下的大乱么?直到现在,李淳风依旧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李君羡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拱手施了一礼,小声道:“李先生,我已问过,侯将军未见异动,殿下也在东宫未出。”
李淳风一怔,道:“没出来么?”他怀疑萧氏是太子所指使。只是太子是陛下亲子,虽说陛下眼下对这个儿子大为不满,甚至传说有废太子之意,可说太子会对陛下图谋不轨,只怕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因为侯君集与太子颇为接近,他暗中拜托李君羡,要他密切关注侯君集动向,以防有变,但显然自己想错了。幸好先前未向陛下说过此事,不然陛下反会多心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君羡看了看面前的大兴寺,有点怀疑地道:“仍然没有异动么?到底是不是这里?”
李淳风道:“僧人都被点晕,显然萧氏已经动手。外间根本不闻异动,大殿应该是被人下了封禁之术。”他顿了顿,又道:“李将军,你麾下有无好手,让他进去看看?”
大殿被封住,寻常术士除了强攻一途,便进不去的。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淳风虽非战将,这句《孙子兵法》中的名言也是知道的。贸然强攻,李淳风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让人进去看看,来个投石问路。
李君羡犹豫了一下,还不曾回答,他边上一个小军官忽然道:“李先生,小将愿往。”
这小军官年纪甚轻,相貌英武,背后还插着折成几段的铁枪。李淳风道:“将军是……”
这小军官行了一礼,道:“小将金吾卫街使裴行俭。”
李君羡虽然不能指挥金吾卫,但裴行俭是他特意要来麾下的。裴行俭本领非凡,此番受命封锁光福坊,他特意又将裴行俭召回。裴行俭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心力,但直到如今仍是一头雾水,他胆大包天,龙潭虎穴也敢闯,一直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听李淳风说要让人进去看看,当即挺身而出。
李淳风点了点头,道:“有劳裴将军了。进去后不要贸然行事,立刻出来。”
裴行俭点点头,道:“小将领会得。”他右手往背后一按,“呛啷”一声,七截枪瞬息间抽出,握在了手中,直如幻术。李淳风也没料到这个毛遂自荐的小军官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李君羡,低声道:“李将军,此子不凡。”
李君羡眼中闪烁,却似不曾听到。在裴行俭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当初那个英武绝伦的裴行俨的影子。
有弟如此,行俨,你也该瞑目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