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一个宫女小声说着。萧氏正聚精会神地插着一枝花,抬起头道:“怎么了?”
“陛下……陛下来了。”
萧氏的手一颤,那枝娇艳的花上登时落下了几片花瓣。她默默地看着手中那枝花。虽然依然娇艳,但这毕竟是一枝残花了。
和自己一样。
她把那枝残了的花往瓶里随手一插,道:“去迎接陛下吧。”
萧氏,隋炀帝杨广之后。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弑,萧氏即为其所纳。随着宇文化及败亡,萧氏携子入突厥。贞观三年,李靖大破突厥,萧氏又被带到了长安。世民之父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所以杨广也是李世民的表舅。然而当时世民看着自己的目光哪里是看向长辈的,全然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虽然她那时已年逾六十。
她领着几个贴身宫女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子已经走了进来。只是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木无表情,萧氏的心头却是一颤,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接驾来迟。”
陛下偶尔也会到她这颐养宫来过夜。作为一个亡国之妇,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然而今天天子的脸色却与往常大大不同。当天子坐下后,萧氏还没说话,他就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举动倒也寻常,只是萧氏今天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待到宫女都散去后,天子身后那中年人仍然木无表情地站着。她有点局促地轻声道:“陛下,可要臣妾为您宽衣?”
天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萧氏只觉心头一阵发毛,手脚都没地方放,干笑道:“陛下,您这是……”
天子仍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像野兽逡巡一样踱了一圈。天子马上得天下,征战厮杀半生,每走一步都有龙虎之姿。
“美娘。”
萧氏的心又是一沉。这是她的小名,可是只有已死的炀帝才会这么称她。天子以前过来,总是称自己“萧氏”,冷漠中带着高傲,似乎时刻在提醒自己的身份。她敛衽一礼,道:“臣妾在。”
可是天子却只是扫了她一眼,眼神里依然冷若冰霜:“把手伸出来吧。”
萧氏浑身一震,道:“陛下……”
“伸出来!”
天子的声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萧氏慢慢地将手伸出。这一双曾颠倒众生的手,纵然在九年前回到长安时仍然光润洁白,此时却已经有了许多皱纹。
半晌,陛下叹道:“皱纹有很多了。”
萧氏感到像有什么在咬着她的心口。她自负容颜绝世,可不管怎么说,此时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了。贞观三年回到长安时,六十四岁的她仍然貌如三十许的中年妇人,可是现在又是九年逝去,她不论如何保养得法,就算尚不曾鸡皮鹤发,也终究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妇人。只是她也知道,天子来颐养宫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她深深跪着,道:“陛下,可以让臣妾起来么?”
天子忽然对身后那中年人道:“淳风,做你的事吧。”
天子在颐养宫待的时间并不长。等天子一走,几个贴身宫女终于大着胆子进来。多年前萧氏刚入颐养宫时,天子偶尔还会来留宿一两次,但这些年一直都不曾再来过。这一次天子突如其来,实在令她们诧异。等她们走到里面,却见萧氏颓然坐在胡床上,似乎又老了许多。
“娘娘。”
一个近身宫女壮起胆子,凑到近前小声叫道。萧氏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我倦了,安歇吧。”
“是。”
虽然依旧莫名其妙,但宫女哪有什么话好说。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大概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位已七十三岁的前朝国母,看了以后兴味索然,颓然而返,想必就是如此了。等宫女服侍着萧氏躺下,退出卧房后,萧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流香,好自为之吧。
她默默地想着,天子也是看在自己已风烛残年,才饶过了自己吧,只是这个侄女今番已难逃性命了。毕竟,现在不是齐梁,不是南陈,不是大隋,已是大唐。她还记得萧流香突然来到颐养宫时,自己的惊愕和兴奋。只是这个隐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现在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了。以世民的手段,绝不会再留余地的。可是,就算那李淳风法术通神,终究还是不能够事无巨细全部查探清楚。
天魔一定会苏醒,流香,一切都在你身上了。
在黑暗中,这个七十三岁的老妇又偷偷地笑了起来,无声无息。
“什么天魔,朕即是天!”
李世民在书房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一件小小的诱杀美少年之事,他本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做的风流孽,却没想到居然会引出这般诡异的结果。最初的恼怒过去后,他平静了些,道:“这天魔真能灭我大唐么?”
李淳风沉吟了一会,道:“天意如梭,微臣实难预料。只是萧氏数代经营于此,不可大意。”
“他萧氏失国于南陈,与我大唐何干?这妖妇,居然能瞒了朕这许多年,亏我还对她如此优厚。”
李淳风头虽然没抬起来,但也想象得到天子脸上的恼怒。萧氏与隋室之后杨政道从突厥回到大唐后,陛下在长安营宅安置。这大概就是天子所说的“优厚”吧,只是他也知道,在萧氏于贞观三年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颐养宫留宿。这等行径当然不是什么美谈,在陛下看来确是待遇优厚,可在萧氏看来恐怕是忍辱偷生。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言,他只是低低道:“天魔将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两步,忽然道:“朕即刻发元从军封了光福坊,将大兴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当以天威将其碎尸万段!”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使不得。这天魔为萧氏数代戾气所钟,如此强行攻破,只怕会引起天变,长安亦将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动不得它了么?那就将安福坊人等一律迁移,千秋万世,此地永为禁地,入内者斩!”
千秋万世?李淳风暗自苦笑。自古以来,有哪个皇朝立国之初,不是宣称要千秋万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满千年,至于号称万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绝。眼前这个大唐天子,连一个储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头烂额了,何必侈谈什么千秋万世。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举亦是治标不治本。萧氏未绝,天魔终究还在,仍是隐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天子虽在暴怒之时,终究是位从谏如流的英主。李淳风暗自赞叹着,低声道:“臣知晓此事,已与袁兄商议过。只消我等预作布置,以六道圆轮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阴阳两仪化去天魔戾气,这场大劫便可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为何不先行禀报?”
李淳风暗自叹了口气。陛下终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天魔之力,实非我与袁兄二人能与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两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两人么?”
李淳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洪福,长安正有这两人。陛下,请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带布置,务必不要让那萧氏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