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睁开眼。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眼皮上,让他感到有点痒。他搔了搔,伸手向边上一揽,却揽了个空。他半坐起来,笑骂道:“小浪蹄子,快过来,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承乾贵为太子,却一直喜欢过突厥人的生活。这东宫里好好的宫殿不住,却搭了个穹庐,里面的摆设也尽是虎狼狐羊皮褥,直如突厥名王。称心正坐在边上,听得承乾的声音,却动也不动。承乾笑着一把将称心搂住,道:“称心儿,怎么又不高兴了?”
称心看着他,喃喃道:“殿下,您没生我的气么?”
承乾笑了笑,道:“我哪会生我的称心儿的气。称心称心,就是称我的心的。别哭了,哭鼻子可不好看。”
他笑得十分爽朗,但称心却觉得一阵心悸,低低道:“是。”
昨晚,当称心被韦灵符带回东官时,好在太子并未召见。韦灵符见这一桩天大的祸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无形,暗自庆幸不迭,央求称心万万不可将这事说出去。只是看样子,以后再也没办法求韦灵符偷偷带自己出去了。天快亮时,突然黄门过来传唤,说太子要称心侍寝。称心心有余悸,但太子有召,不得不来,心中却仍是担忧高仲舒的安危。
承乾哪知道称心正想着高仲舒,摸着称心的脸蛋,笑眯眯地道:“宝贝称心儿,是不是嫌整天在宫里闷得慌?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太子没有发现自己私自出去么?称心的心里一动,道:“殿下,为什么还要过两天?今天就出去吧。”
承乾笑了笑,道:“昨天不是刚去射猎么,今天再去的话,那些言官又该上本扯淡了。过两天吧。”
称心见他十分开心,撒娇道:“昨天殿下哪里去射猎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大前天?”
承乾一把撩开身上的被褥,站了起来。他虽然一足有些玻,但平时常常骑马射猎,身体十分健壮。称心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样子,但也知道这太子喜怒无常,方才还和颜悦色,只怕马上会大发雷霆,吓得不敢多嘴。承乾却没有发作,只是皱了皱眉,道:“真是大前天么?”
称心道:“是啊。前天雪还刚停,殿下您说狐兔要出来找食,这才去的。”
承乾一把拉开帐帘,看了看外面。太子寝官之中,黄门宫女都非唤不入,这里显得极为冷清,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院中积雪却已化了许多。承乾喃喃道:“真的已过了两天了?”
称心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吓得声音都有点变,道:“真的。”
承乾眉头一扬,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景物。称心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承乾面色越来越是阴冷,忽然一脚向称心踢去,喝道:“小骚货,快给我滚出去!”称心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慌忙抱起衣服,行了个礼,急匆匆向外面跑去,身后承乾却大声喝道:“把俟斤叫进来!”
俟斤本是北周时突厥木杆可汗之名。承乾平时打扮起居都如突厥人,把几个近身的小黄门也取了突厥可汗之名,呼斥之间,便如在使唤突厥历代名王。称心刚走,俟斤便步趋过来,在帐外跪下,道:“殿下,俟斤在。”
“前天、昨天我都去哪里了?”
俟斤呆了呆,道:“殿下前天未尝出宫,昨天去与魏少卿叔玉前往魏大人府第。”
承乾呆了呆,道:“魏征?”
“正是魏征大人。”
魏征是天子极其信任的大臣,有时也上本参奏太子嬉戏过度,所以昨天承乾去魏征府中,俟斤暗中颇为诧异。听太子此时说法,居然他连昨天的事都忘了个精光,俟斤心中不免忐忑,忖道:“他们说殿下患了心恙,看来当真不假。”
承乾心里突然一阵烦躁,喝道:“出去吧!”
打发走了俟斤,承乾心乱如麻,只觉茫然。他分明记得昨天带着称心外出射猎,可是他们却说那是大前天的事。这两天里,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越想越乱。父亲对自己已是越来越看不顺眼,听宫中谋士说,父亲已有意废了自己,立四弟为太子。如果这种事传出去,那么那些依附四弟,惯会揣摩上意的言官定会趁机上本,说自己无人君之资吧。
承乾只觉胸口闷得像要炸开。青雀(李承乾四弟魏王泰小名)那个该死的胖子,只会在父皇面前卖弄自己的学问,也配为人君么?
在承乾的心中,怒火如野草一般茂盛起来。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却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样失落。
伟大的大唐皇帝,至高无上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时却如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他几乎是挤出胸中的一口气息,勉强道:“这是真的么?”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说!你身为国家重臣,妖言惑众,你说这是何罪?”
这人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来道:“老臣正因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隐瞒。”
这人年纪已经老大,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神色坚毅,仍是当初那个无所畏惧的铁骨直臣。李世民看着他,突然间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他喃喃道:“难道,这是真的么?”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他活脱脱便是隐太子,臣绝不会看错。只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断。”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声道:“玄成,你是不会说谎的。”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征。魏征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无光,可此时他的眼里却是神采异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但李世民却觉得身上像有千钧重负。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玄成,我们都老了。”
魏征怔了怔。陛下虽然年事渐高,但作为马上天子,他半生征战,一直精力充沛,可这话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
“老了。”李世民打断了魏征的话。他忽地转过身,目光炯炯,一如当初提兵百万、东征西讨时那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他大声道:“可是大唐还年轻。”
大唐,这个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王朝,至今也不过二十几年。即使作为一个人来说,那也是个正当年华的青年。魏征也觉得胸口有一团暖流涌动,道:“那都是因为陛下是万世景仰的明主。”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万代,世世不易,这个国家绝不能落到一个庸主手上。”
天子的声音高昂激越,但魏征听来总觉得有一丝隐隐的杀气,仿佛一柄即将脱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声道:“臣不敢。”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忠贞的老臣,微笑着道:“你当初在建成手下时,便几次进言,要他对我多加防备,只是建成不曾听从。”
魏征当初是李建成手下。当初魏征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势成水火,屡次向李建成进言,要他先发制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听从。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与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场兄弟相残的厮杀中,魏征本以为自己作为建成余党,必将受诛,没想到天子即位后不念旧嫌,对自己大加重用,他对李世民也极为感恩。听李世民旧事重提,他不禁身体都颤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尧,情非得已……”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时,对他了若指掌,承乾真的已变成建成了么?”
魏征又怔了怔。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话将要决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这个明主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就算承乾是他亲子,事到临头,也绝对不会容情。他顿了顿,不无犹豫地道:“太子样貌无异,但口气、神态都与隐太子一般无二。臣以为,太子或有心恙……”
“一个疯子也不能成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他忽地抬起头,眼里已带着一股杀气,道:“玄成,今天的话你可曾向别人说起过么?”魏征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这些话,你就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说过。”
“臣遵旨。”
看着魏征恭恭敬敬地退出书房,李世民一下瘫坐在胡床上。这张胡床很宽大,可这时却让他觉得那么狭窄。
李淳风说的那件事已让他大为吃惊,而魏征方才所说的这件事更如一个晴天霹雳。在贞观十二年春天的这一瞬,这个现年四十一岁的千古一帝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当虬髯客张三郎应二十年前旧约而来,他以为那就是大唐遇到过的大劫。只是现在看来,这场大劫直到现在才开始,只是他直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