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睁开了眼,却觉眼前漆黑一片。他呻吟了一下,心道:“我瞎了么?”正在乱想,黑暗中一只冰凉而柔轻的手按到了他的额头,阿心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高公子,你醒了。”
一听到阿心的声音,高仲舒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阿心的手,道:“阿心,你没事吧?放心,有我在,妖鬼辟易,你不用怕!”
他还待发狠,却听边上有个人冷冷一笑。这声音带着嘲弄之意。高仲舒吓了一跳,一下跃起,想要挡住阿心。但这般一动,只觉腰胯间痛得刀割一般,额头冷汗直冒,哪里站得起来。他“啊”了一声,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阿心连忙扶住他,柔声道:“高公子,你小心些。”
黑暗中,又传来“哧”的一声笑,有人道:“真是温柔缱绻。”
这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阿心听到这个声音,脸不由得一红,高仲舒只觉阿心的手一下变热了,心知阿心定然因为被这女子取笑而害羞,登时惹动了侠肝义胆,喝道:“你这女子,不守闺风,到底想做什么?”
“哧”的一声,这回却是亮起一点火苗。高仲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眼睛没毛病,只是周围漆黑一片。他呆了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抬头看了看,触目之下,却见竟是石壁,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个地窖。”正想着,却觉有个人走到他跟前,道:“我瞧瞧这高公子俊不俊,居然让阿心迷成这样。”
那女子的声音虽然并不温柔,却也颇为娇媚,高仲舒这才不怕。当她凑到高仲舒跟前,他才发现这女子声音虽然好听,一张脸却长得凹进凸出,做男人都嫌太丑,嘴里两颗大门牙更是快要伸出唇外。他骇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吱声,那女子却伸手摸着高仲舒的脸,嘻嘻地笑着,道:“果然不错啊,很有点男人味。”
她刚说完,高仲舒却是牙齿咯咯有声。他强自支撑,想说几句硬话,可哪里说得出来。那女子似乎意犹未尽,手指顺着高仲舒的脸颊摸下来,嘴里啧啧有声,道:“好滑的皮肤啊,紧绷绷的,真好,真好。”口气哪像是赞美男人,倒像是在菜市场上买鸡鸭,夸赞鸡鸭肥大鲜美一般。高仲舒心道:“她要吃人么?”有心要不怕,可牙齿仍是不停地打战。
正在这时,一边有人哼了一声。那女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地缩回手来,道:“大哥。”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高仲舒抬头看去,只见一边有个人影。这地窖里只有一支小小蜡烛,也根本看不清那人面目。那人手凌空一按,隔着丈许,烛火应手而灭,地窖里又是一片黑暗。高仲舒只觉黑暗中又有两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这两只手纤小柔嫩,自是阿心的。他知道阿心害怕,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觉身前风声一动,头又是一晕,登时没了知觉,却是那男人突然上前点了他的要穴。
这地窖里已是全无亮光,那人认穴仍是奇准无比。他将阿心和高仲舒点倒,这才重新点亮蜡烛,低低道:“莲妹,你失心疯了不是,让他与你照面。”
那女子对这男人显然极是害怕,低声道:“大哥,我……”
“不要说了。这小狐狸的跟班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会圣观的韦灵符!”
女子怔了怔,道:“就是韦灵符那杂毛?”声音里却也有了几分惧意。男人却嘿嘿一笑,道:“你也不用害怕。韦灵符失了这小狐狸,定然不敢向太子露口风。他要找到这里,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女子沉吟了一下,道:“余七将这小狐狸擒来,究竟是何用意?”
男子道:“她是承乾那小子的心头肉。有了她,与承乾谈判,我们便有了一注大大的筹码。”
女子诧道:“承乾不是已经中了余七的炼魂术了么?他还会将这小狐狸当宝贝?”
男子慢慢道:“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这才能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能将肉傀儡得到手中,只有炼魂术,便只是五五开。”
那女子一下睁大了眼,道:“就是说,太子只有一半?”
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女子却倒吸一口凉气,道:“要是他只有一半的话,父子连心,万一……”
男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所以这小狐狸才有用。”
正在这时,他脸色突然一变。那女子见他面色异样,道:“大哥,怎么了?”
“有人!”
男子小声说着。女子吓了一跳,道:“是韦灵符么?我们是不是快走?”
“现在还不知道。”
男子也有些慌乱。韦灵符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假如余七在这里,那还可以一斗。但只有他们两人的话,那是铁定要输。只是这地方如此隐秘,寻常人根本不会误入此间,来的不是韦灵符又会是谁?万一只是个寻常穿窬小窃,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先行望风而逃,余七回来岂不要大发雷霆?他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道:“我去看看,你先带着那小狐狸,万一形势不对,你带着她先走。”
女子怔了怔,道:“大哥,你小心。”这女子长得虽丑,但这话却说得情致缠绵。男子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天已黑下来了。这里是一个小院,因为少有人打理,显得十分荒芜。长安米贵,居大不易,那是后来中唐时的情形。贞观初年,长安曾遇到过一次大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这些年清平无事,长安人口日益增多,但闲置的空屋仍有不少,这里也只是一处而已。
天很冷。那男子走出地窖,却觉得脚底有一阵极其阴寒之气。他心头一跳,忖道:“糟糕,果然有人来了。”
他二人是南昭郡王李玄通的余部。李玄通被天子削爵处死,余部星散,他二人心感李玄通之恩,发誓要为他报仇。只是他二人本领原本就不算如何出类拔萃,这种誓言等如挟泰山以超北海,自己都不敢相信。幸好李玄通手下的第一大将余七也逃了出来,找到他们后,一拍即合,发誓要大干一番。可余七的图谋实在太大了,他们听了余七的计划,自己倒先唬得矮了三寸。但不论如何,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了。
他伸手摸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黑黝黝的全无光泽,上面还涂着油膏,抽出来全然无声。这把刀名谓“乌翎刀”,极是锋利,好几个人都已死在这把刀上。握紧了刀,男子只觉胆气也足了几分,他闪身站在了紧闭的门后,伸手虚按住门。
门外,是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这门也很老了,有一道颇大的门缝。外面月色虽不算好,但总比屋里要明亮许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天很冷,院中还有些积雪,但这个女子却穿着一件极为轻薄的长裙。太薄了,简直可以看到轻纱下的胴体。雪白的身体,便如美玉琢成,甚至走动时都似乎可以听到骨节嚓嚓的轻响。等看到她的脸,这男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子很美,但美得却没半点人气,简直就是刚从古墓中爬出来的妖女。她的嘴唇轻轻地抿着,便如樱桃,鲜艳欲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
这是鬼么?男子的手握得更紧,身上也感到了无比的寒意。他长而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右手的刀又向后缩了缩,左手虽然不动,劲力却不由自主地加了一成。
不论是谁,一概杀了!
男子的心中突然有了许久未有的豪气。
女子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了。男子浑身已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只消一有触动便引弦而发,这个女子一站住,便如触动了这根弓弦。他左手劲力一吐,门“砰”一声被推开,右手乌翎刀电光石火般便已刺出。
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便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刺出过如此快刀。刀甫剌出,已直入那女子身体,立时刺了个对穿。他本来还在担心这女子会不会有什么奇妙手段,却不曾想会是这等情形,不由一怔。只是刀子虽然将那女子刺穿,却丝毫不见血光,那女子脸上也不见有痛苦之色,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鬼啊!
男子打了个寒战。他还不曾回过神来,只觉手臂忽然一阵钻心也似的疼痛,像是有一股巨力在拧动。他正待尖叫,可是嘴里出来的却是一团血块,哪里还发得出声音。
血猛地喷出来,溅得地上一片殷红。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那个女子像烈日下的积雪一下消失,而身后却又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影。
原来是法术。他苦笑着,但这已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了。此时他右臂臂骨被拧得全然粉碎,胸口也已被击得塌陷,只是仍然直直地站立,死都不肯倒下。
那个女子见他居然还不倒,眼中却也露出一丝诧异。她伸手向他身前一拂,看似轻微,但这男人的身体却直飞出去足有五六尺远。她正要进去,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萧姑娘。”
那是韦灵符的声音。韦灵符一手揽着阿心,左手却提了一具女子的尸体。他大踏步走过来,将那具尸体往男子身边一扔,道:“多谢萧姑娘援手。”
女子看了看他手上的阿心,微笑道:“这便是称心儿么?怪不得太子殿下爱她如珍宝。”
韦灵符叹了口气,道:“是,还望萧姑娘能替贫道遮掩则个。”阿心被人擒去,他哪里敢向太子禀报。权衡之下,只得去向萧氏兄妹求援。萧氏兄妹是他夙识,也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向太子露出口风。这女子法术精奇,果然一下便找到阿心的下落。方才那个丑脸女子趁男子在与她相持,带着阿心想从后门逃走,正被韦灵符堵了个正着。
女子点了点头,道:“韦道长客气。”她眼里仍是似笑非笑,看着地上这两具尸体,道:“这两人又是谁了?”
韦灵符道:“他们是当初李玄通手下的渭水双鱼。李玄通是殿下擒来的,想必要为家主复仇,没想到这二人倒有豫让专诸之风。”他看了看阿心,道:“萧姑娘,大恩容贫道日后相报。”现在阿心总算找回来了,只是天也晚了,万一太子殿下找阿心的话,那这事便要穿帮,他哪里还有心与这女子闲聊,只想着早点送阿心回去。
女子笑了笑,道:“韦道长请便。”
韦灵符心急火燎,抱着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却没有离开。
韦灵符当局者迷,显然并没有看破此事蹊跷。韦灵符与他兄妹相识甚久,他的本领这女子也清楚。这渭水双鱼纵然有心为李玄通报仇,但以他们的本领,哪里有能在韦灵符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将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另有其人。其实,在韦灵符向她说起阿心失踪时的情形,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下的手。渭水双鱼根本不是韦灵符的对手,能在韦灵符全力施为下还能带人远遁的,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会做这事的,只有那个自己一心要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的人。所以韦灵符还以为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其实倒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才对。
余七,就等你自投罗网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看着在云层后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彻骨,映得天地间如非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