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听着阿罗本大师说法,心里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这次,他收到一封密书,却是阿心约他在大秦寺见面。高仲舒平时说得热闹,却是个实足的嘴把势,其实家教甚严,连花街柳巷都极少走动。收到阿心的密书,心痒难忍,但在弘文馆的几个朋友面前却不敢多嘴,只得到会昌寺找明崇俨过过嘴瘾。上一次在醉刘居遇险,终究有惊无险,高仲舒的性子纵然是吃苦不记苦的,仍然有些害怕。可是阿心之约又让他心痒难捺,所以先找裴行俭,再找明崇俨,想让他们陪自己一块儿过来,多少可以壮些胆,却不料他二人都没空。好在大秦寺是出家人所在,不比那醉刘居里三教九流人等都有,总要清静许多,想来总应该不用担心。只是他来得早了些,阿心还没过来,大秦寺的住持阿罗本大师倒是殷勤得很,见这寺院还没完工,便有这位世家公子前来,拉住了便要说法。景教传法,向来不遗余力,后来的基督徒传教更是不惜以身涉险。只是阿罗本大师年纪不小,大唐话说得极为生硬,什么天尊移鼠,听得高仲舒头昏脑涨。只是他想到阿心既然约自己在大秦寺见面,自然对景教颇为信奉,来之前也恶补了一番。他博闻强记,才学甚富,与阿罗本大师谈起景教经典来,虽然听懂的不到两分,说起来倒也严丝合缝,头头是道。那阿罗本大师更是勾动了兴头,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大有慧根,很有可能做一个景教徒,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正坐得不耐烦,一个景教弟子过来对阿罗本大师说了两句什么,却是波斯话。高仲舒也不知说些什么,阿罗本大师却站了起来,面有喜色,道:“高施主,老僧先告退。”景教初来,经文译得也是佛道杂糅,一方面说天尊,一方面又自称老僧。
高仲舒也站了起来,正待跟着出去,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气血上涌一般。他呆了呆,马上又恢复正常了,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公子,你已经来了。”他定睛看去,正见阿心迈步进来。
阿心穿着一领纯白狐裘,映得一张脸光润如玉,脸上还带着一抹红晕,更显娇艳。高仲舒心头一动,道:“阿心……我也没等多久。”
阿心走到他跟前,微笑道:“上回的事真对不住你,你没事吧?”
阿心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是眼神游移不定,似乎颇有心事。高仲舒道:“没事没事。阿心,你一个人来的么?”
阿心道:“韦道长带我来的,不过他不进来。”她外面罩着狐裘,仍是男子装扮,此时却脱去了狐裘,向神龛走去。高仲舒见她里面穿的却是条藕色长裙,露出肩头雪白的肌肤,嫣然一笑道:“高公子,你大概才知道我是女子吧?”
哪有猜不出的。高仲舒想着,但见她如此说,连忙装出惊讶的样子道:“啊呀,真的么?我从未想到。”
阿心站在一个神龛前,向上面供的神像合十行了一礼。那神像大为古怪,与高仲舒在阿心脖子上见到的项链坠一般模样,也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阿心在向这神像行礼时,模样极为虔诚,原本脸上的一点妖冶之气也已荡然无存。高仲舒在一边看得心为之动,忖道:“阿心姑娘原来是信奉这景教的。如果……其实信了景教也没什么。”他虽然奉神灭无鬼论,此时却觉得为了阿心,信奉景教亦是不错。
阿心抬起头,看着那神像,半晌不出声。高仲舒见她的小小身躯不住发抖,心生怜惜,柔声道:“阿心,快穿好衣服吧。”
阿心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来,道:“高公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见过这个么?”
那是半块玉佩。高仲舒是世家子弟,珠玉之类自小就看得熟了。他接过来,却觉这玉佩入手并不如何滑润,雕工也略显粗糙,只是块寻常玉佩,就算完整的也值不了多少钱。他怔了怔,道:“怎么了?”
阿心眼中已满是期待之意,道:“高公子,你见过这个么?”
高仲舒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没见过。你是哪里来的?只有半块么?”他还要再说,却见阿心眼里一下子变得极是痛楚,心头一闪,忖道:“这半块玉佩不要是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吧?”这种事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他激动得差点要晕过去,突然觉得阿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那你去……”
这话还没说完,高仲舒只觉眼前一黑,像是突然间被一层厚布兜头包住,一瞬间竟然什么知觉都没有了。阿心刚握住他的手,见高仲舒霎时变得怪模怪样,心道:“高公子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闯进来的是个道士。这道士颌下一把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但眼中却带着一丝诡气。他身形如电,一下闯入屋来,但屋中却已空无一人。他一怔之下,脸上已有焦急之色,脚下一错,身形闪动如电,只一眨眼间便已在屋里绕了一圈。这道士年纪虽大,动作却一如青年,敏捷之至,这一圈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身形一晃,又已到了门口。
阿罗本与几个弟子正在大殿上指点工匠施工,听得忽然传来这般一声怒喝,都吓了一大跳,纷纷过来。阿罗本见进来的是个年老道士,颇为吃惊。景教借用佛道两家成语甚多,但毕竟与佛道有别,在佛门道门中人看来,景教徒都是些西域邪教。阿罗本现在颇得天子推崇,却也担心这些和尚老道会来踢场子。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见果然是个气势汹汹的老道士闯进来,心头一沉,着急之下,期期艾艾地更说不出话来,只是没口子道:“阿德!阿德!”
阿德即是后世通译的“亚当”。那是阿罗本小弟子的教名。这阿德心性聪明,大唐话说得最为流利,听师父这样叫,心知是师父让自己去解释,慌忙上前道:“道长,请问有什么得罪之处?”
话刚出口,那道士手一抖,掌中忽地现出一柄短剑。阿德吓了一大跳,心道:“他要杀人了?”定睛一看,却见是柄木剑,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再和言问几句,却见那道士双手握住木剑,奋力一插。地面铺着青砖,但这柄木剑却如穿腐泥,直没到柄。这一下把阿德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心道:“邪教徒!真是邪教徒!”
那老道士正是韦灵符。
韦灵符是会圣观观主,他与西华观秦英二人是太子李承乾手下最强的两个术士。与旁人不同,韦灵符对阿心甚是疼爱,阿心也最相信他。上一次阿心与高仲舒约好在醉刘居见面,韦灵符正好奉命外出,阿心这才叫的纥干承基同去,这一次却是叫他来了。韦灵符身为道士,自知去大秦寺未免太扎眼,送了阿心来后,自己便在门外等候。他法术高强,隔得重门叠户,仍然感到大秦寺中竟有一股异样的力量,只怕有异人在。景教是西方异教,原本他也以为事属寻常,阿心又是信奉景教的,大秦寺没造好时便已多次来见过阿罗本大师,当时也是自己护送,并无异样,所以放下心来。可是他发现里面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已觉得不对,猛地冲进来,仍是慢了一步,阿心竟是踪迹全无。
阿心是太子最为心爱之人,若是阿心有什么闪失,太子面前可就不好交代,更何况韦灵符对阿心也颇为疼爱。他焦急万分,心知那异人掳去阿心,定不会那么快就走,当即施法,不惜损耗数年功力,也要将阿心追回来。那阿德在一边还要喋喋不休,他心中焦躁,喝道:“闭嘴!不然我将你这妖寺拆做白地!”
阿德吓了一大跳。但大秦寺建得规模甚大,眼前这老道士本事再大也拆不成白地。他反唇相讥道:“本寺乃是陛下敕命修建,你这道长岂敢如此无礼!”阿德大唐话学得虽好,却是向文士学的,骂道士用的“杂毛”、“牛鼻子”一类的话他当然不会。韦灵符也不理他,将木剑插入砖中,左手在剑柄上极快地捻了个诀。“喀”的一声,那块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竟然碎成粉末。这一下那些景教士更是吓惨了,阿罗本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心道:“天啊,这个道士想要做什么?难道真要拆了大秦寺不成?”
大秦寺是贞观天子下诏修建,韦灵符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个动粗。但阿心这般一个大活人突然凭空不见了,让韦灵符也不禁瞠目结舌。情急之下以秘术强攻,一瞬间已看到眼前白光一闪。他灵机一动,心道:“是了,原来用的是障眼法。”法术练到极高深处,据说可以摄取活人,韦灵符当然没这种本事。如果敌人真有这种本事的话,那他也根本不会是那人的对手。但如果是障眼法的话,他就自信不会输。
韦灵符的会圣观道家秘术与秦英的西华观道家秘术大为不同。西华观秘术,都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概基,而会圣观的秘术却只是上几代观主留下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杂术,一直被秦英嘲讽为残山剩水。但韦灵符心思坚忍,竟然将会圣观这些零星秘术与别派法术糅合在一起,使得功力最终与秦英不相上下。只是他的法术因为不算正宗道家了,失了道家秘术那种潇洒娴雅,倒多了几分霸道。情急之时使出,声势更是惊人,这间小屋子里一瞬间风雷滚滚,真个似要被拆得底朝天不可。
此时已至施法关键,韦灵符已顾不得再和大秦寺诸人斗嘴,那块被木剑插中的地砖崩碎后,剑柄忽如巨烛发出一道闪光,边上的几块砖也“咯咯”作响,似要碎裂。阿德吃了一惊,心道:“这邪教徒到底想做什么?”耳边听得阿罗本惊叫道:“阿德,快叫他住手!”他不敢违背师父之命,冲到门口,一眼看见屋里情景,却惊得呆了。这屋子里不算轩敞明亮,也不算太暗,但剑柄发光,映得周遭尽都发白,只见对面壁上隐隐竟有个影子。凡是影子,必要有物方才映出,但屋子里,在剑柄和墙壁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个影子究竟怎么来的?阿德大吃一惊,连连后退。阿罗本还不知怎么回事,喝道:“阿德,为什么不去阻止他?”
阿德牙齿都在“咯咯”作响,道:“是……是魔鬼……”
话音未落,韦灵符又是一声厉喝道:“还不出来!”
这声厉喝使得那三个影子像烟一样颤动了一下,似乎要凸出来,却仍是不动。韦灵符面色如水,右手一挥,指缝间突然出现三张符纸,迎风一抖,符纸无火自燃。韦灵符将手在剑柄一绕,剑柄周围登时凌空出现了一团小小火圈。他冷冷地道:“阁下还不肯出来么?”
那团影子又晃了晃,却仍然没有回答。韦灵符心中却大为忐忑,他虽然已困住了那人,其实也已骑虎难下。如果阿心不在那人手上,那他毫无顾忌,自然痛下杀手。可眼下阿心也被那人擒住,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太子跟前便没办法交代。
但不管如何,总要赌一下了。
韦灵符长吁一口气,人猛地站起来。他年纪虽大,身材却颇为高大。他这一站起,剑柄四周的那个火圈忽地升起,成了一道三尺许的空心火柱。这火柱一伸一缩,在他跟前又成了一团火球,他长长一吸气,这火球一下钻入韦灵符的鼻孔,随着一声暴喝,又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火球一闪即逝。阿德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又倒退一步。却听韦灵符又是厉喝一声,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屋子里已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了。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异教徒真的会魔法!”
阿罗本听得里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怔了好一会儿,却听阿德道:“师父,里面没人了!”阿罗本还不敢信,探过头一看,才发现里面真的没人了,诧道:“那位高公子呢?还有那位信女呢?”
阿德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道:“师父,这……这是妖术么?”
阿罗本打了个寒战,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神啊,原谅我吧。”不远万里来到大唐,此地果然是异教徒的国度,一下便把一个信徒掳走。在阿罗本看来,那定是魔鬼不愿自己弘扬正道,前来作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