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无声地喘息着。
他的武功虽然也相当不错,但还是远远比不上裴行俭。当初他对裴行俭用了这风火轮咒,裴行俭还能在张三郎的追逐中逃了好长一段,他却只跑了十余丈便觉周身酸痛。再跑下去,浑身都要像一个坏了的傀儡一般散架了。
他在一棵大树后放下苏我伏鹰,正要歇息一下,耳中忽地传来那黑衣人的声音。
在麻胡的住处,他多长了个心眼,已布下了踏影咒。原本是想看看以后会不会还有人再到这里来,没想到在麻胡宅中遇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轻薄的衣衫,隐隐透出冶艳的肉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依稀所见的这个人影是真的,却也觉得此人定然与自己那失去了的记忆有关。因此他追踪此人,一直到了灞河岸边。
只是,那人并不是个有着冶艳肉体的女子,却是个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
就是这个人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么?明崇俨仿佛看到了解开那个谜团的一把钥匙就在眼前。他的法术已经大为不弱,那黑衣人的心思又全在苏我伏鹰身上,居然一直未能发现他窥视在侧。只是那黑衣人的本领却让明崇俨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已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可是这黑衣人本领之高,似乎已可与张三郎并驾齐驱。而他所见的张三郎本领更偏向武功一道,单论法术,只怕这黑衣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强者。
恐怕,连师傅都不如他。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麻胡宅中放过了自己?
虽然见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这谜团似乎越来越大,已成为一片不可捉摸的浓雾。
要让那黑衣人自己打破这谜团,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有望解开的,只怕就是这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了吧。在那黑衣人施展出明崇俨闻所未闻的异术时,苏我伏鹰分明是知道这些异术的底细的。明崇俨还记得,苏我伏鹰说过的两个字。
百济。
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三个遥远的小国,当初与高仲舒在会昌寺吹牛时也听他说起过。
从前朝开始,这三国中势力最大的高句丽,就一直是中原天子的眼中钉。强悍的高句丽骑兵从辽东奔涌而来,屡为边患。前朝文帝、炀帝先后四度发兵远征高句丽,结果都无功而返。
此后,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丽王也由婴阳王高元换成了荣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面上颇为恭顺,太上皇曾封其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长安朝贡,一时间似乎亲密起来。但高仲舒说,高建武心怀叵测,从夫余城到东海修建了一条长城,“今上迟早会第五次征东”。
虽然那四次远征高句丽都是前朝发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两朝都是贵显,何况太上皇与前朝炀帝本来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来,大隋与大唐其实是一回事,不过天子换了个人而已,当今天子的征东也一定势在必行。而百济是这三国中最为南端的一个。高仲舒也说起过,百济王为扶余氏,现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抉余璋,是百济第三十代王。百济与中原向来交往不多,与倭国却颇为密切。而与其相邻的金氏新罗王对中原最为恭顺,现在的新罗王称善德王,是一个女子。
明崇俨还记得高仲舒说起新罗善德女主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仲舒虽然看上去有点靠不住,但他对史实的精熟明崇俨也只能甘拜下风。只是他想不通这个来自百济的黑衣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能救下苏我伏鹰的话,就能够知道一些了吧。
这时他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这黑衣人的本领太过奇异,明崇俨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过这人的魔掌。
他没有吭声,站在一边的苏我伏鹰却突然呻吟了起来。明崇俨吃了一惊,正要捂住苏我伏鹰的嘴,手还没碰到,却是大吃一惊。
像是有无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苏我伏鹰的双眼,从他眼里,竟然流出了两道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苏我伏鹰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两道鲜红的竖纹,便如将一张脸分成了三块。
这副诡秘的景象使得明崇俨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刚退得一步,忽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想扭头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声响。
像是有一个焦雷在他脑中炸响,明崇俨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连身后是谁也不曾看到,便晕了过去。
尽管处心积虑地对付,甚至还借过了纥干承基之力,又故意让他得到负心右子,既让他自以为得计,又因为这负心右子,行迹逃不脱萧先生掌握。经过了连串计谋,但当真看着木盒里的头颅,中臣镰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间的怔忡。
伏鹰,不要怪我。
当初在旻上人座前的这个小小少年,现在已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了。假如伏鹰不是鞍作弟弟的话,也许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改变了。
“主人。”
胜秋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臣镰足一扬眉,道:“怎么?”
“那萧先生……”胜秋的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惧。他又迟疑了一下,道:“萧先生不是易与之辈,主人小心。”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领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远交近攻,他本领再高,终究是远人,志不在我,不必多虑。”
胜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万一他起了异心,到时便无人能制了。”
中臣镰足眼里一亮,道:“胜法师,你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吧?”
“伏鹰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此人实力其实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等人,实在是一把双刃刀,一不小心,反会成为心腹大患。”
中臣镰足站起身,道:“双面刃应用得法,左右都能伤敌。沉疴当用猛药,杀人刀与活人药,原本只是一种东西,只看你如何用了。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摧参天之木。胜法师,萧先生有伤人的利刃,我却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旻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