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干承基喝了一口水,让自己顺了顺气。
阿心总算是安全带回家了,但回来后他仍是心有余悸。本以为这一次只不过是阿心心血来潮,没什么大碍,却没想到居然会碰到这种事。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他正想躺下歇息一会,眼还不曾闭上,忽地一跃而起,跳到一边。
窗纸上,有一角已成了黑色。
屋中原本也甚是晦暗,只是积雪未化,雪光映得窗纸灰蒙蒙一片,这一角漆黑更是显眼,就像被墨汁染成的一般。纥干承基方才看得清楚,窗纸上并没有这种异状。
他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带阿心回来时,他自觉极是谨慎,确认身后再无那个黑影跟踪才走,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那一角黑影还在慢慢爬上来,原先只是染黑了三四个窗格,此时已有五六个了。纥干承基冷笑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剑,剑尖在左手食指一点。短剑极是锋利,一下割破皮肤,指尖沁出一点鲜血。他的左手变幻几个手印,伸指向窗纸一弹,那滴鲜血如弹丸一般弹了出去,“啪”一声,正击中窗纸。
血滴在窗纸上一碰,顿时散开。刹那间被血弹中的窗格里明亮起来,似有火光射出。那团黑影就像受伤负痛一般极快地缩小,纥干承基趁机一推窗子,窗户立被推开,他身形如电,从窗户中一跃而出。
夜已深了。纥干承基所住的地方原本就很僻静,此时更是死寂一片。他跃出窗来,见地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快地移动,他脚下一错,竟比那黑影移动更快,手一扬,反手将短剑插在黑影中心。
虽然只是个黑影,但被剑扎中,竟然似活物一般挣扎。如果这是与纥干承基会的隐身术为同一类的法术的话,这一剑已将施术之人重创了,黑影中定会流出血来。但这黑影只是挣扎了一下,却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极快地变小,根本没有血迹。一瞬间,地上扎的只是一把短剑而已。
果然不是隐身术,怪不得移动得能如此之快。纥干承基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好本事。”
这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心头一惊,拔出短剑护住身前,抬头看去。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木叶尽脱。在树枝间,站着一个人。这人生得极瘦,整个人也同一根树枝相去无几。纥干承基只觉背后沁出冷汗,沉声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此时边上的窗子忽然“啪”一声开了,弥光一跃而出。他听得师兄的声音,知道有敌人来犯,抢到纥干承基身边,低声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纥干承基还没有说话,那人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人站的地方有二丈许,下来时却如一步跨下。看那人露了这一手轻功,纥干承基和弥光心头都是一震,知道来的定然是个劲敌。纥干承基将短剑握得紧了紧,弥光也按到了腰刀之上。
那人落到地上,却并不进攻,只是行了一礼,道:“在下胜秋,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纥干承基见这人虽无敌意,仍然不敢怠慢,道:“在下纥干承基,这是我师弟弥光。胜兄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胜秋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他隐身暗影之中,也看不清楚,此时现身在亮处。弥光只见这人一张脸焦瘦枯干,眼窝深陷,脸上须眉全无,简直同一具僵尸一般,心头一震,忖道:“师兄又招惹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物?难道……难道他是为了大师兄之事?”纥干承基杀了尹道法,他也决定与纥干承基共进退。但在尹道法积威之下,弥光仍是满怀惧意。
胜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在这样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如此怪异。他轻声道:“原来是纥干先生。胜秋想请问纥干先生,是否认识一位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先生?”
果然是!弥光险些便要失声叫起来。他对这个大师兄素来畏多于敬,做下这等事后,常常在担心尹道法的故交前来寻仇,连噩梦都做了不少了。胜秋语气平和,但这人生了这副怪相,又突然问起尹道法,他心慌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你要做什么?”刀刚抽出一半,纥干承基双手在弥光手背一搭,道:“尹道法乃是我二人师兄,只是已然辞世。”
弥光心中一定,忖道:“果然大哥沉得住气。别人都只知道尹道法是我们的师兄,有谁知道我们做了这事?便是张三郎亲来,也死无对证,嘿嘿。”他知道自己远没纥干承基镇定,索性不再说话,只看大哥说什么。
胜秋“哦”了一声,道:“原来尹先生已然辞世了,怪不得家主一直未能找到。既然两位是尹先生的师弟,不知尹先生有无将一个琉璃子交付到两位手中?”
“琉璃子”三字,在纥干承基与弥光耳中不啻一个惊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胜秋已看在眼里,道:“真有么?”
纥干承基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胜秋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请纥干先生与家主商议。此物是我家主之物,当初请尹先生查探,家主愿以重价购回。若在纥干先生处,此议仍可继续。”
纥干承基道:“不知尊上愿出什么价购回?”
胜秋道:“五百贯。”
贞观年间,长安米价一般都不超过每石百文,到了丰年,甚至只有三四十文一石。当时连当朝一品官的月俸也不到百贯,所以五百贯已是个极大的数字。纥干承基与弥光不由动容,他们以前受聘杀人,一般也不超过百贯。纥干承基还记得当初听尹道法说过,这个名叫负心子的东西颇有用处,却没想到居然值那么多钱。他笑了笑道:“还真值不少。”
胜秋听他的口气,大起希望,道:“此物真在纥干先生处的话,还请纥干先生割爱,五百贯之价,绝不食言。”
纥干承基冷笑道:“原来今日在醉刘居中,下手的是胜先生。若是承基当时未能脱身,胜先生便省下这五百贯了吧。”
胜秋怔了怔,打了个哈哈道:“醉刘居中之事,实是偶然。胜秋并无对纥干先生不利之心,还请纥干先生海涵。”
纥干承基冷笑道:“胜先生说得好笑话,当真好笑,哈哈。”虽然那琉璃子他一直放在身边,但从未拿出来过,胜秋出价越高,他就越不敢相信。此人在醉刘居下手,原来要对付的不是阿心,而是自己!反倒是自己连累阿心了。而此人现在说得客气,愿出高价收买,那也定是在醉刘居见识了自己的本领,心知恶取难成,这才开出价来。他脸上平和,心中实是恼怒之极。见胜秋一个哈哈就把这事轻描淡写了,怒火更盛,脸忽地一变,眉头一竖,喝道:“胜兄,回家禀上你家主人听真,这负心子确在我手中,不过要千贯足钱,少了一文,想要便到我尸身上取吧!”
他声色俱厉,胜秋不禁愕然,看着纥干承基道:“纥干先生……”
纥干承基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没有这点手段,现在已成尸首,你们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说了,胜兄请回。若当真有意,明日带一千贯足钱到西市得意楼来吧,否则我即刻将这负心子用巨锤砸为齑粉。”
胜秋见他已撕破了脸,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还请纥干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直跃起,手在一根树枝上一搭,人便跃出墙去,竟是声息全无,连那根树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弥光不禁咋舌道:“好厉害的轻功!大哥,这人是什么来历?”
纥干承基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清楚。”
弥光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实五百贯也还不错了。”
纥干承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五百贯自然是个善价。只是这人连一千贯都肯出,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钱的道理。”
弥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纥干承基冷冷道:“这东西看来不是个简单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玄虚。”
弥光想了想,道:“我觉得这胜秋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弥光,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这姓胜的固然不弱,但他也无奈我何,方才他本来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我,只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伏鹰就是对这人出手么?”
胜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低声道:“是。他说醉刘居中有人对他出手,自是伏鹰。不过他以为是我出手,我也认下来了。”
在他跟前,有个人正盘腿坐着。没有点烛,屋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得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低头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伏鹰真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没想到他会找得比我们更快。负心子真在此人身上么?”
“是。属下以天丛云术试过,那人身上确有感应,伏鹰多半也用了天丛云术,这才弃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击此人。只是,”胜秋顿了顿,磕了头道,“属下该死,那人很不好对付,还有个帮手,属下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动手。”
那人沉思着,从怀里摸出火石来打着了,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映出他的脸,正是中臣镰足。他点着蜡烛,看着烛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那么,伏鹰的本领与他也在伯仲之间了。”
胜秋顿了顿,道:“应该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头道:“主人,是要让伏鹰去对付他?”
中臣镰足嘴角的笑意越发阴冷:“伏鹰杀了道纯,又先找到此人的下落。只是他没有追上去,显然是追丢了,现在定然急得很。他这把刀子已然磨利,只消这般,正好为我一用。”
胜秋听得目瞪口呆,钦佩不已,心道:“以前便听人说家主之智,足当千百雄兵,原来当真如此。”然而运筹帷幄,那运的是己方之兵,这主人竟能调派敌人,此等谋略实在惊人。他轻声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