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舒一人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回家原本是沿顺义门街向西回到义宁坊的家中,此时正到醴泉坊。
“阿白,又要下雪了,快点回家,回家了给你吃油饼。”
高仲舒拍了拍马头,恨不得这匹爱马能背插双翅飞起来。昨天他在家苦读那部《晋书》,对照别家,找出不少晋朝史实的错讹来,今天在弘文馆与人争论也大占上风。他最爱的事是读史,后来他成为中书舍人时,名相宋璟因为他博通典籍,熟于史实,有“欲知古,问高君”之叹。今天在弘文馆与同学说起王敦谋反之事,为王敦谋反前驻兵之地争论不休,手头几部书所言不一,便想回去查查那部《晋书》,看看沈约如何记载,明日好去辩驳一番。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上冷冷清清。阿白打了个响鼻,似乎又有些不安。高仲舒轻轻踢了一下马腹,正要往前走,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像是一层厚厚的黑纱从天而降,高仲舒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瞎了?他大吃一惊,正要失声大叫,可是嘴竟然如同被胶水粘住,连张都张不开,身体也像是成了木头的,动弹不得分毫。
高仲舒的背后登时有冷汗流下来。他只觉自己像是堕入一个噩梦之中,无法醒来。不仅仅是看不见了,耳鼻口肤全都在刹那间失去了效用。
真是一个噩梦么?
有时做噩梦魇着了,就是这样子的。可是高仲舒怎么也不敢相信骑着马也会睡着。当做噩梦时,如果知道那是个噩梦他会拼命叫醒自己。现在,他也正在拼命想让自己醒来。只是,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变成了木头,毫无感觉,再怎么拼命也只是徒劳。
假如有根针刺进去,大概也和刺入木头一样吧。他自嘲地想着。正当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右手的食指动了一下。
那只是微微一动,如果不注意,几乎就感觉不到。但高仲舒此时全神贯注于周身的每一个动作,突然间有了感觉,这等欣喜当真难以言表。只是浑身上下也只有这根手指可以稍稍动弹,仍然觉得难受。高仲舒拼命想借着这一丝活力让自己的知觉回复过来,用尽浑身力气动着那根食指,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手指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而已。
右手的袖子里正放着那张明崇俨给他的符纸。明崇俨让他放在发髻里,但在弘文馆与同学争辩上了瘾,哪还记得这事。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这回事来。
难道明崇俨的符纸真的有效么?高仲舒不禁后悔起来。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好买,现在也只能靠这一根能微微动弹的手指了。
高仲舒的指甲留得很长。唐时士人因为不用做事,大多留着指甲,后来有名的诗人李贺更是号称“长爪郎”。他平时对阿白极为爱惜,此时再顾不得了,用尽浑身之力将指甲往阿白背上插去。
一辆马车在顺义门街由西向东驶过。
这是一辆两座马车,是平时公子游春时自驾玩耍所用。这辆马车极为富丽,驾车的是一个少年,边上坐着一个老年道士。这道士仙风道骨,双目中却隐隐有一丝诡异的杀气。
少年的车赶得很快,但这辆车走得非常平稳,拉车的马也神骏异常,因此走得虽快,却几乎没一丝声响。那少年身材甚矮,坐着比那年长道士几乎要矮一个头,长着一张瓜子脸,肌肤白得几乎要透明,嘴小小的,甚是红润。他赶着马车,大是兴奋,脸上已沁出汗水来也不擦,那道士忽然道:“小心了,前面有个醉汉,别赶那么快。”
少年也看到了前面那个骑马之人。他拉了拉缰绳,那匹马善解人意,登时放慢了步子。这少年看了看,道:“韦道长,那是个书生啊。他也喝醉了?”
他们刚从待贤坊回来,得赶在禁夜之前回到皇城。待贤坊在长安西南角,离皇城足足有十几里路,这少年很少出来,一到外面便如鱼游大海,看什么都新鲜,非要自己赶马车回来。
道士原本并没注意前面那人,他定睛看了看,道:“是个书生。”他的脸忽然一沉,道:“没想到,长安居然还有会浮梦术之人……不对,那并不是浮梦术啊……”
少年也不知这道士说些什么,见那书生骑在马上,有如梦游一般,大感好奇,道:“韦道长,他不是喝醉了么?”
道士摇了摇头,道:“不是。不知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别人在他身上下了符咒了。走吧,别去管这些。”
少年却反倒将马车停下了,道:“他中了符咒?会死么?”
道士笑了笑,道:“看他仇家怎么处置他了。现在他中了这种术,便听人摆布,就算让他连人带马冲进永安渠,他也没有二话。”
永安渠是一条横贯长安城南北的水渠,就在醴泉坊与相邻的布政坊交界处流过,离这儿很近。道士虽然对这书生中了什么法术有些好奇,但现在更急的是送少年回皇城,实在不愿多管这闲事。
少年咬了咬嘴唇。他的牙齿细小整齐,有如编贝,咬在鲜红欲滴的嘴唇上,有种异样的妖艳。他道:“韦道长,你们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这书生中了人家的邪术,你救救他吧。”
道士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着这书生相貌英俊,看中他了吧?”
少年脸上一红,道:“呸!我还以为你是有道之士,原来也这么会胡说。你不救就不救,我也懒得管他。”
道士见他嘴上撇清,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人,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疼,小声道:“阿心,你别忘了你是什么人,殿下若是着恼,只怕你会害死这书生的。”
少年见道士话头转软了,心道:“我知道韦道长会依我的。”他笑了笑,道:“韦道长,你看他多可怜啊,快禁夜了,他被人捉走,那今晚肯定回不了家,只怕性命都要丢了。”
道士低声道:“你怎知他家不在醴泉坊里?又没人捉他。别说了,回去吧。”
此时那人已越来越近,正与他们的车交错。少年停住了马,有些呆呆地看着马上的骑者。随着距离渐渐缩短,已能看到那是个年纪很轻的书生,长相俊朗轩昂,看衣着该是个世家子弟。少年看着那书生,神情变得十分迷惘,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一切都被那道士看在眼中。他暗自叹息,等两马交错时,他低声道:“阿心,该走了吧。”
此时那书生已经到了车后,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了。少年叹了口气,正要答应,忽然那书生的马一声嘶叫,人立起来。
那书生骑的马一直都显得极为驯良,连这道士也没想到这马突然会起性子,马臀在他们的车子后座撞了一下,连同他们的马也是一抖,似乎要惊。道士一把抢过少年手里的缰绳,勒住了马,道:“阿心,当心点!”
他见少年的脸变得煞白,心中一惊,只道这少年被这一撞伤到了哪里,忙道:“阿心,你要不要紧?”
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指着车后道:“韦道长,他摔下来了。”
高仲舒微微睁开眼,蓦地看见面前一张秀美的脸,依稀便如男装的明月奴。他心中一动,忖道:“明姑娘回来了?”
上次明崇俨对他说明月奴是个阉人,高仲舒听了直如五雷轰顶,死也不肯信,整天念念叨叨。明崇俨被他缠得无法,终于告诉他明月奴其实真是个女子,是自己料错了,高仲舒这才算解开一块心病。只是明月奴已回大食国去了,只怕永世再不能见,高仲舒时不时还想起她来,盼着她能回长安。只是高仲舒见明崇俨似乎偶尔也会想着这个慧黠的波斯女子,不免又有些担心。此时一见这张脸,第一个念头便是“明姑娘终于来看我了”。但眼前清晰了些,这才发现并不是明月奴。明月奴是大食波斯一带的人,其实与眼前这张脸大不一样,只是在高仲舒眼里,这人与明月奴似乎有种极相似的地方。他想要看清楚一些,但头昏脑涨,眼睛也再睁不开。
那少年阿心见高仲舒睁开了眼,喜道:“韦道长,你的法术真灵!他醒过来了!咦,他又闭上了!”
韦灵符站在高仲舒身边,搭了一下脉,道:“不用担心,他的脉象已经平和,不会有事了。”
韦灵符嘴上说“不会有事”,但脸色依然凝重。阿心道:“韦道长,你能……”
他还想让韦灵符救人救到底,还不曾说话,却听得韦灵符低喝道:“闪开!”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短木剑,笔直地向地上插去。
顺义门街的路面是泥土的,因为走的人多,压得很硬,那柄木剑有一尺许,无锋无刃,却如入腐木,直插到柄。剑刚插入泥中,地面上忽地向上鼓起一块来,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活物受这一剑所伤,痛得正在挣扎。阿心见此情景,不由惊得呆了,话也不敢说了。
地面还在上下起伏,仔细看的话,动的却并不是地面,而是一团黑烟。这团黑烟从地底浮起来,十分浓厚,乍一看倒是地面在动。韦灵符一手捻诀,一手死死按住剑柄,额头已有汗水滴下。
韦灵符只觉剑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他不住催动力量与之相抗。突然间,手下一松,这力量猛地消失了,那道凸出地面的黑烟也眨眼间消失不见。他还怕这是个圈套,仍不敢松手,又压了一阵,觉得手下再无异样,这才拔出木剑,长吁一口气。
阿心方才躲到车边,此时探出头来道:“韦道长,怎么了?”
韦灵符看着那柄木剑。剑身上本来用朱砂画着一道符,此时符字尽皆变成漆黑。他喃喃道:“这不是浮梦术。”
阿心也不知道浮梦术到底是什么,道:“那人的法术可比不上韦道长你啊。韦道长,你救救这位公子吧。”
浮梦术与道家圆光术相似,虽是邪术,但也没有这般凶险霸道。如果是浮梦术的话,绝对无法与他的会圣观道术相抗。但方才那股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受他的符剑克制,竟然还有反啮之力。以韦灵符之博,竟然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唯有以真力硬碰硬地相抗。韦灵符心惊之余,忖道:“这不是中原道术,会是天竺秘术么?”
他也听说过天竺秘术神通广大,但并不曾真个见过。施术之人并不在跟前,但那人在远处与己相抗就有这般大的威力,如要正面相对,自己虽然不惧,只怕也讨不了好。以他的性子,实在不愿没来由地管这种事。但看阿心的样子实在很想救下这书生,韦灵符又实在说不出袖手不管的话来。
正在犹豫,一边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韦灵符抬头看去,却见百余步外有两个人站着。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金吾卫的军官打扮,另一个却是书生装束。他握住了木剑,心道:“奇怪,现在还没到禁夜。”他看了看阿心,心头忽然一凛,低声道:“阿心,快到车上去!”
顺义门街向来很清静,一入夜就没什么人。如果是金吾卫巡查,那个书生打扮的人便不该站在边上了。这两个人,多半便是施术之人吧。也只有施术之人才会这么快便赶过来。阿心似乎也惊呆了,道:“是害了这公子的人么?”他咬了咬牙,扶起高仲舒向车上走去。他身材矮小,高仲舒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还多,他扶得大为吃力。韦灵符伸手推了一下高仲舒,让阿心扶着他上了车,定了定神,将木剑探入袖中,高声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两人正是明崇俨与裴行俭。
明崇俨已然觉察有人会对高仲舒不利,说不定便是那中臣镰足。只是他也不敢断定,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便让裴行俭陪着他去高家看看。从晋昌坊赶到义宁坊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安城,等他们赶到义宁坊时,天也黑了。哪知高家的人说少爷还不曾回家。高仲舒平时回家就时常很晚,有时太晚了便在弘文馆住一夜也是常事,因此他家里的人并不奇怪,裴行俭也觉得明崇俨有些多心了。但明崇俨仍然觉得不安,说是要去弘文馆看个究竟再说。他们到了顺义门街,高仲舒躺在地上,他们也看不清,但拴在那辆车边的阿白明崇俨却是一眼便认出来了。等看到有个美少年扶着一个人上车,那人赫然便是高仲舒,裴行俭先入为主,认定那就是昨日在无漏寺与自己过了一招之人,心中更着急,紧紧握住了七截枪。
在无漏寺救回之人最终连明崇俨也保不住他的性命,高仲舒落到他们手中,定然凶多吉少。明崇俨也已惊慌失措,心道:“讷言怎么会着了他们的道?没把我的清心符放在发髻里么?”
高仲舒说怀远坊麻胡夫妇被杀,他虽没见过尸身,但听高仲舒所言,凶手所用手法定是与他的浮梦术是一类的法术。怀远坊在西市南边,高仲舒平时也常去西市逛逛。从那周山田家中与中臣镰足谈后,明崇俨突然对高仲舒大不放心,便给了他一道清心咒,要他放在发髻里。清心咒不是什么厉害的符咒,不过将这符咒放在后脑处,便可避免侵蚀神智一类的邪术。看高仲舒这样子,定然是不当一回事,没把清心咒放好了。
只是那两人都不是中臣镰足。他看了看周围。也许,那中臣镰足还在附近?他心中又有些犹豫。
主谋之人到底是不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低声道:“明兄,你再用一次神行术吧,我将这妖道拿下!”
明崇俨也低低道:“小心,那道士看来不好对付。”
以武功会斗术士,多半要吃亏。裴行俭还记得那一次与张三郎的激斗,自己几乎是被玩弄于掌中,连张三郎的影子都不曾碰到。他也不禁迟疑道:“那高铁嘴该怎么办?”
“先礼后兵。”
明崇俨定了定神,向前走去,高声道:“道长,那位公子是吾友高仲舒,多谢道长救助。”
阿心长吁一口气,道:“韦道长,原来他们是这公子的朋友啊。他叫高仲舒,好书卷气的名字。”
韦灵符也怔了怔,微笑道:“那就好。”他扬声道:“高公子在路上忽染疾症,既然他朋友来了,请两位将他带走吧。”他生怕来人不信自己,扶起高仲舒让他坐在地上,道:“贫道告辞了。”
明崇俨呆了呆。他只道面前之人费尽心机要对付高仲舒,已在准备恶斗一场,却没想到那人毫无敌意。他见高仲舒被放在地上,那两人说完便走。他连忙上前,搭了下高仲舒的脉。此时裴行俭也已跑了过来,道:“明兄,讷言怎么样?”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他中过控制心神的法术,只是方才被人解开了,没别的伤。难道那道士真是救了高兄么?”
裴行俭舒了口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行侠仗义,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扶起高仲舒,见他仍然神志不清,道:“讷言能好么?”明崇俨心头仍是不安,看了看那辆马车。此时马车已走得远了,暮色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小黑点。
先别管这些了。明崇俨摇了摇头,把这些疑虑扔到脑后。他站在高仲舒身后,伸出摸出一张符纸来,迎风一抖,点燃了,掖在手中往高仲舒身后一拍。
明崇俨的手刚拍上,高仲舒咳了一声,眼登时睁开了。他一眼便看见裴行俭,吃了一惊,道:“守约,怎么是你?明姑娘呢?”
裴行俭骂道:“你做梦吧,命都险些没了,还不分男女,这里只有明兄。”
高仲舒扭头看了看,道:“明兄,你也在啊。我说的不是你,真是明姑娘。”
明月奴已经走了。明崇俨心头微微一痛,正色道:“讷言兄,你还记得出了什么事么?”
高仲舒一阵茫然,想了想,摇摇头道:“奇怪,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抓抓头皮,道:“我就记得好像看见明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