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以朱雀街为界,以西为长安县,以东就是万年县。
当得知自己被调到万年县金吾卫时,裴行俭不禁有些诧异。金吾卫虽有调动,但很少有调得那么远的。自己原本巡查的是西市一带,现在却调到了长安的东南角,真的只是寻常调动么?只是作为金吾卫的一员,一切听从分派,他也没有多想。
今天的例行巡查恰好是个大雪天。这样的天气,如果还有人外出,那必定非奸即盗了。只是这样的坏天气,大概连奸贼盗匪都不想出门,大雪封街,不论是谁走过,都难以遁形。
只是,裴行俭却看到了有脚印通向无漏寺。
雪下得很大,走过的脚印马上便被掩盖起来了。但裴行俭自幼习武,稍有异样便看得出来,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虽然只是微微凹下一些,但在他看来却如白纸上的墨迹一般分明。不过他也并没有想到别的,年关将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想捞一笔回乡过年。无漏寺是个废寺,平常就有小窃之辈聚集于此,作为金吾卫巡查,来查看一下也是自然的。出乎他意料之外,无漏寺中竟然是一个身着狐裘的少年公子。
那个狐裘少年站立在雪地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妖异。裴行俭原本走在最前面,但在门口见到他,便退到了队伍最后。
这少年身上发散出来的,是比漫天大雪还要阴寒的杀气。
他伸手到背后握住七截枪的枪柄,把枪扳到腰间。现在向同僚们示警已经晚了,这少年要灭口,一定会对最后一个人动手。裴行俭紧紧握住了枪柄,另一只手将油纸伞也拉下一点。
他踏进无漏寺的大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无比。如果那少年注意看的话,一定会发现裴行俭的脚印比旁人足足深了一倍。
踏出第七步时,那少年动了。
少年的身形疾如鬼魅,裴行俭只觉一股刀锋一样的杀气劈面而来。他的出手也快如闪电,不等那少年迫到跟前,七截枪一下抖得笔直,直取那少年肩头。
七截枪共分七段,精钢所铸,每段一尺,共有七尺。裴行俭掌中突然出现一支七尺长枪,在不知道的人看来,简直有如幻术。这一招名谓“起蛟式”,是裴行俭的师父苏定方的平生绝技。裴行俭将这一招化入七截枪中,虽然比他师父的九尺龙吟枪短了两尺,威力却丝毫不减,变幻更增。
长枪甫一刺出,裴行俭只觉一点黑影向自己眉头射来。是暗器!他反应极速,左手腕一抬,枪尾忽地飞起,正挡住那点黑影,“啪”的一声,发出金铁相击之声,那点黑影被一下格开。
这是什么东西?裴行俭大吃一惊,手上这招“起蛟式”去势未竭,他只觉枪尖一沉,依稀听得一声低低的痛叫,枪尖上的分量转瞬即逝。定睛看去,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少年的身影。他收回七截枪,只见七截枪的枪尖上沾着粟米大的一点红。
那招“起蛟式”是有备而发,没想到却只是给那少年添了这般一个小伤而已。他心中不由一阵茫然。是做梦么?他看了周围一眼,不远处有几个经幢,并不见人影,而且那些经幢很细,根本藏不住人。他正待上前再看个仔细,耳边却听得那沈天卫喝道:“你是……咦,人呢?”他刚拔出刀来,但眼前一花,那少年竟然已不见踪影。他左右看了看,却仍看不到人影,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是什么人?真是邪门。”
有个金吾卫已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了,叫道:“裴街使,这里有个人受了伤。”
听得那人的叫声,裴行俭快步踏雪上前,走到苏我道纯身边。见他已是昏迷不醒,裴行俭蹲下来试了试脉,道:“他还有气。”
沈天卫走过来道:“裴街使,方才你见过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么?”那少年形如鬼魅,突然消失不见,沈天卫这时已在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了。边上有个金吾卫听沈天卫这么说,也道:“是啊,方才我也看见一个穿狐裘的少年人的,他好像动了一下。”裴行俭与这少年交手一招,直如电光石火,他们五人都走在裴行俭之前,竟是连一个人都不曾看见。
裴行俭站起来,道:“先将这人抬回去吧。”
晋昌坊的武侯铺还在另一边,要回去得有一段路。裴行俭又看了周围一眼,无漏寺里断垣残壁遍地,大雪已盖遍了寺中每一个角落,只有这一片还有几个脚印。若不是这几个脚印,便是裴行俭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人究竟去哪里了?难道,真是什么妖狐鬼魅么?他想起了当初明崇俨用出的隐身术。那隐身术大为奇妙,旁人便是在眼皮底下也发现不了。那少年用的,也许就是同一类的隐身术吧?可惜明崇俨不在边上,不然他一定看得破。
他默默地想着。此时几个金吾卫已抬起了苏我道纯,沈天卫道:“街使,走吧。”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打了个寒战,道:“邪门,真是邪门啊,别叫我撞上鬼了。”
裴行俭拣起地上的油纸伞,拍了拍身上积起的雪,又看了周围一眼,方才转身走去。
他们刚离开,一个经幢的上半截忽然折断。
那经幢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上半段一落地,却化成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少年。
那少年心头也在一阵阵地乱跳。他臂上中了裴行俭一枪,现在要使出发切丸已经很难。而他又不知金吾卫的底细,被裴行俭这一枪夺去魂魄,只道其余五人都与那使枪之人一般,吓得根本不敢再动手。幸好那金吾卫武功虽强,却不会术法,没有发现他的隐身术。
无漏寺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还沾着些血迹。
那是苏我道纯的血。
少年冷冷地看着这几滴血,一声不吭。他伸出左手,掌心又涌出一团黑气,凝成一个小小的异兽形状。他伸右指在左手背上弹了一下,这团黑影如同活物一般射入空中,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貘杀术。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苏我道纯所中发切丸附有貘食术,他原本是要查探苏我道纯说的是不是实话,现在却是灭口的时候了。
镰足,下一个就是你。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大雪纷飞,寒意逼人。长安的雪夜,一片死寂中带着妖异。
长安,真是个魔都啊。
“这人生的是什么病?”
裴行俭看着明崇俨给无漏寺救回的那人搭脉,小声问道。他们从无漏寺救回此人,当天就请郎中过来给他清洗伤口,包扎停当。这人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只道今天便可问话,哪知这人突然间身体发热,神智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请那郎中过来看看,却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支吾了半天,说是脉象全无异样,只能是中了邪,只怕撑不过今天,让金吾卫另请高明。金吾卫不是卑田院一类收容乞丐叫花子的所在,自然不能广延名医来给这么个来历不明之人治伤,死马当活马医,裴行俭这才起意让明崇俨过来看一看。
明崇俨将苏我道纯的手放下,道:“这人是怎么受伤的?”
裴行俭道:“他的伤口在肩上,似乎是细长的钝器。”
“钝器?”明崇俨一怔。他伸手拉开那人左肩上包着的纱布,看着那人左肩上的伤口。伤口有些红肿,但没有化脓的迹象,不似中毒。他皱起眉,道:“这伤口很怪啊。”
裴行俭道:“交广一带有一门铁梳指,手指能伤人,伤口正与这相似。不过这伤口这么细,除非是用小指插出来的。”
明崇俨道:“不是铁梳指。”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根带有小钩的银针,先拿过烛台来点燃了烧一烧,插进伤口中。那人神智全无,但银针插入时他仍然动了动。明崇俨轻轻一拨,抽出银针,却见钩上有一团沾满了污血的毛团。
裴行俭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他把头发塞进伤口,是什么音思?”
明崇俨看着这团发球,道:“只怕这就是凶器。”
“凶器?”裴行俭自幼习武,那些奇门兵器见过不少,但以头发为武器,当真闻所未闻。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曾听说过。看这人的模样,只怕还中了浮梦术一类的秘术。”
他伸手撕开那人右肩上的纱布,又将银针探进去,从那里也钩出一个满是污血的发团来。把两个发团用一张桑皮纸包了,往伤口上倒了点酒,他道:“裴兄,浮梦术极是凶险。此人伤势不重,但此术不解,他便永远醒不过来。”
“你能解开么?”
明崇俨看了看那人,道:“我也只能试试看。只是,很凶险。”明崇俨曾对自己用过浮梦术,若不是当时辩机见情形不对,及时用佛号将他唤回,明崇俨亦差点堕入大梦,永不醒转了。现在要对此人使用浮梦术,他实在有些后怕。
裴行俭道:“有什么凶险?我来护卫吧。”
明崇俨犹豫了一下,道:“这人这么重要么?”
裴行俭道:“这人神志不清,来历不明,如果查探不明,就只能送到大牢去了。万一他是被人所害致此,岂不是太可怜了。”
明崇俨看了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他双肩都有伤口,中了这种秘术多半醒不过来。他想了想,咬咬牙道:“裴兄,那就麻烦你了,我试试。”
他看了看周围,见一边有个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水,是给人洗手用的。他拿过来,将盆中的水倒了,翻扣在桌上,从怀中取出朱砂笔在盆底写了一段,道:“如果你见我情形有异,马上就敲响这铜盆。”
裴行俭轻轻叩了叩铜盆,道:“是这样么?”他只是轻轻一叩,哪知手指刚触到,铜盆就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极大,倒似狠命敲了一记。他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明崇俨笑道:“裴兄,现在可不要敲啊。等一会儿,可要全靠你来护法了。”
裴行俭点点头,道:“放心吧。”
这里是武侯铺,闲杂人等自然不会来。本来裴行俭昨晚夜巡,今日可以轮休,但他关心这个捡回之人,这才留了下来。现在武侯铺里只有裴行俭与几个轮值的人在此办公。雪已化了,天越发地冷,另几个人都躲在屋里烤火,周围一片寂静。
明崇俨站在那人床头,双手在胸前变了几个手印,左手摸出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点燃了,捏在右手掌间,往那人脸上一抹。这张符纸原本就很小,燃尽后纸灰又捏得极细,根本看不出来。他扭头对裴行俭道:“裴兄,别忘了。”
裴行俭点点头,还没回答,明崇俨将手悬在那人脸上,闭上了眼,如同昏睡过去一般。裴行俭知道那是明崇俨在施法,不敢打扰,拖过一张椅子到门口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明崇俨。
过了好一阵,他见明崇俨仍然动也不动,心中起疑,小声道:“明兄!”见明崇俨不答话,他一下站了起来。
出事了么?裴行俭不由站起身,握住了背后的七截枪枪柄。武侯铺也就是现在的派出所,平时来的人就很少,现在也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定睛看去,猛然间看见明崇俨的头顶不时有一股黑烟缭绕。这黑烟虽然稀薄,却一直凝结不散,隐隐便如一头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他怔了怔,却见明崇俨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身体也在不断颤抖,那头黑烟的异兽在他头顶,似乎正在咬啮着什么。他吃了一惊,拔出七截枪向那铜盆敲去。
只听“咣”一声巨响,几乎像是寺院中的大钟敲响,那团黑烟也真的如野兽受惊一般,霎时隐没不见,明崇俨却软软地倒了下来。裴行俭连忙扶住他,叫道:“明兄!”
这时门口有人道:“裴街使,出了什么事了?”却是他突然震天也似敲响铜盆,将隔壁正在烤火的两个金吾卫吓了个魂飞魄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裴行俭道:“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他将明崇俨放倒在躺椅上,道:“明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喘息了两下,睁开眼道:“裴兄,多谢你了。”声音虚弱之极,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裴行俭见他如此疲惫,心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一心想问明崇俨查探出什么,只是见他这副模样,实在问不出口。
明崇俨喘息了一阵,调匀了呼吸,觉得舒服了些,这才坐起来,道:“裴兄,多亏你帮忙,不然这回我可要大祸临头了。”
裴行俭一直在担心是不是自己吓了明崇俨一大跳这才害得他如此,听明崇俨感谢自己,他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道:“明兄,你方才是怎么了?”
明崇俨苦笑了一下。他想用浮梦术来解开那人所中秘术,没想到这种秘术远远比他的浮梦术要霸道。浮梦术使用一旦不慎,便要走火入魔。而这人身上所中秘术,竟是根本解不开的。
那个施术之人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此人活着吧。他想着。
裴行俭见明崇俨若有所思,却不回答,更是心痒难忍,道:“明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时床上那人猛地坐了起来,尖声叫了两句什么。这人动得实在太突然,裴行俭与明崇俨都吃了一惊。明崇俨抢到他跟前,伸手摸出一张符纸贴在那人前心,正待念咒,那人忽然大大咳嗽了一声,嘴里猛地涌出血来。鲜血将胸前染得一片通红,明崇俨放在他胸前的符纸也被浸透了血。
裴行俭大吃一惊,叫道:“来人!”
那两个正在烤火的金吾卫听得裴行俭的叫声,心中嘀咕道:“方才弄得惊天动地,却说没事,现在又怎么了?裴街使别的都好,就是一惊一乍不好。”但裴行俭是他们的上司,他们也不敢不来。待跑了过来见此情景,惊道:“裴街使,又怎么了?”
裴行俭道:“快去叫复春堂的王先生过来。”
那王先生是晋昌坊药铺复春堂的坐堂郎中,昨天他们带回这人,便是连夜把王先生请过来看的。明崇俨搭了搭他的脉,叹了口气,道:“只怕没救了。”
那两个金吾卫闻听此言,倒是舒了口气。长安城人家百万,碰上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哪一天没一两个路倒尸。要是这人不死,他们这个武侯铺麻烦事不断,得给这人请郎中疗伤,查探受伤缘由。要是死了,便可以上报“无名男尸一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上到下都皆大欢喜,太平无事。若不是见明崇俨这个外人在,他们几乎要说出“还好死了”一类的话来。
裴行俭又皱了皱眉,试了试脉,道:“看来只能上报无名路倒尸一具了。”
那两个金吾卫将这尸首包好,运往城外义冢掩埋。明崇俨将那铜盆擦净了,从缸里舀一瓢水洗净了手。等那两个金吾卫一走,裴行俭道:“明兄,你查到了些什么?”
明崇俨虽然没说什么,但裴行俭察言观色,见明崇俨面色凝重,知道他定然查到一些事。
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揉搓着的双手,道:“裴兄,此人是倭人。”
“倭人?”裴行俭不由一怔。如今大唐如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万邦来朝,唯有倭国与大唐没有来往。当初高仲舒的祖父出使倭国,因为与倭国王子争礼之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又因为三韩中的百济常常侵凌大唐属国新罗,新罗金氏屡次向大唐求援,而倭国与百济却极为亲密,在这等情形下,倭人来大唐的自然更少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怀远坊的事也与倭人扯得上干系,我只道逃过那一件差事,没想到和倭人还是断不了。”
明崇俨诧道:“怀远坊也有倭人出事了么?”
裴行俭道:“就是那麻胡夫妇暴死之事啊。麻胡虽然与倭人无关,但他的老婆王氏是个再醮之妇。前夫是个倭人通事,叫什么陶宗山的。那天和讷言说起,他要我来找你帮忙。只是这种命案想必你也无从下手,我便没来。”
明崇俨已惊得呆了。方才以浮梦术察看此人心思,这人要找的是一个“负心子”,这东西正是中臣镰足所要的。中臣镰足也是倭人,此人与中臣镰足定然有联系。但他一直没想到原来麻胡夫妇之死也与中臣镰足有干系。“陶宗山”这名字,他正是从中臣镰足嘴里听到的。
难道,杀了他的人便是中臣镰足?
裴行俭见明崇俨不说了,急道:“怎么了?”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这倭人要找的,是一颗琉璃子。”
当初那颗琉璃子被十二金楼子夺走时,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东西居然会如此重要。当初十二金楼子装神弄鬼地对高仲舒下手,恐怕真正的目的便是这颗负心子吧?这东西到底做什么用的?中臣镰足说这东西是倭国皇室之物,只怕其中另有文章。
他身体忽然一震。裴行俭见他这模样,道:“明兄,又怎么了?”
“讷言说不定会有危险。”明崇俨低低地说着。
裴行俭笑了起来:“他长了那张铁嘴,危险无日不在,不过顶多被人打两下黑拳罢了。”当初裴行俭与高仲舒在弘文馆一同读书时,高仲舒几乎天天与人争论。高仲舒谈锋既健,又不肯饶人,挖苦的刻薄话不断,脾气差一点的同学都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只是这种仇恨也没什么大不了,高仲舒嘴是臭了点,人却是很厚道的,和别人从来没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恨。
明崇俨皱了皱眉。那个中臣镰足断定那负心子在高仲舒身上,很有可能消息便是从麻胡身上来的。麻胡夫妇也很有可能便是这中臣镰足所杀。加上方才这人,前后已经有三人死了。
这件事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小声道:“裴兄,这一次只怕不一样。这倭人因为那颗琉璃子丢了性命,当初这颗琉璃子可是在讷言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