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政刚走上楼,却听得屋角有一声响,他吃了一惊,猛地拔出刀来护住面门。
昨天在李元昌府中,他被张三郎戏弄于股掌之上,心知武功与此人相差实在太远。虽然受命上来,仍是胆战心惊。但定睛一看,却见屋角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胡人,屋子正中有一摊血迹,根本没有张三郎的影子,这才壮起胆子,喝道:“呔,你是何人?”
“是隐身术,张兄。”
秦英也走了上来。他连看也不看石龙师,只扫了周围一眼,道:“气机未散,此人还在屋中。哼,隐身术道行倒也不弱啊。”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几张符纸往地上一撒。张师政心知他是要作法破除禁咒,还没说什么,承乾忽地跳了上来,叫道:“秦真人,那波斯女子呢?躲到哪里去了?”
一直木然不动的石龙师听到承乾的声音,忽地睁开眼,似是一头见到猎物的猛兽,也不见他作势,已然一跃而起,直向承乾扑来。这一下当真突然,秦英正在行法,石龙师的身法竟是快得连他都挡不住,一下已掠过他身边,直冲向承乾。承乾见秦英与张师政两人都已上了楼,只觉不会再有意外,却不曾想到石龙师会有此惊人之举,吓得张大了嘴,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师政虽然不曾想到,但他出手极快,手中刀一下挥出,挡住石龙师的去路。若是石龙师仍是冲上前来,便会被这一刀断为两截,但石龙师却如毫不在意,仍是疾冲过来。
“嚓”的一声,张师政的刀已没入石龙师腰间,但石龙师去势丝毫不减,刀子在他腰间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几乎要将他拦腰斩成两半。张师政根本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等坚毅的人,听着刀尖划过石龙师体内断骨时发出的尖锐声响,一张脸也已吓得白了,手一软,再握不住利刃。石龙师腰间带着一柄快刀,一把将承乾抱住了。
秦英本在作法,也不曾想到这个死模死样的胡人竟会暴起,等他回过神来,石龙师已经抱住了承乾。他大吃一惊,手指疾动,在石龙师背后连敲了五处大穴,但石龙师却似毫无察觉。他呆了呆,心道:“原来又是个傀儡。”手指一拖一捺,已在石龙师背后画了一道符,喝道:“疾!”
这是西华观《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缚、杀、禁、斩四鬼品合而为一,石龙师只是抱住承乾,毫无还手之力。秦英在他背心拍了一掌,他的身体忽地如被吹胀了一般,一下变大,身体便如同烈日下的雪人一般极快地消融,鲜血直流。
一看到有血流出,秦英脸也吓得白了。他只以为这又是呼影一类的高明傀儡,咒术对傀儡用处不大,因此才会四咒合用,哪知竟会是个真人。虽然承乾性命已然无忧,但这般一来,石龙师体内流出的鲜血也淌满他全身。以承乾的脾气,只怕只有过,没半点功劳的。他一把拎起石龙师的残尸扔到一边,道:“殿下!殿下!”却见承乾满脸是血,倒也没受什么伤。他道术虽强,功名心重,不由忐忑不安,生怕承乾会大发雷霆。哪知承乾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茫然地看了周围一眼,却没说话。秦英急道:“殿下,你没事吧?”
承乾呆了呆,伸出手来看了看,似是在皱眉想着什么,忽然道:“走吧,去南昭郡王府。”
秦英一怔,但承乾没有如平常一般破口大骂,他已是谢天谢地,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是,是。快,来人,给殿下洗把脸。”只是承乾竟然再也不管这里,急匆匆便向楼下走去。
“太子没发现你们?”
裴行俭松了口气。会昌寺中的一切,他们无从插手,但既然张三郎是要明月奴做一件事,若能阻止明月奴,此事自然是釜底抽薪。他们商量好,明崇俨将明月奴捉出来,裴行俭则准备了马车在外接应。可是明崇俨刚进去,裴行俭便见太子带了一队随从也走了进去。太子手下,尽是些异人术士,裴行俭纵然武功高强也不敢闯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太子又带着人走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明崇俨抱着明月奴好端端地出来了。一问之下,太子居然在那秦英马上就要破掉他法术时阻止了他,当真是幸运之至。
明崇俨道:“是,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太子一直想要捉住明姑娘,却不知在那一刻竟会放弃。他杀了那石龙师后,似乎换了个人,想必是被石龙师忠心护主感动了。”
这虽然也是个理由,但明崇俨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方才等承乾一走,明崇俨还生怕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在梁上又等了片刻,等确认没人了方才离去。他想不通承乾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明月奴。
明月奴已然昏厥过去,不知为何嘴角却有些笑容。裴行俭道:“明兄,现在该将这阉人怎么办?”
明崇俨忽地有些不安,道:“这个……裴兄,她也挺可怜的,真要将她送官法办么?她也没真做什么。”
的确,明月奴没杀过一个人,也没做什么不法之事。裴行俭虽知她是个阉人,但见到这个楚楚可怜的胡姬,不由英雄气短,叹道:“好吧,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虽然她是阉人……”
明月奴忽然动了动,小声骂道:“啐!谁是阉人!”虽然她气息甚弱,这一声骂得也很轻,但话音中却也听得出恼怒来。明崇俨和裴行俭都是一怔,看向明月奴,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只怕是昏迷中听得他们两个“阉人阉人”地说个不停,怒气勃发,才冒出一句来。
裴行俭看了眼明崇俨,明崇俨却大是慌乱,急道:“她……我猜她是阉人,她一直没否认!”
裴行俭瞪了他一眼道:“这等说来,怪不得她要恨你。若有人敢叫我阉人,我非把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全割掉不可!”
他话还未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忽地一把握住七截枪。不等他将枪抖开,外面忽地伸进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这人手劲极大,裴行俭武功非凡,却敌不住这人一推之力,这人一只手顺势而上,已封住了裴行俭手臂的穴道。
明崇俨吓了一大跳,伸手刚要结印,一个汉子已闪进车来,手中短刀压到明崇俨脖子上,微笑道:“果然便是极玄子的弟子。”
这人正是张三郎。明崇俨只觉他的刀阴寒彻骨,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连气都快喘不上,话也说不出来。张三郎脸上虽带着笑容,眼里却满是痛恨,道:“你是故人之徒,原本该饶你一命,只是你杀了道法,便留不得你了。”
道法是什么人?明崇俨想问,但这把冰冷的刀压在他喉头,哪里说得出来。张三郎刀气森严,不可一世,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若是在外面,裴行俭还能凭借身法与张三郎过上几招,但在这狭小的车里,张三郎的气势已将他们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要死了么?明崇俨不由闭上了眼。张三郎的刀锋已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冷得窒息。会昌寺一战,张三郎计划周详,偏偏因为尹道法失机,未能及时会合,以至于一败涂地。等他发现尹道法竟然被杀,明月奴也被人劫走,更是恼怒异常。计划失败还是小事,尹道法对自己忠心耿耿,却被人杀了,这才让他怒火万丈。等发现明月奴与明崇俨在一处,只道尹道法也是他杀的。若不是知道明崇俨是极玄子之徒,尚存故人香火之情,水火刀马上就要剁下来。
正在这时,一直人事不知的明月奴忽然哼了一声,睁开眼。
胡鼎肩头中了一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面上已无血色。李玄通正在屋中练着字,见此情景,一把扶住他,道:“出什么事了?”但胡鼎已经气绝,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门外有人喝道:“奉旨捉拿反贼李玄通,快快束手就擒,违者格杀勿论!”正是太子承乾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李玄通一怔,喝道:“殿下,你说我反叛,可有证据么?”
承乾在几人前簇后拥下大踏步上前,喝道:“李玄通,你可有个手下叫余七么?”
李玄通还不知所以,道:“有,那又如何?”
承乾冷笑道:“今日你唆使余七行刺天子,罪犯天条,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了!”他话音刚落,身后已闪出两人,一把抓住李玄通肩头。李玄通还待反抗,却觉这两人手掌间竟似有股吸力,不是寻常武士,竟是两个一等一的术士。他仍然不服,喝道:“胡说,余七便在此处,今日从未外出,我不信陛下跟前也讨不了公道!”
承乾冷笑一声,走上前来,一拳打在李玄通下颌。这一拳力量好大,李玄通被他打得七荤八素,心中更是诧异。承乾虽然傲慢无礼,但自己终究是他长辈,平时承乾见到自己向来不失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似乎变了个人。
他被打了一拳,齿血也被打出来了,吐了口唾沫,忽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旁人只道他是被打晕了胡说,承乾也露齿一笑,凑到他跟前,道:“你不认识本王么?”他这话说得很响,却又极低地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极轻,旁人自然听不出来,但李玄通的眼一下睁得极大,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突然僵住了——承乾手中的一把小刀已捅进他前心。
张师政见李玄通竟被承乾杀了,吃了一惊,道:“殿下,陛下可是要捉拿他的啊。”承乾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李玄通拒捕,因此被本王格毙。立刻捉拿余七,立斩不赦!”
张师政看着承乾的样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李玄通死前问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承乾太子么?虽然模样打扮一般无二,可是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如此陌生。
天气也不算冷,他背后却是阴风阵阵,冷汗直冒。
第五次擦脸,一块汗巾也已明显感到湿淋淋时,高仲舒仍然想擦第六次。
辩机闭着眼呆呆地坐着,魂不守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论高仲舒问他什么都是不应,直如撞了邪一般。他想走又不敢走,正在坐立不安,门一下开了,进来的正是明崇俨。
见了明崇俨,高仲舒猛地站起来,叫道:“明兄,那明月奴……”正想问问有没有找到明月奴的下落,她究竟是不是阉人,却见明崇俨一张脸绷得铁青,面无人色,半句话也吞了回去不敢再说,但满肚子疑惑实在难受,在那儿不住地抓耳挠腮。
明崇俨拉过一张蒲团坐了下来,也不理高仲舒,道:“请问大师,如何得解脱?”
辩机忽地睁开眼,道:“顿除妄念,悟无所得,即得解脱。”
辩机说完,马上又闭上了眼。明崇俨心里一阵阵地酸楚,也闭上眼,眼前却又闪过那个美丽的波斯女子。虽然依旧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总算知道她不是阉人,是个女子了。怪不得,那一次自己说她是阉人,她会恼羞成怒。
她又救了自己一次。
明崇俨想着。她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句话他一直想问问,但张三郎已将她送走,只说相见无期,恐怕,这句话永远都已得不到答案了。
顿除妄念,悟无所得么?他默默地想着,明月奴的身影和笑容不时浮现,又不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