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人,查出来了么?”
秦英看着面前那堆碎片,捻了捻胡须,道:“殿下,这东西怎么这么破法?”
承乾道:“被你那本家打了一锏。秦真人,能不能找到控制这东西的人?”
秦英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道:“殿下放心,此人已在贫道掌中。”他虽是个道士,但眼里却带着残忍之意,喃喃道:“他杀我两个弟子,我要杀他两次。”
承乾急道:“秦真人,你杀他几次我不管,但先要让我问明白了再说。”
李元昌虽然已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张三郎,不再插手,但承乾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昨日情急之下,调度秦英两个弟子前去追击,结果那两人竟然不明不白失踪。张三郎死活原也不在他心中,但那明月奴,先前花了大力气总算擒到手中,怎么都不能再放她走。会昌寺中张三郎已被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封住,实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捉拿李玄通固然重要,但捉回明月奴来,却是更加重要。
秦英点了点头,道:“是,殿下,遵命。”
七叔手下的纥干承基和弥光都已归顺了自己,那个胆敢追随张三郎的尹道法已被自己命纥干承基出手诛杀。张三郎让尹道法做自己的接应,七叔不敢对付张三郎,张三郎却被自己摆了一道,现在定然被困在了会昌寺。让他与父亲手下的袁天罡与李淳风恶斗去吧,不论谁胜谁负,都是自己得利。等捉到了明月奴,把这呼影修复,就算七叔又如何。想到此处,承乾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智谋越发钦佩,只恨不能身外化身,自己对自己大大赞誉一番方能过瘾。
当呼影中了一锏时,明月奴也似被当胸打了一锏。她虽是坐着,仍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口血直喷出口。
此处离会昌寺尚有两条街,张三郎在寺中以余七形相行剌,然后让呼影逃出。呼影能变得与人一般无二,不是极仔细察看,根本看不出那只是个傀儡,外面又有尹道法接应,定然不会被追上。呼影威力虽大,施法时却与施法人神魂合一,她的呼影三法只会两种,又是辗转学得,原本就不算精湛,此时还是第一次,呼影受伤,自己登时也受了伤。
张三郎在会昌寺中出了乱子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张三郎自己一定也陷入困境,因此无法接应呼影,那个尹道法只怕更已被干掉了。
张三郎定计时,她也觉得此计天衣无缝。以张三郎的本领,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没想到实际施行还是出了乱子。看来,张三郎仍是把对手看得太简单了。
明月奴想着,伸手想要撑起来。但双臂一撑地,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半分力量。那军官一锏虽然只是打在呼影身上,她却未能及时脱开,一半力道都加在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坐在屋角的石龙师,低低道:“石……石龙师,快过来!”
石龙师向来对师傅这个幼女极其尊崇,事事不敢违背。若是往常,早就飞跑过来扶住她了。自己不会移形换影,呼影只能借与旁人接触方能变幻,因此昨日张三郎借口讨还石龙师,先让呼影变成自己,引出了余七后再将呼影变成余七。石龙师被索回后总是表情呆滞,泥雕一般坐着,张三郎说他定然中了魇魔法,只消办成此事,他会帮自己解开石龙师所中咒法,现在石龙师却仍是动都不动。
只能靠自己了。明月奴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总算撑了起来。但仅仅这般一个动作,便已让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她坐起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这般用尽力气方才坐起,想要离开,却已不可能了。石龙师也根本不对劲,如果张三郎回不来,自己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她定了定神,正想再唤一声石龙师,看他是不是尚有神智,却听得外面有人道:“殿下,正是此处。”
这是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刚落,一个少年人高声道:“张师政,你上去看看!”
这正是在李元昌府中见到的那少年的声音!明月奴的心一下抽紧了。张三郎将自己带出李元昌府中,李元昌虽然不愿,也已服输,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会找上门来。如果自己身上无伤,尚可以傀儡术周旋一番,伺机脱身,但此时有伤在身,站都站不起来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定是那张师政拾级而上。张师政仍有忌惮,走得极是稳重,但这楼梯一共不过几十级,就算张师政走得再慢,也是转眼就到,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突然,坐在墙角的石龙师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明月奴一喜,正待让石龙师过来,但心马上又沉了下去。石龙师的目光分明并不是看着自己,而且这目光极是陌生,也完全不是自己认识的石龙师了,甚至,眼前这石龙师似乎比敌人更危险。
真的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么?明月奴嘴角倒浮起一丝笑意。
正当万念俱灰时,一扇窗忽地打开了。明月奴看去,却不见有人。正在诧异,身子一轻,有人揽住她的腰,还不知所以,她的身体已平平升起,轻轻落到房梁之上。明月奴大吃一惊,定睛看去,眼前是一个少年清秀俊美的脸。
正是明崇俨。
明崇俨左手揽着她,右手在房梁上画了几道。见明月奴想要说话,他将手指按到嘴唇上,也不说话。
这时,楼板一声响,张师政终于走了上来。
老僧没说什么,仍是默默地坐着。李世民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之约,今日始践,髯兄不免小气了。”
那老僧身体一抖,忽地一长身。他原本佝偻着身子,样子十分矮小,但这般一抖,整个人像是被气吹胀了一般,忽地大了一圈,脸上也登时变了模样,竟是一张满是虬髯的脸。袁天罡与李淳风同时失声道:“张三郎!”
当初在太原汾阳桥,李世民与张三郎一局手谈,张三郎自觉气势不及,黯然而退,当时侍立在侧的李袁二人也都还记得。但他们也没想到,事隔二十年,居然在会昌寺中再次见到,而且居然是这等场合。他们一见张三郎现身,两人不约而同抢到李世民跟前,作势护住。张三郎的本领,他们也一清二楚,自认单打独斗都不是此人对手,但两人联手,张三郎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张三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了他们一眼,道:“果然不错。只是袁兄,李兄,你们这般模样,倒是将李家小儿看得小了。”
李淳风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他和袁天罡年纪也已不小,平时都是有道之士的模样,偏生在张三郎跟前却不由自主地打回原形。他哼了哼,正待反唇相讥,李世民叹了一口气,道:“李兄,袁兄,髯兄说得是,你们先退下吧。”
李淳风道:“可是他若对陛下不利,又该如何?”
李世民笑道:“髯兄岂是下作小人。李兄,退下吧,我与髯兄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话声音不算响,但不怒自威,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魔力。李淳风还待说什么,袁天罡已是淡然一笑,道:“陛下圣明。李兄,退下吧。”他向张三郎行了一礼,道:“髯公,请安坐,少歇天罡再来请教。”
袁天罡说得不卑不亢,张三郎颔首一笑,道:“袁兄客气了,某家此时已为你二人的六道圆轮犬法所困,原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袁天罡见他八面受困,却毫无惧意,不禁大为心折,又行了一礼,方才退下。等他们退到后面,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一别二十年,髯兄风采如昔,小王却是老了,让髯兄见笑。”
张三郎目光炯炯,道:“世民兄,你已是胜券在握,又何必轻身犯险。”他向来称李世民为“李家小儿”,但李世民发现他后,竟然遣退左右,与自己相对而坐,他也不禁大为心折,称呼上终于客气了一些。
李世民道:“所谓胜负,原本不过一翻覆而已。当初在渭水边,颉利迫我约盟,岁岁入贡,当时他自是胜者。过了几年,我大唐六军齐出,轮到我成了胜者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大殿里虽然阴暗,但门外却阳光灿烂。他昂然道:“我来只为向髯兄转告此言。有这千百万慷慨好男儿,纵然李世民不在斯世,大唐亦是一辆滚滚向前的战车,无人可以阻挡。”
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张三郎也不禁动容,半晌,才叹道:“世民兄说得不错。”
二十年前,极玄子对他说“此世界非公世界”,张三郎一直耿耿于怀。蛰伏二十年,在海外立国养兵,自觉当可逐鹿中原,一争天下,但李世民便如旭日当空,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他也知道李世民所言不虚,大唐已经如同一辆构造精密的战车,纵然李世民不在世上,这辆战车也将一往无前。李世民不惜犯险,要对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吧,让自己这个他也不无钦佩的敌手彻底放弃逐鹿中原的妄想。
终究非我世界……
李世民见张三郎沉默不语,又是微微一笑,道:“髯兄,二十年之约,今日已了。若髯兄有兴,不妨再订二十年。”
张三郎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笑意:“人生岂有下一个二十年哉。世民兄,我已没有了,你也应该不会再有,子孙的事,让子孙去做吧。”
他话中有些颓唐之意,但眼里仍是灼灼放光,带着桀骜不驯。李世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错。髯兄已有几位令郎?”
张三郎道:“唯有一个小犬。”他的神色霎时变得极是黯然,“可惜,犬子术剑练得不坏,但终其一世,恐怕只能是庶人之剑。”他忽然道:“世民兄,我仍有一事不解。既然你早已猜出是我,为何还要对付李玄通?”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南昭郡王已有反意,苦于尚无把柄。髯兄既然助我这一臂之力,岂有不受之理。”
张三郎脸上也不知是什么神情,半晌方才一笑,道:“世民兄,你练的方是天子之剑,某家自不量力,委实可笑,哈哈。”
所谓天子之剑,《庄子》说剑篇有谓:“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李世民心知张三郎争雄之心已死,笑了笑道:“髯兄此番前来,未能见到药师夫妇吧?”
李世民说的“药师夫妇”,便是大唐第一帅才李靖和夫人张出尘。张出尘是张三郎的义妹,当初他三人合称“风尘三侠”,后来李靖夫妇却成为李世民的属下。此时李靖正领兵西征,未在长安,张三郎叹道:“见面不如不见。”
李世民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道:“也是。海外三山,神仙所居,髯兄得与神仙比邻,就不该再履红尘了。”
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以他帝王之尊,居然给张三郎行礼,实是难得之事。但他话虽说得温和,隐隐却有威胁之意,显然今番可以放过张三郎,但若有下次,他也不会再留情。
李世民一旦站起,便再不理睬张三郎,转身向外走去。李淳风和袁天罡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李淳风小声道:“陛下,要不要拿下他?”
李世民也不看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外面一碧如洗的青天,道:“虬龙养于沧海,得其所哉,缚之反而生变。淳风兄,走吧。”
外面,高阳公主被几个侍卫簇拥着,看到李世民出来,她赶紧迎上来,扶住李世民道:“阿爹。”
李世民慈爱地拍拍她的头,道:“走吧。”
日已渐至中天,筛下万道金光。李世民已率先走了出去,高阳公主出门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僧侣正呆呆站在树下,秋风渐起,落叶满院,越显得那和尚出尘绝世。